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乡的通乡之路
悬崖乡的通乡之路
王鹏翔
曾经关注过四川凉山昭觉县悬崖村的报道,虽然不是贵州的。其实,以喀斯特地貌为主的贵州山区,悬崖村并不少见,水城的马龙屯,棋盘屯,妥倮屯都是悬崖村。屯这种地形,是大山群中的台地,四周悬崖峭壁,多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必争之地。村民住在半山腰或者屯顶,由于地势高峻,蜀道难,黔道更难,有“地无三尺平”之称的贵州,很多山区交通极为不便。
我的老家阿嘎屯,是水城最大的屯,四周悬崖峭壁如刀砍斧削,上面有84.9平方公里的面积,曾经是一个乡的建制——水城县盐井乡,远近闻名的烤烟第一乡,居住着汉苗彝两万多人民。山峦连绵,连绵的群山之间,是一个接一个的山间小盆地,我们当地人称为麻窝。上面土地肥沃,村寨依山而建,曾有九沟十八嘎之称,沟即小溪,嘎即寨子,是一个山川秀丽的地方。
阿嘎屯上的世居民族,曾经是彝族居多。水城原属水西十八目辖地,水西土司安氏管辖。明洪武祖调北征南,阿嘎屯因为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成为屯兵之地,驻入了很多湖广籍、江西籍的军屯民,阿嘎屯上逐渐繁荣起来,在木房形成了集镇,据说有十八家骡马店,过往客商络绎不绝,俨然这一片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清朝中期水城建城,阿嘎屯才逐渐式微。水城几大望族王赵范徐等家族在水城的起祖坟墓,都葬在阿嘎屯上,盐井乡政府周围有上百座清朝古墓,就是盐井曾经繁荣的明证。
阿嘎屯适合据守,《大定府志》上说其“扼滇楚之要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地形来说,巴浪河和通仲河围着屯子从西向东流淌,屯就在两河之间突兀而立,屯的边沿是悬崖峭壁。上屯的路都是卡子,仅容一人一马通行。卡子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旧时岩口设有守卫碉楼,后来全被毁尽。从水城方向顺时针数起,有屯口卡子、小水塘卡子,大卡,严家卡子,阿嘎卡子,观音岩卡子,二道岩卡子,康家岩卡子,杨家岩卡子,狗爬岩卡子,手扒岩卡子等。最大的卡子有五:屯口卡子,大卡,严家卡子,阿嘎卡子,二道岩卡子。从黔中(安顺)方向来,可以从大卡、严家卡子上屯,从云南方向经盘县过北盘江上屯,可以从阿嘎卡子,二道岩卡子经过,然后几条路归聚于木房边集镇,下屯口卡子,过通仲河,上苦李树坡,经雪迷箐、黄家大山、花鱼井,到达水城。
吴三桂剿水西时,安坤据守阿嘎屯。守住这几个天险卡子,吴三桂久攻不下,转攻卧这(今纳雍织金一带),安坤往救,展开了拉锯战,安坤几乎击溃了吴三桂。吴三桂得援军,安坤势败,回阿嘎屯死守,吴三桂无可奈何。最后买通了安坤谋臣岔嘎啦,岔嘎拉差号兵以号音告诉吴三桂:后山有棵滕,能吊千千万万人。三桂兵从马尾河一处岩壁上吊古藤上屯,内外夹攻攻破阿嘎屯,安坤被追至严家卡子跳崖,因岩上茂密的树木挂住,被活捉,吴三桂施以酷刑而亡。至今,阿嘎屯上仍有号石、营盘、躲兵洞等遗迹,屯口卡子下岩壁,有吴三桂红衣大炮轰击而成的三炮眼,卡子脚有卷洞门、石拱桥、古驿道等遗迹,被六盘水市人民政府定为古战场遗址,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据老辈人讲,解放前夕,或闹兵变,或闹匪患,城里富户,皆收拾值钱之物,人背马驼上屯躲避。卡子都有人把手,只要守住卡子,劫匪根本攻不上屯来。当然也出现过屯中人勾结土匪上屯洗劫的事情,我祖上深受其害。曾祖父给水城大户王氏租种一幅土地,勤恳耕作,省吃俭用,筹够千余大洋,准备购买田地,就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被阿嘎悍匪向桥二勾结屯中人上屯洗劫,不但将家中粮食财务抢劫一空,还将我的曾祖母、八九岁的祖父和才四五岁的三祖父抓去“割毛子”(做人质),关在熊家洞子,穿木鞋(木制脚镣),烫烙铁,受尽折磨,曾祖父花光准备买田买地的大洋,才将他们解救出来。
这样一处地方,交通当然是极为不便的。我是土生土长的阿嘎屯人,生长的小村庄就在离大卡不远的盐井坝,从幼年时期就知道阿嘎屯的交通困难。童年少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家家养马。不靠马的运力,没法运来屯脚的煤炭作为生活的燃料,也没法将屯中生产的包谷洋芋大豆等运到城里去出售变成现钱。
