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诗歌 > 详情

红 叶

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 2023-09-12 16:37

作者简介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年),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获奖原因为“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

译者简介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在写作中寻找方向》等。翻译作品《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选》《喧哗与骚动》即将出版。

红叶 

【美国】威廉·福克纳

李寂荡  (译)

1

两个印第安人穿过种植园朝奴隶居住区走去。阴凉的巷子两侧是面对面的两排房子,房子是低温烧制的青砖砌成的,用白色刷得很整洁,房子里住着隶属于部落的奴隶,巷子的地面上印刻着光脚印,尘土中有几只悄无声息的自制玩具。四周没有生命的迹象。

“我知道我们会找到什么。”第一个印第安人说。“我们将会什么也找不到。”第二个说。虽然已到中午,巷子却是空荡荡的,小屋的门洞空空如也,一片寂静。所有有裂缝抹过灰泥的烟囱没有一缕炊烟升起。

“是啊。头人的父亲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说的是已走的头人?”

“对。”

第一个印第安人名叫三只篮。他大约六十岁。他俩都是矮墩墩的男人,有点儿结实,样子像镇上的居民,大腹便便,大脑袋,又大又宽的土褐色的脸,隐隐地透着平静,就像暹罗或苏门答腊的断壁上雕刻的两尊头像,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这是太阳造成的视觉,阳光越强烈,阴影越浓重。他们的头发看起来像烧过的土地上长出的蓑衣草。三只篮的一只耳朵上夹着一个上釉的鼻烟盒。

“我一直都在说这种生活方式不好。过去这儿没有住房,没有黑人。那时一个人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他有的是时间。现在他必须把大部分时间给这些爱出汗的黑人找活。”

“他们就像马和狗。”

“在这个可感觉的世界他们什么也不像。他们除了一身的汗啥也不是。他们比白人更糟。”

“好像并不是头人得给他们找活干。”

“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奴隶制。这不是好的生活方式。在过去,生活方式很好。但现在不行了。”

“你也不记得过去的生活方式呀。”

“我听记得的人说过。我也尝试过。人不是生来干苦活流汗的。”

“是这个道理。瞧干苦活流汗把他们的身子弄成啥样了。”

“嗯。黢黑。还有点苦味。”

“你吃过?”

“吃过一回。我那时年轻,胃口比现在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唉。他们现在太值钱了,不能吃了。”

“那肉有一股苦味,我不喜欢。”

“不管怎样,他们太值钱,不能吃了,白人会用马匹来换他们。”

他俩走进巷子里。沉默的,简陋的玩具——用木头、破布和死禽的羽毛制成,形似神像的东西,躺在锃亮的门阶边的尘土里,四周散布着骨头和葫芦餐具。所有的屋子都悄无声息,所有的门洞看不见一张面孔,自从昨天伊斯蒂贝哈死后,情况就是这样。但是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将遇到什么。

居中的那一栋屋,比其他的屋子大一点,在月相的某个时段,黑人们会聚集在这间屋里,举行他们的仪式,夜幕降临后移到溪边的平坦地,他们把鼓放在这间屋里。在这间屋里他们放着小物品,神秘的饰物,仪式的记录物——用红色黏土涂上符号的树枝组成。地板中央是一个灶台,顶上的屋顶有一个洞,灶里是几堆冷柴灰,吊着一口铁锅。窗户的百叶窗关闭着,当这两个印第安人走进来时,在经历长久强烈的阳光之后,他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有一片刻,在阴影中,可见一些眼球在翻转,看来屋子里挤满了黑人。这两个印第安人站在门洞里。

“是啊,”篮子说,“我说过这不是好的生活方式。”

“我觉得我不想待这儿。”另一个印第安人说。

“你闻到的是黑人恐惧的味道。味道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觉得我不想待这儿。”

“你的恐惧也有味道。”

“我们在伊斯蒂贝哈身上闻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嗯。他清楚的。他清楚我们到这儿会找到什么。他清楚他死了我们今天在这儿会找到什么。”在这个屋子散发着恶臭的昏暗中,黑人的眼睛和气味在他们四周打转。“我是三篮,你们是认识的,”三篮冲着屋里说。“头人派我们来的。我们要找的人跑了吗?”黑人们什么也没说。他们的气味,他们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在静止闷热的空气中此起彼伏。他们似乎都一致地沉思着一件遥远的、神秘莫测的事情。他们像一只章鱼。他们就像一棵巨树的根须露了出来,覆盖着根系那暗无天日的、愤怒的生命的纠结和粗壮,散发恶臭的缠绕的泥土瞬间破碎。“嗨,”篮子说,“你们可清楚我们的差事。我们要找的人跑了吗?”

“他们在想事情,”另一个说,“我不想待在这儿。”

“他们知道情况。”篮子说。

“你认为他们把他藏了起来?”

“不是。他已跑了。他昨晚上就跑了。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现在的头人的祖父死的时候。我们花了三天才抓住他。三天时间里杜姆躺在地上,不停地念叨‘我看到了我的马我的狗。可是我没看到我的奴隶。你们把他怎么了,你们不想让我安生地躺着吗?’”

“他们不想死。”

“是啊。他们也贪生怕死。这总给我们带来麻烦。一个不讲荣誉和礼仪的种族总是麻烦。”

“我不想待在这儿。”

“我也不想。不过,他们是野蛮人,不要指望他们有用。这就是我说这种生活方式不好的原因。”

“是啊。他们贪生怕死。他们宁愿在烈日下干活也不愿和酋长进入泥土。但他是跑了。”

黑人们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白眼球翻动着,狂野而又屈从,气味恶臭刺鼻。“是的,他们害怕,”另一个说,“我们现在咋办?”

“我们走吧,去禀告头人。”

“莫克土比会听吗?”

“他会怎么?他不想听。但他现在是头人啊。”

“是啊。他是头人。他现在可以成天穿红跟鞋了。”他俩转身走了出去。门框没有门。这儿所有的屋子都没有门。

“反正他是穿过的。”篮子说。

“背着伊斯蒂贝哈。但现在是他的鞋了,既然他是头人。”

“是的。我听说过。伊斯蒂贝哈不乐意的。我听说他对莫克土比说‘当你做了头人,这鞋子就是你的了。但在此之前,鞋子是我的。’但是现在莫克土比成了头人,他可以穿了。”

“是的,”另一个说,“他现在成了头人。他过去常常是背着伊斯蒂贝哈穿,也不知道伊斯蒂贝哈知道不。后来伊斯蒂贝哈死了,年纪也不老,这鞋子就成了莫克土比的了,既然他现在成了头人。这事你怎么想的?”

