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洁:《我在老鸹林》
《我在老鸹林——驻村帮扶手记》(节选)
攻坚队长
我们都不把我们的攻坚队长称队长,而是叫他“金主任”,真名金广富,是乡农牧科技中心主任。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难得见到这位队长露出笑脸,于是认定这人有点阴,对他也就敬而远之。实际上却远不了:遇到事得请示他。其实都是些劳累活,为了让他听起来舒服,就说成是“请示”。
比如有老百姓的工作不好做了,需要援兵,只要他在,首选喊他:金主任,跟我们合力攻坚去,啃硬骨头!
只要他当时手边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大多是一喊就走,不管时值冷凛寒冬,还是酷暑夏日,一律无误。到了农户家,他们都彼此熟悉,金主任亲热地叫出户主名字,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这个平日里面容少笑的人,此刻和老百姓说话,很是轻言细语,和颜悦色。从老百姓对待他的表情也可看出,这家伙与百姓都相处得非常融洽,随便走进哪家,人家都热情招待,完全不像对待我们那样冷淡。
时间久了,才明白个中原因: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乡人,中学都是在本地读的,当年,须得是学霸才考得上中专。那时还包分配工作,中专毕业回到本乡,做了乡政府一名农技站技术人员。掐指一算,都二十多年了。恰好专业又是与农户直接打交道的畜牧兽医,这么多年来,全乡每个角落都已跑遍,这就难怪他与老百姓处得这么亲密了。
我那里有一建卡户,户主成天板着脸,每次去他家,都没见他面部表情柔和过。不过,他家卫生很好,虽然是木房,室内外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足见主人家之勤快之能干,组里还有好几户人家的木房,都不如他家规整,有的破了板壁,呲牙裂缝;有的只有一层,而人口众多,居住拥挤,于是挨着厨房搭建个小间,铺间床凑合下……眼看就要进入冬天,住在这种房里可不保暖。经请示,我把这些需要修补的木房统计了,找来木工师傅,该修补的修补,该钉板的钉板。
对这一户,我就很放心,根本没打算去他家看,因他家房屋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非常规整,毫无破绽。见我从他家门口过去过来,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一天,主人心急火燎地找到我,气呼呼说:“怎么回事嘛,别人家房子好好的,钉了这里又钉那里,来来来,你来看看我家这楼上,天花板都没得,两个儿子都大人了,回来就要睡这楼上,我没得办法,是用晒席遮在上面的,你来看看嘛,该不该帮我钉点板!”
我顿时大吃一惊:真的?莫急莫急,我爬上去看看再说——你说这顶楼没盖板,站在外面哪看得到嘛,我只看到你家这房子又整齐又漂亮的呀!
爬上楼一看,果然,楼上左右两间房顶都用晒席遮掩,冬天住着确实会很冷。我表示,立马回去汇报。这一去,直接找金主任,拉他到这户人家来,现场看看再说。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男主人见到金主任,一改往日“菜板”面孔,露出热情笑脸,又是拉凳子喊坐又是倒茶递烟,那阵势,犹如多年故交不期而遇,说不尽的亲昵和热情。
这一幕把我看呆了。想到还有正事,赶紧提醒他们,催促金主任上楼查看。
最后金主任拍板:用晒席当天花板,肯定跑风,得钉板。
好吧,只要你定夺,我就负责跑腿实施!
回头我对他怪笑:你这家伙一去,让我第一次见到男主人的笑脸呐!简直让我嫉妒,他居然对你那么好!说说,有什么密招?
有哪样密招嘛,我们本身就是农村人,在老百姓面前没得架子!对待他们多用心用情而已!他故意昂起头,做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怪声怪气说道。
旁边一人笑骂:你少在这些孃孃面前装鬼!也就是老百姓家圈里头的猪牛离不开你!
我们就是给老百姓办实事的人嘛!
哈哈,你这个专门进人家猪牛圈办实事的家伙……
路上顿时洒满一串笑声。
这可是实事,农村种养都离不开农技服务人员,更何况他在这里一呆二十多年没挪过窝,本乡农民认得他的可超三代,加上他跟老百姓打交道,确实很有一套:说话轻言细语,做事不慌不忙,解释耐心细致……才有如此好的群众基础。他脾气好,但性子慢,办事拖拉,皮。
通知开会,见他坐在主席台上,把眼镜摘下,头埋得很低,盯着笔记本上写好的提纲,开讲。声音不大,有点小结巴,完全没有领导派头,不打官腔,思路倒是很清晰。不过脾气也太好了,容易被人打断。这时,他就抬起头来,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眯着,盯着打断他讲话的人,轻言细语说道:等一会等一会,我把这点讲完你再说。
会场纪律还是很差,总有人无所顾忌地开小会,实在太吵,他又抬起头来:莫闹咯莫闹咯,等我把这点讲完。
会开着开着,人已四散了,他还在埋头和那几个有问题户的队员讨论。
催交资料,老鸹林村时常拖到最后,常遭乡里点名通报批评。他就对资料员说:我们村资料还没搞好?乡里点名批评了呢,还是搞快点。
做资料最忙的时候,打印机坏了,向他汇报,没辙。纸没有了,向他汇报,没辙。资料员生气不搞了,向他汇报,没辙……各种没辙。最后队员们都明白了:跟他说了白说,不如自己想办法。
他已自顾不暇,正埋头赶写自己的材料——此刻,各种催交的资料、数据,各种表、册已经在他面前积压了一大堆。除了攻坚队,还有业务上一大堆事要做,推卸不掉的各种忙,各种乱。
熬夜。熬夜。再熬夜。
终于告一段落,可以长出口气了,歪在沙发上就睡着。突然想起还有个业务会,要去县城开!猛睁开眼,咒骂一句,揉一揉还处于睡眠状态的双眼,开车就往城里跑。晚上乡里也有个会,城里散会又往乡里赶。乡政府的会一开就到深夜十一点,还没散会,收到家里老婆信息:小儿子发烧。深夜,超十一点,又发动车子赶往县城的家……
攻坚队里的工作,很多要“请示”他,实际上就是要他帮忙出主意,协助解决,还有的是要他担责。但他自己都顾不过来时,烦闷地说:遇事你们要自己思考自己拿主意,不能哪样都等我来决断啊!
