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母
蓝 母
王 华
第一部 升 舱
1
我们被叫做“手机族”,我们的神是一只手机。正如你们的神有一个名字叫“上帝”一样,我们的神也有一个名字,叫蓝母。可想而知,我们也兴礼拜。不同的是,我们的神宏扬的是想象力,蓝母是一位想象力之神。我们读《想象力》,从小就读。那是我们的“圣经”。
我十七岁后的第一个礼拜日,是我此生第一次升舱,那一天,我从四等舱升入三等舱。我想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手机族生活在水上,准确地说,是生活在船上。我们的世界只有水,无边无际的水。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也就只能生活在船上,一艘船有三万左右人口。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礼拜日,因为头天晚上起风的原因,早起时,太阳就出现在了船的右边。这样一来,我们家的窗户就见不着阳光了。我想你们肯定清楚,对于阴暗的四等舱来说,阳光有多么金贵。而我,又偏偏那么喜欢阳光。我想说的是,如果在往日,我会很烦躁,会无缘无故地冲父母发火使气。我正处于青春期,这很正常。可是这一天我却很大度,我完全能原谅昨晚的风,也完全能原谅船转了向。不过这也一点不奇怪,因为我跟着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我终于在我的手机上看到了一颗完整的红星。
我们手机族生下来就有一只手机,男婴是黑色手机,女婴是粉色手机。那之后你就有了一个ID号,那个号就是你,你就是那个号,当然,那个号也是一只手机。
手机一经激活,便有五颗惨白的星星等着你去奋斗。五颗星代表着五个等级,也代表着人生必须一步一步地攀登。在各种各样的劳动中,评分以分数体现。根据分数的情况,星星以红色来体现。情形有点像充血,分数一点一点往上涨,星星便一点一点地变红。挣足第一颗红星从四等舱升到三等舱,挣足第二、三颗星,从三等舱升二等舱,最高目标是五星,升入头等舱,进入“W社会”。而进入“W社会”,据说意味着永生。
很显然,我们不像你们那样得有半生的摸索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们一生下来就有目标——升舱,“五星”,“W社会”。我们也有许多活法,比如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知足而平庸地过一辈子。比如挑战一些力所能及的课题,让自己实现一次两次升舱,不拔萃也不平庸地过一辈子,不值得有多骄傲,也并不见得有多惭愧。我属于另一种,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五星”,而且比较不愿服输。我从五岁就开始为这个梦想奋斗,而且只为这个梦想而奋斗。我不选择任何只为了糊口的劳动项目,我只选择挑战项目。手机族是一个挑战想象力的族群,手机为我们提供了各种领域的挑战课题,我从小就选择了文学,从安徒生到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到蒲松龄到吴承恩,我坚持不懈已经十二年。选择一部手机提供的挑战作品,再创作一部能超越它的作品,这是我十二年来一直在做的惟一的一件事情。当然啦,作品是不是有超越,不是我说了算,是手机说了算。通常我们都只是写好上传,等着手机评审给分。而手机如果给的是“0”,便表明你没有得分,也就是没有超越。手机从来不给负分,这一点令我们十分感激。要知道它给我们的每一个挑战项目都不是那么容易超越的,事实上多数情况反而是不及。但即便是这样,手机也只给我们“0”,“0”意味着我们的劳动得到了承认。没有优秀表现并不等于没有付出动,所以“0”可以有基本生活币。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蓝母对我们相当公平。十二年来,我得过一些“0”,但那些点点滴滴的分,毕竟一点一点在为我的第一颗星充着血。说实话,那速度并不乐观,甚至慢得有些让我无法忍受。许多人在这种时候会对自己来一次冷静的估量,以保证自己不要自不量力。而我却反变得头脑发热,非要自不量力不可。三个月前,我挑战了《红楼梦》。这是一个大课题,最高给分是五分,我要不是昏了头,是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选择这个题目的。不过我不光选了,还咬着牙晚成了我的书稿。当然没敢抱什么希望,上传完就睡自己的觉了。只不过,早起一定是要看手机的,这是手机族雷打不动的习惯。清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不是洗漱也不是做早餐,而是刷手机,即使被一泡晨尿憋得难受也要先刷手机。这样我就看到了那颗红星,那颗久违了的红星。这有点猝不及防,因而我发出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尖叫。我想我的叫声足以把树上的鸟吓得一跟头栽下来,当然我们船上根本没有树也根本没有鸟,我只是把我的父母吓了一大跳。那时候他们也都刚刚醒来,也都各自进行着每天醒来时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查看昨天的收入。我那声尖叫吓跌了他们的手机,还把他们吓得诈尸一般坐了起来。他们大概以为我被蛇咬了,虽然他们从来没见过蛇。我们家的格局,跟四等舱所有人家的格局是一样的,上中下三个铺位,像你们火车的半个硬卧车厢。只是不知道别人家的铺位分配是否也跟我们家一样,我住在上铺,我妈住在中铺,我爸住在下铺。我的尖叫声让我妈的头撞到了我的铺板,让我爸的头撞到了我妈的铺板。他们慌张张把两张惨白的脸伸向我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我必须告诉他们,我是中了奖,而不是被蛇咬了。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并没有如所我所想的那样恢复脸色,很显然,惊喜一样令他们受惊。我一咕噜溜下铺,把我的手机给他们看,我让他们看我那颗正在闪耀的红星。他们拿着我的手机,就像拿着一块火炭,怕烫一样在手上倒来倒去。这一点也不能怪他们,当我十二年都没能把一颗星奋斗成红色的时候,他们肯定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是我的父母,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们不还没能挣红一颗星吗?不还住在四等舱吗?那么他们凭什么相信,他们的女儿就能比他们强,就能在有一天获得升舱呢?事实上获得升舱的人并不多,从来就不多。如果四升三还算容易的话,三升二的就很难了,那是要“三星”才能争取到的奖励。拿到“五星”升到头等舱就更是遥不可及了,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都没能挣到“五星”。虽然隔一阵儿就会有气球升空,就有人真去了“W社会”。别的船有过,我们的船也有过,但绝大多数人也就只能活在这种鼓舞中了——看吧,不是总有人能实现那个目标吗?那么如果我足够努力,为什么就没有那种可能呢?即便到了最后,必须得认命,那我们还可以把责任推到“天赋”之上。好吧,我没有天赋。许多人到头来都这么对自己说。就像这天早上,我的父母会说我是天才一样。
当然啦,我才刚满十七岁,我的人生还很长远,可我已经得到了一颗红星。要不是天才,又怎么解释呢?而我的父母,已经奋斗了半辈子还住在四等舱里,而且看样子还要一直住下去,一直住到老死。好吧,你可以说,四等舱总得要人住吧?而且住四等舱的永远是多数吧?我的父母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他们真有那么豁达乐观。当我把自己手机上那颗占领着整个屏幕不断闪耀的红星展示给他们看的时候,我很肯定第一时间我从他们眼里看到的不完全是惊喜,更多的是妒嫉。
“噢!”过了很久我爸才这么感叹了一声。
“噢!”我妈当时也只是附和着这么感叹。
有一会儿他们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或许他们以为是天降奇迹,那么说不定他们也顺便捡到了一点运气。他们的手机上当然没有红星闪耀,他们的第一颗星还有两只角惨白着哩。不过就昨天而言,我的手机也不过如此,就像我妈说的:“我记得昨天你这颗星还差两只角呢?”好几年前,他们的星就保持在那个状态一动不动,他们的信心早已经丢失在那颗看上去永远也不会再红下去的半星脚下,现在看上去,他们大有要刨开泥土找到它的意思。不过这种念头刚产生,就自己枯萎了,像毛发遇上了火一样。
“必须是天才!”我爸说。我想他想说的是,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他这辈子的碌碌无为就可以原谅。
“只有天才才能做到。”他补充道。
“对,我们的豆芽是天才。”我妈也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的失败开脱。她是知道我很不喜欢被她叫“豆芽”的,但很显然这会儿一着急,她就忘记了。刚生下来的手机族都被叫做“豆芽”,这是机器产科医生的叫法。长大后我们都有各自的网名,但那些名字,不过是为了让手机中的生活变得有趣一点,手机只认你的脸和ID号,名字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善意地嘲笑一番的笑料。所以,很多父母认为再给孩子起个名字很是多余,便干脆一辈子把“豆芽”叫到底。对于父母的这种不在乎,我曾经很有意见。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乳名,就像某些父母那样,花很多时间来查字典,找到那些吉祥的,或者字义能寄托希望的字,为自己的孩子起一个乳名。我坚持认为,只有有了自己的命名的孩子才是自己的孩子,不然我就认定这是父母们不以我们为然。这便是我讨厌“豆芽”这个名字的主要原因。我小时候为自己起了很多名字,我把这些名字告诉我的父母,我告诉他们我有多喜欢这些名字,又有多讨厌“豆芽”,可他们依然会叫我“豆芽”。他们只在特别注意的情况下才不会叫我“豆芽”,然而他们又总是那么粗心大意,特别注意的时间并不多。不过,今天他们还犯了另一个错误:说我是“天才”。我不喜欢被叫做“天才”,这一听上去就好像我捡了个老天的大便宜似的。我拼命奋斗的结果,成了天上掉下的一个馅饼,功劳全是老天爷的了。我知道人们都有一个喜好,那就是把所有自己嫉妒的对象都称为“天才”,别人的成功都是因为别人有天赋,这样一来,不光自己的失败就情有可原了,别人的成功也显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我想你们肯定知道,我不高兴了。他们从铺位上下来,希望抱抱我,我没让。我没有大发雷霆,尽管我处于最容易大发雷霆的青春期。我只是用手挡住了他们,把他们拒绝在了一个拥抱的门外。我尽量保持着先前的惊喜表情,我说:“那么,今天我就可以升舱了。”我想我表现得过了头,他们一下就听明白我是那么巴望赶紧离开他们了。他们的表情里出现了消极,他们大概只知道他们的“豆芽”脾气很坏,但从来没想到过她其实有些嫌弃他们。我意识到自己应该解释一下,我发现自己并不真希望伤他们的心。
“我讨厌的是四等舱。”我说。
“是的,我们也巴不得你离开四等舱。”我爸说。
“只有一步步升舱,才能去‘W社会’,那曾经也是你们的梦想。”我说。
“是的是的,那是所有手机族的梦想。”我妈说。
“我也不一定就能去到‘W社会’,但我不能因此就不努力升舱。”我说。
“你能的,我们相信你,相信我们的……”我妈不得不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我最近刚换的网名,“……风一定能成为‘五星’,一定能去到‘W社会’。”她开始擦眼泪,喜极而泣的眼泪。我想他们还不算太笨,现在终于不再提“天才”和“豆芽”了。而一旦这样,我又会立即原谅他们,他们又是我最亲爱的父母,我们一起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四等舱里紧挨着相守了十七年,我们有着铁一样坚固的感情。
我说:“可是你们……”
“我们没问题。”我爸说。
“我们都在这四等舱住了几十年了,早都住习惯了。”他故作轻松地说。
“只要你能升舱,我们怎么都高兴。”我妈说。
“别说是升到三等舱,我们还希望你升得更高,升到‘W社会’去呢。”我爸说。
“不还在一个船上吗?你天天都可以下来看我们的呀。”我妈说。
四等舱的公民只有礼拜时间才准许上甲板,这一点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只是如果你在非礼拜时间上了甲板,甲板上那只巨大的手机神像就会将你的违章记录在案,回头你就看见你的手机上显示,你被扣分了。四等舱公民违章上甲板第一次扣0.01分,第二次0.02分。没有人试过第三次,虽然几乎所有四等舱公民都希望知道第三次是不是扣0.03分。对于我们来说,0.01分等于一整天的生活币,0.02分等于两天的生活币,没有人那么傻。更何况,扣掉0.01分只需要违章上一次甲板,但挣来0.01分却有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再何况,我们的工作都是在手机上里,那边是一个不错的城市,甲板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非那么重要了。当然,关于这项规定,我们得到的解释是这样的:艰苦生活才是产生奋发意志的土壤,而只有具备了奋发意志的人,才能执着于自己的追求。这话一点没错,就昨天之前,我的一切努力都只为能离开四等舱,只为争取到可以到甲板上享受阳光的那份自由。我想如果这条船上没有等级区别,或者我像那些受父母荫庇的孩子一样,生来就在三等舱或二等舱,那我可能就不会这么拼命。我并不相信我有什么天赋,因为我清楚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只有来之不易的成果你才会紧抓不放,生怕不小心就弄丢了。我迫不及待要去甲板,我等不及时钟走到10点,等不及船长宣布礼拜开始,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四等舱里了。我不停地看我的手机,生怕那个红星突然不见了。我坐不住。我甚至已经开始收拾我的东西了。
“你……难道早餐也不考虑了吗?”我想我表现出来的急迫多少令我的父母有些心凉。
我于心不忍,只好找理由:“甲板上空气多新鲜啦!礼拜天甲板全天开放啊!”
“可是……好歹你得先吃早餐吧?”妈妈说。
“这也许是你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早餐了。”爸爸说。
我们的家,跟四等舱所有的家一样,窗口镶有一个小桌板,从我能记事起,这个小桌板就由我优先使用。而现在,我的父母正扁着身子让出那个地方,用期盼的眼神邀请我坐到那个地方去享用我在这里的最后一餐早饭。
“我想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爸说。
“是啊,你今天可以买草莓蛋糕了。”我妈对我说。
正如我们的舱位有等级之分一样,我们餐标当然也有等级之分。
手机族只有在三岁之前,生活才由父母代理,三岁之后,就必须自理了。手机族肉身需要的一切,都必须在自己的手机上购买,手机会按等级提供选择。更特别的是,我们肉身所需的一切都不能共享,比如我想吃爸爸盘子里的饭,吃进嘴里的一定不是饭,而是灰烬,各种各样的灰烬,纸烧成的,木头烧成的,泥烧成的。总之你没法下咽,而且我们认为那样的东西即便咽下也没有营养。那么我要是想穿我妈的衣服,到我身上两小时之后也会变成灰烬,就像被无形的火焰焚过一样。或许因为我们是一个立志挑战想象力的族群,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我们只能猜测:蓝母掌握着这一切。事实上他在另一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得多的领域,那里有着一座城市该有的一切,况且手机族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那边,只不过,对于我们的肉身来说,只有在那边挣的评分才有用。评分可以兑换成币购买我们的肉身所需的食物和衣物,模拟领域的食物并不能养活我们的肉身,衣物也用不到我们肉身的身上。所以,我们更看重的,还是船上的一日三餐。
我买了一个草莓蛋糕,一杯橙汁儿。我爸为自己选购了一碗麦粥,一杯啤酒。我妈的是一杯牛奶一个面包。餐桌太小,饮料全都必须端在手上。
“来吧!”爸爸冲我们伸出双手,我们分别抓住他的左右手,闭上双眼开始祷告:万寿的母!无疆的母!感谢您赐我们和平的世界,赐我们繁荣昌盛的国度,赐我们衣食无忧的日子!并赐我们梦想和目标,赐我们“W社会”,吾母万岁!万岁!万万岁!
睁开眼睛,我爸已经举起了啤酒。他说:“借蓝母赐我们的酒,庆祝风升舱!”
我暗自深呼吸,因为我爸没叫我“豆芽”。我举起杯子跟爸碰一下,又跟妈碰一下。我说:“谢谢爸!谢谢妈!”
“要谢谢蓝母!”他们说。
“是的谢谢蓝母!”我违心地说。我把我的草莓蛋糕分给他们,他们很开心地接受了。由爸带头,他们竟真把蛋糕吃进了嘴。我看到蛋糕在他们嘴里瞬间变成泥土,他们迟疑了一下,可很快他们就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还称赞“真好吃”。我想他们完全可以把那嘴泥土吐掉的,可他们却认真地用啤酒和牛奶将它们冲进了肚子。完了他们说:“谢谢你的一片孝心,乖女儿!”
那时候,我们的船又在风的作用下回转了身,阳光又洒进了我们的窗户,我又心花怒放了。
2
我们没有你们那种教堂。我们的礼拜是在甲板上进行。对于我们四等舱公民来说,这一天不光是礼拜日,还相当于放风日。所有四等舱公民都会在十点以前就涌上甲板,甲板给我们挤得水泄不通,其他舱的人们也就不屑来和我们挤了。他们站在船舱外的过道上、阳台上,或者直接站在船舱里,只需面朝神像就可以了。
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的神像是一只巨大的红色手机,在太阳光下,它闪耀着金属的光芒。十点钟,船长会准时来到神像前。首先他要领着我们跪拜,做祷告:万寿的母!无疆的母!感谢您赐我们和平的世界,赐我们繁荣昌盛的国度,赐我们衣食无忧的日子,并赐我们梦想和目标,赐我们“W社会”!吾母万岁!万岁!万万岁!
例行的祷告词都这几句,我们从小就烂熟于心。
那之后船长要为我们讲《想象力》,那是我们的“圣经”,我们从小就读,要读一辈子。
“想象力是一切智慧之源,是一切希望和可能之源,是我们为自己创造美好未来的原创力之源。人类正是依靠想象力创造了从动物变成智人,从智人变成神人的历史。正是因为想象力,我们创造了如今的“W社会”。幸运的孩子们,想象力才是推动世界之轮的原动力,让我们开动脑子,努力地挖掘它们吧……”
这是《想象力》开头那一段,每次礼拜,船长都拿它做开场白。一定要念完这段冗长而乏味的开场白之后,他才开始讲那些通过想象力实现了某个目标或者创造了某个奇迹的例子。这些例子也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无非是牛顿怎么从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又是怎么发现了相对论等等等等。我们是一个信仰想象力的族群,我们的礼拜日却严重缺乏想象力。船长永远都在讲这些例子,这一位船长是,下一位船长也是。稍为有点趣味的,是分享课。有时候,会有在近期表现优秀的人被推举到上面分享他(或她)开发脑洞的经历。然而因为下面的人兴趣各各不同,同样会让一些人感到无聊。我想今天我肯定是要上台分享的了,因为我都升舱了呀。我希望我的分享不至于让人感到无聊,所以我早早的就打着腹稿,我准备了一些小幽默,希望一会儿能搏得大家一笑。
可想而知,我是无法专心听船长讲经了。我很紧张。我眼睛看着船长的方向,心思却早已经逃到了一会儿的分享课上。我的手机在我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偷看了一眼,是一条空投过来的消息:“如果船长是个人工智能,你这会儿想怎样?”发消息的人叫“沙尘”,我不认识。我左右看,就在右边遇上了一双眼睛。再回头看看头像,确实是这张脸。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我们是同龄人。
“那么你呢?”我空投一句过去。
“我真想拔掉他的插头。”他回。
“我同意。”我回。
“我知道今天你会大出风头。”
“?”
“因为今天你将升舱,是近期优秀人选。”
“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手机族。”
我忍不住去看他。他冲我眨巴了一下右眼,我忍不住笑了。
回过头,我查了一下他的个人资料,发现他也有一颗红星。刚准备问他是不是也在今天升舱,他的消息就过来了:今天也是我的升舱日。
我忍不住再一次扭头去看他,他也正瞟着我。
我听见我的心跳了,却很大程度上无关于即将来临的分享课。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好感。
这会儿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开始注意到我们,我们只好重新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我们的手却没有停下。
“不过是四升三而已,离‘W社会’还远着哩。”我把这一句投过去。
“你想说‘我们没什么好骄傲的’吗?”他回。
我差一点儿就笑出了声。
不过,这一天我们俩谁也没能上去出风头,因为礼拜还没结束,就有三艘船接二连三上放起了气球,一艘是两个,另外两艘各有一个。这意味着今天又有四个“五星”要进入“W社会”。
因为这是头等荣耀,而且庆祝仪式热闹非凡,今天的分享课便免了。看着气球升空,不光信徒们没了听经的兴致,就连我们的船长也很乐意就把自己那神圣的事业放下了。他只是草率地说了一句:“今天我们船上也有两个孩子升舱,分享课推迟到下个礼拜日。”之后他便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了观看热闹上去了。至于我们,虽然很扫兴,但也很快就被正在发生的另一件盛事吸引过去了。
气球是被一束光送上天空的,情形很像你们放烟花,噗!就上去了。不同的是上到天空后,爆出的不是烟花,而是气球。一个巨大的气球。一只气球属于一个“五星”,气球呈现出这个人的脸,一张你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是正面的脸。这张脸在空中做着各种充满崇高感和自豪感的表情,用感激涕零的声音虔诚地感谢着我们的蓝母神,红着眼睛发表着自己的获奖感言。末了还要冲着下面做鼓动:“来吧!幸运的手机族同胞,跟我一起进入‘W社会’吧!”“幸运的同胞们,我们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五星’,就能进入‘W社会’,就能永生!还等什么呢?努力奋斗吧!”
与此同时还有空中全息投影视频,视频除了要向全世界宣布今天的获奖者以外,还要负责鼓动他们身后的人们:“看啦,我们又一批精英将进入‘W社会’。想象力是无限的,生命却是有限的!幸运的手机族同胞们,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有什么比永生更美好?蓝母给了我们永生的机会!我们只需做一个勤于思考的公民,便可得到永生……”
“听起来好像那是多么容易争取似的。”我扭过头,是沙尘在说。他现在跟我站在一起,我们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仰望着空中那四个光芒四射的气球。
“但总是有人做得到。”我说。
“永生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他问。
“就是不死吧。”我说。
“要是生活在四等舱,不死可比什么都更恐怖。”他说。
我冲他一笑。我很认同他这个观点。
空中视频正在直播精英们的升舱过程,当然从来都只看到他们走向头等舱的升舱室门口就结束了。气球将在天空停留半个小时左右,随着一个个气球“噗噗”爆破成一束束流光,我们便知道精英们已经奔“W社会”永生去了。那之后我们这些还需要多加努力的人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莫名的怅然之中,就好像我们丢失了什么。那之后,空中视频会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回放历史以来的精英们升舱时的记录,这样对于留下来的人们是一种莫大的鼓动。
“你觉得‘W社会’是在天上吗?”沙尘问我。
“也许吧,视频的声音不来自天上吗?”我开玩笑说。
“你说它会不会就是所谓的‘天堂’?”沙尘却很认真地问我。
他凑近来对着我的耳朵神秘地说:“但我知道去‘天堂’实际上就是死了。”他说:“还有‘极乐世界’也很相似,但也都是要先死掉。”怕我不明白,他又补充道:“就是肉身得死掉。”他说:“这两个地方都只有‘灵魂’才到得了,实际上很像我们每天都要去的那边,进入手机的,不只有我们的意识吗?意识也称做灵魂,我们在那边的模拟体,实际上就跟‘极乐世界’和‘天堂’一类地方的‘鬼影’一样。那么,你说‘W社会’是不是一样?”
我暗自吃惊。我想他正说到一些异教徒的东西,这是不被允许的。我们是蓝母的信徒,我们生下来就被告之:想象力之神才是人类惟一真神,而其他的神,都是奴役人类精神的谎言。为了保持我们的纯洁,手机对一切不利于我们的东西都进行了有效的过滤,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手机提供给我们的和平和积极的世界里。正如船长说的,我们是一个脑力劳动的民族,我们依靠勤奋思考,为社会贡献自己的智慧而生活。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永生,我们不害怕死亡,所以我们不需要那样的宗教谎言。
“你对这些不好奇?”沙尘问我。
“你缺乏我们这个年纪最基本的好奇心。”他失望地说。
或许因为我的这一缺点,他开始表露出骄傲自大的一面,似乎这一点一下子就能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是高高在上智者,而我却是那个只能仰视他的傻瓜。但事实上我这个傻瓜却在担心左右的耳目,因为我不希望我们这些话给别人听了去。
然而他却继续得意地冲我晃着他的手机说:“这上头有时候会跑进来一些‘偷渡者’,运气好的时候,我能在它们还没被杀掉之前发现它们。”
“看样子你实在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他嘲笑我说。
“可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我真想反唇相讥回去,但末了我却用的是担心的口吻。如果我对他的嘲笑不服气的话,那么现在我却自己证明了他的正确。我恨自己恨得热血灌顶,头脸发烫。幸好这时候我的父母冲我们走了过来,他们脸上挂着看完“精英”们升级后的惯常的怅然和落寞。不过看起来,因为今天也是他们的女儿的“升舱日”,他们又比别人要多出几丝欣慰。他们远远就冲我喊起来:“看到刚才那些气球了吧?我们盼着有一天也能看到你的气球。”如果这话是在认识沙尘之前说,我想我接受起来一定会很坦然,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在沙尘面前,我一下子就脸红了。这样,父母就对我身边的沙尘很感兴趣了,他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沙尘脸上,或许想把影响到我情绪的东西从他脸上挖出来。
“这是沙尘,他也是今天升舱。”我硬着头皮介绍说。
“啊!”他们一脸的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追究起来。“也是四升三吗?”我爸问。
“当然。”沙尘说,“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甲板上。”沙尘的口吻带着自嘲,这一下子就让我的父母好受起来,这一次的“啊”被他们拖得长长的,有一种很明显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想象着一只气球,我父母刚才的情绪就像一只气球,给一股压力挤变了形,而后又因为这个压力的撤退而反弹回来。反弹后我爸开始哈哈大笑,他自信地伸手去跟沙尘握手,他拍着沙尘的手,说:“都是好孩子,都很厉害。”这一拍,就把沙尘拍到跟我一样的高度了。我爸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多数时间在我脸上,那意思很明白,他更多的是在赞赏我,沙尘不过是个附带而已。我承认我的情绪因此而好了很多,我甚至已经不再为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而羞愧了。
我妈过来搂住了我,我当然也很乐意被她搂着。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是一种最好的团结语言。
我爸说:“我们是真替你们骄傲。”
我妈说:“不过今天也实在有些扫你们的兴。”
沙尘说:“没什么,也就是个‘四升三’,等我们做成了‘五星精英’,也会有这等风光的。”
我爸说:“是啊是啊,我们我就盼着那一天啦。”
我妈说:“我们老了,这脑子也笨,拼了命,也开发不出什么意外惊喜了,就看你们的啦!”
话说到这里,他们也没再站下去的兴致了。他们看上去突然就没了情绪,就像情绪给风一下就吹跑了,剩在脸上的,只是一脸的无趣和灰心。
我爸说:“那你们继续,我们回舱了。”
我妈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呢?”她指去三等舱报到。
我说:“过一会儿吧。”
她说:“那我回去替你收拾一下行李。”
我说:“你们不想多在上头待会儿吗?”
但他们说他们累了,想回去歇着。说完就真回舱去了。
“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了。”沙尘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人最怕看不到希望,一旦看不到希望,就会衰老得很快。”他说。“如果他们不是待在四等舱,而是在三等舱或者二等舱,那他们一定不是这么一副衰老消沉的样子。”他说。
我感觉我的反感情绪又上来了,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父母一起回舱去吧。我起身要走,沙尘却问我:“你为什么要走?”
不等我回答,他又紧追着问:“我这人让你觉得讨厌吗?”
我认真看着他,的确又发现他看上去并不令人讨厌,而且正好相反,他那帅气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于是我留了下来。
他又继续他刚才的话题。他用下巴指指我们左右,说:“你看看我们周围。”
甲板上竟然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了。不用多想,就知道人们去了哪里:一部分(如我的父母)是因为灰心,回去睡觉去了。一部分(几乎是所有年轻人)回到船舱进了手机。这是每一次看完气球升空后的劳动高潮,几乎每一个还没认命的人,都会在那一刻变得尤其坚定和执着。事实上,当一个梦想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时候,人是会变得懈怠的。可气球升空又分明告诉你,你的梦想就在跟前,它就站在你跟前的一棵大树上,现在别人已经摘到它了,你只要努力,也就能摘到。因此,每一次看完气球升空,很多四等舱的年轻人都会像打了鸡血一样猛加一阵子的班。这样的情况不光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也发生在我身上,因而我不认为这应该受到嘲笑。
我问沙尘:“难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吗?”