“我没去想,”篮子说,“你呢?”

“我也是,”另一个说。

“那好,”篮子说,“你是理智的。”

2

头人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山丘上,被橡树包围着。房子的正面有一层楼高,是由一艘轮船的甲板舱构成,这艘船曾经搁浅,伊斯蒂贝哈的父亲杜姆带着他的奴隶将甲板舱拆卸,放在柏木圆木上在陆地上拉了十二英里到家。花去了他们五个月时间。当时他的房子只有一堵砖墙。他将轮船的侧舷靠着那堵墙,现在洛可可式的镀金的飞檐已经断裂剥落,色泽黯然,拱立在舱室名称镀金的文字上方,而文字的下面是安着百叶窗的舱门。

杜姆出生时,仅仅是“明戈人”的副首领,是部落酋长家族母亲那边三个孩子之一。他做了一次旅行——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新奥尔良还是一个欧洲人的城市——从密西西比北部搭乘平底货船到新奥尔良,在那儿他见到了“塞奈·布隆德·德·维持里骑士”,从表面上看,他的社会地位和杜姆他自己的一样可疑。在新奥尔良,在河畔的赌徒和杀手中,杜姆,在他的监护人的指导下,成为酋长,头人,成为属于那个家族男性的土地继承人,于是“德·维持里骑士”叫他杜·霍姆,这样他便叫作“杜姆”了。

随处可见他俩在一块——这个印第安人,身材矮胖,有一张粗犷的、神秘的、缺乏教养的面孔,而这个巴黎人,流落海外,据说是卡朗德雷的朋友和威尔金森将军的知己。然后他们消失了,他们两人,从他们经常去的暧昧的地方消失了,他们留下的是杜姆被认为赢了多少钱的传奇,以及关于和一个年轻妇人的故事,她是一个相当富裕的西印度群岛家庭的女人,杜姆消失后,她家的男丁和兄弟带着手枪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寻找他。

六个月后,这年轻的女人自家也消失了,她登上了开往圣·路易斯邮轮,一天晚上邮轮停靠在密西西比河北岸的木质码头,这女子在一个黑人女佣的陪伴下下了船。四个印第安人驾着一匹马拉的马车接了她,他们走了三天,走得很慢,因为她已怀孕挺着个大肚子,到了植物园,她发现杜姆现在已当上了酋长。他从未告诉她他是如何当上的,只是说他的舅舅和他的表哥突然死了。那时他的房子还是偷懒的奴隶修建的一堵砖墙,靠着砖墙的是一面蓑草单坡屋顶,下面分割成了几间屋,骨头和垃圾遍地,房子建在上万英亩的美得无与伦比的公园似的森林中央,鹿子就像家畜似的吃草。伊斯蒂贝哈出生前不久,杜姆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巡游牧师兼奴隶贩子,他是骑一头骡子来的,鞍子上捆着一把布伞和一坛三加仑的威士忌。此后,杜姆开始获得更多的奴隶,让他们耕种他的一些土地,就像白人那样。但是他从没有足够的活给他们做。在完全闲散的日子大部分奴隶过着完全从非洲丛林移植过来的生活,除了偶尔招待客人,杜姆会放狗追逐他们。

当杜姆死的时候,他的儿子,伊斯蒂贝哈,有十九岁。他变成了土地和增加了五倍的黑奴的拥有者——黑奴他根本派不上用场。虽然他继承了头人的头衔,但叔伯和堂兄弟形成的统治集团管辖着部落,最后他们蹲着靠在一起召开了一个关于黑人问题的秘密会议,他们蹲在金色名称的轮船舱门下,个个神情肃穆。

“我们不能吃了他们。”一个人说。

“为啥不能?”

“他们人太多了。”

“的确,”第三个人说,“我们一旦要吃,我们就得把他们吃光。但吃那么多的肉对人不好。”

“很可能他们和鹿肉差不多。对你不会有危害的。”

“我们不如宰几个,但不吃他们。”伊斯蒂贝哈说。

他们瞧了他一会儿。“为啥?”第一个人说。

“的确,”第二个人说,“我们不能那么做。他们很值钱的。想想他们给我们造成的那些麻烦,要找事情给他们做。我们将像白人那样做。”

“那怎么做?”伊斯蒂贝哈说。

“开垦更多的土地种玉米喂他们,蓄养更多的黑人。我们也可以开垦土地种粮食来蓄养黑人,然后将他们卖给白人赚钱。”

“但我们拿这个钱干啥呢?”第三个人说。

他们思考了一会儿。

“以后再看吧,”第一个说。他们蹲着,神情严肃,凝重。

“这就意味着要干活。”第三个人说。

“是啊。让他们干活。出汗很糟,要打开毛孔。”

“那晚上的寒气要钻进去。”

“对。让黑人干活。他们好像喜欢出汗。”

于是他们用黑人开垦土地种上庄稼。直到那时,奴隶一直住在一个巨大的圈里,圈的一角搭着一片单坡屋顶,就像一个猪圈。但是现在他们开始建造宿舍,小屋,将年轻的黑人配对放进去小屋里交配。五年后伊斯蒂贝哈卖了四十头黑奴给一个孟菲斯的贩子,他拿这笔钱去了一趟国外,他从新奥尔良来的舅舅给他做导游。那时,“塞奈·布隆德·德·维扬里骑士”已是巴黎的一个老者,戴着假发,穿着紧身衣,一副没有牙齿的、谨小慎微的苍老的面孔,满是古怪的、深沉的、悲哀的表情。他向伊斯蒂贝哈借了三百块钱,作为回报,他介绍他进了某些圈子。一年后伊斯蒂贝哈回国时带回了一张描金大床,一对多枝烛台——据说,蓬巴杜夫人曾在它的光照下梳妆,而路易则越过她扑粉的双肩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得意地乐呵着,另外还有一双红跟便鞋。这双鞋对他来说太小了,他这次出国到达新奥尔良之前根本就没穿过鞋。

