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建|时间的漩涡犹如那一处哀伤的息壤——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它的时间》的阅读
张建建
张建建,艺术评论家。居住在贵阳,著有文学批评集《诗性与关怀》等。有绘画研究与评论若干。张建建2020年6月27日于【精读堂】进行主题讲座直播,本次原创内容录音整理后与读者分享,感谢诸君对文化活动的支持!
时间的漩涡犹如那一处哀伤的息壤
——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阅读
波兰作家、诺奖获得者米沃什曾经说过,他的家乡立陶宛,经历了乌克兰人、德国人、俄罗斯人的占领,所以他的心灵“既是波兰的,也是波罗的海国家的,乃至全体东欧人的”。米沃什还说过:“欧洲各国的历史充满了不幸……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必须做的,是去听听存在于波兰人和犹太人对话中的相互指责,以及波兰人和乌克兰人之间的相互指责,“在春天,就让我看见春天,而不是波兰。”这是波兰诗人杨·雷宏尼在1918年发出的呼喊,它概括了每一位波兰作家所感受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甚至在今天,我们依然有此感受。”阅读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如果对于作者的家乡波兰有一点点了解,会对理解她的作品有很大的帮助。
波兰,地处中欧,被称为欧洲的“十字路口”,除了北面濒临波罗的海之外,其国家的三面被前苏联的几个加盟共和国以及东欧的捷克、西欧的德国环绕。其地理环境决定了波兰的人文环境以及历史命运的颠沛流离。
波兰现在的人口接近4千万,有波兰人、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德国人、乌克兰人、犹太人,等等。全国大部分人口信仰天主教。一千多年前,波兰曾经是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国家。多年以来,波兰共和国被周边大国和强族反复入侵蹂躏。它受到过蒙古人入侵,条顿骑士团的入侵,沙俄的入侵,瑞典人的入侵,十八世纪时又被俄国、法国、西班牙联合入侵,在18世纪后期还曾经沦为俄罗斯帝国、普鲁士王国、奥地利帝国的保护国,被三国予以瓜分。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波兰复国,成立了第二共和国,同时也发动了对苏联的战争,史称“苏波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1940年4月以闪电战方式突袭波兰,接着占领了全部波兰领土,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就建立在波兰境内;1943年,苏联军队在卡廷森林杀害了数千名波兰军官;1944年波兰人发动了著名的“华沙起义”以抵抗苏联的入侵(米沃什曾经描述过当时人们的绝望情形);1944年苏联军队介入,成立了人民共和国,但是它的百分之二十的国土丧失,并且在苏联的控制下生存;1989年迄今,波兰团结工会以发动大罢工方式与各个党派达成共识,和平地改朝换代,波兰第三共和国建立,波兰恢复了传统的共和国的法统。
波兰也是产生伟大的作家、诗人、音乐家、宗教家的国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的波兰作家:显克微兹,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著有《洪流》《你往何处去》(1905年获奖)等等;莱蒙特(1867--1925)民族史诗《农民》获奖(1924年);米沃什(美籍波兰诗人,1911--2004),1980年以诗集《拆散的笔记簿》获奖;辛波斯卡,女诗人,1996年以诗集《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获奖;托卡尔丘克,女作家,2018年获奖。伟大的浪漫派音乐家肖邦,他被誉为“钢琴诗人”,他的音乐是波兰民间音乐在钢琴音乐上的辉煌再现,他逝世于巴黎,遗体葬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但是他的心脏却被安葬在他波兰的家乡;另外就是著名的现代音乐家戈兰茨基,他缓慢深沉的现代宗教音乐对于大众具有启示录般的精神启蒙的力量,其时军政府首脑瓦尔泽斯基将军说,戈兰茨基的音乐比军队的枪炮更具有强大的威力;曾经的教皇保罗二世也是波兰人。
波兰也是充满了民间信仰与女巫的国度:波兰的文化具有东方的特征,民间社会依然存活着神话、预言、通灵的生活方式。虽然在1945年之后国家消灭了所谓的迷信活动,不过,波兰的女巫们通过重新学习,让古老的通灵术重新回到了波兰民间的生活之中。托卡尔丘克被称为“文学女巫”,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小说写作融入了这一类知识,同时也在以诗意的方式把女巫们与天地神鬼交往的状态予以了充分的实践。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诗人、小说家、心理学家、旅行者,有“文学女巫”的称号,代表作有《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雅各书》。1962年1月出生,1985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曾经在心理健康咨询所工作,当过心理医生,为了到处旅行到处打工。心理学大师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想也是她重要的理论支撑。1987年托卡尔丘克以诗集《镜子中的城市》而登上文坛,接着以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云游》等十三部作品的接连出版而引人注目,并且在国内获奖无数。2018年获得重要的布克奖,2019年获颁2018年度的诺奖。布克奖称她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新星”,“《云游》是一部奇妙的、充满智慧、妙趣横生而又极具讽刺意味的小说”。诺奖的颁奖词说:“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托卡尔丘克从不认为现实是某种稳定或永恒的东西。她在自然与文化,理性与疯狂,男性与女性,相聚与别离当中,构建她的小说王国。”
NO.1《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叙事学
1、托卡尔丘克的时间:皱褶化叙事