沙尘想了想,说:“多数时间我也一样。”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不一样呢。”我说。
对于我的讽刺,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看上去百毒不侵。
“要不然我怎么能升舱呢?”他说。
“万一你是天才呢?”我说。这次我加了点儿劲,并暗自在这种损人的行为中获取着快感。
不料沙尘用下巴指着三等舱窗户那边说:“天才在那里哩。”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著名的傻瓜大头正把脸挤在窗户上冲着我们笑。他或许以为自己能穿过玻璃窗来到我们这边,所以不惜挤扁了脸。他那样子着实滑稽,又加上自己刚才正处于快感之中,我忍不住开心大笑起来。沙尘乜我一眼,又拿手当枪给了大头一枪。大头看到他那个动作,又看我在笑,于是他也在玻璃后面大笑。他张大着嘴,要把自己笑翻似的。那副傻相又让我笑不起来了。
沙尘说:“天才就有天才的福,这傻瓜靠他父母住在三等舱,所以即便是个傻瓜也不会住到四等舱里去。”
我说:“可即便是那样,你也不愿做傻瓜吧?”
沙尘说:“可要是我的父母是三等舱公民,我也没得选择哦。”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骨子里也是有些幽默感的。
但我嘴上却令人讨厌地说:“嘲笑一个傻瓜可不是美德。”
沙尘照样油盐不进地说:“我要是生下来就住在三等舱里,保不准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瓜了。”
他盯着我看,很希望我有所回应。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在想,我可不会那么不上进,我的目标是“五星”,而不是三等舱。
沙尘改了话题,问我:“你挑战的是什么?”
我说:“文学。你呢?”
他嘟了一下嘴,利用那个时间想了想,说:“我的兴趣很杂,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末了又问我:“你今天准备跟我们分享什么?”
我说:“我想提一个刷新《想象力》的建议,或者写续集也行。那些老掉牙的例子我们早就听烦了,而且那还全都是人文主义时代之前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极其过时。数据主义时代之后,有许许多多的可以证明想象力有多关键,对于人类又有多重要的例子,而且这些例子更贴近我们的生活,自然就更具说服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由我来写……”
“等等等等。”沙尘打断了我。他一脸不解地问:“你要经过谁的同意呢?是蓝母吗?还是船长?”
我想我也是一脸不解,难道我不需要得到同意吗?要知道,这并不是手机上的现成课题。
沙尘看上去很为我有了这个想法而欣喜,他满脸的“真没看错你”,但又因为我的不够解放而有些失望。他说:“你难道要等得到同意,手机上出了这个课题,你才去挑战这个课题吗?”
可是我想,要不然的话,我又能怎样?
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先写呢?”
我说:“可是那样的话,谁给我分呢?”
沙尘说:“你管它呢,写完上传,分不就有了吗?指不定那能让你一步就跳到五星呢。”
我说:“可万一他们根本就不接受呢?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
沙尘的表情里迅速出现了失望,而且很快就只剩下失望了。他一脸的瞧不起人。他甚至起身走了两步,大有要赶紧弃我而去的意思。但看上去又有些不甘,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了。他回来是为了告诉我:“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讥笑,那种智者看傻瓜时的,满是同情和怜悯的讥笑。他说:“要知道循规蹈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消极的,我们需要的是开拓精神,是敢于冲破规矩的勇气,而不是像你这样本分地做一个良民。”他说:“手机族是一个挑战想象力的民族,可你呢?甘愿让想象力束手束脚,真令人失望。”他说:“也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挑战文学,而且还能靠这个项目升舱,我直接怀疑系统是不是搞错了。”
他指指旁边玻璃窗里的大头说:“我感觉你跟他差距不大。”
我想我如果还要忍受,就真跟大头一样傻了。我冲他喊了一声“够了”,而后便愤然离开了。我想,即便他可能说对了,也不代表我就没了自尊心。我想,让你那张俊俏脸蛋见鬼去吧,我已经不稀罕了。我还想,如果到这份儿上我还愿意跟他待在一起,那就连我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对待那些不屑于你的人,你也应该用不屑回应才是。
这一次他竟没有挽留,看样我真是令他大失所望了。或者他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大狂,连一丁点儿仁慈也不愿给人。他哪怕只问一声“你怎么就走了”,我就可能获得相当程度的积极因素,我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也会很快就原谅了他。
遗憾的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滚开,你笑个屁!”我想他肯定是在冲大头喊,因为当时只有大头在傻笑。
3
多数时候,受挫会让你产生发奋的冲动。尤其对于我这种正处于逆反期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反弹现象。我迫不及待地要去三等舱报到,我想立刻拥有自己的新铺位,那样我就能安下心来勤奋工作。有一种冲动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一定要证明给沙尘看,一定要击败他的自以为是。
我回到家便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然而我们的行李实际上又简单得不行,不过是几件儿日常的洗漱用品而已。也许你们会想到衣服,可我在四等舱穿的衣服根本没必要带到三等舱。四等舱的衣服是黑色,三等舱的衣服是白色,二等舱的衣服是淡蓝色,头等舱的衣服是深蓝色。不知道这种区别产生于一种什么灵感,但着装是我们手机族一目了然的等级差别。
我三两下收拾好洗漱用品,才发现父母站在一边看着我。
“我会经常回来的。”我说。
“我就在你们头上。”我说。
“当然。”我爸说。
他们的表情里有许多茫然,他们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急迫。我没心情做什么解释,收拾好行李,我只跟他们分别拥抱了一下。“我会照顾你们的。”我于心不忍地说。我希望这样能缓解一下他们此时的焦虑。
“或许有一天我能帮你们升到三等舱。”我说。贡献达到一定程度的手机族可以将自己的福利分享给亲人,为他们加分。不过这对于自己来说又是一个减分的过程,因此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被看成“拖后腿”,我爸妈当即就表示他们不会接受这个。他们说,这四等舱我们都住了半辈子了,你让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还不习惯呢。他们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但我知道他们有多认真。我妈说:“我们可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们还指望你能进到‘W社会’,为我们争光哩。”我想好吧,我也正希望有那么一天哩。这话倒是无意中迎合了我当时的心境,为了那份证明自己的冲动,我匆匆离开了我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的四等舱,而且走得义无反顾。
我以为自己会很从容地走进三等舱,可没想到我的手机刷不开门,怎么刷都刷不开。有一会儿,我以为是由于自己正在生气,或者是因为抑制不住兴奋,操作上出现了失误。我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依然刷不开。这时候过来一位孕妇,白色的着装证明她也属于三等舱。她应该是正在散步,看样子她很怕她的孩子会突然掉到地上,她一直用双手托着肚子。
“新升舱?”她非常友善地问我。
“那么你应该先买身衣服。”她说。
“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衣服。”她说。
我想我是露出难堪来了,她说没关系,我第一次也跟你一样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的确让我很感安慰,于是我冲她笑笑,赶紧进入手机。果然我的购物页面上已经有了白色的三等舱服装,我立即就选购了两套。付完费再去刷门,一下就开了。我回头去看那位孕妇,她正冲着我微笑。而我的身后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欢迎三等舱新生2100563590789480前来报到,祝你生活愉快!”我越过她的肩看向她身后的天空,于是她也回了一下头。那里悬着一幅巨型的标语:“W社会”,人类的终极梦想!
“那么……开始吧!”她说。
我指指她的肚子,问:“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事实上她是个女孩,而且她今后会跟你一样漂亮。”
我非常感激在这里遇上她,我的心情已经变得非常不错了。“谢谢你,我要找我的铺位去了。”我说。
“你应该到‘女单’找你的ID号。”她说。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说。
她怕我找不到,又跟我一起进了船舱,领着我去找我的ID。
我们在第四间“女单”的墙壁上找到了我的ID号,她很开心地告诉我,她也住在这一间。或许为了证明这是真的,她抢在我前面刷开了门。可这时候我竟很没出息地回头张望。我竟然是在关心“男单”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惦记着沙尘,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来报到了,想知道他住在哪一间。事实上我是多么希望这时候他也站在“男单”的门口,正扭头看向我。
女单是八人一间,我们进门的动静并没影响到室友们,她们全都沉浸在工作里,有的因为走得太深入,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有的又像是做梦做得太激烈一样,身体不住地抽搐。
“你喜欢窗户边对吗?”我刚结识的新室友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笑着说。
“谁都喜欢窗户边。”她说。不过末了又说:“但是你最好别做那样的梦。”
她指指窗户边右边的下铺,说:“那是我们室长,只有她才能享受最好的铺位。”说:“紧挨着她的,是她的铁杆粉丝。”说:“等你成为她的铁杆粉丝,大概也可以住到窗户边去。”
挨门口的两个上铺都空着,她告诉我,我最大的选择空间,就是这两个铺位。而她的铺位,正好就在其中一个空铺的下面。她说:“我比你早来一个周,所以我住上了下铺。”
不过我表示我很愿意住她的上铺。一边往铺上放行李,我一边问她是不是也刚升舱。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她把手伸过手来,说:“欢迎你,我叫鱼。”
我跟她握握,说:“我叫风。”
空铺上已经有了两套新衣,我冲它们晃一下手机,衣服上显示出我的ID号。它们属于我。
我开始换衣服。
我把换下来的四等舱衣服叠起来。鱼却说:“难道你还会穿它们吗?”
我想了想,说:“当然不会了。”
她说:“那么垃圾桶在这里。”她指了指她对面铺位下面。
我从那里看到了“垃圾桶”三个字。拉出那只银白色的金属柜,我将旧衣服放进去,看着它们在里头变成灰烬,才将它推回原位。这时候我注意到了鱼的衣服,它们显得有些旧。
“你已经升舱很久了对吗?”我问。
“是的,我在三等舱已经生活了十年了。”鱼说。
“我刚升舱时住的是女单5号,结婚后搬出去住了七年,一个周以前,我丈夫升舱去了二等舱,我又搬这里来了。”她说。
“在三等舱,如果你想离开‘女单’,就赶紧谈恋爱,只有成了家才可以有私人空间。”她说。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沙尘的脸,但我赶紧摇头赶走了它。我对鱼说:“也可以努力工作,争取升舱啊。”
鱼说:“三升二有难度,但愿你有那一天,我是没那信心了。”
我爬上铺位,全身放松躺下来,一种新鲜感填满了我的身体。
“你不想去追你丈夫吗?”我问。
“追?谈何容易。”鱼说。
“他可以帮你。”我说。
“我不能拖他的后退。”鱼说。
“况且,他也就是升二等舱,还跟我住一条船上,我们随时可以见面,不同的只时不住在一个舱里而已。”她说。
“而且到了手机那边,你们照样可以一起逛街什么的,对吧?”我试着去理解她。
她摸着她的肚子,笑着说:“是的。”
我想,这样的话,的确没什么。我想或许女人怀了孕就会变得特别善良,我很感激鱼跟我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有些怯生的我一下子就融入了新环境。于是我很真诚地感谢了她的热心,并表示非常希望我们能长期做好朋友。
“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找我。”我说。我想孕妇一定会需要很多帮助。
她冲我笑笑,说了“谢谢”,之后又说:“赶紧去那边熟悉一下环境吧。”
于是,我抑制不住兴奋和好奇,进入了手机。
我出现的地方是地铁站的检票口。当然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叫地铁站,对于我来说,这还是一种全新体验。在四等舱时,我们最大的交通工具就是中巴公交车。四等舱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座小城,一座黑白的小城,而这里,显然应该算得上一座不小的城市,而且,还是彩色的。
我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只好傻站在那绿色的检票机前发呆。我是给身后的人喊醒的,他们排在我身后,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问我怎么回事,说你得去买票!我还看到排在旁边另一个检票口人们的表情了,他们大多在看我的笑话。好在因为我是个漂亮姑娘,他们对我都还算友善。他们指指旁边的自助售票机,又扬扬手上的票,我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选了一个有人的售票机,我想我需要先学会怎么买票。因为我凑得太近,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新升舱的?”
我说是的。
他问:“从四等舱来?”
我说很显然。
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或许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很蠢,还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经买好了票,把自助售票机让给了我。
“你来吧。”他说。
售票机页面上显示着“回到首页”和“继续购票”,我选择了“继续购票”,之后便跟着它的提示买到了票。拿到票,我发现那人还没走开,看样子他有讪要和我搭。
“很简单对吧?”他说。
我说是的。
“从一个黑白世界来到一个彩色世界,很新鲜吧?”
我又说是的。
他让我走在他前面。我们排队进站,下了长长的台阶,到了站台。
“别把票丢了,待会儿出站还需要。”他说。我感觉他把我当成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了,当然,又何尝不是呢?
我真诚地说了“谢谢”,并认真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是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右耳下面的纹身。那是一只蟑螂,在他的长头发下面若隐若现。我想我的微笑一定是熄灭在那只蟑螂之上了,那之后他有意识地用头发遮挡了一下,而且给了我一个自嘲的表情,说:“这东西很恶心对吧?”
我想表示歉意,因为如果我说“是”就很不礼貌,但最后我只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人如果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就会连善意的谎言也不会撒。最终我还是把他得罪了,我得罪了一个热心人,一个惟一对我表现出热心的好人。
他已经变得很气恼。我估计每一次想起这只蟑螂他都会这样。他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可以,我就杀了给我这个的人。”
我正琢磨,为什么纹身竟然会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一阵凉风刮来,列车的轰隆声也近了。站台上的人们开始排队,准备上车。他站到了我的身后,但我很清楚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排队,我想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知趣,我让他知趣了,我让他感到暗淡了,这在某些时候或许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但这时候却令我十分难堪——我想我从来都不愿意伤害一个好人。现在这个好人因为自己身上有个蟑螂而不得不知趣地躲在我的身后,我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他的沮丧和自卑。我真希望我的后背是一张脸,真希望它能给他一个抱歉的表情。可后背毕竟后背,如果它有表情的话,那也只能是负面的。于是我回过了头,我想跟他做一下解释,但他却并不在我身后。我的身后是一个女人,一个把头发染成了红色的女人。
这当口列车已经声势浩大地开过来了,跟着一股气流停顿,列车停了下来。车门在我的面前打开,下车的人流开始往门外淌,上车的人流开始往门里涌。我也就随波逐流地进了车门,找了个有扶手的地方站下了。我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蟑螂男。我发现他站在另一节车箱里。他竟然要离我那么远。我看到他时他也看到我了,我敢肯定他看到我了,但他却表现得根本不认识我一样,就像两个陌生人无意间把目光碰到了一起那样,一扫而过。我禁不住在心里自嘲,我想我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无语地收回目光。我想现在该轮到我知趣了。
车里的人们大多都埋着头刷着手机,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看肥皂剧,有的可能在看网络小说。手机族到了手机提供的模拟领域照样需要手机来充实生活。我因为环境还很新鲜,暂时还不会到手机上消磨时间。况且我得仔细看看线路图,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一站下。我就是在寻找线路图的时候看到沙尘的,他就站在离我左边不到10米远的地方,而且碰巧他也看到我了。我想我们都很惊讶。但我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要不要走开。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这个时间里,他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我当然不会再看他一眼。我后悔自己没有果断地走开,或许我可以过去重新跟蟑螂男搭上讪,或许……没有或许了,沙尘已经在我耳边“呱哒”开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他说。
“你也没想到吧?”他说。
“彩色世界好看多了对吧?”他说。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色彩还是不够真实,有些细节还是显得粗糙,你仔细看看这车里的灯光,还是不够柔和。”他说。
他突然不说了。我真想扭头看他一眼,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说了。但最后我并没有那么做,我依然直视着我的前方,坚持着我的傲慢。而这时候车里广播开始报站,车该停了。他突然又开口了:“千万别承认你认识我。”说完他就匆匆下车了。我正发愣呢,蟑螂男突然出现在我跟前,他问我:“你们认识?”我想他大概问的是沙尘吧。我想起了沙尘的叮嘱,于是我摇了摇头。他竟然相信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显然也着急着下车,这样一来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下车时他的后衣摆给车门夹住了,他拉扯了两下不行,只好把外衣留下,自己追沙尘去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车。
4
我妈是在我升舱后的第五天遭遇意外的。问题出在“广场舞”,这是多年来手机提供给四等舱中老年妇女的娱乐健身网页,她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到那个人山人海的广场,在中间那块空地上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伴着能把人耳朵震聋的音乐,跳上两小时广场舞。据我妈说,那两个小时,是她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们可以在这个时间完全解放自己,让自己获得一种全身心的自由和放纵。多年来,这是她们惟一能活出自我的场所。可是她们全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里会要了她们的命。事实上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据说不过是中途音乐伴奏发生了变化,好像是有人突然为她们换了曲子。这当然算不了什么,正跳得起兴呢,而且曲子也都是她们熟悉的,节奏也没多少不同。当然,如果她们讨厌的话,换曲子也来不及了。新曲子刚出现不到一分钟,便停了电。感觉像是那只新曲子的原因,但谁也没听说过曲子能断电,它又不是个绝缘体。更何况,也不仅仅是她们的伴奏停了,而是整个广场的电都停了。突然间,人山人海没了,广场也没了,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舞是没法继续跳了,她们开始寻思是怎么回事。可因为年纪的原因,她们又是那样迟钝,不管她们有多么卖力,脑子转动的速度照样没法跟蜗牛比。照这样的速度,等她们明白自己给困住了的时候,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
那会儿我爸还在打牌。打牌也是四等舱中老年男人的娱乐活动,我爸每天晚上都要参加的。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相约在同一个时间进手机,又保证在同一个时间一齐回来。对于手机族来说,这也是一种恩爱的体现。我爸们的牌局没遇上故障,所以他照样足足玩满了两小时。他于约定的时间准时回来,却见我妈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稍许两分钟倒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个谁先谁后的问题。可我爸都爬窗口抽完一支烟了,回头看她还没出来,就有点儿生她的气了。他推了推她,开玩笑说:“你不会在外面有人了吧?这么晚了还不回?”
我妈当然没能给他什么回应,她和她的舞伴们一起被困在了一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牢里了。
对于一个已经有了半辈子人生的手机族来说,这样的情况当然并不陌生,意识到出了故障的第一时间,我爸还指望能强行把她拉回来。他掐她喊她抽她用水泼她,甚至砸她的手机,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事实上,如果你不能在停电后的十秒钟之内逃出来,那么即便是超人来了,也无可救药了。
我们船上的确有一个女人在十秒钟之前逃了出来,只可惜这个人不是我妈。似乎,所有天灾发生时都有一个规律:总要有那么一两个幸存者,他们负责留下来描述当时的情景,传播灾难的威严。就在越来越多的人们意识到降临了不幸的时候,这个女人慌张张冲出门,在过道上喊了起来:“广场停电,全困那里了!”她满脸恐怖,就像黑暗依然在追杀她一样。她一路拍着舱门,一路狂喊:“广场停电了,她们回不来了。”每一扇门都为她打开,四等舱公民们全挤在门口或过道上看着她。她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疯子,可很多人显然不打算这么看。事实上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像我爸一样发现了问题,只不过暂时还处于怀疑和猜测阶段。经她这么一喊,答案已经揭晓,大家也都不需要动脑去猜测了。于是,很多人想到了抢救,调转身把那具意识已经被掏空了的身体一阵摇晃推搡呼喊,一时间,四等舱里哭声喊声像打雷似的,可谁也没能成功把自家那一位喊醒过来。
幸存者瘫坐在过道里,无论她的家人怎么拉怎么扶,她都起不来了。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亲人的手和过道的地板给了她一份很实在的安全感,她已经不再恐惧,但逃生的过程让她耗尽了力气,她现在迫切需要休息。况且,她很清楚自己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还得向大家描述当时的情景,得让人们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而作为幸存者的家人,他们也都具备了应有的大度和慈悲,也都十分支持她。
明白抢救无效后,人们又回到了门口和过道上。这一次,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那种迷茫的白痴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嫉妒和不平。凭什么她们全都困住了,你却逃出来了?这样的问题都不用他们开口,她只需看一眼他们的眼睛,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向他们交待。
“我想我可能比她们幸运。”她说。对此她也十分抱歉,她的表情明摆在那儿。而作为幸存者的家人,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是满脸的抱歉和诚实的同情。
她说:“停电后大多数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说:“我想我是因为经历过我父亲的死……你们是知道的,就五年前那次5976电子厂大停电,我父亲就死于那次大停电……所以……我成了反应最快的那一个。”
毕竟,五年前的事情离我们还很近,除了没满五岁的小孩以外,别的人都知道那次事件。那次事件死了好几万人,单我们船上就死了三百多个。他们全都是5976电子厂的工人,是一些死了挑战想象力之心,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那一次,我们船上甚至没有幸存者回来,答案是事后的空中视频告之的。新闻说5976电子厂因发生停电事故,导致三万多工人死亡,只有七人逃了出来。三万多人的死亡,对于我们来说,肯定不仅仅是船头火葬场的烟囱足足了冒了五天的黑烟,不是天空中整整飘了一个周的臭味。那么,既然她的幸运可能来自于一次灾难的经验,又怎忍心对她心生妒恨呢?况且稍稍冷静一想,就很容易明白:幸存者并没有义务要承担其他死难者造成的仇恨。
一触及发的愤怒,像火葬场的黑烟一样被风吹散,过道上只剩下一堆茫然无物的面孔。停电,一直是我们手机族的天灾,就像你们的地震一样,仅仅因为凶手的至高无上,我们就只能打脱牙往肚里咽。就旁观者而言,我们甚至还会替凶手开脱。你们的地震被认为是一种地质现象,是地球人必将承受的一种理所当然的可能,而我们的停电,同样被认为是手机族必然会经历的一种可能。就是说,如果你死于天灾,那就跟任何人无关,只能是你自己运气太背。
就比如这一次广场停电,受难的可不只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还有正从广场路过的部分行人,还有一些喜欢坐一边儿欣赏广场舞的观众,他们多冤啦。
这样去理解一场灾难,也并不是没有好处,一旦认命,人的仇恨就得到了有效的消解。剩下的事情,便是各自把自家的死人送到甲板上,由船长来一次集中的超度,跟着便送往火葬场,火化为安。
不过认命并不等于不悲痛,它并不是给情感打了麻药,而只不过是堵住了一个渠口。甚至于,因为一个重要的渠口被堵,情感更会淤积成疾。
那一天,我爸只对我说过两句话:“广场停电,你妈走了。”“我们船只逃出来一个。”那之后,他便一直沉默着。他的背,在那一瞬间便驼了,我知道那都是因为承受了过于沉重的悲伤。
那个时候,空中视频的声音已经响彻了四等舱,一位面无表情口吻也不带任何情感的女主播正在播报今天晚上的广场灾难。报道说,这次事件共有5382人遇难。然而,播音员的口吻听上去却像是在说有5382只鸡遭遇了鸡瘟。
但不管如何,汽笛声快要拉响了。我们的船从来不需要航行,因此我们的汽笛只用于做礼拜和哀悼会之前。那么,哀悼会前的汽笛声我们权且可以叫“丧钟”,我们必须在它响起之前做好把死者送往甲板的准备。它一旦响起,我们就得及时把死人送到蓝母神像跟前。
然而,我爸肯定是给这个事件击傻了,跟我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他就一直傻傻地坐在那里。看上去他也像遭遇了停电一样,意识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而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他的大脑。
我一个人做着那些当务之急的事情:为妈洗澡,换衣服,画妆,穿上寿衣。那之后,我才坐到我爸的身边。我的心里也有块沉重的石头,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种硌痛感,还意味着如果我不哭出来,它就将细水长流地延长我的悲痛时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的冲动。感觉上,我的情感遭到了冻结。它不再流动。
深夜十一点正,汽笛声响了,三声,那是哀悼会特有的信号。又因为今天的死者众多,汽笛响了三次,加起来是九声。这或许代表了今天的哀悼会的隆重?
甲板在蓝母的照耀下,显得灯火通明。蓝母只在哀悼会的时候亮屏,或许可以算是给死者的特殊照慰?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却给我一种欢庆之感。我们,所有的死者和死者家属聚集在这里,聚集在一种莫大的悲痛之中,而它,却一改一惯的死气沉沉,突然间光芒闪耀。什么事情才能让至高无上的主宰放下故作矜持呢?难道不是权利的任性吗?船长在上面宣布死者的ID号,致悼辞,蓝母神像就一直睁着它那只开心的大眼,直到哀悼会结束。
这一次,我们船上死了五十八人。蓝母黑屏后,甲板给巨石一样的黑暗和悲痛压迫着,发出“吱吱”的濒临崩溃的响声。死者将被送往火葬场了,家人发出了最后的生离死别的悲号,我,也在那一刻终于哭了出来。
我们排成长长的队,慢慢将自己的亲人送往火葬场,又排着长长的队离开火葬场。船头的火葬场已经开始工作,空气中飘起了焦肉味儿。我们停留在甲板上,久久地盯着那个方向。我们挂着两行热泪,希望透过黑暗看到属于自己亲人的那股黑烟,以作最后的告别。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明天太阳升起后,又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这是沙尘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他和我,和我们站在这里的所有的死难者家属一样,直直地盯视着火葬场的方向,盯着那根正在冒烟的烟囱。我感觉我的心沉了一下,难道他也跟我一样,刚刚才失去了母亲?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一刻就不应该遭到讨厌。我们甚至应该同病相怜。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扭过了脸来。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我确信自己没在他的眼里看到泪光。而他也很快就证实了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别看了,谁知道哪一股烟是谁的呢?”他说。他又开始犯肆无忌惮的毛病,不怕别人听见,也不管自己的口吻。
“即使知道也没用,都变成黑烟了,还能叫回来吗?”他继续说。
我算是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要只说给我一个人听,而是希望更多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口吻里的玩笑和不恭已经很明显,在这个悲伤的人群面前,他就是个混蛋。他引起了关注,原本盯着火葬场的目光,大多都转向了他。我真有点幸灾乐祸。我希望看到一个拳头砸向他的脸,最好是大家一轰而上,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没想到他扭转了局面。他在自己即将引发的火灾还没能蹿起火苗的时候,就一脚踩灭了它。
“我是过来人。”他说。
“五年前,我也像你们一样悲痛。”他说。
“我甚至比你们更悲痛,因为那次我失去的是双亲——我的父母。”他说。
“我想你们肯定知道5976电子厂停电事故,我的父母就死于那次事故。”他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们的目光开始闪动,有人开始左右张望,又有人在黑暗中认出了沙尘,他们知道沙尘的情况,他们站出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沙尘很开心,因为他免去了被人暴打一顿的遭遇。而且他还成功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因为他来这里的目的,远不止为了告诉人们他在五年前也失去了父母。
“今天我想告诉大家,停电就是一个谎言!”他说。
“如果没发生这次停电事故,我可能也不敢这么断言。可是有了今天这场事故,我就敢肯定:停电就是一个谎言。”他说。
“这不是事故,也不是天灾,这是有计划的人口清理。我们的船最多只能承载三万人口,这就注定了不能依靠自然的新陈代谢来控制人口。新生的总是要比老死的人数更多对吧?那么,采用人为的集中清理不就成了最好的办法了吗?你们试着想一想,每次停电事故都发生在四等舱领域对吗?死的都是四等舱公民不是吗?还都是中老年人不是吗?为什么事故不会发生在三等舱,二等舱头等舱?因为那里住着他们通过优胜劣汰筛选出来的有希望成为精英的人们,而四等舱呢?尤其是四等舱的工厂里呢?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呢?则是被淘汰下来的一个被他们看成没用的人群,被他们看成垃圾的人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过是他们在清理垃圾而已……”
我想肯定是他的措词让人听不下去了,他显然只顾表达更准确,却忽略了听众的接受能力。他的话被打断了,有人问他“什么叫垃圾”,“你他妈告诉我什么叫垃圾?”那人说。
当你引起众怒之后,你会发现对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的影响力要大得多。那人只不过做了一件大家都想做的事情,他发出的不过是一句大家都想发的质问。于是众人纷纷跟上,都要质问沙尘“什么叫垃圾”。不仅问,还全都挪动脚步逼近了沙尘,大有他解释不清就吃掉他的势头。我暗自替他紧张。我紧抓着父亲的手,不希望他加入。我想父亲可能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又或者他是这里难得地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人,他站出来替沙尘说话了。他说:“年轻人说话,用词不当,不用计较。”可沙尘就是个笨蛋,他不仅没有顺着我父亲铺的台阶下台,还反而鸭死嘴硬地辩解说:“我的用词恰当得不能再恰当了!”
他说:“他们千真万确就是把我们底层人当垃圾。”
他说:“大家理智一点好不好?我承认这种说法很难听,但它是事实!”
