杨代富 :《“白龙”游上群山巅》
在黔东南黎平重峦叠嶂的群山之中,高椅这个鲜为人知的小小苗家村寨像一片不经意飘落的叶子,静静地躺卧于群山之巅。当得知高椅在2019年通水泥公路时,我决定再去一趟,看看时隔九年之后的高椅,在历经脱贫攻坚战后,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会不会弥合她之前给予我的疼痛记忆?
2020年8月17日清晨,我从黎平县城出发,选最近的一条通乡柏油公路前往平寨,只需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便顺利抵达。倘若在十多年前,想要从平寨去一次黎平县城,得乘坐四个多小时客车,忍受一路的颠簸和尘土飞扬。
抵达平寨之后,太阳才刚冒出来不久,清丽地挂在离山头不远的天空,晨雾在山谷里躺卧,清新的空气迎面拂来,惬意顿时弥漫周身。
从平寨出发,一路皆是平整宽阔的水泥公路,像一条柔软玉带在苍翠的山林间来回缠绕。窗外满目翠绿,不时有野鸡或斑鸠从公路中扑愣愣惊飞,远处浓绿的稻田开始泛起浅黄,丰收的景象挂在山腰。对面山梁上插着六七根巨大的风力发电机群,风叶悠然旋转,在瓦蓝的晴空衬托下显得耀眼的白。
半个多小时后抵达展椅。我发现昔日通往高椅的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崭新的灰白水泥公路沿溪往里延伸,穿过巨大的山的倒影,时而爬坡过坎,时而平直躺卧,调皮地忽左忽右,避开清浅溪流,像潜行巨龙朝山谷深处蜿蜒游动。
清晨的山谷异常宁静,没听到鸟鸣,只听到溪水哗哗流淌和车轮欢快滚动的声音。汽车在阴翳中前行五六分钟后才见到阳光。此刻,公路成“之”字形穿过几棵大树,树荫映在路面上,像木刻的版画。甩开树荫后,公路朝右边的山坡往上斜窜,穿过几丘稻田继续往前延伸,忽然呈“丫”字形路状,一条伸进寨子,一条继续往山上潜行。
哇!这么快就到高椅了,我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记得第一次去高椅的时候,是非常让人揪心的。
那是2011年8月20日,当时我借调在平寨乡政府工作,高椅一个叫姜显荣的学生考取兰州大学,邀请乡政府领导前去做客,我便陪同龙乡长前往。
同样是清晨,同样是日头刚露头不久的时候出发。车在盘山公路上前行,由于道路不平,到处坑坑洼洼,车子颠簸比较厉害,司机只好缓慢驾车向前行驶。公路一点点攀升,穿过山的褶皱,大有直抵山顶的感觉。
在一个叫大拉沟的坳口,司机把车拐进左边新开不久的机耕道,行进变得异常困难。又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后,我们才来到展椅,粗糙的机耕道戛然而止。望着挂在眼前七扭八弯的土路,屁股颠得酸痛的大家心里不由得瑟瑟打起小鼓。休息片刻之后,我们才不得不艰难地爬上土路。这是一条供人临时行走的小路,走大路要包远很多。路虽然不好走,但村民们出行大多还是选择这条捷径。
折进一个小山冲,再绕上一摞坡度较陡的梯田,小路才与山头上的大路相连。起初,大家还有些交谈,可这阵子都缄口不语,粗重地喘着气,只顾专心走路,没敢分心分神。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才爬到大路上。大家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但都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回望缠在梯田上并不结实的小路仍心生怯意。
大路是平坦的,从山谷里延伸出来,靠里的一边是水沟,沟水不多,半天不见流动,慢吞吞挨磨时光。大路两边的杂草被割得一片敞亮,任你抬腿迈步,不必担心虫蛇出没。越往里走,林木显得越发幽深,望见叠嶂峰峦就在眼前,似屏障,如围栏,一层层包裹着。
绕了一个又一个山冲山岭之后,才远远望见一户人家。
“那就是姜显荣家。”村干回头用手一指。
独独的一户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岭之上,树木掩映了半座木房,叫人看得不很真切。望着这户人家,一种远离红尘、寂寂渺远的情愫爬上心墙,令人全身颤起一阵激灵,悲凉像山风一样拂过。
来到姜显荣家,见饭菜没熟,我便和龙乡长一起去高椅寨子了解一下其他村民的生活情况。
在村干陪同下,我们来到寨边,一截粗糙的水泥路伸出寨来,几个茅厕歪斜地在此列队迎候。寨中有块不大的水泥坪,三块粗糙的水泥路面与之相连。居所均为木头房子,大多老旧破损。街道杂草丛生,没见狗在游走,没见鸡鸭出没,要不是一老妇向我们走来,还以为这里是座荒村。
一连走了几户,大门皆是紧锁。寨子左边的坡地边缘立着个破烂窝棚,一个约三岁大的小孩倚在围栏边,从围栏的空隙处伸出头来,陌生地打量我们。见生人走近,小孩惊恐地缩回头去,快速躲进里屋。
进到窝棚,头就抵到屋顶了。我们只好弯腰低头,问有没有大人在家。
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妇女从里屋钻了出来,差点与我撞个满怀。她歉意地笑了笑,显得有些紧张。
“你看这户人家,怎么生活嘛!”离开窝棚时,龙乡长直摇头,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回到姜显荣家,饭菜已经摆好。饭桌上,大家谈论最多的是这里闭塞的交通和贫困落后的生活状况。村民们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政府帮忙把公路修通来,解决出行难问题。
龙乡长难为情地说:“这难度实在太大了,一是你们寨子太小,才这么几户人家;二是修路的成本太高,石山多,坡度陡,施工难度大。我琢磨着,要么这样,把你们搬出来。你们看怎么样?”