他用棉纸包着鞋带回家,将鞋子保存在一对塞了香柏片的鞍囊的空余口袋里,他偶尔取出来给儿子莫克土比玩。莫克土比三岁了,长着一张蒙古人宽扁的脸,这张脸好像总是陷入一种高深莫测的昏睡中,直到看见这双鞋。

莫克土比的母亲是长相标致的女孩,一天轮到她在瓜地里干活时,伊斯蒂贝哈看到了她。他停下脚步,打量她好一会儿——壮实的大腿,挺拔的后背,沉静的面孔。那天他是去溪边钓鱼的途中,但是他没有再往前走;也许他站在那儿打量着那个毫无察觉有人在看她的姑娘时他也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城里的女人,携带着她的扇子、饰带和她的黑人血统的私奔者,以及关于那件憾事所有鄙俗的传闻。就在这一年,莫克土比出生了;即使才三岁,他的脚已塞不进那双便鞋。在那些寂静的炎热的下午,看着他徒劳地尝试穿那双便鞋,伊斯蒂贝哈暗自发笑。有好几年,他看着莫克土比和那双便鞋就会发笑,因为莫克土比从没放弃尝试穿上那双鞋,直到他十六岁。然后他放弃了。或者是伊斯蒂贝哈认为他放弃了。其实他只是不在伊斯蒂贝哈面前尝试罢了。伊斯蒂贝哈最新一任妻子告诉他,莫克土比偷走了便鞋并藏了起来。当时伊斯蒂贝哈便停止了笑,他将女人打发走,于是他自个儿待着。“是啊,”他说,“我也想活着啊,似乎如此。”他派人将莫克土比叫来。“我把那双鞋给你,”他说。

当时莫克土比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伊斯蒂贝哈个子不高,但他比他儿子高六英寸,却比他轻差不多一百镑。莫克土比已经患上了肥胖症,苍白的宽脸表情呆滞,手脚水肿。“这鞋现在归你了。”伊斯蒂贝哈说,同时打量着他。莫克土比进屋的时候曾瞥了他一眼,那目光迅速,谨慎,不露声色。

“谢谢。”他说。

伊斯蒂贝哈看着他,他从来都不清楚是否莫克土比看见了东西,是否在看东西。“如果我把便鞋给了你有啥不一样?”

“谢谢。”莫克土比说。当时伊斯蒂贝哈正在使用鼻烟壶,一个白人曾教他如何将粉末放在唇间,再用桉树或者蜀葵的细枝刮到牙齿上。

“唉,”他说,“一个人不可能长生不死。”他看着他的儿子,然后他轮番地翻着白眼,眼神茫然,他沉思了片刻。你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他还是用有些大的声音说:“是啊。就是杜姆的舅舅也没有带红跟的鞋啊。”他又瞧着他的儿子,肥胖而呆滞。“在那一切的下面,一个人也许想干事,但明白时已晚了。”他坐在鹿皮条悬挂的板条椅上。“他根本穿不上这双鞋,他身上的那堆肥肉让他和我都很沮丧。他根本穿不上这双鞋。但那是我的错吗?”

他又活了五年,然后死了。一个晚上,他生病了,虽然医师穿着鼬皮背心就赶来了,还烧了树枝,但还是在中午前就死了。

就是昨天的事。墓穴挖好了,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人们坐着货运马车、客运马车,骑马或步行陆陆续续地赶来,参加葬礼,吃着烤狗肉、豆煮玉米和柴火灰里烤的番薯。

3

“还要三天时间,”篮子说,他和另一个印第安人返回大房子。“还要三天时间,食物不够了,我以前见过。”

另一个印第安人名叫路易斯·贝里。“在这种天气,他也会发臭的。”

“是啊。他们就是一个麻烦,让人操心。”

“也许要不了三天。”

“他们从大老远赶来。是啊。头人还没入土我们就会闻到他的尸臭。我说得对不对,你等着瞧。”

他们到达大房子。

“他现在能够穿那双鞋了,”贝里说,“他现在能够当着头人的面穿了。”

“他暂时还不能穿,”篮子说。贝里瞧着他。“他要带队去抓人呢。”

“莫克土比?”贝里说,“你觉得他会去?一个连说话都费力的人?”

“那他还能做啥?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很快就要开始臭了啊。”

“那倒是,”贝里说,“而且他得为那双鞋子有所付出。是吧,鞋不是白给的。你怎么想?”

“你怎么想?”

“你怎么想?”

“我啥也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伊斯蒂贝哈现在不需要这双鞋了,就给莫克土比吧。伊斯蒂贝哈无所谓了。”

“是啊。人总要死的。”

“是啊。就让他穿呗。总有人要当头人的。”

走廊的树皮廊顶被剥皮的柏树柱子支撑着,高于轮船的甲板舱,廊下是一条没有铺过的人行道,在糟糕的天气,泥地踩踏得厉害的地方是拴骡子的地方。舱室甲板的前端坐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在给一只家禽褪毛开膛,另一个在剥玉米壳。老头正在说话。他打着赤脚、穿着一件亚麻双排扣长礼服,戴着一顶海狸皮帽子。

“这个世界要完蛋了,”他说,“正被白人毁了。在白人将他们的黑人硬卖给我们之前,我们过了好多年好多年的好日子。过去的日子老人们坐在阴凉处吃着炖鹿肉和玉米,抽着烟草,谈论着光荣和严肃的事情。现在我们做啥了?即使是老人照顾爱出汗的他们也会将自己磨到死。”当篮子和贝里经过甲板时,他停了下来,抬眼看他们。他浑浊的眼睛充满抱怨,他的脸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他也逃走了吧?”他说。

“是的,”贝里说,“他跑了。”

“我就知道。我给他们说过会这样的。要花三个星期呢,杜姆死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们等着瞧吧。”

“那是三天,不是三个星期。”贝里说。

“当时你在?”