“你拿什么来证实这是事实,而不是你没事的胡乱猜想呢?”我爸在众人张嘴前抢先提出了这个大家都想提的问题。我看出来他是想替沙尘挡枪。
沙尘感激地瞥了我爸一眼,而后说:“发生五年前那场事故的时间,我们船的人口正好是三万。五年后的今天,我们船上的人口又达到了三万,而且就昨天还刚刚出生了三个婴儿。加上这三个婴儿,我们的人口就超过三万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要发生这样的事故,因为我们的人口不能超过三万。”
“你就凭这个?”有人抢着问。
沙尘看了我爸一眼,我想他大概是希望问话的人是我爸,而不是那一位。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他说:“是的,我就凭这个。”
“哈哈!”有人发出了夸张的冷笑。我很吃惊在这种时候他竟能笑出声来,很显然他这会儿已经把刚死去的亲人忘记了。事实上我们都忘记了。
“每艘船上的情况应该都一样。”沙尘说。
“我会继续寻找证据的,我会找到让你们哑口无言的证据。”他说。
“妈的!那就等你找到证据了才来胡说八道吧。”这时候,汽笛又响起了,今天不应该是四等舱公民自由待在甲板的时间,这是赶人回舱了。于是,众人做鸟兽散,各自回舱。临散时很多人还在咕哝,都认为他们白站这里听沙尘胡说八道很傻。
我爸也要走了,临走时他拍了拍沙尘的肩,我感觉他有什么话想说,但末了又什么也没说。我要送他回舱,但沙尘拉住了我。“你也要走吗?”他问。
我果断地甩开他的手,说:“等你找到了证据,再来证明我们有多傻吧。”
可他不折不挠地再次抓住了我。他说:“就剩下你了。”他说:“你要走了,这里就没人听我说话了。”
我说:“你可以找蓝母去说,你说你知道他对你撒谎了。”
我一点点地感受着挫人的快感,可他却不想让我占更多的便宜。他坚决不放手,还一副油盐不进的厚脸皮。
我爸出来解了我们的围,他对我说:“你也不用送我,你们俩就在这里聊聊吧。”黑暗中,他很认真地看了沙尘一眼,我感觉那应该是寄予厚望的一眼。那之后,他转身回舱去了,而我,却真就没能挪动一下脚步。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法拒绝沙尘的执着挽留。
“你还记得那天在地铁里,我被人跟踪吗?”沙尘问。既然我已经留下了,他也就放开了我。他就地坐到地板上,并示意我也坐下。
“就是因为想找到证据,我惊动了他们。”他说。
看我还是不跟他答话,他又说:“行了,你这么几天对我不理不睬,还没报复够吗?”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话的原因,我感觉自己再也绷不住脸了。而且,我发现给出一个原谅远比强扭着一个计较要轻松得多。
他拉我坐下,我也就顺势坐下了。我白他一眼,他冲我笑笑,我们的关系又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你不记得那个蟑螂男了?”他问我。
“你是说蟑螂男在跟踪你?”我问他。
“是的,蟑螂男是三等舱的警察。但那天他着的是便衣。”他说。
“在四等舱的时候,我就被警察盯上了,没想到到了三等舱一样要被盯梢。”他说。
“你做了什么?”我问。
“也就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实吧。”他说。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我问。
“偷啊,黑啊。”他说。
“手机为我们提供的领域,当然干净得像秃子的头顶似的,但……”他指指头顶的天空,说:“那里就不一样了。”
“云端?”我问。
他点点头,说:“你还没傻到让我绝望的地步。”
“你不怕吗?被抓住了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你呢?”我问。
“我想他们暂时应该还不会拿我怎样。”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想了想,说:“因为没被他们抓住呀!”末了又说:“再说,我估计他们还对我抱着幻想,他们不是主张开发我们的想象力吗?而我让他们看到的,正是这方面的潜能,因此他们不会很快就对我下手。我猜他们甚至很惊喜,惊喜终于发现了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他们会由着我发展,他们只需随时关注着我的进展,因为他们相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相信我最终只会白忙活一场,而他们,却收获了一个灵光的大脑。”
我想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负呢,但又没说。我们还手拉着手,我不想又闹出新的不快来。我说的是:“那他们又何必要跟踪你呢?”
“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发呀,如果在高压下我的脑潜能更活跃,那不正是他们想要的吗?”他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一半我都听不懂。他口口声声说到的“他们”到底是谁,我从来就没认真琢磨过。我跟所有盲目活着的人一样,盲目地随波逐流,却并不关心水流从哪里来,要流到哪里去。但我不愿在沙尘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愚昧,末了我只好岔开这个话题,我说:“没想到你那么早就没了父母。”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知道有人比你更不幸的时候,是不是能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却突然问我:“你到过四等舱的‘男单’吗?”
我说没有。我从来没到过任何“男单”。
他说:“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到了那里。”
我努力去想象那里的情形,想象沙尘在那里生活的情形,他却突然拉起我说:“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四等舱的人进不了三等舱,我们却能随意进入四等舱。沙尘拉着我穿过我再熟悉不过的过道,直接去了“男单2号”。门根本就没关,里头的喧闹应该属于自由市场。进门前我意识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自己,我不得不承认沙尘对我的看法非常正确:我的确是一个确缺乏想象力的人。就五天前,我还在四等舱度过了我最青春的十七年,我自以为对这里了如指掌,可事实上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场景却远远不及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里与我见识过的所有船舱都不一样,这里没有色彩可言,除了黑还是黑,黑色的四等舱服,黑色的四等舱服上的黑污,皮肤原本应该是那种少见阳光的惨白吧?可他们的皮肤也满是黑污,还有指甲里的黑泥,头发里的黑泥,以及四等舱特有的黑暗。很显然这里的人口超载,铺位更像夹缝,身处其中的人们更像是肉夹馍中间的那块肉,然而如果你知道什么是肉夹馍的话,你又觉得肉夹馍的光景其实比他们还好些。铺位上过于狭小的空间根本不容许人坐,你要是决定待在铺位上,就得躺着。好在我们手机族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模拟空间,进入手机后,是坐着还是躺着都无所谓。在这间“男单”里,进到手机去的人们都躺在铺位上,处于现实中的人们便都挤在那狭窄的过道上。喧闹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看上去在争论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或许又不过是因为太无聊,说话的时候就故意大着嗓门儿,毕竟如果事情很严肃的话,不会有人还要追着孩子打闹。当然,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你想象不到的脏和臭。沙尘的“衣锦还乡”得到了这里的欢迎,这里不仅放弃了正在进行的争论和打闹,还纷纷扁着身子为我们让路,我们路过的时候,有些人还会伸出手摸我们的衣服。我们都穿着刚买的新衣服,我们的衣服雪白雪白,而他们的身上却全是黑旗一样的布片,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衣服充满羡慕的根本原因。不过我却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更多都放到了我脸上,那些目光像壁虎一样长着带吸盘的足,那些足紧紧地吸在我的皮肤上。沙尘当然也感觉到了,他问他们:“你们不认识她吗?她也是五天前才从这里升舱的呀。”于是就有人真表示他们认出我来了,有人也说没见过我。不过这个问题就这么过去了,沙尘把我带到了他原来的铺位前,他告诉我,五天前他就住在这里。现在那里躺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他显然是进了手机,对现实世界的事情完全没有知觉。沙尘说:“我就知道我一走他就会抢占我这个铺位。”末了又向我介绍说:“他是我们‘男单2号’最小也是最机灵的一个,但这一次他显然错了,我的铺位并不比他原来的铺位强,他换不换都一样。”他说:“他比我更刻苦,看都这点儿了,还不回来睡觉哩。”他认为自己是在说笑话,所以说完了自己先笑起来。别人并没有附和,甚至包括我。事实上他的到来,似乎给这间屋子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都升舱了还跑回来干吗?如果他不做一番解释的话,这一点怕没人能理解。那时候,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往过道尽头的方向看,或许他们想的是,沙尘总得要跟室长有个交待吧?
在这间全世界最简陋最脏乱的船舱里,室长却奇怪地拥有一张单人沙发,虽然那其实已经没个沙发样了。破沙发处于过道的尽头,室长现在就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看上去很老,脸上除了皱纹就是大大小小的老年斑,手也一样。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块生了霉斑的木头,现在,这块木头威严地看着我们,等待着沙尘去给他一个交待。
沙尘便拉着我一起过去了。
“室长好。”沙尘说。
室长很久才“嗯”了一声。而后又猛抽了两口烟,才又用他那沙哑的嗓门说:“怎么的,升舱了反而变谦虚了?”
身后有人喊道:“这么说,沙尘是来感恩的?哈哈。”
沙尘喊过去:“我的确很感恩,要不是室长让我洗了五年厕所,我怕也升不了舱。”
沙尘没有遮掩自己口吻里的反讽意味,别人也就一闻了然了。正要风起云涌,沙尘又十分郑重地向室长作揖打躬,说了声“谢谢”,气氛又下去了。这一回,沙尘比任何人都认真了。他说我的确是想念大家了,所以回来看看。他说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五年里虽说室长对我不够好,但那五年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啊。
话虽然听上去有点儿酸味儿,但我感觉他差一点儿就把船舱里这群人说动了,我看到那些藏在黑污背后的脸慢慢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于室长也似乎笑了一下。
那之后沙尘又认真向室长介绍我:“这是风,五天前我们一起升舱的。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她母亲刚刚过世,知道的,死于今天的广场停电……”
室长说:“这关我什么事?”
沙尘说:“关系重大啊,她父亲明天就得搬进‘男单’了,可目前就我们这间舱内有空位,他肯定是来这里了。您老得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关照。”
“哈哈哈!”室长突然大笑。“你的面子有多大呀?”他像看个傻瓜一样看着沙尘问道。
沙尘给他看得耷拉下了眼皮,但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思考。他的确认真想了想,而后便看着室长说:“也是,我在您这里的确没什么面子可言。不过,谁又敢说您的新室友生来就是个受气包呢?要知道,你可老得不成样子了。”他俯身拍了拍那破沙发的扶手,接着说:“说不定,这室长的位置你也该让一让了?”
室长给沙尘激怒了,劈脸就给了沙尘一拳。沙尘要么是没来得及躲,要么就是根本没躲,挨了一拳之后,也没见他做出多大的反应。他看上去只是有点傻,像是给那一拳打傻了。看着他的鼻血流下来,室长还朝自己的脚跟前吐了一口,非常鄙视了。我拉沙尘,我希望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我当然还可以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什么的,但我没那个胆量。不过,沙尘倒似乎并不那么在意。感觉自己流了血,他拿手抹了一把。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室长看着他的脸。室长等待着他发怒,好跟他大打一场。可是沙尘只是把手上的血拿到衣服上蹭了蹭,血迹沾污了他雪白的三等舱服,显得那么扎眼。而后他也吐了一口,吐得竟一点也不比室长气短。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怒,就像自己并没挨过这一拳,不过是自己的鼻子不争气,天生爱流鼻血一样。
“这下你欠我了。”沙尘对室长说。他已经不用“您”了,他或许认为再没装腔作势的必要了。
“不过你一直就欠我,你欠我很多。”他说。
他的语气平静得让室长不比一般地意外,这回轮到他发傻了。沙尘最后撂下一句“你记着你欠我就行”,便拉上我走人了。我们从一群像室长一样发着傻的人身边挤过,离开了这个全世界最脏乱差的地方。出门前我回了一次头,发现室长还傻坐在那里,似乎沙尘的话让他难以消化。
我们的身后意外地安静,可我却迫不及待地需要说话。“天啦!这就是男单?”我在担心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明天就要来这样的地方吗?他的后半生就得生活在这里吗?
沙尘说:“可是你以为你的父亲能获得什么特殊照顾吗?他能依然住在家庭舱里?还是哪个女人能马上跑去跟他成个家,把他留下?”
我说:“那怎么办?”
沙尘说:“能怎么办?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抱着幻想问:“室长真有那么坏吗?我们室长无非就是多了一个指派别人干活的权利。” 我在想,要是人们能够和睦相处,环境差一点倒也还能容忍。
沙尘说:“或许你们三等舱的‘女单’要文明一些吧。但据我所知,四等舱的单身舱可都差不多。”
他说:“我指的是男女都差不多。”
我们朝着我曾经的家的方向走。
我差一点忘记跟他道谢。我说:“谢谢。”
他问:“谢什么?”
我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
他笑起来:“我这是在讨好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说:“我害怕你不理我。”
他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受。”
他说:“真应该让你也体会一下那种感受,但前提是你得先喜欢上一个人。”
这就到了我曾经的家门口。在敲门之前,我很认真地看了沙尘一眼,我希望我的眼神能把我想表达的都表达到位。
父亲开门时一脸茫然,他大概意想不到会是我们。当然,那之后也不见他有多少好转。母亲的离世为他留下了两眼的空白,他看谁都两眼空空。看样子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母亲的,他的。然而作为手机族,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即便他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所拥有的最大的东西也不过是几件旧衣服而已。尤其当他们还是四等舱公民的时候,能拥有的就更少。也许你可以说,你们手机族拥有着一个无限的模拟世界,现实中能有的东西不是微不足道吗?可当我看到父母大半辈子以来所拥有的仅仅是几件旧衣物的时候,两眼还是禁不住像遭遇了催泪弹一样双泪泉涌。
“爸你着什么急呢?”我说。
“先收拾好,免得明天早上慌里慌张的。”我爸说。
我上前替他收拾,我把他的旧衣服和我的泪水一起收进旁边放着的那只书包,母亲的旧衣服我却不知道怎么处理。
“一起放进去吧。”我爸说。
“可你知道,它们会在一天内自动变成灰烬。”我说。
“变了再说吧。”我爸说。
然而收拾母亲的旧衣服却没那么容易。当它们代表的是永远的逝去的时候,你就会紧紧抓住不放,似乎这样就能把逝者重新搂在怀里,似乎只要你紧紧抓住它们,逝者就能留下,留在你的怀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眼伤心的泉,泉水喷涌而出,漫遍全身,渗透每一个细胞……
父亲看着我,空空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伸出手来,想给我以安慰,结果却在我的怀里伤心成一个需要安慰的人了。
5
沙尘估计错了,进“男单2号”的并不止是我爸。这次停电事故后,我们船上落单的男人有四十多个,而四等舱的“男单”只有两间,自然是平均分配,“男单2号”也进了二十多个。“男单”原本已经人满为患,突增二十多个人,就意味着过道也得住人才行。那么谁住过道呢?当然是新来的。新来的不仅只能住过道,还得先进贡,光进贡室长不行,还得进贡室长的亲信们。甚至那些原本什么都不是,但因为他们是这间船舱的旧人,又住在正经的铺位上,就可以于半夜里把尿直接撒到他们的脸上。撒完了还会说,是因为他们占取了过道,根本没法让人上厕所。当然,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倒也罢了,问题那不过是个借口,一个撒过,第二个就跟上,后来干脆是一群,一群无赖,一群空虚、变态的无赖。这就引爆了一场群架,一场新与旧的革命,一场争取翻身解放的革命。这样的战事不光“男单2号”发生了,“男单1号”也发生了。可想而知,船长是没法睡得安宁了,乘警倾巢出动,用他们的警棍平息了战乱。就“男单2号”而言,其结果是室长没料想到的,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竟然被一个新人取代了。看起来,是沙尘一语成谶。这个新人比他强壮,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强壮。他一人可敌三个,一拳头能砸破一个脑袋。群架爆发后,他很快就成了新人阵容的领袖,因为有他,新人们在这场革命中夺取了胜利,占领了最好的铺位。现在轮到他们往战俘脸上撒尿了,这一回,他们甚至不允许你把脸藏起来。
我爸没有参与这场战斗,据说是因为沙尘打过了招呼,他一进去就受到了特殊待遇。这特殊待遇当然不是让他享受那张惟一的空铺,而是要他爬到那张破沙发前为室长当脚凳。我爸当然没有同意。不同意就要挨揍。我爸当然也不会白让人揍,但他是一个人,他们是一帮人。我爸指望过新人们的帮助,毕竟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做,因为那时候他们还没被人撒过尿,还幻想着自己可能是幸运顺利的那一个。这些都是事后沙尘告诉我的,沙尘又是听书生描述的。书生,就是跑到他铺位上住着的那位不到十二岁的男孩。书生说,我爸最后被打得爬不起来,被人强行拖到室长跟前,室长差一点儿就把脚搭到我爸的背上了,结果是书生提出愿意替他,他才逃过了那一劫。书生说群架爆发的时候,我爸还爬不起来,根本没法参加。书生受沙尘之托,答应照顾我爸的,所以那会儿我爸正爬在书生的铺位上昏睡。书生说,也幸好是这样,要不然他可能给那群疯子踩死了。书生称他们是“疯子”,他说那群疯子打架的时候踩死了一个人。死去的也是一个疯子,一开始也因为参与了这场打斗而癫狂得不行,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牺牲品。
我向书生表达了感激,可书生却豁达地表示没什么,他说沙尘走后他就接替了洗厕所的工作,他在“男单2号”本来就没什么面子,也不在乎多出一档当脚凳的事儿。“男单2号”变天后,新室长依然拿书生当脚凳,依然让书生洗厕所。但这样过了两天,新室长似乎突然意识到拿老室长当脚凳,让老室长洗厕所可能更刺激,于是书生获得了解放。
这个结果多少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清楚,如果书生继续当脚凳,我的内心一点也不比我爸当脚凳更轻松。
我爸因为没有参与那场群架,被新室长视为外人。外人没有铺位,即使战败方的某些让他还看得惯的人也可以享受他们剩下来的铺位,我爸也不能。铺位重新调整后,书生的铺位给调到了顶层。那实际上是一个躺下后鼻子必须得顶着天花板的夹缝,平时都是孩子们住在那里。如果我爸不愿意住到那里,就只有睡在过道上,因为剩下的人都得住在过道上。
书生说我爸表示过愿意住在过道上,但不是因为嫌弃顶层,而是跟他客气。书生说:“我要他别跟我客气,他便住上去了。”他还说:“你放心吧,他还算好。”
可是我却决定降舱。我如果降到四等舱,爸就可以有一个家,就能离开“男单”。沙尘说:“这就等于放弃前程,你可要想好了。”
书生也说:“我们拼了命都想升舱啊,你可别冲动。”
我也很难说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所以我认真想了一下。但我那会儿想的却是沙尘,我问沙尘:“如果我降舱,你还会一样对我吗?”
沙尘想都没想就说:“这一点肯定不会改变。”
他说:“只是你得冷静想一想,你今后也是要嫁人的,你一嫁人,你爸还是得回到‘男单’。”
我说:“到那一天再说。”
书生说:“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升了舱。”
我说:“现在看来,升舱也不见得比不升舱好,我倒是宁愿跟家人一起待在四等舱里。”
沙尘感觉到了什么,问:“你在‘女单’过得很差吗?”
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堆恶心的内裤。就今天,室长让我为她洗内裤,我很惊讶。这些天来,她一直就没正经看过我一眼,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的慷慨换来的安宁。可现在看来,我很显然没有安宁可言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说不为什么,就因为鱼快生孩子了,出于人道,得让鱼退休了。原来一直是鱼在为她洗内裤。这样对待一个孕妇,还敢讲“人道”。我决定为鱼接过这个令人作呕的活。可我没想到,我刚走进洗手间,后面就跟进来一堆内裤。除了鱼以外,其余室友也要我为她们洗内裤。她们以往也没这么为难过鱼,但现在不是鱼了,是我,我不是孕妇,我又很年轻,所以她们觉得应该这么做。即使是一直洗着厕所的那位也这么做。她本来早就对我有意见了,我一来她就对我有意见了。她已经在这里洗了好长时间厕所,一直都没有意见,一直都是任劳任怨的劳模,可我一来她就有怨言了,就对我有怨言了。她不让我上厕所,因为厕所是她在洗。如果我趁她不注意上完了厕所,她就一定要大骂一通,还要把马桶盖摔出很大的声响才解气。这回她显然遇到了一个报复我的好机会,她扭曲着一脸邪恶,把她那条肥大的内裤扔到我面前时候,你能看出她有多快活。
事实上,洗一条内裤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情,也不需要多大力气,但前提是为自己洗。在女人的世界里,内裤是一件很私人的东西,相对于别人而言,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东西。或许因为我们是一个信奉想象力的族群,所以室长认为,让别人替她洗内裤,也是一件挺能显示权威的事情。而且很显然在这间“女单”里,她的这种怪胎想法还得到了相当的认同。我可以洗室长的,因为我是在替鱼干活。鱼要生孩子了,我替她干干活是应该的,会想一点,这并非有多伤自尊。但我拒绝为别人洗。我把那些扔进洗手池来的内裤又扔回去,来一个扔一个。结果可想而知,我挨了一顿暴打。照室长的说法,这原本是一场逃不掉的欢迎仪式,不过是大家的心情问题,是时间问题。意思是今天大家都心情好,所以这场特殊的欢迎仪式也就应运而生了。因为这种事情发生在“女单”,又因为女人把脸看得很重要,所以她们会把破脸当成最大的惩罚。因为这一点,挨打者都早早就选择了投降,我也一样,我不希望被破相,我想我宁可为她们洗内裤,也不愿意让沙尘失去我这张脸。
我没有告诉沙尘从今以后我得为室友们洗内裤,我怕我一开口就吐了出来。我只告诉他,我也开始洗厕所了。那是“劳模”变本加厉转嫁给我的任务。
我原想的是沙尘有过洗厕所的经历,多少可以博取他一点儿同病相怜,没想到沙尘一听就大笑起来,还说这回咱们俩总算是门当户对了。他说洗厕所其实没什么,谁洗不是洗呢?凭什么就该是别人洗而不是我们洗呢?他说:“升到三等舱的第一天,我就自觉地接过了洗厕所的任务。”
他说:“关键是书生说得对,你好不容易才升了舱,难道你真愿意因为在三等舱要洗厕所,就干脆降回四等舱吗?”
他说:“想改变你父亲的处境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我们把他们室长杀了,让你父亲做室长。”
沙尘说得很认真,这也是我信以为真的原因。我的惊骇表情再一次遭到了他的嘲笑,他在我的傻瓜脸上拧了一把,笑着问我:“我像个杀人犯吗?”
不过刚说过这话,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目光投向远远的夜空,似乎那里才有他的正经思想。他忧虑的,是为清理四等舱“男单”人口的又一次“天灾”。他说:“走着瞧吧,四等舱‘男单’会出事故的。”
他说:“保证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铺位,是船上维稳的最基本的条件,一旦出现多余人口,必然得做一番清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次一定会死四十人以上,只会多不会少。”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想我必须确认他这一番猜测有多大可信度。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可不是整天只知道闷着头挣‘红星’。”
“那么这一次会死谁呢?”我在担心我爸。
“还会是停电吗?”书生担心的是自己。
沙尘说:“如果还用停电的方式,四等舱‘男单’就变空巢了。我猜肯定不会再用停电的方式。”
“那会用什么方式呢?”我和书生一样着急。
沙尘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书生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用枪扫呢?或者用刀劈不是也很简单吗?”
沙尘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老早就琢磨过这个问题。我们的乘警甚至没配枪对吗?他们也从来不直接把人打死或者用刀劈死对吗?”
他说:“我曾经也觉得非常费解。但这些天我似乎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了,我想,或许我们身上的某个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书生问:“什么东西呢?”
沙尘说:“我也不太确定,不过我觉得大脑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想他们或许需要我们的意识。我查过所有事故的资料,手机族死时都是因为意识被困,回不来。那时候,我们的意识跟身体不在一起,身体处于休眠状态,意识却活跃在模拟世界里,他们制造一次停电事故,就等于将我们的意识一网打尽。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收集我们的意识的一种手段。”
他说:“然而,如果他们用枪或者刀杀一个活人,活人的意识就会在身体死去的那一瞬间逃离,那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大损失。”
我和书生都听傻了,这也太超出我们的想象了。
沙尘看看我们的表情,得意地说:“我是不是很有天赋?”
我们没有给他肯定,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个人推测,我们不可能全信。
沙尘接着说:“我猜,这次他们有可能会用病毒。”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在最近两次大停电事故之前,就发生过一次大的病毒事故,那一次死于手机病毒的多达八百多人,就我们船上就死了七十多人。”
他说:“而在这之前,病毒一直是他们用于清理人口的主要手段。”
他说:“没有人对这些事故进行过追问,全都对他们那套‘事故’‘天灾’一类的谎言深信不疑。更何况,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挣了多少分,多久才能升舱,没有人动脑去想过这些事情。然而,这对于他们来说,既清理了船上的人口,又采集了‘意识’,不是两全其美?”
书生着急地推他:“你快讲讲‘病毒’,我们要怎么办?那东西防得了吗?”
沙尘想了想,说:“只要用心,就应该能防,不过‘病毒’的最大特点就是让人防不胜防。”
“那你快想办法呀!”我想我绝对跟书生一样急。
沙尘咬着他的下嘴唇沉思。
我们紧盯着他,等他想出办法来。
沙尘说:“我了解过‘病毒’的规律,它一般都是抓住我们的弱点下手,其中利用得最多的是我们的贪欲。比如历史上的那次大‘病毒’事件,就是一次大抽奖活动,一等奖是一颗红星,还设了两个,二等奖是半颗红星,设了三个。于是得到这个消息的,都争着进了这个届面,都希望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结果进去后就再也没能出来。至于那些小‘病毒’事件,也都是用‘红包’啊,‘优惠券’啊什么的把人骗进陷阱……”
“那么你认为这一次会是什么?”书生像火烧着了屁股一样着急。
可沙尘说这个他没法知道。他能知道的,都是因为有历史记录可查,还没发生的事情查不到。他能想到的防范措施,便是这些天最好不要进手机,不要工作也不要娱乐,除了买吃的喝的啥也别干。他认为这次事故一定是针对四等舱“男单”,那么别的舱大可不必担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爸和书生,因此他要书生回去把他的意思转告我爸,一定要保证他们两个这些天不要进手机。那时候大头依然坐在窗口没完没了地挤着他的脸,永无止境地做着他那个能穿破玻璃来到甲板的梦。沙尘便冲他扬扬下巴说:“像大头那样的,绝对不会遭遇‘病毒’事故,因为他每天除了买吃的,从来不进手机。”
沙尘还猜测这一次因为是专门针对“男单”,病毒可能会变花样,比如妓院的免费活动或者抽奖活动什么的。这话他虽然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但他的表情里却有相当程度的认真。
书生问:“那我们到底要坚持多少天不进手机呢?”他在担心他的红星,他太渴望升舱了。
沙尘说:“事故过后就可以了。”
书生说:“可谁知道事故要哪一天才发生呢?”
沙尘看看书生,说:“别着急,就这几天。”
他还说:“怕死,你就听我的。”
那之后,我和书生去了四等舱“男单2号”。书生进去后,我爸出来了。我把他拉到过道,将沙尘的那番猜测转告他,并一再叮嘱他这些天只管睡大觉,除了买吃喝坚决不要进手机,不管手机上会出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别理会。我感觉我爸并不完全相信沙尘的那套猜测,但他的表情让我相信他会听我的。
回到甲板,沙尘还在等我。而这时候我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段多余的不平和恻隐,我问沙尘:“为什么不全救?为什么不告诉‘男单’所有的人防着这场事故?”
沙尘说:“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个猜测,事故是不是会发生,以怎样的方式发生都还是未知,你让我怎么救全部?”
他说:“你爸和书生要做的,也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要是我错了呢?”
他说:“再说了,一次制造事故失败,就还会有第二次,他们的目的是清理人口,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能全部救吗?”