少年时期,我参与了驼煤炭的队伍,天不亮起床,喂饮好马,给马上鞍上驮,赶着马从大卡下天生桥。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下到屯脚才到炭山。路是石级,石级上被马蹄踩出光滑的深窝,陡悬处是从白岩上开凿出来的挂壁路,仅容一人一马通过。去的时候饱人饱马空驮子,又是一律的下坡,还算轻松,马哥头还会边赶马边唱山歌。回程就艰难了,马驼着两百多斤的煤炭,爬到白岩脚已是大汗淋漓。人跟在马屁股后面,既要招呼马不要踩边,以免出现马踏空滚下岩去,马死炭毁(这样的悲剧曾多次发生),又要招呼和晚来下坡的空驮子马错道,人马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爬上卡子,日近中午,已是人困马乏。
要赶着马驼一驮包谷去一趟水城,你得鸡叫半夜就起床,天不见亮就上路,急急忙忙卖掉粮食,回到家已是午夜,鸡又开始打鸣。个中艰辛,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体会得到。
那时候,上阿嘎屯的还是卡子,还是石级古驿道。解放二十多年,大跃进为阿嘎屯筑起了盐井水库,大炼钢铁砍光了山头上的树木,甚至砍光了屯周围悬崖上的古树古藤,农业学大寨砌起一坡一坡的坡改梯,但是就没有修成一条上屯的公路。直到1975年,当时的公社书记范存义觉得一个公社不通公路,严重制约了地方发展,他召集各大队支部书记开会,和大家商讨修公路上屯的事情,得到大家支持,才以大队为单位组织群众出义务工,一个大队分一段,使用原始的钢钎大锤,开山劈路,破开屯口卡子,把一条曲曲弯弯的公路伸进了阿嘎屯。据说当时在大队党支部和党员的带领下,群众积极性特别高,在缺少火工材料的情况下,人们用钢钎撬,用大锤打,用柴火烧,苦战三个月,破开悬崖和卡子,修通了这十多公里上屯公路。只可惜当时的人们不注重文物保护,将屯口卡子岩壁上糜君牧的一首叫作《凌云屯》的石刻炸毁了。那首诗还有人记得,我寻访来之后记录下来了:“屯号凌云旧有名,众牛奔放绕山行。周围百里如刀削,这等雄姿难画成。”同时被炸毁的,还有“凌云第一关”几个大字石刻。
通公路那天,公社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几辆解放牌卡车开上了阿嘎屯,就停在盐井中学的操场上,引来很多人围观。读小学的我,也在父亲的允许下,跑到了木房边(公社所在地),第一次看到和摸到了汽车这个会跑的庞然大物。那时候,阿嘎屯上是两个公社:盐井公社和箐口公社。公路先修到盐井,又从盐井延伸到了箐口,这条上阿嘎屯唯一的一条公路就叫仲(河)箐(口)路。屯上的群众,就是靠这条弯急坡陡,坑洼不平,晴通雨阻的盘山公路,下屯上屯,运出运进物资。
只是那时公路修通了,几乎没有车跑。屯中人要进城,还得走路,运物还得人背马驮。一九八六年我考取大学的时候,是从大卡沿着当年驼煤炭的古驿道走下阿嘎屯的,在天生桥祠堂边搭了一辆拉煤车到水城,才坐上了去省城贵阳的绿皮火车。
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几年后,一九九六年回到盐井乡任乡长,阿嘎屯还是只有这条路仲(河)箐(口)路,依然弯急坡陡,坑洼不平,晴通雨阻。那个时候,整个阿嘎屯上已经并成了一个盐井乡,盐井乡已经成为水城最大的烤烟乡,人民逐渐富裕起来。
我在盐井任乡官期间,除了带领群众投工投劳拉通了高压线,让悬崖乡告别了煤油灯时代,电钢磨取代了隆隆推动的老石磨,用上了洗衣机电视剧电冰箱,最想办的事,就是修公路,让四周悬崖峭壁的阿嘎屯上这个悬崖乡,公路四通八达,东能够下阿嘎卡子到阿戛乡,南能够下二道岩卡子到米箩乡,西能够过马尾河抵达勺米乡。老百姓都爱念叨一句顺口溜:要想富,先修路。老百姓对修路很渴望,乡党委政府也感到肩上担子很重。虽然说那时候也提倡村村通公路,但也就修通一条简单砂石路面的毛路而已,多半不能正常使用。至于上屯下屯的公路,没有政府项目立项,要修一条爬过悬崖的公路,凭一个乡的财力,根本不可能办到。
