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打铁创作谈《寻找自我》
寻找自我
杨打铁
我写小说,磨磨叽叽写了三十来年,出过一本作品集《碎麦草》。如果非要谈谈创作体会,我真的感到为难,就这么一点东西,有什么好说的呢?况且我可能属于那种胆小害羞的人群,他们敏感而又脆弱,悄悄地追求完美,语不惊人不开口,怕的就是一个丢脸。要说丢脸,有个梦让我印象深刻。我梦见我腿上的长筒丝袜,一个破洞在腿肚上如花绽放。这个梦的奇特之处,不仅仅在于我走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而是走在我身后分手多年的初恋情人,他也死死盯着我那个该死的破洞。梦醒之后,回首前尘往事,哂然一笑,如果写出来想必是别人的初恋了。可话又说回来,别人的故事难道不是你的故事吗?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一个作家灵魂的每一种秘密,他生命中的每次体验,他精神的每一种品质,都赫然大写在他的著作里。”
我算是“文革”中长大的一代,1961年我生于东北松花江畔一座城市。父亲来自贵州,布依族,母亲是本地人,属于汉旗满族。我在北京读完大学跑到新疆,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八年,后投奔调回老家的父亲而来到贵阳,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成长的岁月,没读过什么好书,好书差不多都被当作“毒草”清除干净了,别无选择,捞到什么是什么,稀里糊涂,一开始看了不少容易激发阶级仇民族恨的小人儿书,以及一些当时流行的文学作品。至今我还担心,那是一种有害无益的阅读,相当于吃了“三聚氢胺”、“苏丹红”之类——人根本就不该吃的东西,天晓得给我们这代人造成了什么伤害。没读过好书,也没吃过好东西,几乎顿顿粗粮,但比起挨过饿的上一拨人,已经够好的了。当过“红小兵”、“红卫兵”,却没有“实战”经验,连一张大字报都没写过。随大溜批过孔老二,批过林彪,反击过右倾翻风,批完“四人帮”,高中还没毕业赶上恢复高考,考不上就得上山下乡当个末代知青,幸运的是我一下子考上了。刚到贵阳那会儿,人生地不熟,工作蛮轻松的,一时间无所事事,感到苦闷、迷惘。一次单位组织去梵净山旅游,途中在铜仁停留,买了一本文学杂志。看完了,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为什么不写小说呢?回到贵阳后,花一星期写了一个短篇小说,立马寄往铜仁,正是那本杂志——《梵净山》(内刊),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白蝴蝶》。
在此,请允许我偷个懒,耍个滑,借用一下贵州的青年诗人、评论家黑黑曾发表在《文艺报》上的一篇文章,说说这篇带我上路的小说,权当创作体会吧。我想说的话黑黑都替我说了,一些似是而非、说不清道明的话,他说得头头是道,至于一些我想都没想、说也说不出口的话,既然他都说了我就认了吧。当年他才二十多岁,多么年青!
曾和许多朋友说喜欢杨打铁最初的一篇小说《白蝴蝶》。后来这篇小说易名为《铁皮屋顶》,发表在《北京文学》1998年第9期。杨打铁是贵州有潜力的青年作家之一,1991年以来发表了《远望博格达》、《全家光荣》等为她带来声誉的作品。不过,在她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却是这篇今年才正式发表的《白蝴蝶》也即《铁皮屋顶》。
“白蝴蝶”与“铁皮屋顶”两个名字中,其实我更倾向于前者,这与小说内质的轻盈灵巧相一致。而后者看上去像是作者为了使小说看起来更为厚重的考虑。我想这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喜欢“白蝴蝶”这一名字的更深层的原因,是觉得它具有超越的征象,很有诗意。而在我看来,诗意之于小说,是至关重要的核心因素。
一直信从米兰·昆德拉的定义:小说是对存在的“诗性沉思”。所谓“诗性”或“诗意”,实际上指的是内质的超越。小说不能局限于对个人经验、个人体验的忠实勾写,只是这样的话,文革中的“牛鬼蛇神”完全有资格比托尔斯泰更能成为描写心灵苦难与生存苦难的大师。小说与诗一样,都应由个我向他者提升,打破个我的自我归闭,超越个人现实进入自由境域。
我一直认为,好的小说必然诗意激荡。不论它是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的、现代主义的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小说,都必然有它的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的、现代主义的还是后现代主义的超越性内质。
《铁皮屋顶》在杨打铁所发过的诸多小说中,显得风格独异。它不像她的成名作《远望博格达》以及《无人落水》、《全家光荣》那样内容丰富,也不像后来的《雨中序曲》、《他们在阳台上》那样老练紧凑,却自有一种张驰自如、空灵明净的韵味,语言同样富于张力和弹性。在读《铁皮屋顶》时,我不由想起了奥地利大作家茨威格的名作《家庭女教师》。都同样是从孩子的视线来观看居于他们意识之外的世界,不同之处在于,茨威格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是孩子,而是未直接出场的她们的表哥、她们的家庭女教师,故事的主线是表哥对女教师的始乱终弃;而杨打铁小说的主人公是孩子,主线是孩子们的见闻、体验、想象、梦幻,小说因着这赤子的童真与奇想,从中洋溢出超越实存的诗意。
可以看得出杨打铁选择陈述故事的角度的匠心。如果光从题材说,《铁皮屋顶》写的是一个文革中被斗者装傻的故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角度。面对这一题材,一般的考虑是从正面进入,触及心灵的苦难与生存的苦难,但那样却易于走上俗套。而杨打铁却避实就虚,以四两拨千斤,反而收到奇效。看看文本中,里面虽然有文革的阴影、有生存的重压、有死亡与血泪、有上山下乡、有跳楼自尽……但更重大的,却是孩子们的想象、梦幻,是兔子,是白蝴蝶。武侠小说中传说有所谓“举重若轻”的境界,我觉得《白蝴蝶》算是达到了。
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这话经常被人挂在嘴上,可是怎么个来源法,对我而言实在是一笔糊涂帐,所以我轻易说不出口,怕有损于文学在我心目中的神秘和神圣感,怕辜负了生活给予我的无私馈赠。在有的些人眼里,生活无处不在,唾手可得,一抓一大把,而且好像什么生活都可以去体验去深入,随便拿来为我所用。如果说生活把他喂肥养大,让他堂而皇之地当上了作家,那么他又写出了什么好东西,对得起生活吗?不好意思,借用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说: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其实,这句话出自余华的《第七天》。这本书,讲述了主人公死后七天的经历,他生前处于社会底层,死后买不起墓地而不得安息,于是发生了一连串亡灵遇到亡灵的故事。我想说的是,生活给了我很多,而我为文学做了什么?余华这部小说写的是我也十分熟悉的生活,甚至是有据可查的新闻事件,似乎天然地带有某种艺术性,让人省去不少想象的虚构功夫。但这不是一码事,桥归桥路归路,一部优秀的作品,比如说《第七天》,无论写什么,一个地域、一个时代、一群人物,其实还是在寻找自我,寻找那颗应该更完整、更深刻、更有担当的心灵。
杨打铁:布依族,1961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祖籍贵州独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小说集《碎麦草》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