6
我满腹心事地回到我的船舱,发现室长正等着我。原来是因为厕所脏了,她等着我回来打扫干净,她好上厕所哩。“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我感觉她都快爆炸了。我没说我去哪里了。厕所的确很脏,我得赶紧打扫。人其实是个怪物,厕所原本是可以不用这么脏的,谁能把屎拉到马桶盖上来呢?厕纸怎么又扔不进垃圾桶呢?都是故意的,就为了恶心打扫厕所的人,就因为这样能猎取到一份邪恶的快感。
我刚打扫完,室长就迫不及待坐上去了。痛快淋漓放完水,她也把厕纸故意扔到地上。不仅如此,她连厕所也不冲。出来时,她用一副很不耐烦的口吻命令我:“赶紧打扫去。”
我一声没吭,照着做了。
她大概觉得很无趣了。原本整人是要有反抗才有乐趣的。我从厕所出来,就撞上了她那奇怪的目光。“你有心事?”她问我。我想我有没有心事关你什么事呢?这时候,鱼却突然呻吟了一声。鱼显然是进了手机。但她的孩子没跟着她一起进手机,这会儿或许是孩子做出了什么举动,让她的身体不舒服了,因此她的身体试图呼唤她回来。我想我有事儿干了,我得盯着鱼,别让她出什么事儿。
室长的注意力也暂时转移到了鱼这里,她说:“她可能要生孩子了。”她还说:“根本就是个傻瓜,一个人怎么带孩子?”
鱼又呻吟了。这一回,呻吟声较绵长也较大声,同时她的身体也扭动了一下。
我正替她担着心,就见她的孕袍下面正在一点点变红:她流血了!我毕竟没见过世面,给吓得尖叫起来。我想我得赶紧把鱼叫回来,正准备上前推她,她一声呻唤醒过来了。她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流血了,她也慌张了。正好我在身边,她便紧紧抓住我不放。她很痛,痛得汗水像下雨似的。我想她需要更多的帮助,应该有人送她去医院。可当我把目光投向室长的时候,却看到的是她一脸的见过大世面的不屑。她说:“也就是生个孩子而已。”也巧,那会儿除了室长以外,竟然个个都还在手机里。能帮鱼的,就只有我了。我咬着牙把她扶起来,架着她去医院。好在我们的医院正好在三等舱的顶头,没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我们的医院只有一台机器医生,这是一位全能医生,病人只需坐上去,它就知道你需要做什么治疗。
它对鱼说:“你这是要生孩子了。”
鱼气促地说:“是的。”
医生说:“那你选择产科吧。”
我赶紧替她选择了那个写着“产科”的按键。按键闪烁了一会儿,她身下的座位开始移动,一条机器臂将她送到了另一端,我想那就等于把她交给了产科医生吧。她在那里坐定后,不到三秒钟产科医生就得出了她的准确分娩时间:“离分娩时间还有三小时零十分二十秒。”
跟着它又说:“你可以选择催产,也可以选择等待。”
鱼对我说:“选催产吧。”
我在众多按键中找到了“催产”,按了一下。这样,她就被送进一个消毒柜,劈头盖脸喷了一身消毒干雾,然后被送进了产房。我正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产科医生就说话了:“陪护人需要进产房吗?”
鱼在里头凄惨地喊叫,于是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
产科医生说:“如果需要就请进消毒柜。”
我走进消毒柜,消毒过程差一点儿让我闭过气去。之后我也被送进了产房,我的身后是我们的产科医生。
鱼躺在产床上痛苦地喊叫。
产科医生对她说:“选择催产可能存在风险,家属或产妇必须在‘催产责任协议书’下方选择同意并签名,声明你同意后果自负后,才可以进行催产注射。”
鱼对我说:“你帮我签了吧。”我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有多么巴望赶紧完成这项任务,于是我抓紧替她选择了“同意”,又签了名。
产科医生见了,便过去将鱼的四肢做了固定,之后就为她注射了催产素。它告诉鱼说:“我已经为你注射了催产素,分娩时间将提前三小时。”就是说,她还有十分二十秒就可以生下孩子了,她只需要痛十分二十秒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连我也替她开心。可是很快我就意识到,如果你承受的是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么十分钟就太长了。减少分娩时间并不等于减少痛苦,甚至因为必须提前完成任务,宫缩过程就变成了突击,鱼给这场突击战打得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产科医生也害怕了,赶紧建议我们选择剖腹产。那时候鱼已经没法跟我商量了,我自作主张为她选择了剖腹产并在协议上签了字,那之后医生便撸起她的孕袍,在她鼓起的肚子上准确地划了一刀。它伸手抱出了孩子——那个血糊糊的婴儿,我敢说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可爱。
婴儿被放到一边,他看上去也没想到会出来得这么快,一时还处于不知所措之中。鱼也还没反应过来,她看上去还没弄明白怎么一下子就不痛了,肚子怎么一下子就那么空?
这当口医生已经迅速地缝合了伤口,它不过是喷了一些看上去像铁水一样的东西在上面,我看着它一路喷过,伤口就跟着一点点消失了。到最后,鱼的肚子竟完好如初,似乎从来就没被开过刀。
那之后它才对鱼说:“恭喜您,是个儿子!”
产床上的锁扣自动打开,为鱼松了绑。我扶鱼坐起来,就看到医生已经在清洗婴儿了。或许是受了水的刺激,他终于哭了起来。因为他的母亲是三等舱公民,他的婴儿服是白色,襁褓也是白色。医生为他穿好包好,送到鱼的怀里,说:“请抱好你的豆芽。”之后,它又送过来一个DNA识别器,对鱼说:“请你为豆芽上个户口吧。”
每个新生儿都将被采集DNA,那之后新生的豆芽便有了一只手机。因为他是男孩儿,所以是一只黑色的手机。手机屏上闪烁着一个号码:2100563590789480,那是他的ID,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为一名手机族成员,从今天起,他便要开始他的手机人生了。
令我们意外的是,室长站在产房外面。她没有表情,但她问的是:“你没事吧?”
鱼说:“我很好。”
室长说:“没事就好。”末了又说:“我其实一直在这里看着。”
鱼说:“谢谢。”
室长笑了一下,说:“妈的,女单有了个男丁,还叫女单吗?”
鱼敏感地问:“你想干什么?”
室长说:“别紧张,我不会干什么。”又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我想,你的坏还需要想象吗?
室长凑过来要看豆芽,鱼没有反对。我感觉室长的目光怕下脚重了似的,掂着脚尖轻落在豆芽的脸上,就像你在太阳雨后看到彩虹一样,那种神奇的现象也在室长的脸上出现了。我看到她的脸一点点儿变得红润,一点点儿变得柔软起来。“噢,宝贝。”这竟然是她的轻叹声。或许是见她进入得太深了,鱼轻咳了一声让她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我也趁机说:“我们回去吧。”
室长说:“回去回去,是该回去了。”
对于室长那样的人来说,做人做事似乎都不需要过渡,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她竟然十二分自然地搂着鱼的另一边,就像她们从来就是好姐妹,她从不曾让鱼洗过半年内裤一样。
回舱后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她把她的铺位让给了鱼,自己强行占取了她对面的铺位,而那位做了她好几年亲信的女人,却给她撵到了鱼的铺位上。
“婴儿需要阳光,也需要很好的照顾。”这是她给出的理由。
弄得她那位亲信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7
这一次,沙尘的猜测出人意料地准确:他们不仅制造了“病毒”事故,还真用的妓院的噱头。那天晚上,四等舱“男单”每一个人的手机上都出现了一个“红红春宵馆开业庆典大酬宾”的信息,活动声明前五十名免费并有机会抽“处女”大礼包,而且百分之百中奖率。一点悬念都没有,凡看到这个信息的单身男人都生怕自己进去晚了,结果当然也没有悬念,凡进去的一个都没能回来。不是“红红春宵馆” 停电,是手机死机。这次死于手机死机的四等舱公民是五十六人,“男单”人口压力解除。我爸和书生得益于沙尘的叮嘱,逃过了这一劫。“男单2号”的新旧室长都死于这场“病毒”事故,因而我爸还当上了室长。
我以为沙尘会很得意,没想到他反而显得很消沉。我们都参加了船长为这五十六人主持的哀悼会。因为他们都属于孤家寡人,没有亲属为他们送行。我爸号召过他们舱的人,但因为他刚上任,也不如前面的室长们那么霸气,并没有全都来。而另一间男单则仅来了室长和一个贪图热闹的孩子。至于三等舱以上的,除了船长和他的两个助手以外,就只有我和沙尘来了。哀悼会上活人没死人多。
哀悼会结束后,我爸和书生就到我们这边来了。
“沙尘你简直神了!”书生很显然因为自己信了沙尘,逃过了这一劫,而对沙尘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沙尘却是一副颓败的样子,好像这一次并不是他赢了,而是败得很惨。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一直在试着设身处地地去理解。我爸看沙尘时也不全是赏识,或许他比我更能理解沙尘此时的心情,他也跟他一样显得心事重重。他们都看着那一堆死人,它们正在被运往火葬场。
“怎么了沙尘?你赢了还不开心吗?”这是没心没肺的书生在问。
我们都听见沙尘叹了口气,他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说实话我真不希望我是对的。”他说:“我多么希望那只是被我不幸而言中。”他看看我们,问:“难道你们喜欢自己的命运被别人玩弄于掌股之间吗?”
我爸终于说话了。他说:“可现在看来已经是事实了。”他盯着沙尘的眼睛,两眼全是期望。他说:“不管如何,目前我们只看到你在作为,只有你,年轻人,只有你不是只为你自己活着。”他抓着沙尘的肩膀,通过掌心传递着他的期许。他说:“年轻人,我相信你正在越来越接近真相。”
这时候又围过来几个男人,他们都是我爸的室友,这次事故的幸存者。上次哀悼会上他们都听过沙尘的“胡说”,而这次事故发生后,他们又听书生说这结果早在沙尘的预料之中。当时他们还揍过书生,就因为他明知道结果却不告诉大家,而是站一边看着旁人送死。这会儿他们一一围过来,书生就显出怕意来。可他们看都没看书生一眼。他们是冲沙尘来的。他们已经不再认为沙尘在胡说八道,而是像我爸一样,对他抱着更多的期待了。
然而沙尘却表现得很令人失望,他说:“那又能怎样?”他是接过我爸的话说的。他说即便我越来越接近真相,即便我最终找到了真相,又能怎样?
他说:“我们是手机族,我们的命运被绑在这只手机上(他扬了扬他的手机),我们就是一群手机奴隶,这就是真相。可又能怎样?能把手机砸了?”他抬起头指指书生,又指指那几个刚围过来的男人问:“你敢砸吗?你呢?你敢吗?”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谁也不想自杀。
我爸清了一下嗓子,他不想放弃。他对沙尘说:“我们光知道这些还不行。我们最好能找到手机背后的那些人,操控着我们命运的那些人。”
沙尘说:“背后那些……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哩。”
这话令我们所有人都惊讶了:“难道你认为操控我们命运的不是人?”
书生自以为是地说:“他肯定认为是蓝母。”
沙尘白了一眼书生,回头问大家:“你们有没有注意过船长和这上面的乘警?”
在场的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他,显然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问:“你们觉得他们跟我们有区别吗?”
既然这样问,就谁都知道有区别了。
沙尘说:“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这船上的管理人员都不是人,而是程序。”
大家就把嘴巴张得很大。
他接着说:“那么你们想想,在后台操控着我们命运的,会不会也是程序?”
有人喊起来:“利用机器做些服务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照你这么说,船长和乘警无非也就是看起来更逼真一点而已。可最终……程序不还是人编的吗?”
我爸却对沙尘说:“就照着你的思路走,不管他们是人还是程序,我们得找到他们。”我爸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我想他可能还想说:“或者是它们。”
沙尘看着我爸,说:“找到之后呢?把他们或者它们结果了?”他又看看其他几位,说:“是我去结果了他们,还是我们大家一起?”
那几个立即表示他们愿意跟他一起,他们不会只让他一个人去战斗。“我们绝对不是怕死鬼。”他们说。
沙尘嬉皮士似地冷笑了两声,说:“就你们?那你们先把船长或者乘警干掉一个给我看看?”
有人说:“既然他们是程序,我们拔掉他们的插头就可以了。”
沙尘问:“你们谁知道船长的插头在哪里吗?”
全都哑口无言,因为谁也不知道。
沙尘说:“这些程序的插头都在蓝殿里,你们要能进到蓝殿找到插头,就能干掉他们。可是,据我所知,蓝殿没人能进得去。”
大家一阵大眼瞪小眼,最后信誓旦旦地说:“那我们就把队伍拉大一点,我们可以跟其他船联合,我们来一次大规模的起义,砸了蓝殿。”
“我们还可以把船长他们扔进水里去。”
沙尘笑了笑,说:“怎么跟其他船联合?在手机那边?当我们是模拟体的时候?吆喝上一大帮人去砸蓝殿?你们以为蓝殿那么好砸呀?还有这水,你们真相信它是水?”
他说:“历史上曾经有人想通过水里游向另一艘船,但他们全都没成功。别看船与船之间看起来似乎很近,但他们游啊游啊,最后把自己游死了,也没能游到目的地。”
“这不是视频里经常宣传的吗,谁不知道呢?”
“我们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恐吓人的,还说过水中有鲨鱼什么的。”
沙尘说:“可他们都不是给鲨鱼吃了,而是游死了。”
“水有问题吗?”
沙尘皱着眉头,一副很烧脑的样子。末了他问大家:“你们觉得我们吃的喝的穿的有问题吗?”
大家又给他问傻了。
他说:“曾经,人类吃的是地里种的,喝的是地上流的,穿的是机器织的。”
“你说的是古人。”书生说。
他白一眼书生,说:“可我们呢?吃的是代码,喝的是代码,穿的也是代码,我们的工作环境是代码,生活和娱乐环境也是代码。”
他转过身,看着水面说:“那么谁知道这水是不是代码呢?”
他拍拍船舷说:“还有这船,谁知道是不是代码呢?”
情形就像他把我们带上了一座玻璃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我们的心咚咚直跳,两眼晕眩,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那么我们自己呢?会不会也是一个代码?
沙尘却轻描淡写地笑笑说:“也不是没那种可能。”
书生第一个喊起来:“不对,我是我妈生的,千真万确。”
我也着急地证明自己是我妈生的,还拉上我爸作证。而且我还告诉他们,就两天前我还陪鱼去医院生孩子了,我亲眼见证了我们从母体里降生的过程。其他人当然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个代码,他们有血肉之躯可以作证,有人当场就把自己掐出了血,把血给沙尘看。
沙尘说:“好吧,这一点的确很幸运,我也记得我是我妈生的。”这个话题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而且他看上去已经厌倦再说下去了。他拉上我要走,却被书生拉住了。“就这样了?”书生问。很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想这样问,看看那十来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就明白了。可沙尘说:“不就这样还能怎样?”他说:“还是回去拼命工作,争取升舱吧。”
说完他便拉着我离开了。
8
沙尘当然没有就这样算了,他要是就这样算了,他就不是沙尘了。而且我坚信因为这一点,我的生活会从此变得有趣也更有意义起来。这一阵儿,我们一直是相约在一个时间进入手机,然后我们在那边相会。我们可能会现身在不同的地点,那么,那个通过互相寻找、等待,最后拉上手的过程,就是我们每天早上最享受的过程。那之后,我们会手拉手走上一段路,或者乘地铁,或者乘大巴,或者步行,我们都不会放开对方的手。我们照样会看到警察,穿便衣的,着警服的。只要有沙尘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警察出现。但我们不怕。沙尘说只要还处于跟踪阶段,就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则是因为沙尘不怕,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我们跟警察在一些街道或者巷子里兜着圈子,觉得那样很好玩。因为沙尘的不安分,他的ID号已经进入了黑名单,只要他进入手机,必召来跟踪,因而我们每天上午都逃不了这个游戏。玩够了,我和沙尘分头去自己的部门上班,也就不管警察了。
但是这一天,沙尘要带我去蓝殿。
为了免去在那边互相寻找的过程,沙尘提议我们手拉着手进手机。我们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手机族进入手机后,身体就被抛在了这边,它们将处于完全无助的状态,因此我们最好是选择在自己的铺位上进入手机,那样相对安全。可我们分别住在“男单”“女单”。于是,沙尘选择了过道尽头。他认为,如果船舱里安全的话,那里也就安全。我当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因为我认为,如果沙尘觉得那个地方安全的话,那就一定安全。
我们紧挨着在过道尽头坐下。他的右手拉着我的左手。我们同时进入手机。结果,我们真的一起着陆了。我们很为可以免去寻找的麻烦而开心。而对于我来说,还有更开心的事情:我也要去蓝殿了。
我们身后照样跟着便衣。我忘乎所以地冲他喊:“快来追我们呀,我们现在就要去蓝殿了!”
沙尘没有制止,他甚至跟我一起开心。我们打了辆出租车,沙尘告诉他:“去蓝殿。”
出租车司机很意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问:“真的假的?”
沙尘反问:“你怎么认为是假的?”
我扭头从后窗看见便衣已经上了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就兴奋地喊着要司机快点开车。我说快跑,便衣跟来了!司机肯定是受了我的情绪感染,车果然迅速地跑了起来,尽管跑起来后他依然还有疑惑,他说:“你们跑蓝殿去干吗?”他说:“蓝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地方。”沙尘回答他说:“不是‘随便什么人’,根本就是,是人就不能去。”
司机忙里偷闲地通过后视镜白了我们一眼,说:“那……难道我搞错了?”
沙尘说:“你没搞错,我们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司机说:“那你们还去?”
沙尘说:“去附近吃小吃不行吗?”
这时候便衣的车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沙尘要我仔细辨认那位便衣,看能不能认出来。我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蟑螂男,用心一看,果真就看到了那只若隐若现的蟑螂。于是我忍不住尖叫起来:“蟑螂男!”沙尘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就跟你说过蟑螂男是警察嘛。”他说:“那只蟑螂是程序员即兴画上去的,听说这里的警察个个都很讨厌它,但无奈他们更改不了哈哈。”
这么说着话,后面的车已经咬上了我们的车屁股,我和沙尘因为这份刺激而大喊大叫,司机或许以为自己遇上了两个疯子,但他还是被动地和我们一起融入了游戏。他加大了油门。我想你们一定在电影里看到过许多这样的场景:我们狂命地穿行于车流间的缝隙,我们造成了很多车祸,我们召来了警车,警笛急促而疯狂地响彻在我们身后,而且我们怎么也甩不掉便衣……这原本是游戏的最刺激所在,但今天却不一样。当我们快接近蓝殿的时候,便衣已经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千真万确是一群,一模一样的一群。我们被他们包围了。他们的四辆出租车前后左右将我们困住,五辆车以同一个速度行驶着,就像它们原本就是一个整体。我们逃不掉了。我和沙尘都意识到游戏该结束了。我们的司机刹了车,后面的车撞了上来。
我们推开车门逃了,便衣们也丢了出租车开始追。游戏又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沙尘领着我逃进了旁边的一栋大楼,又进了电梯。他在电梯里放松了下来,他说:“放心吧,他们不会追来了。”
我却一直好奇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么多一模一样的便衣。
沙尘说:“复制。”
他说:“只要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复制。”
又说:“我估计,各个层面的警察都只有一个本尊,其它的都是复制品。”
这是蓝殿附近最高的一栋楼,因而沙尘每次来都会选择它。他说每次只要他进了这楼,秃子们就不会再追了,他说毕竟这栋楼不是蓝殿。
顶层的确视野极好,因为它是玻璃墙,一个圆弧形的玻璃墙。甚至屋顶也是玻璃的。这里只有一间茶室,一个小吧台,三张工艺茶几,一张沉默的古琴,还有一个看上去还没睡醒,或者就是正要睡过去的女服务员。我们看来是今天的第一波客人,那瞬间她竟然振作了一下。可当她看清来人不过是沙尘之后,又迅速回到了原来的昏昏欲睡状态。沙尘最近老到这里来,却从来没消费过。
我沿着玻璃墙转了一圈儿,在沙尘的身边停下来。他正看着对面的蓝殿。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那是一座红色的宫殿。或许因为它是宫殿,就被一团巨大的红光包围着,光带有效地将它跟普通建筑区别开来,也将神圣和凡俗区别了开来。
沙尘说:“看那条光带吧,人类根本没法逾越这个界限。”
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把它编写成一片森林,或者一条护城河?那样会好看很多。”
他说:“我估计二等舱的情况会好些。这里不是比四等舱的情况好些吗?”
当然啦,四等舱的蓝殿还是素描的呢。
我指着正殿大门口那个巨大的蓝母神像说:“这儿的神像也比四等舱的要大些。”
他说:“我很想知道那里头都住着谁?我猜全是一堆人工智能。”
“或许还有蓝母?”我说。
“那里没有蓝母,蓝母是这堆人工智能虚拟出来的东西,只是一个奴役人类精神的需要。他们只在必要的地方为它建造塑像,但绝对不会写这样一个程序把它放在自己的宫殿里。”他说。
“你怎么敢肯定,那里头没有住着一个操控着这堆人功智能的人类呢?”我说。
“这个人操控着他制造的人功智能,同时也统治着我们。”我说。
“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上上世纪的事了,我不相信手机族的文明还停留在那个时代。”他说。
“这么说,你肯定蓝殿是人功智能的宫殿?”我问。
他想了想,说:“在没搞清楚真相之前,谁也不敢肯定什么。”
我问:“如果要进去,我们第一道关口将遇到的是什么?”
他说:“防火墙。”
我问:“防火墙之后呢?”
他说:“杀毒软件。”
中午我们回到船上的时候,发现鱼正盯着我们。她怀里抱着她的豆芽,他正咬着她的一只奶吸得陶醉极了。
“你们可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她说。
“我们可是准时下班的。”我说。我们起身后用活动腿脚的那分钟时间看了看她的豆芽,然后离开她去了甲板。我们在那里找个地方坐下,用手机买我们的午餐。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们在那边无论吃没吃过东西,对我们的这个真实肉身都没用,因此不管那边有多好玩,我们都必须保证准时回来,必须保证我们肉身的每日三餐,虽然这三餐也是代码餐。
我们都买了各自喜欢的午餐。我们拿饮料当酒,举杯庆祝今天上午的开心。吃着饭,沙尘看着头等舱的方向。
我问他看什么,他笑笑说:“我真想看看那些五星精英是怎么升天的。”他的确说的是“升天”,而不是“升舱”。
我说:“或者就像我们去那边一样,点击一下手机就行了?”
他说:“也有可能,但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们去了还能回来,他们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说:“都到了一个终极梦想的地方了,谁还会回来呢?”
他盯着我看。“你认为真就那么简单?”他很认真地问。
我没吱声。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看到了大头,他离我们不过十米左右,隔着一层窗玻璃。因为他是个傻子,所以永远只记得那个地方,只记得那块玻璃,永远以为自己哪一天终究能穿过玻璃来到甲板上。
“大头的爸已经到二等舱了对吗?”沙尘看着大头的方向问我。
我好像听说过有这回事,所以我说好像是的。
“还有鱼,你的那位室友,她的丈夫也在二等舱对吗?”他这回总算把目光收回来放在我脸上了。
我说是的。我在琢磨他想干什么。
“我们可以借借这两位二等舱公民的手机,那样我们就能到二等舱去看看。”他给自己激动得两眼放光。
那么我的话就成冷水了,我说:“到二等舱去看什么?”他肯定明白我话背后的意思:只到二等舱没有意义。
出我所料的是他竟然差点儿喷了饭,他口吻里带着自嘲说:“那里跟头等舱只隔着一层天花板,说不定他们能知道点儿头等舱的事情呢?”到这份儿上,我差不多都相信他已经放弃了。可没想到他刚放下这话,就开始为去二等舱做铺垫了。
他拉上我朝着大头走去。
大头好奇而又期待地看着我们。
“嗨!”沙尘跟他打招呼。
大头的脸上以蜗牛爬行的速度荡开了一个傻笑,我们等待他那个傻笑似乎足足有一个世纪。
沙尘问:“你想出来玩吗?”
大头看一眼外面,又看向我们,吐了一下舌头。我知道那是他在说话,他一直只会说“噜”,同意也是“噜”,不同意也是“噜”。但很明显这下他表达的是同意。
沙尘说:“那你得从那边出来,那边有门。”他指向大头的身后,为他指路。可大头只看了一眼身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沙尘将自己的食指放到玻璃窗上,大头看着他的那个手指,他的手指开始移动,大头为了追他的手指,也跟着移动,这样他便一步一步把大头引到了门口,把他接了出来。这对于大头来说,可谓历史性的一刻,因此他破天荒地露出了惊喜表情。他甚至出人意料地变得敏捷起来,他在甲板上疯跑,从这头奔向那头,绕着我们转圈,他“哈哈”大笑,就像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傻子。窗户里有人看到这种情景,怀疑地冲我们喊:“那是大头?”就连那做母亲的,见了这般情景,也是十分怀疑了。大头从来没走出过船舱,大头还表现出出人意料的状态,她当然就没法坐得住了。她追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她一脸的大惊失色。见了她,大头就像只大鹅一样奔向她,扑进了她的怀抱。他在她的怀里大笑一场,跟着又想挣脱跑开。她紧抓住他,不让他再次跑开,同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和沙尘问:“你们想干什么?”
沙尘很委屈地摊摊手,说:“你觉得我们想干什么?”
他说:“你难道看不出大头有多喜欢这外面吗?”
他说:“我敢说你从来就没关心过他的感受,我们只不过做了一件你早就该做的事情而已。”
沙尘这一通话应该是说到了要害处,以至于大头的母亲都忘记自己手上抓着大头,于是大头又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开始疯跑起来。不管如何,他看上去的确是史无前例地开心。那做母亲的,也就放下一半儿的心,一边盯着她的孩子,一边跟我们说上了话。
“我知道你们。”她说。
“你们才从四等舱升上来不久。”她说。
“这就是让你怀疑我们人格的理由吗?”沙尘说。
大头母亲动了动嘴,但没话嘣出来。她看上去是给沙尘噎着了。
沙尘说:“如果你还不放心,你尽可以带回大头,让他重新回到那块玻璃后面,那里显然很安全。”
而这个时候,大头已经跑累了,他就地仰面朝天地躺在了甲板上,正闭着眼冲着炫目的天空舞着双手。做母亲的看了看儿子,终于放下了全部的戒备。她甚至对沙尘说:“谢谢你。”看看我,又说:“谢谢你们。”
她说:“我的确为他做得太少。”
她说:“我只顾着工作了。”
“感谢蓝母,我有四颗红星了!”不知是谁从二等舱发出了兴奋的喊声。
我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朝那里看了一眼。
末了大头的母亲说:“就为这个。我们全都为了这个。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拼命。”
她说:“不瞒你们说,我的第三颗星也很快就该满了,我离升舱的日子也不远了。我正发愁哩,我要升舱是带不走大头的。我要把我的福利分给大头,我就升不了舱。”
我说:“你可以分给他之后,再努力工作。”
她说:“你说的一点没错,可谁又能保证只要努力就可以升舱呢?机会从来都有很大的随机性,这就是为什么任何人都不愿意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升舱机会。”
她说:“大头的爸爸是半年前升的舱,他同样走得义无反顾。”
她说:“我这会儿在想,遇上你们或许是蓝母的安排,我升舱之后,大头或许就可以交给你们,因为目前来说,只有你们是惟一在关心他的人。”
事情一扭头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我和沙尘都忍不住看了看对方,这也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然而大头母亲那里已经撂下了挑子。她说:“那么今后就让他跟你们一起玩吧, 我升舱之后,他就得到‘男单’了,到时候你可得多关照他好吗?”她盯着沙尘的眼睛 ,眼里是货真价实的托付。
沙尘笑了笑。我想那是一个无奈的笑容。那之后他说:“那么我也有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请求?”大头母亲问。
“可以借大头爸爸的手机进一下二等舱吗?没别的,就想看看二等舱什么样子。”沙尘说。
“可能光借手机不行。”大头母亲说。
“那就再借一身衣服?”沙尘说。
“恐怕他的衣服到了你身上会在两个小时之内化为灰烬。”大头母亲说。
“两小时足够了。”沙尘说。
大头母亲抿嘴一笑,算是答应了。“哪天?”她问。
“我回头找你好吗?”沙尘说。
她看看大头,又冲沙尘点点头,回船舱去了。她刚转身,沙尘就催我:“快去跟鱼说你的事儿,最好我们能在今天下午就去。”可我有些犹豫:“你真觉得有必要去二等舱吗?事实上我们最想去的是头等舱,头等舱才有你要的‘升天’的秘密。”除此之外,我还在怀疑,我们借来的衣服根本就不合我们的身,那样的话一开始就会暴露的。不过当他坚持要我“快去”的时候,我却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我不想扫他的兴,赶紧找鱼去了,而他则留下来陪着大头玩耍。我想这件事情有了这种出乎意料的进展,他肯定是心花怒放。我听到他跟大头不知因为什么事儿笑得好开心。
9
我们早该想到的,二等舱之行索然无趣。除了紧张引起的那份心跳以外,就只剩下沮丧了。我们能看到的,就是一个一个紧闭着的门。事实上,三等舱也好二等舱也罢,除了铺位并无其它。这时候正是下午班的时间,如果我们能像蚊子一样巴到窗口上去,或许能看到一具具身着淡蓝色衣服的躯体,因为灵魂已经去了那边,它们只好躺在铺位上沉睡。但看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跟看一具尸体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我们还不是一只蚊子。沙尘是这么异想天开过的,当二等舱让人索然无味,我们又根本没法上到头等舱去的时候,他就说:“要是我们能变成一只蚊子就好了。”他想的是那样就能巴到头等舱的窗户上,把头等舱看个一目了然。
我推测头等舱应该什么人都没有,因为我们一旦升入头等舱,就去了“W社会”。对于这一点他没有表示反对,但他依然想去看头等舱。
“也许我们应该有一条绳子,那种带钩的绳子。”他说。
“如果上头什么都没有的话,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绳子呢?”我说。
“你没听见音乐声吗?”他问。
我当然听到音乐声了,隐隐的,远远的,像来自天堂,或者来自地狱,但我没想过可能来自头等舱。
沙尘指着头顶,要我仔细听。我支起耳朵,果然就觉得音乐声来自头顶。我有点欣慰了,如果这音乐来自头等舱,那么我们总算是没有白来一趟了。但沙尘显然并不满足于只听到音乐声,我们在过道里穿来穿去,困兽一样希望找到那种被他们忽视了的,能通往头等舱的渠口。于是我们召来了乘警,他远远地用警棍指着我们“嗨”,我们只好撒腿就逃。但没逃几步,前面又有了一个,他像是早知道我们要逃到这里,一直就站在那里等着。再回头,身后那位也逼过来了。我们无路可逃了。沙尘嬉笑着举起双手,是投降的意思了。两位乘警来到跟前,紧盯着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衣服都有点儿偏大,好在手机族的服装没分男女。沙尘很认真地说:“我们俩都喜欢偏大的衣服,这样方便冬天往里头多塞衣服。”这时候,他们的应变能力跟我们就显出巨大差距来。他们就像从来没听说过衣服里还能塞衣服这种事儿的大傻瓜一样,在我们面前翻了半天白眼。事后沙尘告诉我说,这就是程序的局限性。
“我们想找个地方亲热一下,也不行吗?”沙尘继续跟他们吊二郎当地撒着谎。
这好像在他们的理解范围之内,因此他们的眼珠子终于又转了起来。
“你们几号的?”一个问。
沙尘回答说:“‘男单3号’。”
“你呢?”那家伙竟然拿警棍捅我的后腰。
于是我怒目而视地吼他:“把你那根烧火棍拿远点!”