“不在,”贝里说,“但我听说过。”

“哦,我当时在的,”老头说,“整整三个星期,穿过沼泽地和荆棘丛——”他们继续朝前走,留下他自个儿喋喋不休。

曾经的轮船会客厅现在已是一个空壳,在慢慢朽烂;光亮的红木,暂时还闪闪发光的雕刻——那些通过模具刻出来的神秘而深奥的形象正在褪色;只剩下窗框的窗户像患上白内障的眼睛,“客厅”里放着几口袋的种子和谷物,以及一辆四轮四座大马车驱动装置的前端,连接着车轴的是两根弧线优美的C型弹簧,无物可撑。在角落里,一只狐狸幼兽不声不响地、不停地在一只柳条笼子里上蹿下跳;三只骨瘦如柴的斗鸡在尘土中走动着,地上到处是它们干了的排泄物。

他俩穿过砖墙,进入一个由有裂缝的圆木搭建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大马车后部,旁边放着的是拆卸下来的车身,马车车窗钉着柳条,从窗条间不断探出斗鸡崽的脑袋,它们的眼睛是沉静的,圆球似的,愤怒的,鸡冠是磨损了的。房间的地面是夯实的粘土。屋子的一角斜倚着一把粗制的犁,两只手削的船桨。从天顶上垂下四根鹿皮条,吊着伊斯蒂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描金大床。大床既没有床垫也没有弹簧,床框现在整齐地、纵横交错地绑着皮条。

伊斯蒂贝哈曾经竭力让他最新一任妻子,年轻的那位,睡在这张床上。他自家患有先天性的气短,他要平躺在他的皮条悬挂的椅子上才能度过夜晚。他会看见她躺到床上,后来他会醒着,一晚上他和过去一样只睡三四个小时,他在黑暗中坐着假装沉睡,倾听着她蹑手蹑脚地从皮条捆绑的描金大床上下来,躺到地板上的被褥里,直到天快亮时。然后她又悄悄地爬到床上及时地装睡着,黑暗中,她身旁的伊斯蒂贝哈便会悄悄地笑了又笑。

在房间的一角,支楞着两根木棍,用皮条绑着一副多枝烛台,旁边还放着一桶十加仑的威士忌。屋里有一只黏土做的壁炉。壁炉对面,皮条吊着的椅子里,坐着莫克土比。他身高可能五英尺多一点,他有二百五十磅重。他穿着一件绒面呢大衣,没有穿内衣,他的圆圆的、光滑的、铜色的气球似的肚子隆起在亚麻内裤的裤腰上。脚上穿着的是那双红跟的便鞋。在他椅子的背后站着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把流苏纸制作的像蒲葵扇的扇子。莫克土比一动不动地坐着,宽阔的棕色面孔,鼻孔是扁平的,双眼紧闭,鳍状肢似的两双臂摊开着。他脸上的表情是高深叵测的、悲哀的、呆滞的。当篮子和贝里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睁开眼睛。

“他天一亮就穿着这双鞋?”篮子说。

“天一亮,”小伙子说。他没有停止扇扇子。“你们看见的。”

“是的,”篮子说,“我们看见的。”莫克土比还是没有动。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像马来人的神,穿着罩袍、内裤,袒着胸,穿着一双小小的红跟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来打扰他。”小伙子说。

“不存在如果我是你,”篮子说。他和贝里蹲了下来。小伙子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嘿,头人,”篮子说,“听着。”莫克土比还是一动不动。“他跑了。”篮子说。

“我给你们说过会这样的,”小伙子说,“我就知道他会逃走的。我给你们说过。”

“是的,”篮子说,“你不是第一个事后告诉我们之前就应该知道情况的人。为啥你们这些聪明人昨天不采取行动去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呢?”

“他不想死。”贝里说。

“他为啥不想死?”篮子说。

“因为要他必须在某天去死没道理,”小伙子说,“那也说服不了我,老伙计。”

“闭嘴。”贝里说。

“二十年了,”篮子说,“当他的种族的其他人在田里流汗时,他在荫凉的地方服侍头人。他为啥不想死,既然他不想流汗?”

“快了,”贝里说,“不会太久。”

“抓了他跟他说吧。”小伙子说。

“嘘,”贝里说。他俩蹲下身子,打量着莫克土比的脸。他像死了一般。好像他被大堆肉所包裹的肚子即使他深呼吸也看不出来。

“听着,咹,头人,”篮子说,“伊斯蒂贝哈死了。他在等着呢。他的狗他的马我们都有。但他的奴隶逃走了。那个给他提壶,从他的盘子里舀饭吃的奴隶。伊斯蒂贝哈在等着呢。”

“没错。”贝里说。

“这不是头一回了,”篮子说。“杜姆,您的祖父等着入土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他等了三天,不停地说,‘我的黑人在哪?’伊斯蒂贝哈,你的父亲回答说,‘我会找到他的。安息吧。我会将他带给您的,这样您也许就可以上路了。’”

“没错。”贝里说。

莫克土比还是一动不动,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伊斯蒂贝哈在溪谷找了整整三天,”篮子说,“他甚至都没有回家吃饭,直到他将黑人抓回来,然后他对他的父亲杜姆说,‘你的狗你的马你的黑人都带来了,安息吧。’这是伊斯蒂贝哈说的,他昨天死了。现在是伊斯蒂贝哈的黑人逃走了。他的马他的狗等在他身边,但他的黑人逃走了。”

“没错。”贝里说。

莫克土比还是一动不动。他双眼紧闭,压在他仰靠着的庞大身躯上的是巨大的惰性,某种岿然不动,超然于肉体,不受肉体影响的东西。他们蹲着打量着他的脸。

“您父亲刚当上头人时,也碰到这种事,”篮子说,“是伊斯蒂贝哈将奴隶带回到他就要入土的父亲面前的。”莫克土比的脸一动不动,他的眼睛也是一动不动。一会儿后篮子说,“把他的鞋脱了。”

小伙子脱掉他的鞋。莫克土比开始喘气了,他赤裸的胸膛开始深深地起伏,仿佛他正从他庞大的肉体之外返回到生命之中,像从水中,从大海中升起。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贝里说,“他要带队去抓人。”

“没错,”篮子说吗“他是头人。他要带队去抓人。”