队员们就怼他:要你这个队长来做什么呢?这种事你都不拿主意,我就不管了呢!
于是大伙聚在一起,私底下把他大骂一通。
隆冬,金主任住在老家的父亲病重,他时常要跑回老家看一眼。时不时地,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也需要他去一趟。而脱贫攻坚期间,请假程序严,纪律督查严,只能是深夜偷跑,次日清晨赶回。
听说他父亲病危,老鸹林攻坚队集体请了一下午的假,去看望老人家。一个很偏僻的山沟,距老鸹林村很远。车在通村公路上盘旋,绕无数个弯,爬陡峭的坡,翻险峻的坳,下到一处低谷,再爬一段坡,没完没了的弯道,绕了很久才到。四周松林环绕,住户稀少——这位攻坚队长,时常就是在条盘山公路上来回奔走的。
他家木房陈旧,土院子。大家笑说:攻坚队长自家的院子都还没有硬化,房子也存在跑风漏雨——你家的脱贫工作都不合格呢!
平日老屋里,就住着俩老。此刻他父亲正坐在厨房的灶台前烤着火,输液。八十多岁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
这么远的地方,谁来为他输液呢?说是村卫生室的医生。
他母亲见到这么多人来家,赶紧端茶倒水,忙个不停。
进到里屋,打开电火盆,大家围坐烤火。在这偏僻之地,有客人来,也是用电取暖。
没隔多久,这位老父亲病逝。
这次金主任才得以请到几天假,回老家去料理后事。几天后回到老鸹林,已是满面倦容,胡子拉渣,双眼浮肿,头发蓬乱,进到村委会办公室,把包一扔,趴在炉桌子上就睡着了。
乡内交叉检查,去大寨村。我们组与他那个组一条路线,没车的,挤去他车上,一同前往。前几天下过雪,山下早已化完,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很高的山坡上,还没到目的地,路面上就盖满了雪——昨夜高山上又降雪了。
只得停车步行。
在这么偏远的村寨里,金主任也是一路打着招呼走——他好像跟谁都熟络。有好大一会,他落在一户人家屋里,好长时间不出来,我们找去时,他说这是同学家——居然还有同学在这里!是中学时的同学。走去另一户人家,那个特别年轻的媳妇手里牵着一个娃,背上还背着一个,见到他进去,热情地又是让座又是端茶倒水。这家伙也一副相当熟识的神态,问长问短。末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这是他一个表妹。
我们捂嘴坏笑:在这么远的地方,还有你的表妹?真表妹还是假表妹哦!
这是亲老表呢!他正色道。
原来他老家就在这个村寨的另一面,翻过山坳就是。他介绍说,以前没通公路,就是从这条小道上去乡里读书、赶场的。
回来的路上,他说:你们不晓得,刚参加工作那会,乡里好多地方没公路,没通车,到哪里都是步行。有天下大雨,住在高山上一户人家猪生病了,来找我去看。那路是泥巴小路,雨天走起打滑得很,雨又一直下个不停,为他一家人那头猪,硬是不想去!但是没得办法,人家特意跑来接,不去哪忍心嘛!那天硬是把我走老火了!
要不你这群众基础就能轻易建立起来呀!
那当然,你帮老百姓办了事,人家也是晓得的,屋头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舍得拿出来招待!跟你们说,我不是吹牛,不管走到哪个老百姓家,我去混吃混喝是没得问题的哦!
这家伙把个脑袋昂起,乜斜着眼说道——又洋洋得意起来。对此,我们倒是深信不疑。他的车是出了名的脏,连方向盘上都沾有泥巴,不到万不得已,女生们都不愿坐他的车。车里经常搁放各种农药、饲料什么的,又脏又臭。
他哪顾得了这些,“只要有辆车开着,比走路好嘛,方便就成!莫讲究啷多了。”这家伙笑嘻嘻说道。实在没车坐了,女生坐上去就骂他:懒鬼!一个车搞得臭烘烘的,你这车是拉猪的?