“这个时候,你们应该在那边。”但他们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根本别想看到他们的歉意。
“我们只是想亲热一下而已。” 沙尘说着就抓过我的脸“吧叽”起来,这倒挺管用的,他们朝着各自来的方向走开了。
两家伙消失后,沙尘才说:“刚才他们复制了。”
我们没敢继续在二等舱逗留,而是很快就溜了出来。
我们径直去了大头的家,开门的竟然是大头,而他的父母却紧搂着对方睡着了。是真正的入睡,跟去了手机那边是两回事。但表面看起来又是一回事。
沙尘示意大头别做声,之后尽量小心地换好自己的行头,蹑手蹑脚出了门。大头跟了出来,于是沙尘干脆把他带上了。
“你爸妈干好事儿的时候,你就在那看着?”离开时,沙尘没个正经地问大头。
大头说:“噜。”
我要沙尘带上大头到甲板上等我,我回房间换衣服,沙尘却坚持要见见鱼的丈夫。
替我开门的时候,鱼的丈夫脸上还淌着汗,你还能感觉到他头顶有一股热气在持续。但他脸上却全是扫兴,一看就知道我敲门前他正忙着行丈夫之事。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了?”他没好气地问。
我支吾着,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沙尘在后面说话了:“大头爸早就干完,这会儿都睡过去了,你这里怎么还没完?”
“去你的!”鱼的丈夫终于无奈地笑起来。
我进门换衣服,他们俩在门外继续说话。
“你去过头等舱吗?”沙尘的声音。
“你不知道不满五星进不了头等舱?”鱼的丈夫在说。
“我以为你可能运气好,正好上去过。”沙尘在开玩笑。
“那上头住着谁呢?”他问。
“噜。”是大头在说。
“住着精英们吧。”鱼的丈夫说。
“精英们不都去了‘W社会’吗?”沙尘说。
“难道他们不是像我们一样,去了还会回来?”鱼的丈夫说。
“那样的话,头等舱早住不下了。要知道精英们是不死的,至少他们是这样宣传的。”沙尘说。
好一会儿听不见鱼丈夫的声音。我趁这机会对鱼说:“好了,我马上去换他进来,你们继续。”鱼冲我瘪嘴翻白眼做调皮鬼脸,她的豆芽却在“吧叽”着奶。
“你们做事儿的时候,他也这么乖吗?”我问完就出门了。纯粹为了玩笑,我并不需要答案。我一出门,鱼的丈夫就迫不及待地进门去了。其余人都去了手机那边,我一离开他们就可以继续亲热了。
我们仨儿朝着甲板上走。
“他不相信上面根本没住人,也不相信精英们去了根本就回不来。”沙尘说。
这显然是后面我没能听到的对话,那会儿我应该在和鱼玩笑。“你也听到音乐声了,而且你比我更坚信音乐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说。
“音乐声能证明什么?程序员多花两分钟时间就可以搞定。”沙尘说。
我们在甲板上盘腿坐下来,大头也学着我们的样子坐下来。
“那么,这个也是程序吗?”我拍拍屁股底下的船。
“难说不是。”沙尘说。
那会儿太阳已经当了头,我指指头顶那个炫目得让人无法跟它对视的太阳说:“如果它也是假的,编写它那位程序员干活倒还蛮精致的。”
沙尘没抬头看太阳,他看着海面(如果我们下面真是海的话)。他说:“我们应该把大头扔下去。”我给他吓了一跳,因为他说得很认真。他说如果是假水是淹不死人的。他还说如果大头掉下去了,他就应该下去救,那样他或许就能知道水的真相,而且还有可能趁机爬到头等舱的窗户来一次调查……
他正说得起兴,大头的父亲来了。太阳光下,他那一脸的满足感也显得明晃晃的。
“怎么样?你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他摸摸大头的头,也坐了下来。
“没什么看头。”我说。
“那边呢?二等舱的那边是什么样?”沙尘想知道二等舱模拟领域的情况。
“怎么说呢?差不多吧,比起三等舱来说,只是建筑物要多一点,城市要大一点,看起来也更真实一点。”大头的父亲说。
“蓝殿呢?”我问。
“我没认真去看过。”他说。
“你对它不感兴趣?”沙尘问。
他想了想,说:“不感兴趣。”他说:“都知道那是一个假建筑,有什么兴趣呢?”
“你怎么敢肯定那是一座假建筑?”沙尘问。
“难道不是吗?”他说。
“在那个模拟领域里,有什么是真的?不都是幻影吗?”
“你说得没错。”沙尘说。
“那你还说蓝殿不是假的。”他说。
“我认为,什么都可以是幻影,就蓝殿可能是实在的。”沙尘说。
大头的父亲停下来认真想了想,后点了点头,说:“也有可难吧。”
“不过那重要吗?”他问沙尘。
“对他们多一点了解不好吗?”沙尘说。
“呵呵。”大头父亲不置可否地笑。
“你还有多久能升舱?”沙尘问。
他笑起来,说:“这个可没法预测,有可能一辈子都升不了,有可能又很快。”
沙尘咬了会儿下嘴唇,说:“你从来不怀疑吗?真相信有‘W社会’,真相信进入‘W社会’就能实现长生不死?”
大头父亲瘪了一下嘴,就像是绞尽脑汁也没法回答沙尘的问题,或者就是觉得沙尘的问题提得十分无聊,最后他咧嘴大笑起来。那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了船舷边,我们当然也跟上了,就连大头,看样子也在期待着他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他父亲看看我们,又看看前面的地平线,似乎为了不负我们的期待,终于说了一句:“不知道这地球上是不是已经真没了陆地。”
“如果是真的,那么你认为地球上应该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船呢?”沙尘问。
大头父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沙尘这话有多好笑似的。笑完了,他就决定回了,临走前握扭到沙尘的手,告诉我们,他叫真心英雄。那之后,他就拉上大头回了。大头扭头看过我们,看上去好像是没玩够,还想留下来,但似乎又不是。不过我们还是送了他们一程,短短几步路。
10
那之后,我和沙尘回到了我们刚才坐过的地方。是我先发现那几个字符,它们就在大头刚才坐过的地方,像是用粉笔写上去的。那是一串代码符,我完全没法懂。但沙尘很快就认出来了,那是“去四等舱蓝殿,6”。这显然不是信手涂鸦。因为它们出现在大头刚刚坐过的地方,我们第一时间都想到了大头。可大头明明是个傻子,谁敢相信这是他写下的呢?而就在我们惊讶和疑惑之间,那一串字符在我们眼前一点点地化为灰烬,又由灰烬化为无影无形了。
好长时间,我俩斗鸡似的互相瞪着眼。我想我们都鸡皮疙瘩爆起,都汗毛倒立了。当你意识到被一双眼睛盯着,却不知道那双眼睛在哪里的时候,就会这样。原来我们的那些胡闹全都被人看在眼里,我们心里那点儿秘密也已经不是秘密了。
“那么是谁呢?”我真希望沙尘能聪明到可以猜到背后那双眼睛。
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也跟我一样茫然。
“不过,不管是谁,这都是在帮助我们。”沙尘说。
“你怎么敢肯定这是帮我们,而不是在为我们设陷阱呢?”我说。
沙尘想了想,说:“可如果不去看看,你又怎么能断定它就是陷阱呢?”而且就这个时间,他已经恍然大悟。他说:“我早就该知道的,四等舱的防火墙肯定要弱于其他舱。”也就是说,目前的这种情况,只能是有人在做点拨和指引。
我们不想浪费哪怕一秒钟。进入四等舱后,我们直奔蓝殿。但是,我们还是太显眼了。四等舱一世界的黑衣,就像一个乌鸦城堡。我们一现身就引起了注意,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百。一般人升舱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黑白世界。我们引起别人好奇,更多也是因为这一点。
“嗨!你们俩是不是走错路了?”有人喊着跟我们搭讪。
“恐怕是睡觉睡迷糊了?”沙尘用玩笑的口吻回答那人说。
但不管如何,我们很快就到了蓝殿附近。光带外面竟然是一条小吃街,我们找了个卖烤肉串儿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两份肉串吃着。
“我们太蠢了,这白衣服太招人了,很快就会引起防火墙的警惕的。”沙尘一边吃着肉串儿一边悄声对我说。说话的时候,他注视着烧肉串的老板娘。那是一个丰满的中年女人,黑衣服让她看上去很有型,该鼓鼓,该凹凹。沙尘告诉我,她就是防火墙。
沙尘示意我看另一边卖煮玉米的女人,还有稍远一点的卖爆米花的女人、卖热狗的女人……这一看,我也就看出来了,她们全都一个模样,一看就是复制品。
可是我们竟然来这里吃烤肉串儿!我拿眼瞪沙尘,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沙尘也瞪我一眼,我想他要说的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我提议我们去找我爸和书生,我主张我们换身黑衣服。
但沙尘认为防火墙不会在意入侵者的衣服颜色,他们只在意你是不是碰了墙。我们手拉着手假装闲逛,围着小吃街足足转了一圈儿,最后终于看到了6号门。它处于一个稍为偏僻的角落,在所有门中,它离防火墙的视线最远。
我正要朝那边走,沙尘把我拉住了。
“听着,你自己说过这有可能是陷阱。”他说。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我说。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让你去冒险。”他说。
“但你要去冒险。”我说。
“如果是陷阱,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掉进去。”他说。
“可我希望跟你一起掉进去。”我说。
“那谁往陷阱里扔绳子?”他问。
“或者我爸,或者书生。”我说。
沙尘终于点了点头,好像被我说服了。可一转念他又说:“墙里头并不好玩。”
“我知道。”我说。
我去意坚定,他也就把我带上了。这6号门的锁竟然是一把十分原始的挂锁,已经给时间锈掉了外壳,经沙尘轻轻一拉,锁就开了。年久的老木门“吱吱呀呀”地响,我们紧张得呼吸都没有了。但门里却什么都没有。准确地说,是除了黑白效果的光带以外什么也没有。那是一片无边的灰光,意味着我们一旦踏进那片灰光,就不知要跌进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许是一个无底洞,或许是一张巨兽的嘴,还有可能是一个虫巢,就像你们在某些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样。沙尘捡起脚边一块石头扔进去,什么反应也没有,连石沉大海般的反应也没有。就像他根本就没扔过石头。我们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就出现了。就像从光带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他当然也是一身黑衣,但他的脸也黑,几乎跟衣服一样黑。在这片灰光中,黑,让他显得醒目一些。
他对我们说:“跟我来。”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沙尘问。
“那你们为什么要来?”他反问道。
我和沙尘对视一眼,依然迟疑。我们还惦记着沙尘刚才扔下的那块石头,寻思着如果这片灰光底下是一块坚实的地面,那么那块石头又去了哪里。
黑脸像笑所有胆小鬼那样笑我们。他说:“有时候,信念比你看得见的东西更坚实。”
沙尘看看他脚下那片灰光,问他站在什么东西上的。
他笑笑,说他站在信念上的。我敢肯定他没有开玩笑,他明摆着已经耐心用尽,因为他已经转身走人了。
情急之下,我们当然只好跟上。而且很快就发现脚下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我们看到的是不是虚无,脚踩下去的感觉确实是坚实的。黑脸告诉我们,这里是四等舱惟一的一条人类可以通往正殿的小路,也是惟一没被防火墙看守起来的地方,是当初程序员自作主张设计在这里的,程序员也因此而被定了重罪。
我想我是对这位程序员心生喜欢和好奇了,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设计这条小路?”
黑脸说:“他希望人类有一天(或者有一部分)也可以从四等舱进入‘W社会’,他渴望得到这么一点公平。”
“从这里也可以去‘W社会’吗?”沙尘因为这可能出现的意外惊喜而停下了脚步。
黑脸说:“蓝殿与蓝殿之间当然是相通的,不过历史以来,人类都是从头等舱进入‘W社会’的,因为精英们的目的地就是头等舱蓝殿。”
“‘W社会’就在头等舱蓝殿吗?”沙尘问。
“所有蓝殿都属于‘W社会’,只不过跟你们船上一样,有等级之分而已。”黑脸说。
“就是说……我们现在,虽然没有通过一步步升舱,但也在‘W社会’?”
黑脸说:“是的,不过你们现在处在‘W社会’的最底层。”
我和沙尘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精英们到了‘W社会’会怎样?”沙尘又问。
“会长生。”黑脸说。
“像你一样吗?”我小心地问。
“比我更好。”黑脸回头看着我说。
“机器人?或者模拟人?”我依然很小心地问。
黑脸白了我一眼,又闪笑了一下,似乎这两种说法都不对,他又没心情跟我多解释。
“如果是机器人或者模拟人的话,那长生有什么用?”我放大胆子说。
“‘W社会’岂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黑脸说。
“那究竟有多复杂呢?”我问。
他再一次白了我一眼,说:“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又说:“你只需要专心升舱就可以了。升入‘W社会’,不就清楚了?”
“可你说我们现在就在‘W社会’。”我说。
他笑。笑完了说:“那你就等着自己看到真相吧。”
我和沙尘对视一眼,明白得打住这个话题了。
“那么这位程序员后来怎样了?”沙尘问黑脸。
他说:“自然是被删除了。”又说:“他是我儿子,专门负责这防火墙。”
“啊?”这令我和沙尘都很意外。
那之后我们三人都默默地走着路,气氛也跟默哀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沙尘问:“那为什么他设计的防火墙还留着?”
“因为是这里是四等舱,不受重视。”黑脸说。
“这底下是什么?”我故意岔开话题,指着脚下问。
黑脸说:“无底深渊。”
虽然我们早有预料,但还是弱弱地吓了一跳。之后我们走得更加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好在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光带边缘,前面就是蓝殿大门了。黑脸看看大门又看看我们,问道:“你们到那里想找什么?”
“看亲戚。”沙尘没个正经地说。
“亲戚这个词我很喜欢。”黑脸说。
“实际上我也有一个亲戚在你们那边,而且就在你们三等舱。”他喜形于色,就好像他真能感受到“亲戚”这个词汇的意义。
我和沙尘双双瞪大眼睛异口同声问他“是谁”,他却很意外地反问我们:“你们不知道?”
我和沙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的确不知道。
“难道不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吗?”黑脸问。
“是有人让我们来这里,但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我说。
“难道是真心英雄?”沙尘兴奋地猜测。
黑脸应该看出我们是真不知道了。那么如果不让我们知道,就有不让我们知道的道理,他肯定是这么想的。那之后他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而是再一次问我们要进去找什么。沙尘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个话题,他寻思着问他:“是不是某一位乘警?或者船长?”黑脸没吭声,他又问:“那就是船长?大副?二副?轮机长……”
黑脸终于打断他说:“你就别猜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一定就知道了。”
沙尘说:“只有他们才是程序,其他都是人类。”
黑脸“哼哼”笑两声,说:“如今的程序跟人类有区别吗?”
沙尘说:“当然有区别,我们……”他拍拍自己的身体,说:“有真实的肉身……”话还没完黑脸就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了,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我们,并问沙尘:“你现在有肉身?哈哈哈,你确认你现在有肉身?”他笑得前仰后合,伸不直腰,沙尘当然也就反应过来了。我们这是在手机里,肯定没有肉身。“可是我们在那边是有肉身的,我的本尊是有肉身的。”我说。黑脸看上去蛮欣赏我的见义勇为的,他收敛了许多,笑声也变得零碎了,但他说:“就你们那个肉身?”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接着说:“跟我们这个有区别吗?”
他一脸的挑衅,沙尘便上前摸他的手臂,摸他的脸。还想继续往下摸,黑脸没让。黑脸抓住沙尘那只令他讨厌的手问:“有区别吗?”沙尘迷惑了,他扭头看着我,很显然他是真没摸出区别来。于是黑脸再一次爆发出得意的大笑,他看上去都快把自己笑死了。沙尘迷失在他那凌驾一切的笑声里,说:“可我以为,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你们应该跟我们一样,都属于模拟的。”
“‘他们’是谁?”黑脸问。
沙尘噎了一下,最后很勉强地说:“或许……就是‘你们’。”
“今非昔比了。”黑脸说。
“你们的认知太落伍了。”他又说。说完又惯性地“哼哼”两声。
沙尘一副看不惯他那得意劲儿的样子,说:“可这里明明是一个模拟世界。”
黑脸一副看傻瓜的不屑样子,说:“对于你们来说,当然是。”
沙尘无奈地说:“好吧,就算你不是模拟的,可人工智能可以有跟我们乱真的身体早已经不稀罕了,但它到底不是真实的。”到这里又换他得意起来:“你们可以有血液有体温,肉也可以做得跟真的一样,但你们的骨头总还是钢铁做的。”
黑脸“哼哼”冷笑了两声说:“你们那么脆弱的骨头还值得炫耀?”
沙尘也“哼哼”冷笑回去,说:“可你们的大脑呢?一个芯片而已。”
黑脸继续得意:“三百多年前你们人类就开始往自己大脑里塞芯片了,你却在这里唾弃它。”
沙尘看样子都要暴跳如雷了:“可我们有‘任督二脉’,你们有吗?”
“那是个什么东西?”黑脸终于迷失了。
沙尘狡黠地咬住下嘴唇,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了。这一轮儿,看上去是他胜了。
黑脸看上去挺明事理的,他大概懂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竟然不再追问了。他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一副再不回答就不侍候了的样子。到这里我们也记起了正事,我们是来寻找真相的。但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一个精确的目标,先从哪里开始,先着手什么,并没一个认真的计划。因此沙尘想了半天,也只能回答他:“随便看看。”
黑脸显得很晕头,他说:“我负责管理这四等舱交互界面,你要说出具体的去处,我才能为你们引路。”
我说:“沿着蓝母神像后面的台阶上去,不就可以了吗?”
黑脸说:“那不过是主页背景墙而已。”
沙尘看我一眼,似乎在替我的无知而难为情。这当口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他对黑脸说到了为我们评分和发生活币的地方,黑脸说那是“财政局”和“政策奖励办公室”,他问我们究竟去哪里。沙尘说都去。末了又问他们的发电厂在哪里。这一问,黑脸就警惕上了:“你要去发电厂干吗?”
沙尘说:“不干吗,就是好奇,想看看它是个什么样。”
黑脸说:“你撒谎。”
他说:“你想炸掉发电厂对吧?历史上可有过好几个想炸掉发电厂的人。”
我们争着想做一番解释,或者对于沙尘来说还想否认,因为我们暂时还真没想到过要炸掉发电厂。但黑脸没给我们机会,他跟着就问我们:“你们想死吗?”这个问题显然很严重,我们俩也就不得不停下来,认真看一眼对方,而后又认真看着黑脸。我们知道他那里有重要答案。
果然,他说:“发电厂一炸,你们就得死掉。”
他说:“所有手机族都得死掉。”
沙尘问:“谁跟你说的?我们又不是靠一只插头ited着。”末了又诡笑着试探道:“是你们会死吧?你们,难道也跟那些程序人一样?”
他说:“况且你应该明白,你不引路我们根本就到不了发电厂,那么我们就是想炸也炸不了。明白?”
看来黑脸是明白了,他松了口气,平静了下来。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电对于蓝殿对于你们的船,都相当相当重要,可不要鲁莽犯傻。”这话听上去实在很像是诚心诚意的忠告。
沙尘说:“你怎么那么敏感呢?难道发电厂在这四等舱?”
黑脸这回却足够迟钝,竟老老实实回答说:“发电厂的确在四等舱,往上只在头等舱有一台主机,往下各设了一个电路系统管理员而已。”
“那四等舱有没有电路系统管理员?”沙尘问。
黑脸说:“当然有。”
“他是谁呢?”沙尘问。
黑脸说他不知道。
“那我们去哪里能找到他呢?”沙尘问。
黑脸乜一眼沙尘,说:“这个我帮不了忙。”
“那谁能帮呢?”沙尘追着问。
黑脸又乜他一眼,说:“我只帮我能帮的。”
“那你刚才那么敏感干什么?弄得好像我们轻而易举就能去发电厂似的。”沙尘说。
黑脸瘪瘪嘴,说:“条件反射。”
“那我们赶紧进去吧?”我建议说。我感觉他已经厌倦再回答沙尘没完没了的问题了。
“去哪里?”黑脸要我们重新确认去向。
我看沙尘。沙尘想了想,又问:“除了那两个不能去的地方和那两个可以去的地方以外,还有哪里可去?”
黑脸说:“没有别的地方了。”
沙尘问:“没有别的地方了?”
黑脸说:“是的,四等舱就这几个部门。一个负责为你们的四等舱公民计算和发放工资,一个负责按政策给予四等舱的优秀公民评分奖励,一个管理四等舱电路循环,一个负责发电,仅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沙尘有些不相信。
“就这么简单。”黑脸肯定地说。末了又来一句:“四等舱嘛。”这会儿他满脸自嘲。
“那今天就去‘财政局’和那个什么办公室。”我说。我想还等什么呢?
沙尘冲黑脸点点头,意思是他可以为我们开路了。
黑脸也点点头,表示没什么不可以,但显然他还有担忧:“你们能对付杀毒软件吗?”
沙尘问是什么杀毒软件,好像某一些他是可以对付的一样。黑脸说是“非诚勿扰”。沙尘说:“很老了。”依然是那副不在话下的神情。黑脸说:“的确很老了,不过它并没有因此而忽略了升级。”沙尘说:“那么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免得我们到时候应付不过来。”
黑脸要沙尘伸出一只手,而这时候他的右手中指已经变成了一个USB插头,他要将插头插进沙尘的手心。沙尘赶紧说“等等等等”,他便停下来等他。沙尘问他想干什么,他说给他安装软件。沙尘问是什么软件,他说病毒。沙尘说对于蓝殿来说我们就是病毒。他说我给你的是对付杀毒软件的病毒,难道你们不需要?我赶紧说我们当然需要。沙尘说:“但难道不是应该安装在手机上吗?”这话竟然把黑脸逗得笑起来,他说你们的手机一进蓝殿就是块废铁,除了还有个“身份证”功能外,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我们急忙看自己的手机,发现它们的确跟块废铁也差不多。
这样的话,沙尘也只好由着他了。他将自己的食指插进沙尘的手心,又对沙尘说:“你感觉到痛了吗?你这个身体只是个模拟的玩意儿哈哈。”他显然获得了一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快感。大约5秒钟后,他把插头拔了出来。他说:“这是我临时为你们编写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钟罩’,有效期一小时,在这一个小时内,‘非诚勿扰’那群恶狗咬不死你们。”说这话的时候,沙尘的衣服已经从头到脚变成了黑色,准确地说,是变成了四等舱公民装。
“这就是你的‘金钟罩’?”沙尘摸着那身黑衣问。
黑脸说:“这不便于你们隐藏吗?”说完又回头冲我扬扬他的USB插头,问:“你也要伪装一下吗?”
我说当然。我给了他一个微笑。我想沙尘跟他唱的是白脸,我就唱个红脸吧。他也回了我一个微笑,表示很乐意为我效劳。于是,很快我也是一身黑衣了。
那之后,黑脸为我们打开了去‘财政局’的届面,又给了我们一把万能钥匙,告诉我们可以从那里直接去“政策奖励办公室”。
我们开路了。
11
黑脸提供给我们的是一条便捷通道,届面一打开就是一座楼房的一个区块。我希望你们非常熟悉你们的行政楼格局,一个部门通常在楼里拥有一个区块,而这里的行政楼完全是以你们那边的情形模拟的,因此这里的“财政局”也毋庸置疑地以一个区块的形式呈现,也就是楼的一角,两个楼层,上下四间,共八间。至于楼房的其余部位,则全部以渐淡的阴影形式呈现。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而沙尘却还惦记着我们刚刚见过的那张黑脸,他说他猜那家伙的程序员肯定认识包黑子,这是他一惯的那点儿幽默在作祟,事实上他早已经跟我一样绷紧了神经。我们在阴影带前深吸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能鼓起勇气,但不曾想一点儿用都没有。末了沙尘说他根本就不想去什么“财政局”,也不想去什么“政策奖励办公室”。他说那种地方无非就是一堆机器豪无看头,况且他对那些机器是不是也像黑脸那样有一个可以乱真的身体也不感兴趣。他真正想去的是发电厂,是找到负责电路系统的程序员。他说找到程序员,或许就能从他那里知道那些大停电的真相。但他说当务之急,是要先把到手的“金钟罩”和万能钥匙复制备份到云端,以备后用。而且肯定不能用我们的手机,那样就等于我们站到他们的眼鼻子底下冲他们大喊:喂,我们捣鬼来了。不过说完这些,他才意识到我们的手机在这里已经没用了。
那之后,他认真定了定神,才对我说:“我需要一台电脑。”
我说:“有了这身黑衣服,我们怕什么呢?”