用两年时间拉通了电后,我升任乡党委书记。我的心思老是琢磨修路的事,到了走到哪个村都讲修路,做梦也在梦修公路的地步。跑立项太难,作为全国极贫县的水城县,还有很多事关全县发展大局的基础设施建设还没有立项,盐井这个悬崖乡,要想立项修一条公路,完全轮不上。一次党委扩大会上,我提出了我们乡自己打通勺米公路和二道岩公路的提议,一阵沉默之后,大家议论开了,有的顾忌没有人测量,有的提出了缺乏火工材料,难以开山破石,有的担心义务工难组织。这些问题我都有思考,没人测量设计,我们自己来,用马驮索和眼睛作为测量工具,用土办法测量坡度弯度,这些土办法,是我在当记者时去东线公路采访测设组时学来的。没有火工材料,向县里坡改梯指挥部求助,多给盐井乡坡改梯指标,施工中尽量节约出炸药雷管,用来开山炸石修公路。至于施工,由受益村村支两委组织群众出义务工投工投劳。将我的想法抛出后,会上一阵热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一些细节进行了补充之后,一致同意,先修从箐口到勺米这条公路。
冬闲季节,带领受益村支书村长和乡干部,测了一个星期就开工,群众很踊跃参加了箐(口)勺(米)公路的修建。那时候,农户的土地是可以无偿拿出来修路的,被占用的树木也不需要赔偿,两个多月,一条能通往勺米的公路初具规模,悬崖乡盐井,又多了一条进出的通道。接着第二年,用同样的方法,把公路修到了二道岩卡子,只需要米箩乡地段接上,就能从二道岩卡子下屯了。
特别想用同样的方法,打通阿嘎卡子到阿戛乡的公路。阿嘎卡子岩高山险,阿戛乡的地段较长,盐井乡政府人力物力财力根本无力修筑这样一条翻越天险的公路,也只能作罢,转而修建通村公路,实现村村通。
虽然有了公路,但由于山高坡陡,一到雨季,路面湿滑,很多车辆都会在路上受阻,推车甚至半路当山大王是常事。乡里面每年都组织义务工填坑洼,清塌方,铺砂石,勉强维持仲(河)箐(口)路的畅通。而那条刚修通到勺米的毛路,糟糕的路面,根本没有拉运烤烟肥料等物资的能力。
万余亩烤烟生产出来的烟叶要运出阿嘎屯,几百万斤洋芋、包谷要运出阿嘎屯,生产用的肥料,百姓修建小洋楼需要的钢筋水泥,两万人的生活物资等,要运上阿嘎屯,人们吃尽了路不好交通不便的苦头。进城三十来公里路,跑一趟要四五个小时,还得不堵车,车不打滑不坏。到了我离开盐井的二十一世纪初,进屯的主要公路还是那条仲(河)箐(口)路,还是那样的弯急坡陡,还仍然坑坑洼洼晴通雨阻。
近年来,是脱贫攻坚好政策,让盐井的公路彻底变了样。脱贫攻坚战打响以后,为了拿下基本面,弥补贫困县欠账太多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城县提出乡乡通油路,组组通水泥路的目标,几年时间,仲(河)箐(口)变成了柏油马路。回乡所需时间大大缩短,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再也不用受那种坑坑洼洼晴通雨阻的苦。当年我组织用土办法测设的那条从箐口到勺米的公路,硬化成为水泥路。下二道岩卡子的公路,米箩地段完工,也硬化成为水泥路。更让盐井人和我意想不到的是,阿嘎卡子那条路打通了,还铺成了柏油路,一面经过水黄路,接通了双水县城,一面接通了仲(河)箐(口)路。四面悬崖峭壁的天险阿嘎屯,有了四个上下屯的公路出口,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了。悬崖乡盐井,不再受制于交通不便成为边缘乡镇,和全县人民一起共同享受了发展成果,享受了脱贫攻坚好政策,与全县人民一起脱贫致富奔小康。
每每和乡人谈起家长的变化,除了盐井并入了阿戛镇,仍然是水城烤烟第一乡镇,产业比较成熟稳定,老百姓普遍富裕程度高之外,大家谈起最多的,还是公路的修建,交通的便利缩短了时空。甚至有人设想,如果从魏家麻窝架一座桥到屯口或者小水塘,公路不再下到深谷再爬上高山,只四五公里的直线距离,就可以到盐井了。那样的话,山清水秀的盐井,就可以成为六盘水市区的郊区和后花园。
有人说这是盐井人的幻想。在我看来,幻想有成为现实的可能。“地无三尺平”的贵州,而今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各地州市都进入了高铁时代,崇山峻岭、深沟大壑已经不再是交通的阻碍,隧道穿山越岭,桥梁过江逾谷,天堑变通途。我曾经参加过贵州省作协组织的厦蓉高速建设采风活动,写有散文诗《时光隧道》发《贵州日报》,我感觉那些穿过崇山峻岭的隧道,跨越江河深壑的大桥,形成一条炫丽的时光隧道,将贵州和世界连接在一起。当年我就不敢想象,一个四面深沟大壑悬崖峭壁的阿嘎屯,一个边远落后的盐井乡,能够贯通四条公路,能够修建宽敞平稳的柏油马路。就像我不能想象崇山峻岭的贵州,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一样:比蜀道更难的黔道,已成为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