不就是在拉猪吗?这家伙回过头来坏笑。
反应过来的女生这才知道吃了亏,把他一顿好骂,车里笑骂声一片——此刻的金主任,再不是我们初来时看到的那副阴郁模样了。
哎,我也是没得办法,哪个愿意来搞这个攻坚队长嘛,推不脱了嘛!我这里不仅仅是攻坚队这摊子事,那边业务上的事也多,人手又没得,哪样事都要找到我,资料又多,一天到黑不睡瞌睡都做不完!
逼急了时,他也要发牢骚。说归说,事还在那里等着他,赶紧摘下眼镜,又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开了。他那不到两周岁的小儿子总在夜间发烧,只有等手边工作告一段落,他才神不知鬼不觉溜回城里的家中,帮着老婆照顾一下,再在次日清晨急急赶回。我们到村委会食堂煮早餐时,他已走进办公室了。
其实,即便脱贫攻坚工作结束,他也还有无数工作要干。
“你呢,就安心接受你这劳苦命算咯!”队友们从不放过拿他开玩笑的机会。
不过这说的也是实情。
老王
刚到老鸹林时,我一见这人,就觉得面熟:最具标志性的特征是嘴唇上那撮小胡子,戴着眼镜,瘦削身材,中等个子。多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却从没打过交道,不知姓名,也不知工作单位。有天搭讪时,他说他认得我,于是攀谈起来,才知道他叫王强,在县农业局工作,专业技术人员,已是高工。大抵吃专业饭的,做事都比较认真,又善于琢磨,在研究政策、领会文件精神等方面,比较透彻,干起工作来头头是道,于是我就把他当做脱贫攻坚工作中的老师,但凡有搞不清楚的,马上去请教他。
他的年龄在攻坚队算靠前的,还有位年龄也比较大的王姓男同志,如果喊老王,就分不清是在喊哪位,一时有点尴尬。于是希望有所区别,含含糊糊把他喊做“王队长”,其实他不是“队长”,觉得不大妥。准确地说,他是“尖刀班班长”——早于我们进村的攻坚队员,曾经在县政府的号召下,组织起了“尖刀班”,意思是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有一部分人要起着带头作用,带领大家克难攻坚。那时,县直部门下去驻村的人还不多,他就成了老鸹林村的“尖刀班班长”。但是这个称呼也不顺口,最后还是称呼他为老王或者干脆直呼其名了。
时间稍长,才发觉,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早已得到大家一致公认。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喜欢向他请教,当大家对某一问题拿不定主意,争论一番还是没有定论时,就一致决定:问问王强!最后以他的解释为准。
刚到老鸹林驻村不久,通过几次入户交谈,大致了解了我包保的9户贫困户的家庭情况,发觉其中一户,女主人对脱贫政策不满:一家三口,户主在外打工挣钱,儿子在本乡中学七年级,她一边带娃一边在家附近打零工。刚开始,我连去两次都没见着人,直到一个周末去,才遇到她儿子在家,告诉我说她“到杨柳那里煮饭去了,要晚上才回来”。“杨柳”是外县地盘,离此地并不远。后来终于见到女主人在家时,才得以攀谈一阵。女主人45岁,一头黑亮长发扎成马尾拖在腰后,一身红色碎花连衣裙,腰板硬朗,很精神,屋里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种种迹象表明了她的勤快能干。没想到,才开口说话就叹气,有满腹牢骚:我家虽说评为贫困户了,但是根本就没有享受到国家政策,我家就是白扛了个贫困户的名!
接着列举一长串名字,细数这些人家得了什么什么。
我来村里不久,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一时哑口无言。心里直打鼓:她这是对政策不认可呀,该怎么办呢?我只能继续跟她聊,力求把她家情况了解得更详细些:她是二婚,带有一个女儿过来,现女儿已出嫁,儿子是跟现任丈夫生的。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房子不够住:一头住着大伯,二楼没有装,不能住人。春节她女儿一家要回来拜年,想在这里住两天就没地方。她说:为何别处“三改”要对木房进行修整,我们这里没有做这事呢?