他看看自己,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一身黑衣。
于是我们强做镇静走进了阴影。这里有着所有机关部门该有的呆板和严肃,我们能从一楼的窗户里看到里头的动静,却休想听到一点儿嘈杂。进楼后我们遇上了一个嘴唇像刚喝过墨汁儿(因为这里是个素描世界,口红便成了黑色)的女人,她看过我们一眼,但又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走自己的路了。这让我和沙尘暗地里松了口大气,看来我们这身黑衣真有用。她去的是左边,那里在我们眼里是一片阴影。我们朝右边走,这里并排着四间办公室,我们希望能碰上一间正好没人在的办公室。但事实上一楼的办公室都有人,看上去还都很敬业。
我们只好去二楼。
第一间是“税政处”,里头一男一女,男的在抽烟,女的在往脚趾上涂指甲油。她看见我了,问我找谁。我一急,信口就说我找局长。我正担心她会多事,她却瞬间兴趣索然地埋下头继续涂指甲油了。那时候沙尘已经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局长竟然不在办公室。局长去了哪里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电脑可用了,而且电脑正好开着机,也免去了破译密码那道麻烦。
我负责打掩护。这活比想象的难做,我比预料中要紧张。当然沙尘更不轻松,事后他告诉我说局长那破电脑就像老年痴呆一样迟钝。我努力做得自然一些,盘算着如果有人发现了我并要上来过问,我就说我在等局长。但我完全没想到第一个看见我的人竟然就是局长,他是从过道尽头冒出来的,出来时还理了一下裤子,因此我猜想他应该是刚从厕所出来。不过不管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都朝着我这边走来了。我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我告诉沙尘有人来了,沙尘却问是局长吗,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局长,他说不管是不是局长你都得拦着,我这里还没完。我急得汗都下来了,好在脑子里还有份机灵,急忙迎上前去跟那家伙打听:“请问您知道局长去了哪里吗?”他很意外地看我一眼,问我找局长干什么,我说我有事找他,他说你是什么事,我说你只管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就是了,找他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他看上去想笑,但又没有笑。他问我是哪个单位的,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我,我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在你们单位工作,但我是你们局长的亲戚。谁知道他就是局长呢,笑话闹大了,他“哈哈”乐起来,说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位亲戚呢?我一听心里就黑下来了,我天踏下来一般问他:“你就是局长?”他很有范儿地摊了摊两手,说:“当然。”他说着就绕开我要朝“局长办公室”去,情急之下我赶紧拖他调头。我说别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只怪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叫他“大伯”,我说我母亲是他的堂姐,我说她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我想我只管胡说,只要能拖住他就好。或许因为我是个大姑娘,他表现得还算斯文,只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并没有抡胳膊甩我。而我也就连拖带拽地把他拖到了过道尽头,那里果然是厕所,左边男厕,右边女厕。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而他也已经有些恼怒,他说有什么事儿就到办公室去说,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一急,就说我母亲在厕所里。他还想说什么,女厕门就开了。我想你们之所以会相信上帝,应该是因为有的时候他看上去真的存在。特别在你处于绝望边缘的时候,他要是拉过你一把,你就不得不相信他真的可能在天空的某个地方关照着你。事实上这个时候我已经站在悬崖边儿上了,我虽然成功把局长拖到了这里,但这里已经无路可逃,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且这个时候局长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摊上了一个笑话,最起码是遇上了一个白痴,或者就是神经病。打开女厕门的女人稍为受了点儿惊,所以开门之后她愣了那么一会儿。而想看我笑话的局长却顺势问我:“这就是你母亲?”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他认识面前这个女人,她是他的下属。他想的是怎么可能是我的母亲呢,他已经做好了嗤笑的准备。可他没想到上帝跟他开了个玩笑,这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确是我的母亲,准确地说,是她的大脑里装着我母亲的意识和记忆。这一点当然是在事后很久我才知道的,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只以为我大白天撞了鬼。但不管是人是鬼,她当时的确回答她的局长说:“是的,我是她母亲。”她看上去既意外又惊喜,眼看就该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那不就露馅儿了吗?虽然我也给她搞得有些发懵,但我意识到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必须抓住不放。她既然说她是我母亲,我就叫她“妈”,我还说“妈你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局长吗”。她愣那儿了,一副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样子。可好在我叫了“妈”,她也承认她就是我母亲,局长大概也不想多费脑筋了。他问跟前这位手下:“船上的女儿?”女人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对呀对呀!”
如果这一点不容怀疑,那么局长又质疑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了。因为即便我是她女儿,我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幸好我的机灵劲儿还在,不等他问,我就赶忙告诉他,我得到允许过来探望母亲。我想就这个话题要解释起来也是很费周折的,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好在那当口我看见沙尘已经溜出了局长办公室,也就不想再留在这儿胡诌了。我装着像突然对另一边的什么事情感兴趣一样说了声“妈你自己跟局长说”,就追沙尘去了。
我听见那女人在我身后叫了一声“豆芽”,她说豆芽你等等。我差一点儿就因为那一声停下了。
沙尘在一楼左边过道的阴影处等我,那里有一道门,他决定从这道门出去。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惦记着去发电厂。他说他刚才顺便在局长的电脑上查了一下这里的路线图,知道怎么去发电厂了。但事实上不管我有没有惊动了“我妈”和她的局长,沙尘动用局长的电脑上传“金钟罩”已经惊动了“非诚勿扰”,一群生着血盆大口、疯子一样红着眼睛的罗威纳犬已经冲进楼里开始了扫描行动,而我也听到“我妈”正在鼓动二楼的同事们赶紧参与到追踪我的行动中来。很显然,她的大脑里不光装着我妈的意识,还装着一个蓝殿的“意识”。当意识到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还得听任蓝殿的指令。如果我们这时候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先逃出去,已经很晚了,大门已经给封住了。只能希望这个门也能逃出去,沙尘说他相信只要有门就能逃。
但是,很糟糕的是,我们看到的所谓阴影其实并非阴影,它不过是程序员专门针对于独立界面所做的简单处理,它实际上并不存在,也就是说,只是我和沙尘能看见它们,在这里的工作人员和那群恶狗的眼里,它们根本不存在。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把阴影当做掩护,就将愚蠢至极大错特错。我们用黑脸给我们的万能钥匙开着过道的门,狗们就朝我们来了。很明显它们看得见我们。只不过因为我们表面上没露出惊慌,或者还有“金钟罩”的原因,它们并不那么确定。开始是两只,跟着是四只,再后来,上楼扫描了一圈儿的,也下来了。很明显,即便不确定,它们也认为只有我们才像是它们要找的人了。更何况,那个说她是我妈的女人也撵下来了……
门终于给打开了,我们夺命奔逃。狗们当然也就不再迟疑了,它们竟然也是能开门的,我们随手关上的门只耽误了它们一小会儿,很快它们就追上来了。门这边也是一条过道,两边都是办公室,我们在中途选择了楼梯,狗们当然紧追不舍,我的裤子给咬着了,我摔下了楼梯,沙尘也给狗扑倒了,人和狗搅成一团往下摔。而我摔到中途刚起身,又给空中飞下的一条狗扑倒了。我和沙尘一路翻滚到楼梯的转角处停下,最后被那群恶狗团团围住。我想是本能救了我们。沙尘停下时本能飞出的一脚踢飞了紧咬着他不放的那条狗,它直接飞到对面的墙上,只“哼哼”了两声便以身殉职了。它的牺牲暂时让它的战友们愣了那么一会儿,这毕竟太出乎它们的意料了。我们当然也十分怀疑,毕竟沙尘从来没练过拳脚,而且他也不是什么肌肉男。不过转念我们就想到了“金钟罩”,或者是它的力量杀死了那条狗?可难道它不是只有罩的功能?或者说,是我们狭隘地理解了“罩”的含义?但不管如何,狗们的围攻已经开始了,它们龇着嘴,流着口水,低吼着步步为营地逼了过来。我俩背抵着背,轴心似的转着圈儿。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听天由命地给它们分食,一条是寄希望于身体里的“金钟罩”拼死一搏。但狗们并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时间,它们早已经扑上来了,那么,“金钟罩”就为我们做了主。那一刻,我们不是我们,不是一对被手机做主的模拟体,我们是“金钟罩”的宿主,我们就是“金钟罩”,是这群恶狗的克星。打,已经不是我们的事儿,我们只是个旁观者。我们屏住呼吸瞪着眼睛,我们将那一声呼之欲出的尖叫捂在牙齿底下,我们看见自己的拳头砸烂狗嘴,天空下起了狗牙雨,我们看见自己的腿踢飞了恶狗,它们带着我们的衣服布片飞向了墙壁,飞下了楼梯,我们听到惨叫声一片……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它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而且这一次的队伍远比之前庞大,上下楼梯都给它们堵得水泄不通。这一次,“金钟罩”让我和沙尘背靠背珠联璧合地行成了腹背阵营,并根据阵地优势选择从楼下突破,我们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具模拟体竟然还可以飞,我们拿狗头当跳板飞身踢开扑面而来的飞狗,又踏着地上密密麻麻的狗头突了围。但我们身后依然是庞大的狗军,它们还在不断地复制,还在穷追不舍。好在沙尘查过线路图,他知道大门在哪里。我们靠着“金钟罩”提供的一双“飞毛腿”,在被狗嘴咬住之前逃出大门,并成功地到达了6号门。
出门前我很想见见黑脸。可沙尘说:“难道你不忌讳他看到我们这个狼狈样子?”
我说:“我想问问他关于‘亲戚’的情况。”
沙尘说:“我想还是再找机会吧,现在还是逃命要紧。”
他是对的,我们必须出了6号门才能获得相对的安全。而且我们必须走出蓝殿,才可以使用手机。
沙尘说:“来吧,快跑。”
我们跑出6号门,躲过那些卖小吃的“防火墙”女人的眼睛,找了一个僻静处歇停下。不等缓过气来,我们便抓紧进入手机,回到了船上。
我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伤,醒来时那些疼痛感依然记忆犹新,因此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那些伤过的地方,当然那里并没有伤痕,而且疼痛感也瞬间就消失了。就像做了个梦,我们都舒了口气。
12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我头顶的天空。那时已是黄昏,西边的地平线上挂着太阳的半个额角,天边是它烧出的一片云霞,霞光在微风中像弹抒情曲的手指一般抚摸着我们的船,我们的水面。这不过是很常见的一幕,也是我相信了十七年的一幕,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对那一幕质疑起来。
我问沙尘:“你认为那是真的吗?”
沙尘说:“不一定。”
虽然这场历险发生在那边,属于我们模拟体的经历,但我们照样感到精疲力尽。我们靠着船舷坐在甲板上欣赏晚霞,主要是想让受惊的心得到平息。我们都还处于情感活跃的年龄,对自然(如果这真是自然的话)美景还保持着应有的热情。
我说:“你说过我们的船也有可能是代码。”
沙尘说:“水也可能是。”
我说:“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沙尘说:“答案不在我这里。”
我说:“还好我们这具躯体是真的。”
沙尘说:“你凭什么?”
我说:“凭它们会生老病死。这船上可不全都是意外死亡的。”
我还说:“凭我们女生的月经,凭女人能生孩子。”
沙尘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在怀疑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坚定口吻,说:“我洗着‘女单2号’所有内裤,我几乎天天都在洗带血的内裤,那是月经,我们有月经,代码人会有吗?”
沙尘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脸,最后问我:“如果你是对的,那你又为什么要那么愤怒呢?”
我很惊讶:“我愤怒了吗?”
他说:“当然。”
我吐了一口气,似乎那样就把愤怒吐掉了,再开口时,我果然就显得平静了许多。我说:“我只是……已经开始怀疑了。”
沙尘又把脸扭过去看着西天。那里,太阳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晚霞正在追着它淡出天空。他说:“那又有什么?我早在五年前就开始怀疑了。”
我说:“你认为‘W社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沙尘说:“那只是他们的一种叫法而已。”
我说:“长生不死呢?”
沙尘说:“也是他们的理解而已。”他说:“一个不死的人造之身,装了人的意识,这是一种不死的完美结合。所以,也不能说他们的理解是错的。”
我说:“你认为后台的操控者是人还是人工智能?”
沙尘笑起来,他说:“你别急,真相很快就会揭晓。”
我说:“你认定我们的意识被装进了他们的大脑吗?”
沙尘说:“我暂时是这么猜测的。”
我说:“我想你可能是对的。”
沙尘意识到了什么,把脸转向我,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说:“我今天在那里撞鬼了!”
我说:“就刚才,我遇见了我妈。”
沙尘喊起来:“你妈?”
我肯定地说:“是的,我妈。”
沙尘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说:“她说她就是我妈,她还叫我‘豆芽’了。”
我说:“我妈一直喜欢叫我‘豆芽’,尽管我后来为自己起过很多名字,我也表示过我有多讨厌她叫我‘豆芽’,但她依然喜欢叫我‘豆芽’。”
沙尘说:“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那里找到我爸妈呢?”
他身体一弹就站了起来,他说他要抓紧破译“金钟罩”并将它升级,因为他要尽快回到蓝殿去。
他说:“更何况我们还要拜访电路系统管理员,不是吗?”
说完他就拉上我回舱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干,不能再坐这里偷懒了。那时候大头又巴在玻璃窗上看着我们,还是那副把脸挤扁了的样子。沙尘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大头,寻思着悄声问我:“你觉得会是大头吗?”我一听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但我还是想求证一下:“你指黑脸的亲戚?那个给我们帮助的人?”他点点头。我看看大头,觉得可能性非常小,就瘪了瘪嘴,表示不可能。或许沙尘也觉得不太可能,他再没逗留。
我们各自回舱。
“女单”4号等着我的是一大堆的内裤,和一只肮脏的马桶。只有室长和鱼醒着,鱼在喂孩子的奶,室长在为鱼的孩子编织毛衣。其余的全都死着,灵魂早已经到那边过夜生活去了。看着那几具或躺或坐的空壳,我不禁生出一种感慨:我们手机族这具身体到底有多大作用啊?它无非就像个船舱,好让我们累了困了的时候,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吗?或者,它不过是我们惟一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真实的东西吗?我们可以用它来体验情感、欲望,可以用它来繁衍生息,但除此之外呢?我们每天都必须离开它,去到别人为我们虚拟的那一边工作、生活,我们每天又必须按时回来供给它食物,以保证它不被饿死,我们究竟是在为灵魂奋斗,还是在为这具身体活着?
我一边洗着内裤,一边胡思乱想,最后终于忍不住冲室内那两位还醒着的发问了:“你们怀疑过自己的生活吗?”
那里沉默着,我能想象得出鱼跟室长长时间地对视着。后来是鱼回答了我:“怀疑什么?”
“意义。”我说。
那边又是沉默。
“既然他们给我们的生活是在那边,为什么又要留着我们这具身体,让我们每天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我说。
“你是洗内裤洗烦了吗?”这是室长幸灾乐祸的口吻。她说你要是洗烦了,你明天就留在那边不要回来了呗。
鱼却赶紧告诫我说:“你可千万别那么做。”
“为什么?”我举着满是肥皂泡沫的双手走到洗手间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鱼问。
鱼说:“因为有人曾经也这么想,最后就真留在那边没有回来。”
我脑子里回放了一下那边的情形,咕哝着“留在那边也没什么不好”,但很快我又想起了蓝殿里的“母亲”。那么,我想我还是赶紧离开这个话题为好。
“你们去过蓝殿吗?或者有别的人去过?”我问。
室长清了一下嗓,没说什么。鱼也清了一下嗓,照样没说什么,但她看着室长。室长看样子是在她的目光的压力下不得不回答了我:“我爷爷去过。”
我想我是惊喜了。我情不自禁就到了室长的铺前,我希望她能看着我说话。我问:“他看到了什么?”
室长果然就抬起头来看我了,而且她给我的,还是一张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心平气和的脸。她说:“什么也没看到。”说:“他实际上刚走近蓝殿就给一群蟑螂男绑了。”
“蟑螂男?那他去的是三等舱的蓝殿?”我忍不住喊起来。
室长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赶紧撒谎:“我也是听说的。”我说:“我还听说四等舱守着蓝殿门的是一群女人。”
室长的表情又放松回去了。她说:“那之后我爷爷再也没回来。”随后她冷笑两声提醒我道:“你最好不要对那种地方抱好奇,还是本分点吧。”那之后她对鱼说:“我爷爷当初本来已经升到了三等舱,要不是好奇心害死了他,谁敢说他就到不了‘W社会’呢?”
“实际上蓝殿就是‘W社会’,我们不论怎样,最终都是要去那里的,不过,那里也分等级,看起来跟我们这里没什么两样。”我说。
“你怎么知道?”室长和鱼同时问。
“我猜的。”我说。
室长沉默。她又开始专心织起毛衣来。
我离开室长,回到洗手间,又漫不经心地问:“有人怀疑过我们的水面吗?”
鱼说:“当然也有人怀疑过,但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说:“去了哪里?”
鱼说:“死了。”
她说:“我们船上就有过一个男人,曾经相信自己能通过自己的无畏和顽强找到一片陆地。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只求生艇,某一天他坐上求生艇开始往前划,一直划,一直划……结果他到死也没能找到他梦中的陆地。”
我问他是怎么死的,鱼没有说,室长接过去说了。“绝望死的。”她说。“他划啊划啊,胡子长出来了,头发也长长了,可他的周围还是船,除了船还是船,除了水还是水,没完没了的船,永远没个尽头的水,而他的陆地,却不知在哪里。或者说,还依然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于是他绝望而死了。”
她还说:“他是鱼的爷爷。”
13
似乎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骨子里那份要强,每天晚上我都要把白天耽误的工作补上,有时甚至还会加班多干一些。今晚我也这样想。不管我是不是怀疑,我依然无法停止,或者干脆调过头选择另一个方向。不过今晚的确有些不同:我没法像以往那么专心了,我想见沙尘,想见父亲,我想我应该把今晚听到的这些告诉沙尘,还应该告诉父亲我在蓝殿见到母亲了。
于是我很快就回来了,我直接去找沙尘,沙尘却不在舱里,身体和灵魂都不在。我打算用手机联系他,但转念又想不如先去看看父亲,便直接去了四等舱。作为室长,我爸躺在窗户前最好的铺位上,但那只是他的身体,他现在应该在那边的某个地方打着牌,甚至有可能还喝着酒。
我推醒了他。
他果然在那边喝酒了,醒来时还带过来一股酒气。
“你的王国看起来很和平。”我看看室内一片倒伏着的植物般的肉身,说。
“你专门来考查这个?”父亲笑着问。
“就想来看看你。”我说。
父亲表现得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
“我今天遇见我妈了。”我说。
他惊得在铺位上弹了一下,就好像屁股猛然给刺了一下那样。
“在蓝殿,我和沙尘去蓝殿了。”我把嘴贴到他耳朵跟前,悄声告诉他。我说:“我们去的是财政局,我就是在财政局遇见我妈的。”我说:“当然她已经不是我妈了,她年轻漂亮,还在蓝殿的四等舱里有一份工作。”我说:“但是她认出了我,她说她是我妈……”
父亲终于打断我了。他伸手摸我的额头。他以为我在发高烧,在说胡话。当他发现我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发烫的时候,他又回头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一直看着他折腾,我想他至少应该能从我这份镇定中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果然,他不再折腾了。
“那么……她长什么样?你妈。”他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我寻思着要怎样向他描述,我说她有一头长长的卷发。他说手机族的绝大多数女人的头发都这样。我说她有一张很圆润的鹅蛋脸,他依然说那就是手机族的大众脸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就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是这个样子吗?”
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妈,准确地说,是我妈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头卷发,一张鹅蛋脸,但很显然不是我在蓝殿见到的那位。于是父亲就拍着自己的大腿笑我道:“那你竟然敢说你遇见的是你妈?”
经他这么一质问,我也有些摇摆,但我想如果不是我妈,她何以一见到我就认出我是谁来?她又何以要冒充我的妈?
父亲“哼哼”笑,还晃着脸到处张望,有多想找个人来分享我的可笑似的。不过全舱的人都“死”着,他也就晃晃脸算了。我能肯定他不会完全就当个笑话来听,因为他立即就问我跑蓝殿干什么去了,又问我们怎么就能进得了蓝殿。我悄悄把我们如何想进蓝殿,后又如何得到秘密指引,又如何根据指引进到了四等舱蓝殿的事儿告诉了他。他一愣一愣地听到最后,走神了。我推推他,他又才醒过神来,这又问我:“你们可得小心你们的小命啊。”
我说:“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们会像爱护我们的眼睛一样爱护我们的小命。”
父亲却没笑。
事实上他那会儿在走神,确切地说他是在想沙尘,在想如何让沙尘也带他去一趟蓝殿。那之后他问过我一句“沙尘呢”,我因为也不知道沙尘在哪里,所以就信口说了句“不知道”。我们谁也没想到沙尘会在那天晚上出意外。实际上我从父亲那里离开后,就到甲板上找到了沙尘,他跟大头在一起,两人紧挨着,手拉着手靠着船舷坐着,就像平时和我手拉着手一样。我当然指的是他们的身体,他们进了手机。我不清楚沙尘为什么会选择带大头去那边,据我的了解,大头可从来没进过手机。我想过去找他们,但进去后我又去了我的工作室,我惦记着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在开始工作前,我给沙尘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在工作室,要他回去时叫我一声。可那条信息他一直没回。我想象不到他为什么没回,但又并没有怪他。我加班到深夜回到船上,才知道已经出问题了。很多人围着沙尘和大头,大头的父母抱着大头在哭,父亲和书生则默默地守着沙尘。见我来了,书生的泪刷地就下来了。“沙尘哥出故障了。”他几乎泣不成声。而我却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并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上前推沙尘,我喊他,我摇晃他,我抽他的耳光,我对着他的耳朵尖叫“沙尘你给我回来”……可他竟真的醒不过来了。
我抬头求助,看见的是鱼和室长的脸。室长面无表情。鱼一脸惋惜和同情,但也仅此而已。这种情况,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当我们进入手机后,处于植物状态的身体可以有二十四小时的活头,因此沙尘的身体还温热还柔软。我嘱咐父亲和书生守着沙尘,自己进手机寻沙尘去了。我进的是四等舱。我猜沙尘可能又去了四等舱蓝殿,但我猜不出为什么会带着大头,难道大头真是那位暗中给过我们引领的人?那么这一次实际上是大头带沙尘去了蓝殿?那么又为什么会出现事故呢?我感觉满脑子混沌,摇一下头就能溢出来。
我直接去了蓝殿,并躲过“防火墙”的眼睛到达了6号门,可6号门锁着,而且锁门的还是一把新锁。我想我得找一块石头来砸锁,一回头就撞了父亲一个满怀。他跟来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我起码可以会会你妈。我说你应该守着沙尘。他说那里有书生守着。我们再没有争论,他已经从旁边找到了一块石头。他上前砸锁,声响惊动了最近的那个卖烤红薯的女人,眼看着她就过来了,而且就像细菌繁殖一般,她的身后很快就出现了一群女人,跟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可我爸还没能把锁砸开。我叫他快点,我使劲推门,希望这样就能帮上忙,结果完全没用,那把新锁太牢固了。情急之下,父亲开始踹门,他大概还是信得过自己的腿脚的,可无奈门太牢固了。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门也是新换的,以前是木头门,现在是铁门。
女人们已经逼近,像一块巨大的黑云一般,像黑暗的地狱一般。为了逃命,我们只好放弃了门锁。我真希望这时候有人给我们一个“金钟罩”,那样我就能让这群女人看到奇迹。可铁的事实告诉我,那完全是妄想。情急之间我胡乱舞动着拳脚,可就几下便动弹不得了:我被她们抓住了。父亲因为是个男人,还勉强抵抗了一会儿,但最后一样给她们铐了。是的,我们给铐了,就跟你们那边警察抓人一样,她们也有白得发亮的手铐。她们要将我们带走,不知要带去哪里。或许因为已经抓住了我们,她们觉得不需要那么多人了,便自行删除了好多,最后只剩下四个人,分别押着我和父亲。
我想这下完了,我和父亲也回不去了。我想是我连累了父亲,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和不忍。一边走我一边看着父亲哭,哭父亲,哭我,也哭沙尘。父亲说别哭,即便回不去了,你还可以见到沙尘,我也还可以见到你妈。我给他逗得破涕为笑,我说你真相信这里头有我妈吗?他强笑着说:“我信,你说我的都信。”
这么说着,我们已经快到5号门了,门早已经打开,就等我们进去了。父亲突然飞起一脚,我就倒下了。不知道他是想踢身后的“防火墙”,还是原本就打算踢我。反正他把我踢倒了,不光我倒了,他还因为没把握好平衡,自己也摔了。这倒也罢了。因为我们摔倒得太出人意料,后面的女人们也给我们拌趴下了。对于旁观者来说,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足够你们笑痛肚子。可对于我们来说,逃命才是当务之急,我和父亲都同时抓住了这个机会,还没爬起来就开逃。女人们当然也追,但追一会儿没追上,她们也就算了。我告诉父亲,这是防火墙的特点,只要蓝殿的威胁解除,她们就不用管了。
戴着手铐太显眼了,我们选择先离开。我们回到船上,手铐也就被留在那边了。再回去,我们又是自由之身了。这一次,我们把沙尘的身体交给了鱼,让书生也加入了我们。我们决定分头寻找。我负责蓝殿附近,父亲和书生负责城区。
那一晚,我在蓝殿附近转悠到天亮。有了先前的经历,我不再指望能通过任何一个门进到蓝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附近转悠,希望能看见沙尘奇迹般从某个门跑出来。在希望自己的梦想得到庇佑的前提下,我一直在向蓝母祈祷,我希望尊敬的万能的至高无上的蓝母能原谅沙尘的冒犯,放他一马。我宁可相信蓝母就住在蓝殿,为此我都想把祈祷变成喊话了。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我祈祷到天亮也什么都没发生。那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蓝母怎么可能住在四等舱呢?
