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挺创作谈《文学资源的发现与利用》
1、
话题大概要从我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选择说起。大概在1993年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机会,离开了当时的居住地——贵阳。我面前有两个选择的目标,一个深圳,一个北京。
目标其实是自我设定的,那两端都只是想的极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因此选择不过是一种文学说辞。当时的深圳,或者说以深圳为代表的南方,正在上演着财富和速度的传奇,我的一些同学都是这时候投身其中的,后来,当这些有些财富的累积的同学重新聚首时,我看着他们圆润的身躯,心里感叹,如果去了深圳,我现在也是这样子吧?
我去了北京。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当时在我心目中,这两座城市代表了两种向度,北京自然是高大上的,它还代表着文化,而深圳则意味着机遇、财富——两个方向,也是两个梦想,我选择了前者。
当时去广东求发展的如过江之鲫,而北上者呢,我印象中周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于是心目中,这次类似自我放逐的外出,可能还有一种为文化付出,“舍生取义”的悲壮感。
当时去北京还有个契机,那一年我生活中出现了一道坎,具体到小说创作,就是忽然感到遇到瓶颈——这时候我已写了两年小说,发过几个中短篇,下一步怎么走,写什么怎么写,感觉很茫然。写作的瓶颈,对一个创作者来说,出现是迟早的,你忽然有一天就发觉自己无力了,那种自然地喷发状态消失了,你再无法对事物进行命名,无力于创造一个世界。而你从前拥有的,值得依赖的、升起信心的东西这时候来看都是苍白的,司空见惯的,不值一提。
起初,我把它当成一个资源问题,分析一下也对,与我同龄辈相比,我的经历无任何优势可言,无非上学读书,父辈属于农民进城,整个家族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比起家世显赫者,我会有一种文学意义上的自惭形秽,甚至一个少数民族,比如苗族吧,他们失败的祖先蚩尤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个永恒的忧伤的背景,而我仿佛一无所有。于是有一天我就悲哀了,我决定离开,离开当时看起来一成不变、死水一潭的生活,我相信这次出走,会给带我改变,尤其文学意义上的超越和突破。
当年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怀揣着梦想外出打工,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梦想里可能还多了一份文学梦。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年,这三年我是作为一个“自然人”存在着,我没有找过任何作家,没找过作协,表面上看离文学远了,但很单纯,真正活在生活中间。它给我带来了什么呢?慢慢可以看到,97年我写的《杨花飞》,98年的《铁皮屋顶》背景就是我住过的大杂院,04年的《沙城之恋》,也动用我的一些经历和对北京的理解——我把北京当成一些故事的背景,当然我也知道这也不意味着我就能把握北京了,相反这中间我感觉是它的大,我的小,就像我总在北京的局部活动,我拥有的也是北京的极小部分,甚至只是那极小部分的回忆。我就用这种办法摆脱了写作困境,阅历的增加,带来了视野、境界等相应地改变。
北京让我变得平静。
有时候我也会反问自己,如果这三年继续在贵阳,在一个小城市,就一定写不出小说?对小说、人生的认知就不能提高?这个问题是无解的,生活也拒绝假设,当年年轻而冒进的“北漂”除了事后换来一个自嘲,我还得让自己相信,这重要的三个年份,它也的确让我“与众不同”了。
2、
1999年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它并不是出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与我的家庭、家族都无关。事后来看,我对处理这种与自己个人经验有一定距离的题材,更容易得心应手。
这是个听来的故事,我当时有意收集一些市民故事,我对贵阳人尤其市民生活有着窥探般的好奇心,记得有一次在一位好朋友家聊天,一发不可收拾:这是一户喜欢展示自己的人家,母亲、姐姐等家人都喜欢与我攀谈。这个故事全赖于我的倾听,事实上一个好的作家,首先就要当一个好的聆听者。朋友的家事只能说太精彩了,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沉迷期间不能自拔。而等我动笔时,我发现我可以轻易地就变身为他们。福楼拜说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那我也可以是他们中的任意一员。