当即有村民表示同意,满心欢喜地端起酒杯,“喀居——吁!”(苗语:干杯哟)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回来的路上,龙乡长不停地说,必须得把这个寨子搬出来,要不然他们会一直受穷受累。
在小路路口,只见一个读小学高年级模样的孩子和她母亲,两人肩上分别担着两块宽大的瓷砖,满脸汗水地正艰难往上爬行。我们赶紧让出路来。在他们即将踏上大路的那一时刻,我看见母子俩同时流露出无助而凄婉的眼神。
“真是造孽呀!”龙乡长心痛地说。
站在高椅寨边,和暖的阳光瀑照而来,望着眼前“丫”字形消失的公路,我内心涌起莫名的兴奋和激动。那排歪斜的茅厕不见了影踪,当年的水泥坪被扩大成了停车场,一辆面包车和两辆小轿车停放在里面。
房子还是当年的木头房子,但都盖上了青色或红褐色瓦片。每栋房子几乎都有修缮过的痕迹:要么安上玻璃窗,要么新装了一面木板墙,要么一楼改成砖砌,粉刷着青灰的泥浆。柴火均锯成约一米来长,整齐地码堆在圈舍和房屋旁边,高高地耸立着,显得落落大方。阳光斜射而来,透过寨边树木的枝叶缝隙,幻化成一道道飘逸的彩色丝巾铺满整个寨子。寨子显得明丽阴幽,充满生机与活力。
我心情一片敞亮。
穿过停车场,沿石阶往下走,一个年轻媳妇背着嫩娃在门前专注洗刷衣物,背上的孩子侧着脑袋,没有哭闹,睁大眼睛看着我们。里坎坎头处,四五只鸭静静站立或躺卧,一律把头高高抬起,任阳光把身影拉长。下坎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沟,溪水清浅向前流淌,一群鸭在水里游玩。溪沟岸边,十来只白鸭绅士般列队不紧不慢走过。
溪岸对面是座低矮谷仓。谷仓前面是个不规则的水泥坪子。坪子上搭着个简易晾架,一个中年妇女正忙着晾晒土布。两匹如游龙般的白色土布负重地呈多个U状分列两边,在风的吹拂下笨拙地晃动。狗卧在妇女脚下,四五只鸡在旁边的空地上觅食,神情专注地优雅抬爪迈步。谷仓檐角上,挂着一笼画眉,偶尔从笼中掷出一串跌宕起伏的叫声,铿锵有力地扩散开来。那悦耳动听的叫声随溪水向前流淌,触碰到寨子前面折扇状的群山后又悠悠地反弹回来,形成美妙无比的回声。阳光斜照在鸟笼和谷仓上。谷仓再过去,是一栋三间三层吊脚木房,木房的右边是间厨房,左边是独立的卫生间,在清晨的阳光里,衬着苍翠群山和瓦蓝天空,木房显得气派端庄。
这个年轻媳妇叫姜桃花,中专毕业,高椅是她娘家,三年前嫁到隔壁村一个离家较远的苗家村寨。
姜桃花告诉我说,公路修通之后,她经常回娘家,主要是想家,加之现在回家非常方便,坐摩托不用一个小时。
在和姜桃花攀谈之际,外坎鸭群突然大叫起来:“嘎嘎嘎嘎……”起先是一只,接着两只,三只,随后全寨鸭声大作,肆无忌惮,狗叫声和鸡鸣声也交织一起,宁静的山村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你们这里鸭真多。”
“因为疫情的原因嘛,肉价上涨了,大家就养鸭吃,几乎每家都养,少的有十来只,多的几十只,几百只的也有。”
“这么多?”我感到诧异,“以前有人养过这么多吗?”
“从来没有。也只是今年才养得比较多一些。”姜桃花仰着脸看着我说,“我爸养了五百多只。过节卖了一些,现在大概还剩一百多只,在进寨公路里坎的稻田里。”姜桃花的语气中,透出几分骄傲。
“鸭一般都卖到哪里?”