父亲和书生也找到天亮。他们当然也什么都没找到。
第二部 红 殿
14
一个濒死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灵魂回去的时候,肉身已经不在。现在,这种倒霉事找上了我。我想你们中间肯定有人不太相信古老神学和玄学中那一套有关灵魂的说法,因此我选择了“调谐客观还原理论”,即Orch-OR。这种理论从科学的角度解释了灵魂的存在,认为人类的灵魂存在于脑细胞内被称之为“微管”的结构内,意识活动是这些微管内量子引力效应的结果,是大脑内神经元细胞之间的交互作用。这种理论坚信人类意识由宇宙内的基本物质构成,可能在时间诞生时就已经存在。提出这一理论的哈默罗夫,在纪录片《科学频道-穿越虫洞》中说:“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流动,微管失去了它们的量子态,但微管内的量子信息并没有遭到破坏,也无法被破坏,离开肉体后重新回到宇宙。如果患者苏醒过来,这种量子信息又会重新回到微管,患者会说‘我体验了一次濒死经历’。如果没有苏醒过来,患者便会死亡,这种量子信息将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于肉体外。”
根据这个理论,你可以把人类意识(灵魂)看成是一种算法,是浩瀚宇宙中无数算法中的一种。或者也可以看成是一台量子计算机,而我们的躯体就是个计算机壳儿。不管你们是不是相信这讨说法,但有一个事实坚如磐石:我们手机族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濒死状态下活着。有一段时间,我曾怀疑统治我们手机族的人可能就是提出这套理论的科学家的弟子,虽然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弟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间有一群手机族,重要的是我是一名手机族。手机族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绑在一只手机上,从三岁开始,就以每天至少八小时的濒死状态生活在手机提供的模拟领域。现实中,我们的居住地只是一艘船,这艘船负责囚住我们的身体,手机负责囚住我们的意识,手机族就像一群囚犯一样活着。我要说的当然不仅如此,手机族的活法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命运的不可预测,正如以上理论提出的那样,我们一旦进入手机,就等于灵肉分家,意识被手机掳走,身体以一种植物状态留在船上,一旦这时候掐断电源,便可隔断意识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而我们的统治者,正是通过这一点随意地控制着我们的人口数量,和我们的命运。就是说,我们不光像囚犯一样活着,我们还连囚犯那份对自己死期的知情权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我们这么悲催,所以我才生出那么多好奇,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查真相,才至于遭到追杀。而就在我逃命的过程中,我的身体已经被送进了焚尸炉,等我(实际上是我的灵魂)好不容易逃命成功,却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留船上的那具躯体。当我的意识和躯体在一起的时候,我叫沙尘。现在,沙尘死了。这当然只是船上的说法,我们进入手机后,身体可以以植物状态存活二十四小时。但通常我们都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受这么长时间的冷落,况且如果是那边的停电事故,船上会在第一时间接到通知,那么船上的身体也就会在第一时间被处理。每一次船上死人,都不需要上报,船长就会及时知道情况,并及时拉响汽笛。听到那种丧钟般的汽笛声,死者家属(或者室长)就得将死者的身体送往甲板开哀悼会,会后便直接送往火葬场。我的情况稍有不同,我并没有死,但船上接到的通知是我已经死了,所以船长在我回来之前就将我的身体烧掉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怪我这么高智商的人竟然会相信了大头。大头是我们船上公认的傻子,每天除了能在手机上买吃的外,就只会舔玻璃。你们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我竟因为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过一条神秘信息,就怀疑他是提供信息的那个神秘之人。怀疑的结果当然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竟然会相信他可以带我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
那天黄昏和女友风分开后,她去了她的女单4号,我回了我的男单1号。我知道她回去后还要加班干今天我们历险耽误下的活。是的,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历险,上午去了二等舱,下午去了四等舱的蓝殿。这就又要说到大头了,是大头在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在他屁股下的那块地板上留下的一条信息引诱我们进到蓝殿的。当然这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们并不敢确定就是大头干的,毕竟大头是个傻子。我们早就想进蓝殿了,也没想那么多。照着那条信息的指引,也果然就进去了。不过差一点儿就没出得来,好在有大头的父亲(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当时背地里称他“黑脸”)给我们的“金钟罩”,我们才得以从一群恶狗的口下逃生。回到“男单”,我第一件事就是破译“金钟罩”并将它升级待用。干完这件事,我就开始寻思下午那条神秘信息了。我独自去了甲板,想从发现信息的那个地方找到蛛丝马迹,可没想到,我刚走到那个地方,地板上就出现了一条新信息:要见电路系统管理员,交上大头。那是一条投影信息,我想可能因为当时是夜晚的原因,每个字都由光影写成。然而正当我想寻找光源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了。就在我那个念头刚产生的时候就消失了。
他们原来想要大头。我想。
大头是个傻子,他们要他去做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很令我兴奋,只要交出大头,我就可以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只要见到电路系统管理员,我就能搞清楚船上那些停电事故的真相。那么就把大头交给他们吧,反正大头就是个傻子。我想。我将要做的,是一个为手机族求取公道的事业,一个手机族的傻子,如果能为手机族求取公道做点贡献,不就超大化地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吗?我这么想。
那时候,大头依然把脸挤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他身后的灯光,把他变得像个窗花贴纸。我走向他,像第一次引他出门那样,将手指放到他的眼前,然后朝着舱门的方向划拉。他的视线跟随着我的手指,他又跟随着他的视线。我一直划拉,他就一直跟着。这样,我便一步一步把他引出了门。
“我跟你说过门在这里。”我说。终于牵到他手的时候,我的心竟然猛跳了两下。大头一如既往地因为终于能出门而开心地咧着大嘴流着口水,甲板上浑黄的灯光让他的口水闪闪发光。
“不过晚上可没什么好看的。”我领着他到我们下午坐过的地方,也就是出现过那条信息的地方。这里能为他母亲提供最好的视线,平时只要看到他跟我坐在这里,他母亲就会很放心。我希望今晚照样如此。我要带大头进手机,那么让他的母亲放心便是成功的第一步。我们坐下后,并不见他母亲从窗户向外探望,我估计她到手机那边过夜生活去了。这正是个好机会,等她发现我们坐在这里,又因为放心再拖延一会儿时间,我已经把大头带进蓝殿了。
做坏事前我总是会按捺不住心跳,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我对大头说:“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可以看。”
大头便抬头去看星星。
我说:“你从来没去过手机那边对吗?”
他便那样仰着头说:“噜。”
我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他便收回目光,很认真地冲我说了一声“噜”。
于是我要他拿出他的手机,我将他搂在怀里,抓起他的右手食指。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分别用我的左手拇指和他的右手食指点击了我和他的手机。我们进的是四等舱界面,因为我们要去的是四等舱的蓝殿。我们一起出现在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中巴公交车上。大头显得那样开心,尽管车窗外不过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也把眼睛瞪得很大,嘴也张得很大。他又像在船舱里一样,把脸挤到了窗玻璃上,他恨不能就那样挤破玻璃,把头脸伸出窗外。他吸引了不少目光,而我却在犹豫是要把他带进蓝殿,还是带他玩一会儿又带他回去。往前两站路,便到一个十字口,那里有一条路通往蓝殿。我在那个站果断地拉着大头下了车,又坐上开往蓝殿那边的公交车。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蓝殿附近。我领着大头一路躲过那帮负责防火墙的女人的眼睛,就到了6号门。门没锁,是我和风下午逃出来时随手关上的样子。我小心推开门,里面依然是光带惯有的一片灰光。我拉着大头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又轻轻把门关上。我在等待“黑脸”出现。蓝殿关机重启就发生在那个时间,我刚刚轻轻关上的木门,突然在我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究竟,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了。是的,那是蓝殿关机了,可我还以为是停电事故,我傻拉吧叽地抓起大头正寻思逃哩,突然又亮了。这一亮,把我吓了一跳,黑脸杵在跟前。黑脸说:“刚才是蓝殿重启。”我下意识到回了一下头,发现原来的木门已经变成了铁门!我正纳闷呢,黑脸说:“重启之后的效果。”他在笑,咧着一嘴白花花的牙。他说:“谢谢你带回了我儿子。”说着,他早已经把大头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一个劲儿抚摸起他的头来了。
“你儿子?你儿子果然是大头?”我实在很惊讶。风这么猜测过,但当时我并不认同这种猜测,可现在事实证明风的猜测是对的。我真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风,可惜一进蓝殿我们的手机就成了一块废铁。事实上到了这时候,我也还没意识到蓝殿重启意味着什么,我还以为,接下来就该是黑脸为我打开发电厂的届面,让我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哩。在这之前,我还想先搞清楚是谁在船上留下了那条信息。到这份儿上,黑脸的嫌疑已经很大,但我希望他能亲口告诉我:就是他。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他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可结果却大大超出我的预料:留信息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头。两条信息都是他留的。还有更出人意料的:大头并不是傻子。大头曾经是这里的防火墙程序员,只因为编程时在6号门留了条不设防火墙的通道而被定判死刑,大头将被删除。黑脸没有眼睁睁看着儿子给删除,而是想办法将他送到了我们船上。到我们船上的时候,他是一个婴儿,裹着我们手机族婴儿专有的襁袍,襁袍里还有一只手机,专属于他的手机。那天晚上,真心英雄刚升到三等舱,因为兴奋,晚上出来甲板上透气,这就正好碰上了大头……
黑脸讲起来自然是非常得意。
而大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个傻子。当然,他从来就不是个傻子。听他父亲讲着他的故事,他早已经是一脸自豪。他两眼放光,也不再流口水了。他问我:“你没想到吧?”
我说我的确没想到。我说:“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装成个傻子呢?”大头瘪了一下嘴,就好像问他话的人是个白痴一样。他说:“那不是为了隐藏吗?”
我说:“可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想隐藏了呢?”
他说:“因为我已经被重新启用了。”
怕他的话我听不明白,黑脸接过来补充:“自从发现你对蓝殿感兴趣后,我就看到了这个机会。”他说:“我向上面报告了你的情况。事实上是谎报,我将你的危险放大了很多倍,我说你强大到目前的杀毒软件都对付不了你。我让大头引你们来四等舱6号门,我给你‘金钟罩’,好让你证明我的正确。结果上面果然为我记了一功,我趁机提出要求,要将一直空缺的防火墙程序员岗位给我的义子,而我所说的义子,其实就是大头。”说到这儿,他埋下头慈爱地看了大头一眼,又充满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他当然不是我的义子,当初他们创造他的时候,就是按我的亲儿子创造的。”
“那么……你要感谢我喽?是我给你带回了亲儿子。”我说。
“你想多了。”黑脸说。
“大头完全不需要你带,只要时机一到,他自己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他说。
我想,既然他能瞒天过海将儿子送到我们船上去,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叫回来。那么感谢不感谢的,也就不重要了。但我希望他能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说:“那么,现在为我打开发电厂的届面吧。”
父子俩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有问他们笑什么。我一直很耐心地等着他们笑完。我想,我顶多就是被黑脸利用了一把,既然他已经达到了目的,那总应该慷慨一点吧?可他们笑完之后,却给了我一个非常惊人的结果:我已经出不去了。
黑脸忍俊不禁地告诉我:“关机重启,你将被删除。”
之所以大头完全不需要我,却又选择了我,其目的就是要把我引进蓝殿灭了我。黑脸告诉我,大头毕竟不是义子,真相最终是要暴露的。然而,如果大头能立个头等功,到时候即使暴露了真相,上面也会对他网开一面。那么,我,就成了大头立功的法码。我是一个杀毒软件都杀不死的病毒,大头将我杀死,就能立头等功。就这么简单。
黑脸看上去笑得很累,他甚至按着肚子呻唤了一声。他说:“对付不安分的人,蓝殿时常都用这种办法。你们不是好奇吗?我们就给你们点儿甜头把你们引进来,然后关起来灭掉。”
我想我是傻了。好一半天我都反应不过来。我甚至还想到了感情,我想我对大头好过。可大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他说你敢说你第一次领我出舱,真是因为善良,因为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傻挤在窗玻璃上没人管吗?他说你其实是想借此跟我妈讨上近乎,好跟我爸借衣服进二等舱。他说你还敢说你对我好过,今天你都准备把我当礼物送给蓝殿了。
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冷笑。那曾经整天流着口水,曾经只会说“噜”的嘴巴,现在看上去非常智慧,也非常自大。
现在我在他眼里才是个傻子。我口吃地狡辩:“虽然……但我动摇过。”
可是他说:“不管你有没有动摇过,最终结果是你把我送进了蓝殿。”
他又冷笑了。他说:“人性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良。”
我跟大头彻底倒了个个儿,他现在看上去是那么智慧,而我,即便不是个傻子,也是弱智的样子。他跟我说话的口吻,他的眼神,他那动不动就往下撇的嘴角,全都充满了不屑,对我的不屑,或者说对我们手机族的不屑。我本来是来打猎的,却掉进了猎物设的陷阱。我本来是自大的,现在却在被一个没有人性的机器揭露我那丑恶的人性。情形可想而知,我很难堪,很恼火。
黑脸却在虚伪表现他身体里完全不存在的人性,他说:“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们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进黑笼子,也可以选择被‘非诚勿扰’杀死。”
他一提到“非诚勿扰”我就想起了“金钟罩”。那是他亲自为我编写的,专门用来对付“非诚勿扰”的,他当时只给了它一个小时的寿命。他当然不知道我已经将它破译并升了级,还正好带在身上。我下午才刚刚跟那群恶狗交过手,对于“金钟罩”我心里有底。
他还在炫耀他们的手段。他说:“进黑笼子也就是针对性断电,死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而“非诚勿扰”那群恶狗,我想你是领教过的,要是没我给你的‘金钟罩’,你当时就逃不掉。”
他的意思,反正都出不去,进黑笼子倒是可以死得安逸一些。但我很清楚,进了笼子就等于断了自己任何可以逃生的可能。
我问:“没有第三种选择吗?”
他说:“还有一种,就是你什么都不做,等系统重装。”
我问:“这个会很痛吗?”
他吸着凉气搜尽枯肠,终于说:“诺,你会被挤到墙跟,先变成一个饼,再变成一张皮,最后被腐蚀融化在墙纸与墙之间,倒是可以充当一回贴墙纸的胶水。”
他说:“不过蓝殿一般不主张动不动就重装系统,那毕竟很麻烦。”
我说:“用你们的杀毒软件吧。”
他说:“也可以,反正它们抓到了你,也是送进黑笼子。”
他说:“反正你最终都是要进黑笼子的。”
我说:“为什么?”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他想了想,说:“你反正也出不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之后他便压低声音告诉我:黑笼子是囚禁人类意识的地方。
我问:“你们囚禁人类的意识做什么?”
结果他一脸的不解,看上去就好像我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似的。他说:“你种半天庄稼,难道不收获?”他说:“即便是还没到采摘的时候,有一个果子早熟了,难道你就任由它烂掉?”
我很不喜欢他这个比喻,因为种庄稼已经是古人的历史了。不过我算是听出一点儿眉目来了,敢情我们手机族不过是别人种的庄稼?
我问那人是谁。我说:“种庄稼的是谁?”
父子俩给我问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意识到他们已经说得太多了。最后大头又露出了在船上时才有的蠢相,他咧着大嘴说:“我们呀!”
我说:“肯定不是你们。”
我说:“你们也是庄稼。”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说:“错!”大头还多来了一句:“大错而特错。”后来黑脸又来了一句:“我们好歹也是收割庄稼的。就像……”他半天想不出像什么来,我只好替他补上:“就像长工。”
黑脸和大头惊喜地咧开大嘴,因为我的比喻太贴切了。
我联想到风所说的,在这里头遇见她母亲的事儿,便做出了猜测:“你们盗用我们的意识?你们用我们的意识取代了芯片?”
他们同时喊起来,一个喊“什么叫盗用呢”,一个喊“你怎么知道”。最后竟是大头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把你们养在船上,就是要为我们的‘W社会’提供源源不断的人类意识。芯片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跟你们的区别,仅仅是出生方式的不同。你伸手摸摸我爸,我们可不是模拟出来的鬼影,我们是真实的,比你们更真实……”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大头的话嘎嘣断在这儿了。
15
那声巨响意味着蓝殿开始系统重装。我自己耽误了时间,宿主已经不再给我选择死法的机会。惊骇间,黑墙已经“轰隆隆”从中心向四周开始移动。黑脸一脸遗憾地说:“你自己耽误了时间,现在你已经没得选择了。”
“你们呢?你们会怎样?”我看他们并无害怕之心,便心存侥幸,希望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黑脸说:“我们吗?我们将被过滤一遍,就像洗个澡一样。”
大头很严肃地说:“但你就不一样了。”他似乎又挑了一下嘴角,或许也是在为一个必死的人表达遗憾。
黑墙已经逼过来了。我看见我的恐惧跟它手拉着手,它们一样巨大,一样势不可挡。
我说:“大头你别忘了你这会儿还跟我一样是个模拟体。”我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我肯定说了。要不然,大头和黑脸为什么要对视,又为什么有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头问他父亲有没有忘记替他注册,黑脸说当然注册了。可黑脸说得并不百分之百肯定,很显然,我的话让他产生了怀疑,就像有时候你下车走出去很远了又怀疑自己可能没锁车门一样,黑脸要回去检查。而我却趁机将大头作了人质。是的,他们都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招。不管有没有注册,大头暂时都还是个模拟体,只要我和他捆在一起,就能争取到脱身的可能。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大头也是我惟一的救命稻草。幸好他还是个孩子,不管他已经活了多少年,也不管他今后还要活多少年,他都是一个孩子,因为他就是按一个十岁孩子的模型造出来的。这就意味着,我只需用腰带往他脖子上一绕就能控制住局面。是的,我用腰带勒住他的脖子,并从他的身后控制住他,他的父亲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你放了大头,我保证能让你安全逃命。”黑脸说。
“我要信了你我就比大头还傻了。”我说。
大头争辩说:“我并不傻!你已经看见了我并不傻!”
我却没理会他,我对黑脸说:“你最好抓紧时间为我们找出路,只要逃出蓝殿,我就会将大头还给你。”
而这期间,黑墙已经离我们不到十米远了。黑脸开始淌汗,他急得手机都拿不好了,但他仍然快速地戳着手机,似乎真在为我找出路。而这时候大头又说:“这防火墙是我设置的,只有我才能救你。”我说那你最好赶快,要不然就来不及了。他说你要放开我,我才能操作。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马上就给勒死,他一直用双手紧抓着脖子上的腰带。于是我稍稍松了松手,好让他放开手使用手机。但他却不放心我,他说他怕他一放手,我就勒死了他。我说我要勒死你,现在就可以,不用等到你放开手。这样他好歹算是相信了,但他要的是他父亲的电脑,而不是他的手机,因为他的手机跟我的手机一样,进到这蓝殿就成了一块废铁。这样,黑脸就得让开,我们就像站在一根无形的时针两端一样,直直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但这期间黑脸一直没停下刷手机,我到底还是无知,竟然没想到他可以通过手机来解救他的儿子。事实上一开始他就不是在为我忙活,他是在查证自己是否真的为大头了注了册。他当然注过册了,但一般情况下,注册后又要等到后台通过,再给出大头回炉铸身的时间,他着急的是迟迟看不到这个信息。而在等待这个信息的同时,他又在想办法破译并激活大头在船长的ID,事实上就在我们刚刚调换好位置的那一刻,他刚好成功了,他最后关键的那一戳,就让我的阴谋瞬间泡了汤——就像我们通过手机回船一样,光影一闪,大头就没影了。那情形肯定很滑稽,我傻傻地抓着一条空腰带,而大头已经安全地回到了他爸的身边,他爸则在骂“该死的四等舱”,在抱怨这四等舱办事效益低。他是想告诉大头,耽误下的事儿都跟他没关系,完全是因为四等舱这个系统反应太慢的原因……我当然不能傻站着听他抱怨,我的处境急转直下,只有有枣没枣先来两杆子了。我身后就是6号门,我转身冲向它,拿脚踢,拿身体撞。不行,我又企图翻墙。可防火墙竟然看不到头,似乎高到天上去了。我只能沿着墙跑起来。我见一个门就上前猛踢。我还留意着除了门以外的突破口,我想或许某个地方会有一道楼梯,或者一个地下通道口什么的。可是我跑了一圈儿,都没能见到这样的地方。防火墙上只有门,大铁门。我见到的是这样,大头也是这样说的。当我跑完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你别指望别的,这防火墙上只有门。”他们父子俩看上去像正在看马戏表演,而我的表现略有些让他们失望,所以大头忍不住发表了点意见,仅此而已。
黑墙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显然只剩下最后几分钟时间了。好在它靠近了黑脸和大头的时候,速度又回到了刚才的不紧不慢。而我却又想到了大头,大头不还是模拟体吗?他们如何就那么从容淡定呢?黑脸便得意地告诉我说,他已经对大头的程序做了些手脚,因此大头那个模拟体跟我这个模拟体已经不一样了。我说那么你也对我来点儿手脚吧,他说凭什么呢,我当然没傻到站在那里跟他说这些没用的话,我早已经跑了起来。虽然我知道跑也是徒劳,可我总不能站下来等死吧。这一轮,我甚至踢过墙,我竟然希望防火墙能被我踢出一个洞来,或者踢醒一个卖烧烤的黑衣女人来也不错。可这样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我也就只能徒劳地奔跑在一条黑墙跟防火墙形成的,越来越窄的通道里。当然,也就再一次回到了大头和黑脸的身边,又再一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奔跑。我甚至试过踢黑墙。系统遇上阻碍,速度就会慢下来,我希望这样能为我多争取一点儿时间。不过,这样也可能死得更快一点,因为新系统会把所有的疑是病毒扫杀一遍。那么,我寄希望的,也只有我升级过的“金钟罩”了。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一次进攻我的已经不是那群恶狗,而是一群更加凶残的鳄鱼了。你能想象在一条夹缝里被鳄鱼追杀的情景,我的出路只有前面一条正在变窄的夹缝,我的前面没有希望,我惟一的希望不过是晚一点被夹成肉饼,或者说在被夹成肉饼前不要被鳄鱼吃掉。我深知这两种死法都十分痛苦,因而我对两种死法同样恐惧。我升级后的“金钟罩”可以为我提供武器,那是一把激光枪。我在枪杀鳄鱼的时候突然间就悔青了肠子——我要挟黑脸的时候为什么不掏出这把枪来对准大头的脑袋呢?或者用腰带勒着大头的脖子再用枪指着黑脸的脑袋,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眼下除了专心对付鳄鱼,最好别想得太多。我的枪能通过杀死敌人来充能量,原本是死五条狗自动充一次能量,敌人变成了鳄鱼之后,每死三条鳄鱼就能自动充一次能量,这样一来,我手上的枪就比我预计的还要强大。这一点,倒令我十分惊喜,好歹我多了一份多活几分钟的可能性。但我毕竟是孤军奋战,夹缝里又没有可躲之处,这份可能性事实上微乎其微。三圈儿过后,我已经掉了很多肉,还折了几根骨头,而夹缝已经只容我侧着身体通过了。因为这个原因,鳄鱼已经退回了墙内。它们也好,我也罢,也都只等着黑墙和防火墙重新合二为一,只等我变成墙灰了。
除了绝望,什么都没有了。
可就在我决定闭上眼睛等死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大头。是的,他就站在我的左前方,他的旁边是6号门。他当然不是像我一样被黑墙挤到那里的,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终于良心发现,他是来救我的。
“你最好赶紧过来!”他说。
于是,我重生了逃生的希望。我扁着身体咬着牙挤到他跟前,他为我打开了6号门。
可船上等着我的不是我的肉身,而是一个顶级笑话——我的肉身正在火化。
我第一时间看到的是火葬场的烟囱,它正冒着我的黑烟。我当时想到的是我们船上可能又死了人,但我没想到就是我。在你们那里,人间烟火意味着生,但在我们船上,火葬场的黑烟,则是我们惟一的人间烟火。它存在的同时,必然有悲伤存在。在找到肉身之前,我看到了风。她靠着船舷坐在我们最喜欢坐的那个地方,默默地看着那根冒着黑烟的烟囱流着泪。她在为谁流泪呢?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父亲,我以为她在我们分开的这个时间失去了父亲。可事实上她的父亲就坐在她的右边一点,而且后来我才知道就那天他刚刚才把网名改叫“酷老者”。那会儿这位酷老者正心事重重地抽着烟。而风的左边还有书生,书生看上去虽然跟木头一样,但烟囱里冒的肯定不是他的烟。那么会是谁呢?谁会让风那么伤心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失联得太久的原因?我急切切地想要去拉风的手,我想我必须做一些解释。我知道我的牵手能给她带去力量,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玩点小幽默,让她轻松起来。可是我竟然找不到我的肉身了。我能想到的是,可能这个时间船上发生了一些事儿,有可能它们(我和大头的肉身)被移走了。可我找遍了船上可能会出现的角落,也找不到它了。就是说,它不在我离开时的地方,也不在船上的其它地方。
我赶紧回去问风,我想她肯定知道我的肉身在哪里。可我徒劳地忙活了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法让她听见我的声音。正着急,风拿出了手机。酷老者急忙问她:“你又要去哪里?”
她说:“我要去蓝殿。”
酷老者说:“可沙尘已经死了。”
她说:“那只是他们说的,我不相信!”
酷老者说:“可你明明看到他的身体已经火化,现在烟囱里还冒着他的黑烟,你知道这一切都成事实了。”
可是,风还是进了手机。她去的是四等舱的蓝殿。如果说我死了,那里就是我殉难的地方,如果我没死,她来这里就有可能能遇上我。她选择的是离6号门最近的那个烧烤摊,也是我们去蓝殿时最爱去的那个烧烤摊。蓝殿重装后,因为负责防火墙的依然是大头,所以守护在防火墙前的依然是那群做小摊贩的黑衣女人。风选择了我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甚至要了两份烧烤,两杯啤酒。一份给自己,一份放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我想那肯定是给我的。我真想坐到她的对面,真想回到曾经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她肯定也一样。没有我在,她吃不下也喝不下,只顾着流泪。那眼泪擦掉又有了擦掉又有了,她已经成了一块渗透了悲伤的海绵。我真想替她擦泪,真想到她身后开一个玩笑给她一个惊喜,可我做不到。我现在是一个逃脱了囚禁的灵魂,一团源代码。我拥有着最大的自由,可这一点我却做不到。我想,在我还没能掌握控制实物和传播声音的技巧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身体,正如你们所说的“灵魂附体”那样。那么对于一个还不懂得怎么附体的灵魂来说,旁边的“防火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她们是代码体,我将自己这团源代码稍作编写,再上传安装一下似乎并不太难。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而且累得满头大汗(如果我还有头的话)。好歹我终于附体成功了,我进入了烧烤摊老板娘的身体。那时已经是深夜,临近打烊的时间了,那黑色遮阳棚下面也只剩下风一个客人了。风太伤心了,并没有注意时间。事实上她的烧烤和啤酒一点都没动,她的没动,我的当然更没动。她一直只顾着伤感了,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淌起泪来。老板娘看过她很多回,别的客人也没少打量她,但谁也没能阻止她伤心。现在,老板娘要撵人了,因为她要打烊了。她拿着个扫帚开始扫地,把遍地狼藉扫得“唏里哗啦”。我进入她身体后,她愣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就忘记扫地了。有那么一会儿,似乎是因为我的原因,她看风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怜惜,她甚至放下扫帚向风走去,并在风的对面坐了下来,可就在她试图根据我的意思为风擦泪的时候,却遭到了风的误会。事实上也不全是误会,因为她伸出手去的时候,眼神里的疼爱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已经是她原本有的那种冷漠,而且她说出的话竟然是“对不起我要打烊了”。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代码体的大脑也有两个区,不过功能不同于人的左脑和右脑。简单地说吧,我进去之前由于没意识这个问题,便进到了B区,也就是附盘,这就意味着我没法完全控制她。这种情况下风当然就把我那番温柔当成了攻击——毕竟伸向她的是一只防火墙的手。风憎恶地打开了她的手,还拿眼瞪她,拿唾沫吐她。风说你想干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没意识到这个后果,并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就在我愣神的当口,她只好又把那句“对不起我要打烊了”重复了一遍,因为这原本是她的程序。风一听就火了,说打烊就打烊,我走就是了!说着她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就要走了。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她突然想骂防火墙一顿。她说你们这些破女人整天把这破蓝殿守得严严实实干什么?你们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我想,骂得好!于是老板娘就说了一声“骂得好”,但她的表情不配套,因为我现在还完全处于顾此失彼的状态。于是风就把她的话当成了反话,当成了挑衅。风有些歇斯底里了,她泼了老板娘一脸的啤酒,还把啤酒杯奋力砸到了蓝殿的墙上,最后又掀翻了桌子,还指着老板娘的鼻子喊道:“你们最好还我沙尘,不然我就炸了蓝殿!”
那之后,她便甩袖离开了。我看到她一边疾走一边擦着眼泪。可怜的风。我准备去追她,可刚追几步就停下了。我要以这样一个形象去追她,不被她看成是被追杀吗?
我没追。她也就在一个空地上坐下来,进手机回去了。
我承认我有点垂头丧气。从那具满是油烟味的代码体里出来,我感觉自己丢失了所有的精气。我真想喝点儿酒浇浇愁,可我没有嘴,又不想再回到那具油腻腻的身体。于是,我没精打采地回到了船上。
我直奔三等舱“女单”4号,结果给那些全裸或半裸的女人身体吓得不敢睁眼(虽然我并没有眼睛)。风没在。我到甲板上找,她果然在。她还坐在我们最喜欢坐的那个地方,她的怀里是我的遗物——两套衣服和两双球鞋,还有一只我非常喜欢但从来没玩过的篮球。她竟然把鞋和球也抱在怀里,如果我没死,我肯定要笑她傻了。但铁的事实是我已经死了,她现在抱的是我的遗物,这就只能令我感动了。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两颗泪珠。在头顶那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灯光下,那泪珠就像两颗琥珀。我承认我从来没这么静静地看过她的睡容,对于我来说这是另一种心动。我想我是情不自禁就凑了上去,我用我并不存在的嘴去吻她的脸,我想我会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情。可是结果很显然,这个吻并不存在,对于她来说不存在,对于我来说,也是一场空。我突然伤心起来,第一次为我的死伤心。我开始流泪,我似乎能看到自己泪流满面。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我跟她一起抱着我的遗物,我把头深埋在那堆遗物上哭泣。然后,我跟她一样睡着了。
天亮得很快,我感觉我才刚入睡,它就亮了。我和风都是给雨淋醒的,大清早居然下起了雨。醒来的第一时间,我们都看到了我那堆遗物的变化,它们已经化成了灰烬。这表明我已经死去两天了。一个ID被删除两天之后,这个ID留下的遗物(除了身体以外)将自动化为灰烬。风看着她怀里的灰烬发着呆,雨点无情地将它们砸成碎屑,砸得满天飞。我一时也不知所措,要在平时我想都不想就会拉上她跑回舱去,可现在我没手,我也还没学会用意念控制实物。末了我只好由着风。风一直无助地看着怀里那堆灰烬被雨点砸碎,又被雨水冲走,她企图抓住它们,可是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急切地要跟雨水一起融化,要随雨水一起离开。
我想我的心都碎了。
16
风去了四等舱“男单”,她是去找书生。书生已经进手机工作去了,船上只有他植物状的身体。被强行推醒的书生一时间有些恍惚,待看清床前站着风,才有些明白过来。
“有事?”他问。
“你涉足IT领域究竟多深?”风问。
书生认真想了想,说:“离沙尘很远,不过我跟他一样,都挑战的是‘代码能力’,我估计今年能获得第一颗星。”书生已经开始得意起来。
“你教我。”风说。
“你想学?”书生看上去很不支持。
他说:“这意味着你放弃你擅长的,却从头来学一个你完全陌生的,这是一种耽误,对于我们手机族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决定。”
“我一定要学。”风说。
“可是你一点基础都没有。”书生说。
“那就像你说的,‘从头学起’。”风执着地说。
书生沉默着。他眉宇间已经有了一个成人才有的成熟。他在寻思怎么劝导风。他说:“你最好冷静一下,你都奋斗到三等舱了。”他说:“如果你是心血来潮……”
风打断他说:“我不是心血来潮。”
但他继续着他的话:“如果你只是因为沙尘的死,我完全能理解。沙尘死了,我也很伤心(我听得好感动),可沙尘也说过,‘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风打断他说:“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忍不住笑起书生来,没文化,真可怕。
书生说:“总之吧,他们死去的已经去了,我们活着的还得好好活下去,对吧?”