我不了解以前实施“三改”是怎么样的,我们进驻村里时,“三改”早已实施完毕,便不敢贸然给她答复,只说,你家情况我回去会向攻坚队汇报。
摸清了基本情况,了解了她心中的疙瘩,我赶紧去请教老王,这位大家心目
中的“政策专家”,看他有什么好主意。他说还是要去她家里看看,才能根据她家实际情况决定怎么做。于是我瞅准某天晚饭后,邀他跟我一起去这户走访。
一路上,我把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跟老王介绍清楚了。他说不怕,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肯定做得通的——首先看他们家的收入:两位大人都正值壮年,有劳动能力,户主在外打工,妻子又在打零工,收入是百分百达标的,既然收入算得起,吃穿就不愁了嘛,“一达标两不愁”就没问题了;“三保障”中的医疗:一家人都身体健康,没有大病,感受不到大病医疗帮扶政策;教育,她儿子还在上初中,属于义务教育阶段,现在享受的是普惠政策,也感受不到高中及其以上的教育扶贫政策;住房,最能体现住房保障的就是易地扶贫搬迁,她家又不是搬迁户。如果房屋跑风漏雨,你给她修整一下,就能让她有所感受。真如她所说,二楼没装,住房又比较挤,那就要看她家“三改”都实施了什么项目,在没有超标的前提下,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把她家二楼装出一个房间。她之所以觉得没有享受到扶贫政策,是因为她家条件不错,享受到的都是普惠政策,就误认为,大家都能享受的就不是扶贫政策。这是个误区,只有多跟她解释沟通,是能够说得清楚,并让她认同的。
我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到了,女主人也刚回家不久,正在做晚饭。趁她在厨房做饭的当口,老王把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我们坐的这间屋里,有木制沙发、烤火的电炉子、饮水机、电视机等。屋子正中,一匹蓝色花窗帘布把房间隔成两间,里间,是她儿子的床铺。这间屋隔壁是厨房,厨房里的操作台是“三改”时搭建的。厨房后边还有一个小间,是她的卧室。房子虽然是木房,不过还比较整齐,看上去并不陈旧。房子的另一头住着户主的大哥。
等她把晚饭做好了,在桌旁坐下,一边吃一边与老王寒暄,拉起了家常。我在旁边认真观察,暗自揣摩老王的说话技巧,看他是如何解答疑问、如何解释政策的。
老王先问:你家“三改”都改了些什么?
修了个厕所(冲水式卫生厕所),厨房搭建了个操作台,灶头贴了瓷砖,房前屋后硬化。
你家自来水有没有保障?
有,老早就安好的。
你儿子在学校读书,一个学期交多少钱?在学校食宿交钱没?
就交了点校服费,还有点什么钱哦,想不起来了,不多。在学校住宿吃饭都不用交钱。
这两年家人有住院的没得?医药费得到报销了没?
他爸前段时间受了点伤,回来治疗的,医药费报销了。其他就没得哪个住院了。
这不就得了?给你家实施的“三改”就是国家扶贫政策嘛,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呢!还有娃娃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食宿在学校,连生活费都不用交,这不也是国家的惠民政策嘛!现在农民种庄稼,不仅免了农业税,国家还倒发良种补贴;看看现在的饮用水是不是有了保障?公路实施了组组通、村村通、串户路,出行是不是很方便了?贫困户的住院报销比例比我们国家干部职工都高——这些不都是国家扶贫政策吗?!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呢!
噫呀,像读书呀、修路呀、拉通自来水呀这些政策又不是我一家人享受,大家都享受了的嘛!
对头!普惠政策是大家都享受了的,那也是国家政策呀!你想想,要不是有扶贫政策,我们农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们的生活怎么能比以前好这么多?贫困户普遍有个认识误区,以为只有我一家人享受到的才是扶贫政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贫困户与非贫困户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以下这几个方面:一是医疗,有住院的,报销比例比非贫困户高,这个你家是有感受的;二是教育,完成义务教育阶段以后,高中及其以上,贫困户可享受到教育资助及其他优惠政策,你儿子读到高中了就有体会;三是住房,可享受易地扶贫搬迁。你家不愿搬迁,那么要保障你家房屋安全,无跑风漏雨现象,要保障人均住房面积达到13平方米以上。你家住房面积毫无疑问是达标了的,也不存在跑风漏雨。只是鉴于你那出嫁的女儿,春节回来拜年,想在娘家住两天,却没有住处这个实际困难,按照你家实施“三改一维一化”的实际情况看,还有“房屋维修”这个项目没有用,可利用这个项目,在楼上装一间房出来做客房不就行啦!
说了这么多,老王自始至终都用温和的语气,不急不缓,把道理讲得很清楚。女主人也是个明白人,表示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以为我们就要告辞了,没想到老王叫女主人把室外的灯打开,他走出去,把房子外观仔细打量了一遍,又再一次核实她家的“三改”内容,然后肯定地说,完全可以在二楼装个房间出来。
我心里一阵高兴:这才是真正的帮贫困户办实事嘛!
但是,这项工程怎么来完成呢?回来的路上,我满腹疑惑。
还没来得及问,老王已经开口了:我在观察你这个组的木房,都没有做维修这项工程,这是不行的,如果上面来检查,肯定过不了关!你得抽个时间,好好排查一下,哪几家房子有问题,列一份清单出来,我帮你联系木工师傅,你把清单交给师傅,他好给你准备材料,然后把这些房屋维修一下。要抓紧时间,宜早不宜迟!另外还有个事啊,刚才我看她儿子的床,那根本就不是床!是在两根长凳上铺几块木板,席梦思往上面一放就当床了,这会被视为无床!你得让她为儿子买一张床,那又花不了多少钱,她家又不是买不起床的人家,你要想办法让她去买来。否则被督察组的查到,这就是个大问题!