书写很顺利。因为动的不多,考虑容量做了些删削,剩下的就让时间次第“记录”下来。一位评论家说它的结构就是时间。我觉得有趣,但还是觉得“纪实”,会对作家想像力、创造力生出一定的限制,因为现实的逻辑更加强大。因此我不得不说,它到后面格局开始缩小了。
2002年读鲁院时,一位同学把它推荐给作家出版社的张懿翎老师,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编辑已经“毙”了同学二三十部长篇稿。她一眼就相中了这部长篇,并从一两百条词句中选出《爱别离》作为标题。最后《爱别离》也成为中国书库的第一部入选作品……
我有一个毛病,很反感别人为我定性,“你是什么什么……”,他这么说我偏要那么做,这是我性格的顽固处。比如《杨花飞》获得当年的《北京文学》短篇奖,评委评说它时说有“有张爱玲的意思”,这话让我不适,以后就不再看张爱玲,也不再写《杨花飞》一类的题材。同学红柯曾经说,如果你写四五个《杨花飞》,局面会不一样。我一笑,我说还是让它过去吧。
我不是高产作家,我写得很慢,我的文章也不像有的作家那样喷涌而出,我写出的字总感觉是挤出来的。
第二部长篇也不是出自我的个人经验。它的源头应当是各种资源的汇合,有很多公共的部分。
首先是得益于对《聊斋志异》的阅读。《聊斋》是我的床头书,不能说我已经读透读通,但熟悉是肯定的,里面很多散布在角落的细节我都记得。我个人不太喜欢最后每篇结尾处异史氏的腔调,但对作者讲故事时投入的状态还是非常欣赏。
我于1999年和2000年分别写过两个以蒲松龄的口吻叙述的短篇,可能觉得三是圆满数,所以一直有写三部曲的念头。
当时我也听到一些贵州的民间故事,比如清代黔藉大学者莫友芝,听说他与人打赌,凭自己的记忆力在北京赢得一座会馆,而当时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连时宪书也能倒背如流。再比如,流传在贵州东南一带的“打薛家”的故事。据说所谓的“薛家”曾经是某一朝代的贵族,因得罪了皇室而被贬为水族。他们一开始与人交道还算友善,礼尚往来,有求必应,后面才互相仇恨,为祸人间,于是要请巫师做法“打薛家”……
就这些资源,材料,我想怎么才找到他们的核心价值和意义呢,又如何把它们一气贯通融在一起?
有一天我又知道有个朋友的朋友,此人嗜赌如命,终生没离开过家附近三百米处。靠赌为生,脸煞白——我忽然就找到一个关键词:“赌博”,中国有很多人嗜赌成性,历史上刘邦项羽以咸阳为约,赌定天下;宋太祖赵匡胤与陈抟赌华山……历朝历代各种博弈层出不穷。既然是本性,我决定在《留仙记》中放三个赌局……这个过程虽不具备唯一性,但操作的空间由此诞生。
3、
有些作家喜欢收集地方志,或者在一些族谱里寻找灵感,这些都无可厚非,因为它不失为一种获取“资源”的方法,不过有些“资源”可能太私密、太宝贵了,太具有绝对性和唯一性了。于是,作家就忘了自己,退到一侧,成为“资源”忠实的书写者、收集者。
我的意思,离开了文学加工,作家个人思想、情感的再度创作,“资源”的价值并不能体现,只能让一些写作高手看了可惜,视作“资源”明珠暗投似的浪费。但他们会翻出一句说了很久,也听过很久鲁迅先生的原话来说服你:“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老先生的这句话影响很大,各行各业的人都会拿去给自己作注释,体现在文学上,很多作家都希望自己是世界的,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各种样式的民俗展示——
我觉得这是理解上出了岔,老先生的这句话仍是在强调世道人心,还有人性中共有的东西,并不鼓励走偏锋。
谢挺:1966年生于湖南郴州。云南大学地球物理系毕业。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在国内重要文学期刊发表、出版各类体裁文学作品百万余字,部分作品为权威选刊选本转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想像中的风景》、《有青草环抱的房间》、《沙城之恋》,长篇小说《爱别离》、《留仙记》。曾获《北京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首届贵州专业文艺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山花》杂志社副主编、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