托卡尔丘克自己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痴迷于那些相互连接的结构,着迷于我们所忽视的却又偶然发现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运的交汇。从本质上说,我相信作家的头脑应是整合的头脑,它顽强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把它们再次粘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完整的宇宙。”因此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一部小说里,84块碎片及其内部的巧妙连接,被作家整合为“太古”这样一个世界。
《太古》的文本是由84篇短小叙事组成,每一篇文本的样式或许是一个人物的简约故事,或许是某一个场景的描述,又或许是某一段说明式的议论文体,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事件的简述。这些章节的内容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连续性,就像不同内容的图片拼贴起来的画幅,或者说,就像一块巨大的、跨越了几乎一个世纪的画幅,不过它是被作者揉搓之后堆放在我们面前的一堆布满皱褶的纸团或者布团,我们看到的只能是皱褶被凸显出来的那个部分。这些凸显的皱褶的色彩和图像,大部分是与其他皱褶没有关联的,只有少部分皱褶像是从一个大块图片那里折叠起来并且凸显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有某种相似性。
如果把这些皱褶展开铺平起来的话,或许可以看到画幅的全部内容或者它们之间的逻辑。不过,作者为了在有限的篇幅为读者生产出巨大的阅读空间,她确实没有把84个皱褶给理顺出来。我们看到的皱褶的突出部分,就像是每一篇文本才刚刚开始的叙事立马走向结束的紧张感觉。但是,我们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着的那个巨大无比的底面,那个撑平了的叙事世界。
这些皱褶大约由人物、神鬼、植物、动物、天气、文本、事件以及场景等构建起来。说是皱褶,是因为每一个凸起来的部分都不是单独纯粹的突起物,而是可以为读者赋予想象的诸多意义的空间。因为在每一个短章之中,作者都设置了很多的内容,它们有时是描述,有时是议论,有时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有时又是事件与玄想等诸多的内容的并置。每一个皱褶里面可以铺陈开来的内容为整个作品设置了太多的阅读陷阱。这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的“皱褶”的意义架构的典型范本。
千翻与作拍摄
研究者是这样描述德勒兹的“皱褶”概念:皱褶是无止境的来回运动,那里不只是从一个到另一个的皱褶,而且还会以此作为启动点再次继续。就语言形态而言,皱褶理论,是由问题带着,在破碎、离散、含混且抽象的状态中发展着,它处于中间,止于中间,未完成且不打算完成。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皱褶论,就是卡尔维诺说的“一种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小说”,它的语言姿态的未完成性质为阅读与写作提供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另外,我认为托卡尔丘克受到过哲学家德勒兹影响的具体举证是,全书中予我以最为深刻印象的,是意象“菌丝体的时间”这一个短章,虽然在《太古》全篇中只出现了一次且篇幅只有两页,但是与德勒兹描述意义世界构成的意象“块茎”是如此地相似,它们都描述出了意义世界在表面凸显内容之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太古》这里,“菌丝体”这一章处在小说中部,大约凸显出作家以其丰富而深刻的想象展开了它对于乡土中的生命体最为感性、最富有诗意的哲学沉思。
拼贴式的文本,最为典型的是《项狄传》,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代表作。这是一部文学史上的奇书,百年以后当现代主义小说兴起,人们意识到,《项狄传》似乎是一次现代小说的神秘预演。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纳博科夫、卡尔维诺等现代大师们都曾经受到过这部小说的直接影响。《项狄传》是完全的非时间性叙事,结构的混乱与杂凑,文体的多样性,一种思想、情绪、事件以及梦幻的漫游或者说是梦呓式的写作。除了现代主义大师们的直接学习之外,后现代小说中最接近《项狄传》文本的还有很多,我认为最为接近的是俄国裔加拿大作家萨沙·索科洛夫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愚人学校》。这一类文本的主要特征,即在时间性与非时间性叙事之间游弋不定,在事件性与非事件性之间游动,现实与想象或者幻梦之间的交织,角色之间的变换不定以及交叉出场,令人迷离恍惚,主观视角与客观视角之间的迅速转换,诗意语言与直白语言之间的犹豫不决……其最为重要的是,决定性地移除了单一秩序以及唯一性的叙事逻辑,把语言处在情绪状态之下,或者语言处在日常应用中的“前言不搭后语”状态之下的样式,赋予了小说写作以本体论的价值。由此,当代思想所说的“非同质化语言”被予以了呈现。
这是阅读《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乃至《云游》这一类小说文本所需要特别提出来的。因为它的这种皱褶式结构里面蕴藏有巨大的内容。我们的阅读,是要在看似断续和拼贴的皱褶堆积当中寻找到那个平面展开出来的时刻。阅读的快意,大约也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就写作一部小说所需要的思想时间以及想象时间,以及作家安排的叙事空间的本质来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个文本本身就是写作者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因此我们阅读这部小说,就是在阅读者的时间之中,我们通过阅读而同时在思考、感受、评价着作者的文学时间。我们通过细读这个文本,也是在感受托卡尔丘克所努力营造与建构的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生存或者死亡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自然包括了作家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这个拥有“通灵者”称号的文学女巫的世界时间。文学,其魅力就在于此,它可以制造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