说得我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他能帮我找到木工师傅!否则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哪里找去?忧的是我竟没发现她儿子没有床这事!怎么说服她去买床呢?……
接下来的日子,为组里的木房住户们搞维修,忙得我够呛,还得大费口舌去说服那女人为他儿子购买一张真正的床。不过,自从她家的二楼房间如愿装钉好后,这位女主人对我非常客气,她家的工作一点也不费力,她儿子的床也买来了。
时常听老王说起他包的那个组,卫生是怎么打扫的,群众会是怎么开的,矛盾纠纷是怎么解决的……于是充满了好奇,很想去看看。
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了:某日不那么忙了,他邀我们到他组里“去看看,互相学习学习”。
老王包的组叫仡佬寨,位于老鸹林开阔的田野东侧山坡上,串户路四通八达,水泥路面干干净净,他开着支书的代步车一路慢慢悠悠过去,很是惬意。周遭房舍安静,稀稀朗朗散布在大小不一的庄稼地之间,碰到房屋稍微密集点的地方,会有几棵大树。这个组住户不多,却住得比较分散。从他说“这就是仡佬寨了”到组长家,还绕了很远一截路,爬很陡一段坡,到达时,地势高出很多,住户明显稀少。
带我们来这里,是因为组长家也是贫困户,照例要来看看,询问一下近况。老王开着这辆代步车,见人就打招呼,有时还要停下来说点什么。看组长年纪不轻了,原来是以前当过组长。女主人身体不太好,戴个厚实的帽子,坐在沙发上,懒得动,组长进进出出,热情地拿各种吃的来招待我们。可见老王在这里已跟百姓混得非常熟络。
老王们那一批来驻村时,要求吃住在贫困户家。当时他就把床铺在组长家的,还搬来些生活用品。执行一阵后,终不行,他回到村委会楼上,与另一位队员挤住在一间屋里。但床铺以及生活用品,仍整整齐齐摆放在贫困户家里, 他与这户人家,也就多了份感情。
我们来之前,村里没有食堂,他们吃饭是四处“打游击”。食堂开起来,我们总共二十多号人,真的就像个大家庭一样,每天挤在村委会里,热热闹闹吃饭、工作,也开各种玩笑,生气,骂人,闹别扭。就这样,不管从前认不认得,也不管相处得来相处不来,现在都得混在一起。也是因为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才发现老王对吃特别讲究。这种“讲究”,不是说要吃多好,而是口味上不愿从众。原因是他身体有点什么毛病,药不离身——五十多岁的人了,难免会有点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能吃辣,不能吃冷硬之物。
有一段时间,老王发觉他的血压偏高,很紧张,高度重视。据说吃芹菜可降压,他对我说,要天天吃芹菜,坚持吃,一定能通过食疗把血压降下来——知道我也在服用降压药,便好心地告诉我。其实我哪能不知道,只是吃集体伙食,顾不上罢了。老王自称经常研究养生,难怪对吃如此讲究。他确实也是非常自律的人,每日早起都要去四处溜达一圈,待我们到达村委会时,他已经散步回来吃好早餐了,然后背上他那个印有“脱贫攻坚”几个醒目红字的专用挎包,入户而去。
老王有种与生俱来的谨慎气质,一切按规矩办,绝不越雷池半步。他很少回家,即便要回,必须请假。幸亏他勤快,脏衣服都是自己在村委会洗了,不会为换洗衣服跑回去。有次实在需要衣服,他就让老婆收拾了,送到车站,让班车带来(这是我有次坐班车时从司机口中得知的)。除非是没有药了,或感觉到身体不对劲,必须回去看病、买药,他才写了假条离开。其实老鸹林到县城,不过45分钟车程,并不远。
很久没得回家了,我们都想回家。尽管老鸹林村的生活环境、自然条件等,比很多地方优越得多,但还是想回家,特别是黄昏时候,看着天色渐暗,只要看见有车往县城方向驶去,或者听到有人说到“回家”两个字,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焦促。但老王却始终镇定自若,从不显露一丝一毫的焦虑情绪。我很诧异地问:你怎么呆得住的?他笑嘻嘻说:回去做哪样嘛,老鸹林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你回去还不就是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吗!工作都没有完成,哪有心思回去?
我说:我不信,你真不想回家?!
他这才说:哪有不想回家的!是没得办法,脱贫攻坚不结束,你回去一下,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再说你请假回去两天,没干完的工作还在等着你,不如不去。我是希望把工作干好了,国检验收顺利过关,再安安心心回家。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尽力把工作做吧,提升群众满意度,争取国检顺利过关,这样大家都可以轻轻松松回家啦!