4

一整天,那个黑人,伊斯蒂贝哈的贴身仆人,躲藏在谷仓里,看着伊斯蒂贝哈奄奄一息。他四十岁,几内亚人。他的鼻子扁平,短发贴着头皮,小小的脑袋,双眼的内角有点发红,他方正宽大的牙齿上方的前凸的牙床呈现出浅浅的蓝红。他十四岁时被一个喀麦隆的贩子带走,那时他还没有锉牙。他做伊斯蒂贝哈的仆人已经二十三年了。

就在前一天,伊斯蒂贝哈病倒的那一天,日落时分,他返回黑奴居住区。在那慢悠悠的时光里,炊烟飘过巷子,从一道门缓缓地飘到另一道门,带来对面人家相同的肉味和面包味。女人们在做饭,男人们聚集在巷口,看着他从酋长的大房子出来,走下山坡,在异样的暮色中,他小心翼翼地迈着他那双赤脚。而对那些观望的男人们,他的眼珠有点儿发亮。

“伊斯蒂贝哈还没死吧?”领头的人说。

“没有死,”贴身仆人说,“谁不会死?”

在暮色中,他们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孔,只有年龄有差异,思想都密封在神秘莫测的猿猴的死亡面模般的面孔背后。浓烈的柴火和饭菜的气味缓缓地穿过异样的暮色,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飘散在巷子上方,飘散在赤裸着身子的在尘土里玩耍的黑人孩子们的头顶。

“如果他能活过日落,他就会活过天亮。”有人说。

“谁说的?”

“都这么说。”

“是啊。都这么说。我们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贴身仆人,他的眼球有点发亮。他呼吸缓慢而深沉。他的胸脯是赤裸的。他在微微地冒汗。“他知道。他知道这事。”

“咱们让鼓来说话吧。”

“好,让鼓来告诉。”

天黑后鼓声响了起来。他们将那些鼓藏在溪边的平坝地。那些鼓是用镂空的柏树节做成的,黑人们把它们藏着;为什么要藏着,没有人知道。它们被埋在一片泥沼的烂泥里;由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守护。他身材瘦小,是一个哑巴;他成天蹲在烂泥地里,成群的蚊子围绕着他,他赤裸着身子敷上泥浆以抵御蚊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只编织袋,里面放着一根猪排,上面还粘着黑色的肉丝,以及用一根铁丝系着的两块鳞状树皮。他的口水流到了他蜷曲的双膝上,口水悬垂着;时不时地会有印第安人从他身后的灌木丛不声不响地钻出来,站着注视他片刻然后走开,他对此浑然不觉。

黑人躲在马厩的阁楼上,他一直躺着到天黑,然后他听到了鼓声。敲响的鼓在三英里之外,但他听见它们仿佛在他下面的谷仓,咚咚咚咚地响。他仿佛还看见了篝火,看见他们黑色的肢体扭动着,在火光中时隐时现,闪耀着铜色的光辉。只是那里并没有篝火。那儿和他躺着的满是灰尘的阁楼一样并没有光亮,阁楼里老鼠沿着温暖的方斧形的椽子跑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琶音。那儿唯一的火光也许是熏蚊子的火堆,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俯下身子,她们沉甸甸的倦怠的乳房的奶头顺滑地、安全地放入男婴的口中,她们陷入沉思,对阵阵鼓声浑然不觉,因为火代表了生命。

轮船上也烧着火,伊斯蒂贝哈躺在他的一群妻子中,奄奄一息,上方是绑着的多枝烛台和悬吊着描金大床。黑仆能看见烧火冒出来的烟,就在要日落的时候,他看见医师从舱里走了出来,穿着鼬皮马甲,在甲板的端头点燃两根抹了黏土的树枝。“看来他还没有死,”黑人对着阁楼窸窸窣窣的晦暗说,自己回答自己,他能听见两个声音,一个是自己另一个也是自己:

“谁不会死?”

“你就已死了。”

“是的,我已死了,”他轻声地说。他想去敲鼓的地方。他想象自己从灌木丛中跳出来,扭动着他赤裸的、细瘦的、油亮的、看不见的四肢在那些鼓中舞动着。但他做不到,因为人跃过了生,就进入了死。他冲进了死却没有死,但是当死攫住一个人,只是攫住生的终端。当死从他的后面超越他时,他一息尚存。老鼠轻微的脚步声在沿着椽子逐步减弱的阵阵风中消停了。他曾经吃过一次老鼠。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但已到了美国。他们在热带纬度在三英尺的甲板夹层中待了九十天,听见醉醺醺的新英格拉船长在甲板上高声吟诵一本书,十年后他才知道那本书叫《圣经》。他曾经也这样蹲在马厩里,观察老鼠,老鼠由于和人混熟了,四肢和眼睛丧失了天生的机敏,变得温顺了。他曾经毫不费力,伸手就抓到一只,他慢慢地吃掉它,奇怪这些老鼠怎么能逃这么久。那次他还只穿着一件人贩子给他的白色外套,那人贩子是一位论派教堂的执事,当时他还只会说他的母语。

他现在赤裸着身子,除了穿的一条印第安人从白人那里买给他的粗棉布裤子,他臀部上的皮带挂着一个护身符。护身符包括半截伊斯蒂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母贝单镜片夹鼻式眼镜,以及一只棉口蛇的头骨。他亲手打死的这条蛇,他把它吃了,除了有毒的头。他躺在阁楼里,观察着大房子,那艘轮船,倾听着鼓声,想着自己置身于那些鼓中。