“尚重。”姜桃花说,“现在公路四通八达,去尚重赶集也很方便,坐车不要一个小时。”
“尚重往哪条路走?”我吃惊地问。
“寨边往上那条公路,通到龙峡坳,然后一直到尚重。”
姜桃花感叹,以前去尚重赶集实在太辛苦了,每次去都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早早起来煮饭吃好后,八点左右就得出发。要随山冲一直上到龙峡坳,才翻下高文寨,到务弄村,然后沿溪一直往前走。有时快中午十二点钟了才到尚重。在街上逛一圈下来要花一两个小时,买得一些东西之后,马上就得转回来。担一担东西,从坡脚爬到坡头,将近三十里路程,累得翻白眼睛,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每次去尚重都累得要死。说真的,那时候我宁愿在家砍两扛柴,也不想去买东西,实在是迫不得已了才去。”姜桃花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不用去赶集了,隔几天就有人拉东西到寨上来卖,锅碗瓢盆、水果蔬菜,样样都有。”停顿了一会,姜桃花扬起俊俏的脸庞,捋了捋额头上的秀发,露出宛然的笑容。
那笑发自内心,自在而轻盈。
折返到寨中停车场,一男子站在上坎屋门口抽烟,他的身影被阳光斜斜地映在墙上。
“在家呀大哥。”我朝他喊了一声。
他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站起身来,从嘴里取出烟杆应道:“呃!上屋来坐。”
男子叫姜朝向,五十出头的样子,刚从外面打工回来不久,趁天气晴好,在家里忙着改建厨房。
这几年间,姜朝向一直在外打工,没有时间建设家庭。由于之前公路不通,搬运材料比较困难,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姜朝向感慨地说,做梦都想不到我们这里会通公路。你想想看,我们这里这么偏远,路又不通,外面的人根本想不到这里面还有个寨子。以前如果想搞点建设,那是相当困难,公路只通到大拉沟,2004年搞寨道硬化,那时候电也没通,沙子水泥都要从大拉沟担来,一天只能担一两回。现在呀,每家都在忙着搞建设。
对于寨子今天的变化,姜朝向感到非常满足。
姜朝向陪我在寨子里走了一圈,当年那户窝棚人家不见了,原址上栽种着梨树,闪着嫩绿的阳光。
窝棚户曾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儿子和小女儿还在读小学和初中,每年都享受着国家教育扶贫政策,全家于2018年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到县城居住。男人在县城当保安。平时,女人除了照看孩子读书之外,空余时间也打打零工,或到扶贫车间上班。
姜朝向说,从高椅搬迁出去居住的还是不多,大概就三两家而已。大家除了有思想上的顾虑之外,还是舍不得离开老家。
问及产业发展情况,姜朝向指着周边的山说,他们这里主要栽种鹅掌楸等中药材,大概有300来亩,养殖要数姜显珍做得最好,现在还有20多头母牛。
在寨子右边上面的稻田里,我们找到姜显珍,此刻,他正一个人忙着拌水泥浆加固加高田埂,准备建设鱼塘。
姜显珍我是认识的,我们是初中同学,已经有十多年不见面了。
对于我的突然到访,姜显珍颇感意外,赶忙放下活计跟我握手。
姜显珍是2014年开始在家养牛的,通过扶贫小额贴息贷款和跟亲戚朋友借,从最初的几头牛发展到现在存栏28头母牛。姜显珍想扩大养殖规模,由于人手不够,儿子还在读大学,只有他和爱人,牛的数量如果再增加,夫妻俩很难照料得过来,只好作罢。通过养牛,如今姜显珍家每年有三四万块钱收入。这要是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们这里最适合养牛,寨子后面一直到龙峡坳都是草场,只要把牛放到坡上就完事了。”姜显珍指着后面的山坡说,“你可以坐车上去看看,我的牛都在上面,到处都有草吃,它们也懒得跑远。
每天天还没亮,姜显珍和爱人就起来了,草草弄饭吃罢,带上两个饭团,就一起赶牛上山。他们沿着公路,一直把牛放到山顶上,一放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方才赶牛回来。
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山顶上,碧空万里无云,公路盘来绕去,像一条条游动白龙,周围是绿色的高低起伏草场,牛在安详地啃食青草。远处是层峦叠嶂群山,一层绕着一层,错落有致,高低起伏,你会忍不住唱起歌来,那种怡然自得是无与伦比的。特别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红红圆圆的,悬在线条柔美的青色群山之巅,发出淡淡的光芒,浅浅地涂在草坡上、公路上、牛背上,和林立的高大风力发电机群上,像舒缓的乐曲,像悠长的梦幻……你的心会不知不觉被眼前的景象掏空,整个人变得神情恍惚飘逸起来。等你醒过神来时,牛已经下到公路上,正慢悠悠朝家的方向赶。
在姜显珍眉飞色舞的讲述里,一幕幕令人心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滚涌现,激起我对山顶美好景象的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