老王的认真劲几乎无人可比:每接一道新指令,首先埋头研究,觉得已经领会精神了,就去付诸行动,每一道指令都力求完成好。每次去组里,都会带着两大任务:一是跟老百姓拉家常,交心谈心,增进感情,提高满意度。能为老百姓办到的事,尽力去办。二是卫生整治。卫生整治是常态,几乎贯穿脱贫攻坚工作的始终。熟悉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农户家里总有那么多杂物、农具,堆放时只图顺手,往往随手乱放。如此一来,屋里时常凌乱不堪。老王下决心要把这些坏习惯改过来。他是去入户最勤的,一去就必定强调卫生,督促农户收拾整理。
每遇大大小小的检查,卫生整治都是最靠前的项目。最严格那段时间,老王戴着一双暗红细格子袖套,像个帮厨的,进出农户家,下大力把堂屋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这可是件体力活,有时候忙活一整天,还收拾不好一户。我就曾请他去我的组里帮过忙。
时间一长,随着对工作、环境以及人的熟悉程度加深,我们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迎接了一拨又一拨检查之后,大家也就逐渐皮实了:每结束一次检查,我们就给自己“放个假”,这种所谓的“放假”,无非就是偷偷睡个懒觉,或者到附近走动走动。而不是真的敢放假回家。
老王说,他的愿望是在老鸹林期间,要爬遍周围的山。这是我们搭上话不久他告诉我的。我好一阵高兴,因为我也正想到处走走看看呢!深秋的某天,瞅准一个空隙,我们邀约了一道,顺着公路往前走,径自走到一个峡谷,眼望见对面的山,那已是另一个县的地盘了。高高的山坡上,散乱分布着些房屋,斜坡上有庄稼地——那里,该属于邻县的偏远山区了吧。沿盘山公路下去,一直下到谷底,跨过一条溪流,就到达另一个县的地盘。
我们就那样沿着盘山公路,闲散走着,说说闲话。这才知道他儿子原本是要定在今年结婚的,因脱贫攻坚工作太紧张,不得不拖迟婚期。
等明年国家检查验收结束后,那时再安安心心给我儿子操办婚礼!老王笑眯眯说。
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时间”了。
妻子生病住院期了,老王不得不请了几天假。但假期结束,妻子尚未未完全康复,他仍按时回到了老鸹林,只在内心牵挂着。
老王是沿河人,毕业分配在石阡工作,自家亲人都不在石阡。他儿子在外地上班,平时家里就他们两老,他来驻村,老婆生病住院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能不担心吗?
国检顺利结束,我们都回原单位上班后,像老王这样年纪大的,不再驻村了,只需每月回村四次,配合仍留下的一小部分驻村干部巩固一下脱贫攻坚成效。前日回村里碰见老王时,只见他喜气洋洋从背包里掏出喜糖,散发给大家:
“我儿子的婚礼定在中秋节,欢迎大家去玩!”
真是个好消息!
贾老师
贾老师曾是某乡小学老师,几年前改行,调到我们单位,跟我成为同事,不过往来并不多。直到二零一八年九月底,我们同时受命来到老鸹林村脱贫攻坚队,交往才密切起来,发现贾老师的一些动人处。
贾老师脾气好,她总是笑眯眯的,似乎从不生气。即便生气,看上去也没有怒气,只把嘴唇嘟起,用急促的语气说:“你说他这个人才是哦,听不懂话一样的!人家明明说的是这个事,他要理解成另一个事!”委屈的眼神看着人,接着小声把这件事叙述一遍,末了说句“你说这个人!气人不嘛!”我把这种神情理解为不满,而不是生气,准确说,该是嗔而不怒那种。从没见她跟谁闹过矛盾,对待老百姓更是如此,贾老师的好脾气由此出名。
然而她更大的特点是工作认真,这在老鸹林村攻坚队是人尽皆知的。也许是多年老师经历练出来的吧,做事总是一丝不苟,字写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填写的“四卡合一”,还得到过市督查组领导赞扬,成为我们学习的典范。工作笔记也写得认真详细,只有帮扶台账,因多次修改,被涂改液涂花了,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贾老师:帮扶台账的填写,历经几次三番变更填法。
我们刚去时,每人包保9户贫困户。后来,又把非贫困户也分给我们。村民组比较小的,一个人负责一个组得了,比如我,就负责了一个组。大组由两个人共同负责。贾老师与老安分到上林坝组,这是全村最大的村民小组,80多户人家,除去30户贫困户,其余的非贫困户就由她们两人分摊。老安年纪稍长,身体原因,她们虽然分了户数,但多数情况是两人结伴,一起入户,遇事有个商量,是真正的“分工合作”,达到了“合力攻坚”的目的。见到这两人进进出出都在一起,攻坚队里最善于调节气氛的任书记戏称她们为“双胞胎”。