他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他看见医师从舱里走出来,穿着他的鼬皮马甲,爬上他的骡子骑走了,他变得很安静,注视着骡子纤细的蹄子踏起的最后一缕灰尘消失,然后他发现他还在呼吸他还能呼吸还需要空气他对此似乎很奇怪。然后他躺着,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动身的时机,他的眼球发出了一点儿亮光,但那是安静的亮光,他呼吸轻浅均匀,他看见路易斯·贝里从舱室走了出来看了看天空。那时天已大亮。已经有五个印第安人穿着礼拜服沿着轮船甲板蹲着。到中午的时候,已经有了二十五个。下午他们挖了一条沟,用来烤肉和番薯。这时客人已来了差不多百把人——他们穿着挺括的欧式华服,彬彬有礼,安静而有耐心——他看见贝里从马厩里牵出伊斯蒂贝哈的母马将它系在一棵树上,然后他又看见贝里牵着那只躺在伊斯蒂贝哈椅子旁的老猎狗从大房子里出来。他也将老猎狗系在那棵树上,它坐那儿,神色严峻地瞅着一张张的脸。然后它开始吠叫。到了日落时分它还在吠叫,这时黑人从谷仓的后墙爬了下来,蹚过一条溪水的支流里,这时天已擦黑。然后他开始奔跑。他能够听见身后猎狗的吠叫声,接近那条溪水时,已经处于飞奔状态,他从另一个黑人身边跑过。两个人,一个一动不动,另一个撒腿飞奔,两人对视一眼,好像隔着一个真实存在的分隔着两个不同世界的边界。他跑进完全的黑暗之中,嘴巴紧闭,双拳紧攥,宽阔的鼻孔不停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在黑暗中奔跑着。他熟悉这一带地形,因为他经常陪伊斯蒂贝哈在这儿打猎,他骑着骡子跟在伊斯蒂贝哈骑的母马旁,追踪狐狸和小猫。他知道追捕他的人很熟悉。他第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第二天快要日落的时候。当时他已跑了三十英里,已从溪谷爬了上来,还没有折返;他躺在番木瓜树丛中第一次看见追捕者。他们是两个人,穿着衬衫戴着草帽,腋下夹着卷得齐整的裤子,没有带武器,他们都是中年人,大腹便便,他们怎么也不会走得很快;他们要返回他躺着观察他们的地方需要十二个小时。“这样我就可以休息到半夜,”他说。他已离种植园很近了,能闻到烧饭的柴火的气味,他想他怎么也该饿了,因为已有三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但更重要的是休息。”他对自己说。他继续对自己说要歇一歇,他躺在番木瓜树丛中,因为对休息的努力,对休息的需求,对休息的迫切,使得他的心脏像刚才奔跑时一样怦怦地跳着。仿佛他已忘记怎么休息了,仿佛六个小时并不足以用来休息,并不足以再用来想起如何休息。

天一黑下来他又开始动身。他本来想不急不忙地悄悄地走上一夜,因为对他来说无处可去,但是当他一动身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跑了起来,他怦怦直跳的胸口起伏着,他宽阔的鼻孔翕张着,穿越令人窒息的鞭笞着人的黑暗。他跑了一个小时,迷了路,失去了方向,他突然停下脚步,一会儿后他在鼓声中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根据鼓声判断。他们就在不到两英里的地方:他循声而去,他能闻到烟熏火堆的气味,尝到呛人的烟味。当他站在他们中间,鼓声还没消停;只有他们的头人向他走来,他站在飘动的熏烟中,喘着气,鼻孔翕张着,敷着泥巴的脸上那一双不停地转动的眼球发出安静的光亮,仿佛是受肺部控制似的。

“我们都在等着你呢,”头人说。“走,快。”

“走?”

“吃了,就走。死人是不可以让活人陪伴的,你明白的。”

“嗯。我明白。”他们互不相看,鼓声也没停歇。

“你吃什么?”头人说。

“我不饿。下午我抓了一只兔子,我在躲藏的时候吃了它。”

“那你就带上煮熟的肉吧。”

他接下煮熟的肉,用树叶包好,重新进入溪谷,一会儿后鼓声停止了。他一直不停地走到天亮。“我还有十二个小时,”他说,“也许更多,因为追踪是从晚上开始的。”他蹲下身子把肉吃了,然后在两只大腿上擦了擦双手,脱下粗蓝布裤,又在一片泥沼旁蹲下身子,往身上抹泥巴——脸,胳膊,上身和大腿——又再蹲在身子,抱紧双膝,低垂着头。当天亮到足以看清东西,他又回到泥沼地,又蹲下身子,就这样蹲着睡着了。他连梦都没做。幸好他动了一下,因为,突然醒来,天光太亮,太阳已高高升起,他看到了那两个印第安人。他们仍然还带着他们裹得齐整的裤子,他们站在他藏身的地方的对面,挺着大肚子,粗壮,面色温和,他们的帽子和衬衫下摆有点显得滑稽。

“这是件苦差事。”其中一个说。

“我宁愿待在家里乘凉,”另一个说。“但是头人还等着入土呢。”

“是呀。”他俩静静地环顾四周;其中一个弯腰,将他衬衫下摆的一撮苍耳草除掉。“这个该死的黑人。”他说。

“是啊。他们什么时候对我们不是考验和操心?”

午后早些时候,从一棵树的顶端,黑仆俯瞰着种植园。他能看见躺在两棵树之间吊床上的伊斯蒂贝哈的尸体,那匹马和那只狗就分别拴在两棵树上,轮船周围的坝子挤满了马车、马和骡子,大车和安着鞍的马,成群的快乐的妇女、较小的孩子和老人蹲在长沟旁,沟里的烤肉冒出的浓烟被风缓缓地吹动着。男人和大的男孩都下到了他身后的溪谷,踏上了追捕的路程,他们的礼拜服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卡在树杈上。大房子的门口有一群男人,他们到了轮船的大客厅,他注视着他们,一会儿后他看见他们用担架将莫克土比抬了出来。担架是用鹿皮和柿子树干绑成的,躲在高处的树叶浓密的深处,这个黑人,这个猎物,静静地俯瞰着他不可挽回的厄运,带着一副像莫克土比一样深不可测的表情。“是啊,”他轻声地说,“他也会走的。那个人的肉体已死了十五年,他也会走的。”

下午过半的时候,他迎面碰到一个印第安人。他们俩是在横跨沼泽的粗木桥上相遇的——黑人憔悴,瘦削,强壮,没有倦意,带着绝望;印第安人壮实,面色温和,明显地显得极不情愿极其木讷。印第安人没有动,也没有吭声;他站在独木桥上目睹着黑人猛地跳入沼泽游到岸上又哗啦啦地钻进了矮树丛中。