这两人一旦结伴入户去了,往往到饭点都不见回来。任书记照例在大家聚拢到厨房准备吃饭的当口,喊一声:“等一下等一下,让我看看还有哪个没来。”眼睛往人群里一搜索,马上发现:“还有贾老师们那对‘双胞胎’还没来,大家再等等,她们入户去了,对于在干工作的同志,我们吃饭还是要等她们一下的!”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来了来了,她们在路上,快要到了!”大家三三两两散在厨房外的大道上等着。有眼尖的队员,看到两人从对面的大道上走来,高声喊:“老安,走快点,吃饭了!”老安那极富震撼力的大嗓门传来:“来——了——!”贾老师也高声答应:“来了来了!”马路上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她们入户回来,一般都是比较快活的。因为她俩去入户,和老百姓家长里短的很是谈得来,人家有瓜子花生都要拿出来招待她们。贾老师是乡下成长起来的姑娘,通过勤奋读书考出来参加工作的,在乡下小学教书多年,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与老百姓很能打成一片。加上心地善良、性格温和,待人耐心细致。她与老百姓交流,语言风格跟老百姓贴近,让他们觉得没有隔阂,沟通起来就比较顺畅。特别是“留守老人”,见到这样一位笑意融融的“孃孃”到家里来,拉家常、摆龙门阵,嘘寒问暖,让他们很是欢喜,长期积郁的寂寞无助,很快被驱散。都觉得这是个贴心人。
但也有郁闷的时候。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些人,任凭你和气得能春风化雨,任凭你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任凭你掏心掏肺,就是“油盐不进”。要么跟你拧着,要么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让你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上林坝那么大一个组,那么多户人家,当然形形色色的人都会遇到。
贾老师说,最不好做工作的其实是非贫困户。对此我们深有同感。
掐指一算,我们到老鸹林来的时间不短了,接手非贫困户之前,我们全力以赴地在自己所包保的九户贫困户家里来来去去,帮忙做事、嘘寒问暖,真个是把他们当成亲人,所以跟他们大多已经建立起了比较稳固的感情。接手非贫困户后,按照上级指示精神,也要向对待贫困户一样,把他们当亲人对待。而非贫困户的症结在于,对政策知晓率低,对扶贫工作满意度不高。除了挨家挨户一一走访,摸清底细、排查问题,再有的放矢做工作而外,没有更好的办法。要在短时间内熟悉这些农户,已经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更别说还要去宣讲政策,对于思想上有疙瘩的还要做通思想工作;要是遇到全家外出的,还要电话联系,让其知道老家的扶贫政策,知悉村情村貌的巨大变化。
上林坝是个大组,自从接到这个新任务,贾老师的神经绷得很紧,时刻盘算着:今天去哪家、明天去哪家,哪个时候去更好,去了怎么跟人沟通交流……经过摸索,她和老安决定晚饭过后去:那时农户都回家了,正是他们的晚饭时间,见面率高。
那段时间,这对“双胞胎”吃完晚饭,收拾了背包就走。背包是驻村帮扶干部的标配,背包里能装比较多的东西,其中,一个保温杯是必不可少的。时间已经进入到隆冬,没有保温杯,喝水很不方便。背包里还要备印泥、胶水、双面胶等等物品,如果身体有恙,还要装上药。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无数资料。老安甚至还在包里塞进一个长柄的手电筒。她说:“打开这里,是电筒,打开这里,就是电棍了——防狼棍!”她展示给我们看,惹得我们一阵大笑:“看不出你这家伙居然还有这么强的防范意识呢!”贾老师更是笑得一塌糊涂:“都两个老粑粑(指老年女性)了,还怕被非礼吗?这下她也不怕背着得累了!”老安身体肥胖,行走十分吃力,稍微动弹就满头大汗,大呼小叫地喊累。贾老师跟她一道,时时都要等着她。后来,老安终觉“防狼棍”太沉,实在也没多大用处,才从包里拿出来放寝室里了。
经过一段时间坚持不懈的走访,这对“双胞胎”硬是把组里的非贫困户全部走访完毕,对每户的基本情况也有了基本的了解。即便是外出户的情况,也在走访中掌握了个大概:谁家有老人在家,谁家有病人,谁家婆媳关系不好,谁家孩子读书用功,谁家哪时要添丁,谁家老人已去世……心里已有本“明白账”。到农户家去,遇到有老人身体不太好的,两人商议,共同出钱购买礼物去看望,让非贫困户也能感受到帮扶干部的爱心,“礼多人不怪”么。遇到婚丧嫁娶,两人都去送份礼金,吃餐酒席。遇到有家庭矛盾的,还要充当调解员,两边劝说。
就这样,不仅把几十户人家情况摸清,还跟这些农户建立起了比较融洽的关系。有的留守老人,连去信用社取钱都请她们代劳了。
最难搞的还是卫生。家庭卫生稍好,最为头痛的是公共区域卫生。上林坝人口密集,住户集中,生活垃圾是个大问题。平时大家都把垃圾往各段沟里倾倒,日积月累,从村子中间穿过的一条排洪沟,形成几段垃圾堆,远在公路上就能看见。而脱贫攻坚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卫生整治,改变村容村貌。要在上林坝做这种改变,绝非易事。仅仅清理这些“视线范围内的垃圾”,就需要动用大量劳动力。贾老师把村干部们请来,大家出谋划策,共同商量解决办法。要清理这么多垃圾,只有请人。而请人需要花钱,请人越多,花钱也就越多,但是经费哪里来呢?乡政府给的钱只有那么一点点,这是最大的困难。请不起那么多劳力,工作还得开展,只好缩减人员。经反复讨论,原本需要二十名劳动力的,最后决定请四名。
那段时间,平日里不温不火的贾老师也心急火燎起来,脸上标志性的笑意已难觅见。在村支书、村主任等干部们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请来了劳动力。农村的青壮劳动力大都外出了,留在家里的壮劳力只有中年妇女,请到的这四位都是妇女。