就在日落前,他躺在一棵倒伏的圆木后面。一列蚂蚁在圆木上缓慢地爬行。他把它们抓起来慢慢地吃掉,带着一种超然,就像晚餐的客人吃着盘子里的盐味坚果。蚂蚁也有盐味,使他产生了不对称的唾液分泌反应。他慢慢地吃着蚂蚁,一边观察着蚂蚁连贯的行列以沉着的可怕的坚定不移爬上圆木在不知不觉中走进毁灭。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在他敷的泥巴的面具上,他的眼睛在发红的眼圈里转动着。日落时分,他沿着溪岸爬到他刚才看见一只青蛙的地方,一只棉口蛇袭击了他,突然在他的前臂重重地、迟钝地一击。这笨拙的一击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伤口,就像两道剃刀留下的伤口,它带着自己的冲力和愤怒半瘫在地上,显得对自己的笨拙和易怒暂且完全地无能为力。“哎哟,老祖宗,”黑人说。他摸着它的头,看着它在他的手臂上又咬了一口,然后又一口,用的是重重的、飞掠的、笨拙的一击——“可是我不想死啊”——他说。然后他又说了一遍。“可是我不想死啊。”他的语调平静,说得缓慢而少有惊讶,仿佛他这样说了之后,他才发现他一直不清楚,或者就不清楚,他求生的欲望有多深和有多广。

 

5

莫克土比随身带着那双便鞋。他走路的时候不能穿太久,即使他斜躺在抬着的担架上也是如此,所以那双鞋便放在他腿面上的一块方形的幼鹿皮上——这双已皲裂的、脆弱的便鞋,鳞状的漆革鞋面,掉了带扣的鞋舌,猩红色的鞋跟,现在已有点儿走形,鞋子躺在那斜躺着的肥胖的身躯上,这身躯死气沉沉的,人们轮换着屁颠屁颠地抬着他穿过沼泽和荆棘丛,他们一整天地抬着这个罪恶的化身,从事着杀戮的勾当。对莫克土比来说,他是不朽的神,好像一直是,被在劫难逃的精灵抬着迅速地穿过了地狱,活着时他们要考量他的灾难,死去时,不知不觉地要为他死亡的陪伴。

休息了一会儿后,担架支在人们蹲着围成的圈子中央,莫克土比在担架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他的脸上随即洋溢出片刻的安详,彰显出难以抑制的先见之明,他能够穿一会儿那双便鞋了。那个小伙子给他穿,将他那双柔软的、浮肿的大脚使劲地往鞋里塞。接着他的脸上再次显出痛苦的、消沉的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表情,就像患了消化不良症似的。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不动弹、不吭声,在担架有节奏的晃动中神情木讷,这是惯性使然,也许是某种王者的德性诸如勇气和刚毅使然。过了一阵,他们放下担架,看着他,看着他那木偶般蜡黄的脸,他脸上满是汗珠。然后三只篮和有两父说:“把鞋子脱了吧。已炫耀过了。”他们于是把他的鞋脱了。莫克土比的脸色没有变化,但只有此时他的呼吸才清晰可辨,他的呼吸出入于他苍白的唇间,发出微弱的啊—啊—啊的声音,当情报员和跑腿的人赶来时,他们又蹲了下来。

“还是没有?”

“还是没有。他往东边去了。日落的时候他会到达提帕出口。然后他将返回。我们也许明天会抓到他。”

“但愿如此。可是不会太快。”

“是啊,到现在已经三天了。”

“杜姆死的时候,就是用了三天。”

“但那是个老者。这次是个年轻人。”

“是啊。很棒的比赛。如果明天抓到他,我会赢得一匹马。”

“祝你能赢。”

“嗯。这不是个好差事。”

就在那天,种植园的食物吃光了。客人们回了家。第二天返回时带来了食物,足够吃一个星期。就在那一天,伊斯蒂贝哈开始发臭。快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变热,风一吹,他们在溪谷两端隔老远就能闻到。但是那一天他们没有抓到那个黑人,第二天也没抓到。大约到了第六天的黄昏,情报员赶到担架前,他们发现了血迹。“他把自个儿弄伤了。”

“我希望不要伤得太重,”篮子说。“我们不能送给伊斯蒂贝哈一个伺候不了他的人。”

“总不能反过来让伊斯蒂贝哈去伺候和照顾他吧。”贝里说。

“我们不知道,”情报员说,“他躲藏了起来。他已爬进了沼泽地。我们留下了放哨的人。”

他们现在抬着担架小跑起来。离那个黑人爬进沼泽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时行程。在匆忙和兴奋中他们忘了莫克土比还穿着那双便鞋。当他们到达那个地方时,莫克土比已经昏厥过去。他们脱掉了那双便鞋才将他弄醒过来。

在黑暗中,他们将沼泽围成了一个圈。他们蹲着,被成群的昆虫和蚊子围绕着,晚星在低空闪烁着,朝西边的天际落去,群星开始在头顶盘旋。“我们暂且放他一马吧,”他们说,“明天和今天没什么区别。”

“是啊。放他一马吧。”然后他们停住声,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黑暗中的沼泽。有杂沓的声音传来,一会儿后便停止了,情报员很快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他想冲出去。”

“但是你把他拦回去了?”

“拦回去了。我们害怕了一阵,我们仨。我们能闻到他在黑暗中爬行,我们能闻到其他什么东西,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那是我们害怕的原因,后来他告诉了我们,他叫我们杀了他,因为天黑他不会看见我们的脸。但那不是我们闻到的东西,他告诉了我们那是什么。一条蛇咬了他。那是两天前的事情。胳膊肿了,闻起来很难闻。但那还不是我们闻到的东西,因为肿已消了,他的胳膊并不比孩子的粗。他拿给我们看。我们摸了那只胳膊,我们几个都摸了,真是不比小孩的粗。他叫我们给他一把斧子,好让他将那只胳膊剁了。可是明天和今天没什么区别。”

“是啊。明天今天都一样。”

“我们害怕了一阵。然后他返回了沼泽里。”

“好呀。”

“嗯。我们害怕。我去禀告头人?”

“我去看看,”篮子说。他走开了。报信员蹲着身子,又讲了一遍关于那个黑人的事。篮子回来了。“头人说很好。回到你的岗位吧。”

报信员蹑手蹑脚地走了。他们围着担架蹲着,时不时地他们会打下瞌睡。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候黑人将他们吵醒了。他开始喊叫,对着自己说话,他的声音尖厉,突然划破了黑暗,然后他又沉默了。黎明到来,一只白鹤拍打着翅膀缓缓地飞过淡黄色的天空。篮子醒了。“咱们出发吧,”他说,“就是今天去了。”

两个印第安人走进沼泽地,他们的动静很大。在他们到达黑人身边前,他们停了下来,因为他开始唱起歌来。他们能看见他了,赤裸着身子抹着泥巴,坐在一棵圆木上,在唱着歌。他们在不远处蹲着,一声不吭,直到他唱完。他又在用他的母语吟诵着什么,他抬起的脸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他的声音清澈、圆润,带着狂野和忧伤。“让他再唱唱吧。”印第安人说,他们蹲着,耐心地等待着。他停住了,他们走上前去。他扭头透过开裂的泥巴面具抬眼看着他们。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的又方又短的牙齿上的两片嘴唇开裂了。他脸上的泥巴面具显得有些疏松,仿佛他抹上泥巴后脸上就掉了肉。他将左臂贴在胸口上。他胳膊肘下敷满了黑色的泥巴,已经辨不清原来的形状。他们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刺鼻的臭味。他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中的一个走拢来拍着他的胳膊。“走吧,”这个印第安人说,“你已跑够了。不要觉得丢人。”

6

在这个带着臭味的、明媚的早晨,当他们快到种植园时,黑人的眼睛转了一下,就像马的眼睛一样。烧烤坑里冒出的烟被风吹着沿着地面低低地飘,飘到轮船甲板上、院子里四处蹲着等待着的客人身上,客人们无论妇女、孩子、老人,都身着鲜艳的、笔挺的、耀眼的华服。他们已经派几个情报员沿着溪谷去打探消息,另一些赶往前哨,伊斯蒂贝哈的尸体已经移往挖好的墓穴旁,随同前往的还有那匹马和那只狗,但是它们在他生前住过的大房子周围仍然能闻到他死亡的气味。当抬着莫克土比担架的人爬上斜坡时,客人们便纷纷朝墓地走去。

黑人个子最高,他的高高的、短发的、敷着泥巴的脑袋耸现于他们所有人之上,他艰难地呼吸着,仿佛这悬停的、绝望的六天的绝望的努力瞬间压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他们走得很缓慢,他的赤裸着、伤痕累累的胸脯在他紧紧抓着胸口的左手上方起伏着。他不停地东张西望,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视力从来没有完全跟上他的目光。他的嘴微微张着,露出雪白的大牙,他开始气喘吁吁。已在走动的客人们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有的手里还拿着肉,黑人用他那狂野的、克制的、转来转去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脸。

“你要先吃点东西吗?”篮子说。他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

“要,”黑人说。“没错。我要吃。”

人群早已开始向这个中心压回来,话传向了人群的最外层:“他先要吃点东西。”

他们来到轮船上。“坐下,”篮子说。黑人坐在了甲板的边沿上。他仍然在喘着气,他的胸口起伏着,他的脑袋不停地转动着,他不停翻动着白眼左顾右盼。仿佛因为内心,因为无望,而不是因为视力的缺失,他已丧失看的能力。他们带来了食物,在他努力地进食时,他们静静地看着。他将食物放进嘴里咀嚼,但在咀嚼时,没嚼碎的东西开始从他的嘴角冒出来,从下巴落下来,落到他的胸脯上,一会儿后,他停止咀嚼,坐在那儿,赤裸着身子敷着干裂的泥巴,膝上放着一只盘子,嘴巴塞满了一块咀嚼了的食物,嘴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停地转动着,喘息着,喘息着。他们瞅着他,耐心地,冷漠地,等待着。

“走啦。”篮子终于说。

“我要喝水,”黑人说。“我要水。”

水井在朝向黑人居住区方向的山坡下一点。中午的时候山坡上洒下斑驳的树荫,在这个宁静的时辰,伊斯蒂贝哈就会在他的椅子上打盹,等待着他的午餐,漫长的下午再睡上一觉,这个黑人,贴身仆人,就得了空。他就会坐在厨房的门口,和做饭的女人们聊天。厨房外,两个黑人居住区之间的巷子显得宁静、祥和,女人们彼此隔着巷子聊着天。炊烟会吹到尘土里乌木玩具似的黑人小孩身上。

“走啦。”篮子说。

黑人走在他们之中,比谁都高。客人们朝向伊斯蒂贝哈、那匹马和那只狗等着的地方走去。黑人走着,他高高在上的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胸口喘动着。“走吧,”篮子说。“你要喝水呀。”

“是的,”黑人说,“是的。”他回头看了看大房子,然后向下看了看黑奴居住区,那儿今天没有烟火,所有的门洞都没有人的面孔,尘土里没有黑人小孩,他不停地喘着气。“它咬我这儿,越过这条手臂袭击我,一口,两口,三口。我说,‘哎哟,祖宗。’”

“快走。”篮子说。黑人走着,还是那样的动作:膝盖抬得高高的,头昂得高高的,他好像在踩脚踏车。他的眼睛闪烁着一缕狂野而克制的光芒,就像一匹马的眼睛。“你要喝水,”篮子说,“这就有。”

水井里有一只葫芦瓢。他们舀了满满一瓢递给黑人,他们看着他喝水。他将瓢慢慢地倾斜着贴近他敷着泥巴的脸,他的眼睛没有停止转动。他们能够看见他的喉咙在动着、明晃晃的井水从瓢的两侧倾斜下来,流到他的下巴和胸口上。然后水流停了。“走啦。”篮子说。

“等一等。”黑人说。他又舀了一瓢,倾斜着贴着他的脸,上面的眼睛没有停止转动。他们又看到他的喉咙动了起来,未吞咽下来的水流入开裂的泥壳变成无数条水线从下巴流到敷着泥巴的胸口上,在上面冲出一道道的沟。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神态冷峻,端庄,冷漠。无论是部族的人,还是宾客和亲属。然后水流停止,尽管那只空瓢还倾斜得越来越陡。他黑色的喉咙还在徒劳地重复着那业已无效的吞咽动作。一块被水泡疏松的泥巴从他的胸口掉下,落在他满是泥巴的脚上碎开了,从那空空的瓢里,他们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嚇—嚇—嚇。

“走啦。”三篮一边说,一边夺过黑人手中的瓢,将它扔回水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