那天晚饭时间大家聚拢来,互相交流各自的卫生整治成果。贾老师垂头丧气地表示,太困难了,她那里卫生整治工作开展得非常吃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搞得好。她把手伸出来,手掌上打起了好几个泡。我大为吃惊:“不是请了人吗,你还弄成这样?!”她说,是请了人嘛,但也要我动手带着她们干,才会干得认真一点,否则就在那磨洋工!“原本人手就少,再磨磨叽叽的干,哪里完得成任务!虽说是花国家的钱,也要花得见到成效嘛,不能拿来打水漂。我只有自己带头苦干,她们看到我都这样,才不好意思敷衍了事的了,干得认真点。”
饭后,她疲惫不堪地说:“今晚要早点回寝室睡觉,累死了。”
贾老师很少回家,本来,要回趟家也很不容易,她索性不去想回家这事了,除非她女儿也要回去——刚刚考进某乡政府工作的女儿,正好赶上脱贫攻坚,在 乡政府报到后,马上分到村里开始了脱贫攻坚工作,几乎与我们的进村时间同步。
母女俩各在一个乡,从事同样的工作。她女儿那里条件更艰苦:所包的一个组,距离村委会很远,她在那里真正践行了“吃住在农户家”,全身很快被蚊虫叮咬,生满了疙瘩。闲谈时,听贾老师说起,我都心疼得要命。“没办法呀,每次打电话来诉苦,我也只有安慰她,叫她坚强一点,熬过这段不就好了嘛,把脱贫攻坚当做一次人生的历练,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怕了。”真是佩服她这女儿,能够接受母亲的这番说教。
不过刚开始时,也发生了段小插曲,让贾老师担心不已:上班不久,她女儿实在想家,某个晚上趁夜偷跑回去了一趟,不料那晚遇县里督查组到村里督查,挨了个通报批评。贾老师生怕才出校门的孩子自尊心强,受不了,会辞职不干。少不得电话微信轮番上阵,给予安慰、鼓劲。所幸这孩子比较坚强,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抗拒。
如果女儿得到机会回家,贾老师才设法赶回去一次——无非是想与女儿一起去温泉洗个澡,母女俩说说话。一家三口连聚一下都困难:贾老师的丈夫,是县移民局的负责人之一,值此决胜脱贫攻坚关键之年,易地移民搬迁工作千头万绪,任务重,责任大,通宵加班是常事。这母女俩好不容易趁夜赶回家中,一家三口却连一起吃餐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次日晨,母女俩又得匆匆赶回各自的村里。
“熬一熬呗!等到脱贫攻坚结束,一家人不就能经常在一起了嘛!”
说起这些,虽也很无奈,不过她脸上一如既往的微微笑意,让人焦躁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女儿不得回家,她也就不惦记着回去,就说不上请假了。何况请假需要正当理由,要履行一系列请假程序,非常不容易,贾老师干脆就不去动那个心思。有时遇顺风车邀她一道,她也不回,只笑眯眯说:“不就是回去睡个觉嘛,在这里还睡得踏实些。莫被督察组捉住,挨个通报批评不划算。”女儿的那次经历就是教训。
眼看脱贫攻坚终于接近尾声,大家盼望已久的国检来临,没抽着我们县,但是所有攻坚队员还得坚守在村里,等候检查全面结束。贾老师那留守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即将过生日,一家人早就盼着她回去团聚一下——自从派驻到老鸹林村,贾老师甚至连春节都没回去看望一下老母亲,因为老家太远了,又在修路,挖得坑坑洼洼,极不好走,春节假又短,只好放弃,想等国检结束后,安安心心回去看望老人家。现在,终于等来了国检,而且没有抽到石阡县,贾老师跟家人视频通话时,高兴地说,这次可以请假回家,给老母亲过生日了!一大家人兴高采烈地等着她回去。
那天,贾老师写好了假条,找到乡政府领导,顺利签了字,满心欢喜地等次日晨回去。不料,夜里却接到个紧急通知:明天早上在乡政府召开脱贫攻坚会议,所有攻坚队员必须参加!
我们都以为,开完会她就要回去,毕竟假条是乡政府领导签字同意的了啊。但是结果没有。
按照请假程序,即便乡政府领导已签字同意,仍要向本乡脱贫攻坚指挥长汇报请假一事。据贾老师说,她早上去乡政府开会时,就向指挥长汇报请假这事,却被卡住了。指挥长严厉地说:“这几天不能请假!必须熬过国检结束。”
会上,指挥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强调:“大家要高度警觉,丝毫不能懈怠,严格按照县脱贫攻坚指挥部的紧急部署,站好最后一班岗!最近几天,任何人不得请假,除非家里有亲人去世……”
贾老师放在包里的假条,就这样作废了。这是贾老师来到老鸹林村唯一的一张假条,也是最后一张。因为十天以后,攻坚队员终于得以返回原单位上班。
贾老师还是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丝毫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不许回去就不去嘛,反正也要结束了,多的都等了。”
回头马上打电话给老家的亲人们,汇报没请到假,叫他们别再等她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