风说:“我必须进蓝殿去。”
书生说:“那里那么危险,你进去干吗?”
“书生说得对。”这是酷老者的声音。他们俩吵醒了他,他远远地探着身子加入了谈话。风扭过头冲着他说:“我想见沙尘,你肯定也想见到我妈对吗?”
酷老者想了想,说:“可是……看情形,不是最终都能见到的吗?如果你妈现在真活在蓝殿里,那我死后不也去那里?”
风说:“那可不一定。”
做父亲的沉默了。
“从头学起的确来不及了。”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但你肯定能想办法让我们进到蓝殿去,对吗?”她对书生说。
书生很烧脑般皱着眉头,无奈地说:“蓝殿是一个庞大的电脑,我毫无头绪。”
风说:“我听沙尘说过,可以通过‘插件’什么的。”
书生说:“他也跟我说过,那实际上是一千多年前的‘木马’,通过将自身伪装吸引用户下载,施种者可以任意毁坏、窃取被种者的文件,甚至远程操控被种主机。沙尘也是异想天开,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老古董了,用来对付今天的蓝殿有用吗?”
风说:“那你就想更好的办法。”
书生说:“我要有更好的办法,也不会还在这四等舱混了。”
“那就努力!”风不容分说地说。她说:“难道你跟沙尘兄弟般处了一场,他一点儿都没能影响到你吗?你选择IT领域,仅仅是为了挑战‘红星’,仅仅是为了升舱?你就没有沙尘那样的崇高理想?”
“你别说了。”书生求饶道。
“我当然不是你说的那样。”他说。
“我只是……”他说。
“怕死对吗?”风说。
“可是,我们进去又能干什么呢?”书生说。
“做沙尘曾经想做的事情。”风说。
酷老者又说话了。这一回,他站在了风这边。他对书生说:“风说得对,做沙尘想做的事情,搞清楚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感觉到书生的心开始狂跳,跟我的心一起狂跳。当你受到某种激励,就会这样。可我一转念,发现自己并不支持他们的想法。书生是对的,蓝殿里那么危险。书生要挑战的技术不是问题,风想转行也没问题,我可以帮他们。我想,只要他们进入到手机,成为模拟体,我就可以想办法进入到他们体内。我只需直接把这方面的记忆传送给他们,他们就可达到我的水平。可问题是,我的水平也并不高,他们达到我的水平,也就只能像我一样去送死。
但是他们却那么迫不及待,当即就相约进了手机。风在四等舱已经没有工作室了,她直接去了书生的工作室,她比书生了解四等舱的蓝殿,她想她能帮助书生编写插件。
“防火墙是中年女人,可以无限复制。杀毒软件叫‘非诚勿扰’,是一群恶狗,也可以无限复制。”她告诉书生。
她说:“如果你的插件不能对付中年女人,就根本没法通过光带。”
她说:“防火墙的6号门是程序员有意识留下的一个缺口,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到互交界面,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6号门变成大铁门了,没有钥匙根本就打不开。”
书生一边在电脑上忙活,一边回答她说:“应该是关机重启过了。”
风说:“我和沙尘当初能进去,是因为有一个人暗中为我们指路,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个指路的人是谁。”
她说:“我怀疑是大头。”
书生诧异得瞪起双眼。
风说:“或者是跟他有关的人,要不然,大头不会被卷进这件事情,更不会送命。”
这时候我已经找到了进入到他们体内的办法,人类意识要进入到由另一个人类意识模拟出来的身体,比进入直接由电脑生成的代码体要稍难那么一点。但因为太性急,我还是忽略了主次算法的兼容问题。我先进的是书生的身体里,我们因为爱好相同,两个意识见面后倒并没有显得有多生分。但这并不等于我一下子就能反客为主,我想劝风放弃这种努力,但书生的嘴并不照办。两个意识磨合的过程中,我的很多记忆碎片,诸如风开心的样子、幸福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还有傻傻的大头、蓝殿里的恶狗、甚至鳄鱼,就像狂风中的树叶一般在书生的脑海里翻飞。这一番折腾,让书生脑子一阵晕眩,胃里便翻江倒海起来。他急忙奔进洗手间,“哇哇”吐了起来。
等他洗了把脸抬起头来,才看到风站在身边。风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问他怎么了。书生没说怎么了,他傻傻地看着风(当然更多的是我在看),风凑得那么近,他都能闻到她的体香了。我猛生吻她的强烈欲望,于是书生便傻傻地把嘴凑上去了,当然还闭了眼。眼看就要吻着了,风及时地推了他一把。“书生你人小鬼大呀!”风喊道。书生眨巴几下眼睛,清醒了一点。他说:“不是我。”我让他说:“我是沙尘。”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又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她以为他在发烧。他说:“我真是沙尘。”风有一会儿真像是认出我来了,她紧盯着书生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他的眼神。是的,就要认出来了。可书生的意识在一边不甘寂寞了,他突然说:“我刚才出现了幻觉……”风一下子就泄气了,她嗔他一眼,说:“你可能感冒了。”说着她就迅速出了洗手间。书生跟了出来,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风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继续。”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干正事儿了,所以我赶紧让书生说:“我们别继续了。”我让他说:“我们何必要步沙尘的后尘呢?沙尘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可风说:“我看你真是给烧糊涂了。”
我让书生说:“我并没有发烧。”
但他自己又说:“我感觉有人在左右我的大脑,有些话并不是我说的。”
这下完了,风调头就走。
书生想了想,追出了门。他说:“我说过我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你,还看到了恶狗,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风说:“在蓝殿里吧,因为我跟你说起过‘非诚勿扰’那群恶狗。”
书生说:“可是还有鳄鱼……”风已经朝前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们明天继续。”
17
风又去了蓝殿外面的那条小吃街。当然,因为昨天跟烧烤摊的老板娘发生过冲突,今天她选择了6号门另一边的小面馆儿。她也不是来哭我的。她现在已经非常冷静,她来这儿只是因为她想来这儿,或许她认为盯着6号门,思维就能跟上她的想法,说不定就会发生奇迹,能想出进门的办法来。
她想到的是炸药。她想只要有一包炸药一个雷管就能把6号门炸开。她拿起手机在购物页面上搜索“炸药”,页面上的导购宝贝突然将笑开花的脸板起来说:“对不起,你没有被授权购买这类危险性物品。”她一急,又输入“枪”,导购宝贝就将双眼瞪起来了:“对不起,你没被授权购买……”她生气地关掉了页面。
我替她松了一口气。但我知道紧接着她就该受到警告了。果然,她的手机“滴滴”两声,警告就出现了:她刚刚红了两只角的第二颗星星,现在又全白了。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还是很生气,毕竟她升舱后的辛苦算是白费了。不过,她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没用。
我正在寻思要不要进到她身体里去改变一下她的想法,就进来了三个跟我一般年纪的“混混”。他们根本就是冲风来的,一进来就坐到了她的身边,目光像蜥蜴的口水一样黏糊在她脸上。风还没能从刚才的遭遇中回过神来,对于他们的眼神她视而不见。我暗暗地捏着一把汗,就听那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的家伙说:“小妞,我猜你是失恋了对吧?”
另一个鼻孔上打了个水钻的家伙说:“我猜他男友还是四等舱公民,要不她一个三等舱公民跑四等舱来干吗?”他甚至伸手去拈风的衣袖,嘴里还“啧啧”,说看三等舱的衣服,白得……多稀罕啦。
这一回,风算是看明白她的处境了。她站起来要走,却被身边戴了纹身袖套的家伙抓住了。“你的小面还没吃哩。”他说。
风盯着他那只手臂看。那上面是一条黑龙,腾云驾雾张牙舞爪很是威风。风说:“可惜只是个袖套,我还以为是真纹身呢。”这一下,可把那家伙羞得无地自容了。他放开了风,风也就趁机走人了。他们立即跟上。风开始跑,他们就追。当然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像对好朋友那样挽了她,把她架到了一条巷子里。一进巷子他们就原形毕露了,他们将风逼在墙根,将她贴在墙壁上,用刀比着她的脖子,让她不得动弹。我在一边着急得不行,可我什么也干不了。我想过进入持刀者的脑子,让他放了风,但这个办法需要时间,而他们已经逼着风拿出了手机,并告诉了她帐号,要她立即将自己的积蓄转账,不然她就只有一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风显得比我还冷静。她竟然跟他们谈起了条件。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们的条件,但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这几个家伙大概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儿的,都死到临头了,还跟他们谈条件。所以他们很好奇,很想听听她提了一个什么样的条件。
刚才挨了风羞辱的“纹身袖套”趁机下流地复仇道:“只怕是希望我们先奸后杀?”
我抽了他一个嘴巴。当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风吐了他一口,他要上前报复,被“大金链”制止住了。他显然是他们的头。他问风:“什么条件?”
风说:“我要一包炸药和一个雷管儿。”
三个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诧异。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大金链”问。
“干什么你们就不需要知道了。”风说。
她说:“我现在还有一颗红星,我可以把它全部转给你们,你们任谁拿去,都可以立即升舱,但条件是一包炸药和一个雷管儿。”
又说:“实在不行,一把枪也行。”
拿刀顶着她的“水钻鼻”喊起来:“我们要是能搞到枪,现在对付你的就不是一把水果刀了!”
可是“大金链”又制止了他。“大金链”看风的眼神里出现了感佩,他把两手抱到胸前,一只手摸着自己那嫩嫰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就是不答应你的条件,你的那颗红星也是保不住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的条件是保命呢,我还以为你是求我们无论如何把你的命留下呢,可谁想到你竟然要的是炸药。”
他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小妞哪来这么大胆量,竟然敢玩炸药?你拿炸药又想炸什么呢?”
这期间,我看准了这个拖延时间的机会,终于黑进了“水钻鼻”的脑子,我紧张地处理着主次脑的相识和相容过程,只希望我的花言巧语能及时骗得主脑安静,能容我暂住那么一会儿。这个时间,“水钻鼻”眼前银光乱闪,看到的尽是风的各种信息碎片,有一会儿竟然是风裸露的胸脯,那一幕曾是我的专属,现在却给让他饱了眼福,他看得两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我急得大声冲他喊:“快放开她!”他给我一吓,果真就放下了刀子。他看上去还想回头跟他的同伙分享一下他刚才的幻觉,但风已经趁机开逃了。不过,风如何能逃得掉呢?刚动了那念头,又给抓住了。这一次是“纹身袖套”控制住了她。他用的是他那恶心的手臂,那只恶心的手臂像钢管儿一样横在风的下巴下面,生生将她顶在墙上。
而“水钻鼻”也因为挨了“大金链”两耳光,赶紧上前以刀相对。
我说:“把刀子拿开!”
他愣愣地瞪着眼,头也不敢回地冲“大金链”说:“老大,我感觉有人在向我下命令。”
“大金链”说:“胡说,敢给你下命令的只有我!”
“大金链”要风赶紧转账。
风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转账呢?”
“大金链”没说什么,直接抓起风的手机和她的食指。手机族的手机虽然只有机主才能操作,但它认的也就是个DNA,只要有机主的手指就够了。风紧握了拳头,阻止他得逞。“大金链”使劲扳她的手指,她咬着牙抗着。她说:“你们不用这样,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们。”“大金链”说:“你想多了,我们根本就不用理会你的什么条件。”说话间,他已经扳开了风的食指,并有效地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他用风的食指点击进入手机,并顺利地进到了转账页面。“密码!”他冲风喊。“你他妈竟然还在用密码!”他暴躁地吼道。当电脑识别进入到DNA阶段以后,一些人的确反认为其实密码才是更安全的。风便是这样。
风说:“答应我的条件!”
“纹身袖套”在手臂上加了把劲,风一下子就无法呼吸了。她挣扎,窒息让她脸膛发乌。但她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她说你们最好答应我,不然我一死,你们也得不到我的红星。她的话因为呼吸不畅的原因,说得断断续续。但控制着他的那个傻瓜竟然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意思。而且“大金链”还在逼问她密码。他们显然不会随便让她死,他们会折磨得她不得不说出密码。我急得不行,赶紧从“水钻鼻”那可恶的脑袋里出来,进了风的身体。我突然想到了“金钟罩”。那虽然是用来对付蓝殿杀毒软件的,但我指望稍作一下修改便能派上用场。事实证明人给逼急了,潜能就能得到发挥。看起来几乎是妄想的一件事情,居然成功了。我只对几组代码进行了修改,便可用来对付蓝殿外这几个混混了。
他们先看到的是风身上的一股力量,从风的食指,到风抓着“纹身袖套”手臂的那只手,再到她的脖子。他们眼睁睁看着那股力量将风变得无法操控,眼睁睁看着她轻松挣脱他们的控制,并反击起来。风是用过“金钟罩”的,虽然升级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它,但她和它之间很快就熟悉了。结果一点儿悬念都没有,风只几下便断了“纹身袖套”的胳膊,和“水钻鼻”的腿,最后又将他们的老大控制在手上了。
现在是“大金链”后背贴着墙,他的脖子上横着的,是风那奇迹般如钢管儿一般的手臂。
“你答应为我搞到炸药了吗?”风问他。
局势变化太颠覆也太快,几个小混混早已经吓成了呆鸟,这会儿“大金链”也只剩下难受的份儿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这里的动静最终被人看到,并报了警。那个报警的人还躲在巷子尽头的墙后面偷看着这里哩。我赶紧叫风离开。我说赶快逃!她听了我的命令,退后两步,为自己腾出一个足够的空间,按手机闪回了。
因为她走得太急,我也被她带回了船上,当然又被过滤在她的肉身之外了。回到船上后,风还在发怔。她上上下下地摸着她的身体,显然是在寻找刚才那股力量。她还清楚地记得“金钟罩”,记得自己刚才是得到了“金钟罩”的帮助。可她是怎么得到“金钟罩”呢?这一点她想不明白。
于是她又回去了。她想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我已经疲惫不堪,但我不得不跟着她。我目前还只能对付模拟体和代码体,也就只能在她回到模拟领域的时候才能帮她。
她着陆在公交车上,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抓紧时间进到她的身体,对她说“回去”,我说:“这一阵最好别随便进四等舱来了。”
这一回,她一下就想到我了。“沙尘?”她轻声问道。
我说是的。
惊喜像青蛙一样跳上她的脸颊,她说我就知道是你,刚才是你在帮我对吗?我说是的。她就更加欣喜起来。她前后左右地张望:“你在哪里?”
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知道我在她身体里,所以没说我在哪里。
“你还活着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清了一下嗓,说:“原则上我已经死了,因为我已经没了肉身。”我说:“你亲眼看到他们烧掉了我的肉身不是吗?”
她开始往空中张望,大概以为能在空气中看到我。我看到一颗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滚下,像珍珠一样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说:“我现在只是一团量子信息,你看不见我。”
她脸上的惊喜开始下滑后退,继而是越来越多的失望:“那么你在哪里?”
我终于忍不住告诉了她实情:“我在你的脑子里。准确地说,是在你的左脑区。”怕她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又跟她开了句玩笑:“你的右脑相当发达,你的确是个做艺术家的料。”我说:“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没进你的右脑区。”
可她没理会我的玩笑,她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到底去了哪里,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她突然变得没了耐心,她要马上知道这一切。
我说:“说来话长哩,你静下来看几个画面,就可以明白了。”
我叮嘱她:“你不要下车,坐到头,再上对面的车往后倒,坚决不要离开公交车。”
然后,我便剪辑了一些关键画面放给她看。她也就一边看着,一边发出些惊叹。
她说:“我早就怀疑大头了,没想到他果然是装傻。”
她说:“我饶不了他!”
我说:“往下看吧,最后可是他救了我。”
看着看着,车就到了终点。
她喊起来:“天啦!鳄鱼!”
我叫她下车,去上对面的车。她照办了。在那辆车行驶到第二站的时候,她已经看完,也已经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说:“我要杀了船长。”
我说:“为什么?”
她说:“要不是他早早地把你送进了火葬场,你现在应该还活着。”
我说:“怪不了他,意识过了多少时间不回到肉身,此人ID便自动删除,这是程序,船长不过是这个程序里的一个代码,他不过是执行了程序的一个命令而已。”
她说:“我不管。”
我说:“更何况,我现在的状态,似乎并不应该称为‘死’,因为我的意识没有受到控制,我反而活在一种相对自由得多的状态里。”
风说:“可是我希望你像原来那样活着,我希望能看见你。”她的脸再一次梨花带雨了。
我曾经自认为是一个活得漫不经心的人,但死后却发现自己见不得风的眼泪。
我说:“我想我可以为自己写一个模拟体。”
风说:“肉身吧,肉身好吗?”她满脸泪雨满脸乞求。
但我无奈地告诉她,目前我还不能黑进一个肉身,而且据我了解,历史上的灵魂附体事例,维持时间都没法长久。我怕她不理解,还向她打了个“一山难容二虎”的比喻。我还告诉她,如果按照古老的算法,我可以寻找一个胎体,所谓投胎,可那样的话,我还得慢慢长大。我开玩笑说,她肯定也没耐心去做那么漫长的等待。况且,就手机族的生活状态而言,经历过了,我就不可能再向往那种人生了。更何况,我刚刚才尝到最大自由的滋味。我告诉她,人类意识这个生物电脑摆脱掉肉身之后,运行起来要快速和自如得多。我还告诉她,如果我还有一个肉身,刚才就救不了她。我把我急中生智的情形讲给她听,我说人脑这台生物电脑的潜能深不可测,急了的时候它会自我学习自我升级。我说这可能是人工智能永远也达不到的深度。我说这可能就是手机族为什么要为提升想象力而活着……到这儿我把自己说傻了,我迷失在自己这个说法跟前,前面是云山雾罩,而有一种真相却隐隐地藏在它的背后,我的眼前闪过大头的幻影,我想起了他那些关于“庄稼”和“黑笼子”的话……我摸着石头过河般问风:“你说过你在蓝殿里见到了你妈妈对吗?”
她说是的。
我问:“是你认出她来的还是她认出你来了。”
她说:“是她认出我来的。”
我问:“她的样子并不是你妈妈的样子对吗?”
她说:“是的。”她早已经擦干了眼泪,现在她正一脸茫然,她显然跟不上我的思维。
而我,似乎已经有些清晰地看见了云雾背后的真相:蓝殿在收集人类的意识,这就是大头所说的“庄稼”,我们手机族是被人囚养在船上的他们的庄稼,他们收割我们的意识,使用到他们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用一个五星奖励机制来激励手机族不断提升想象力,那实际上是一种培育意识能力的手段,也是一种择优录取的手段。风的母亲死在四等舱,她的意识就只能被运用到四等舱的蓝殿,那么五星手机族的意识当然就是最高级的,所谓“W社会”,不过就是头等舱蓝殿,精英们升入“W社会”,也就是被使用到头等舱蓝殿那群机器人身上?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还叫机器人呢?黑脸和大头不是说过吗?他们早已经比我们更真实了。很多资料也显示,机器人的躯壳技术早已经实现了历史性的跃进,不仅是人造肉身,甚至有了血液和骨髓,而且还是智能血液和智能骨髓,可以随时扫描身体的病况并及时加入治疗,必要时还具备了再生功能。就是说,他们只缺一个真正的人类意识了。那么照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了。一个人造的不死之身,植入人类意识,不就实现了人类长生了吗?
我想我已经把自己吓傻了:那么,操控着这一切的,还是人吗? 是蓝母?一只手机?
18
我没有立刻把我的猜想告诉风,我想她一时间也消化不了。有一个结果很值得欣慰,那就是她看样子已经接受了现实。她很快就习惯了我在她脑子里的陪伴方式,而且那种随时随地都可以跟我在一起的感觉也令她十分享受。
不过,同时她也很快就想到了我可以把曾经的学习记忆传给她,或者传给书生。她一直还念念不忘蓝殿,她已经开始学习程序语言,虽然她不得不承认那些代码令她眼晕头大。我劝她回到原来的工作状态,回到她擅长的领域继续去挣评分。但她却告诉我说,她必须替我报仇。我说我没有仇,我说我现在这样很好。她便生气地说:“你没有仇,但我有仇,你很好,但我不好!”
我说:“我不想你们去送命。”
她说:“我不怕送命,我死了不就能跟你在一起了吗?”说到这儿她还笑起来,她说:“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飞来飞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说:“我是逃出来的,一般情况下我们死后意识都给囚在黑笼子里,你哪儿也去不了,别说飞了。”
可她完全没听进去。她的心思已经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竟然问我:“你究竟能飞多远呢?可以飞出海去吗?这海有边儿吗?这地球上除了手机族还有别的人类吗?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陆地上?像古人一样种着庄稼?”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她宁可让我离开她,去进行一次探险性的远行。她说:“去吧去吧,我都等不及死了跟你一起去了,你看完了回来让我看你的纪录片。”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其实是我们共同的愿望。是呀,趁我现在处于最大的自由状态,何不来一趟远行?我甚至想,就我现在的状态,或许我都不用花太多时间,也不用太费劲。我只需升到空中,升得更高一点,便可看清这个世界。
于是我真这么做了。我感觉自己升得足够高,因为我们的船已经在我的视野里小得没了影儿。但我只能看见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我想我得再升高一点才有可能找到一块陆地或者一个岛屿什么的。这一次我干脆腾起了云,我想这一次肯定能获得足够的视野了吧。可令人失望的是,我看到的依然只有水。正在想是不是应该再升高一点呢,就撞上一个尴尬场面——一男一女正搅在一起呢,赤条条趟在云朵上的感觉肯定好得不得了。情急间我急忙说“对不起”,我还用手挡了脸,我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可男人却很不高兴地说:“你当然看见了。”他看上去有犯罪感,女人也是。我上头的说到的尴尬,其实大多数属于他们。他们慌乱地穿着衣服,一点儿夫妻的从容都没有。
我觉得很好笑,就笑起来。我说:“你们看起来就像在偷情?”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又迅速白了我一眼,最后都耷拉起了眼皮。
男人说:“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要是也过着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也会的。”
“两地分居?”我问。
男人说:“当然,我来云端工作已经一百二十三年了。”
女人说:“我也快满一百年了。”
男人说:“可我申请调动都不知多少回了,希望能回到老婆身边,或者让老婆来我身边也可以。每一次,他们都答应得很好,可从来不照办。”他说:“他们说话就像放屁。”
我问:“他们是谁?”
男人说:“还有谁?”
女人说:“老板呗。”
“你们老板是谁?”我叮着问。
女人说:“我跟他不是一个老板。他干的是警察,我在档案馆。”
我说:“这里也需要警察?还有档案馆?”
男人说:“这里比任何地方都需要警察,云端有许多档案都属于机密。”
这么一说,男人的职业本能突然觉醒了,他警惕地盯着我看。看一会儿我,又去看他的手机,看完手机就开始掏枪。我急忙叫“等等”,他真就等着我,不过是用枪指着我。
“有屁就放。”他说。
我说:“这是怎么了?”
他鼻子里“哼哼”冷笑两声,说:“算你倒霉,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把他的手机举起来让我看,我就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头像——我现在是在逃通缉犯!我想完蛋了,我今天要死在他手上了。一紧张我就忍不住耍嘴皮子,我说你真以为你的枪能打死我?他说不信你就试试,我这枪可不是吃素的。我说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你放过我,今天的事儿我也替你们保密。
他挑起嘴角冷笑,说:“等我扣动了扳机,就不用你保密了。”
我恼火地说:“你这人怎么不讲情面呢?”我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们好歹还是一个祖宗吧?”我说:“在你们成为蓝殿的人之前,你们应该是手机族吧?跟我几天前一样,生活在船上吧?”我说:“是死后才变成蓝殿里的人的吧?”
他猛睁过一回眼睛,意思是他很惊讶我竟然知道得这么多。但他的枪口依然直直地对着我。他说:“我是警察。”
我说:“什么警察呀,边防军吧?”
女人在一边解释说:“的确是警察。除了必要时抓你们这类逃犯,他还要维持云端的……”
男人却呵斥她道:“少跟他罗嗦!”
女人闭了嘴,男人就“咔嚓”打开了枪的保险。
我忙本能地竖起双手,似乎那就能挡住子弹。我说:“你肯定不能打死我对吧?”我说:“我好歹是个三等舱公民,要不是这次出了意外,我可能不久还会升舱。我的意识有着非常大的潜能,我这样的,属于蓝殿的优选对象,重点培养对象不是吗?你杀了我,就是过错。你最大的权利就是把我抓起来交上去,你根本没权利冲我开枪。”
男人笑了笑,就像猫玩老鼠时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笑。
我暗自打着麻痹他的主意。我身上也有枪,“金钟罩”那把激光枪。不过我想他肯定想不到这一点,毕竟像我这样的人不多。我要不是缺了个心眼儿,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耍嘴皮子的时间,我已经悄悄启动了“金钟罩”,这就是没有肉身的好处。我需要他眨一下眼睛,只需眨眼间我就可以反举枪射他,争取到逃跑的机会。于是我继续耍嘴皮子,我说:“你放松一点,我都没想逃,我也逃不掉。”我说:“我不想死。”我说:“我这样优秀的意识,说不定能用在蓝殿的高层人士身上。”我说:“你最好对我客气一点,因为说不定明天我就是你的上司……”
他真就眨了一下眼!
我的枪反应比我更敏捷,几乎就在他眨眼的同时它就响了。在一团飞溅的光花中,我逃离了他的枪口。但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眼前这个原本只有云彩的世界突然就出现了人间景象,城市看起来很繁华,车水马龙,汽车天上地下在建筑物间行云流水。而且,警察也有了正经的警察模样,穿着制服的模样。我很快就明白自己处于一个模拟世界,跟我们手机进到的世界一样。这意识到我逃起来就有了许多障碍,我所处的地方是一个楼顶,正前方能看到一座巨大的蓝殿。但我根本没有欣赏它的时间,因为楼下已经警笛声四起,警车正在从四面八方咆哮着包围过来。更何况我身后还有那位警察,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估计身边这位应该就是云端警察的本尊,而且现在他已经朝我开了好几枪。这也是没有肉身的好处,我躲枪的神速就连我自己也很惊讶。不过我情急间跌下了楼顶,中途抓住了一空调风箱挡了一下,又趁机抓住了旁边的阳台栏杆。我从阳台进到了这户人家,客厅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正在看电视。我做了个不做声的手势,她眨巴着眼睛,还真没吱声。我也就开门逃了。竟然有电梯。但我知道进了电梯就等于进了瓮,不有“瓮中之鳖”之说吗。我沿着楼梯往下跑,却发现有一群警察正朝上堵来。只好调头往上跑,可上面也有一群警察在往下追。无限复制。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到围追堵截了。我急出了冷汗,只好射开一个门,逃了进去。我还想从窗户往外跳,却感觉被人一把抓住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头漆黑一团,却有人在命令我:“赶紧关掉软件!”我一时并不知道下命令的是谁,也不明白这有什么用,我迟疑着,于是那个故意压低的声音便紧张起来:“想保命就快点!”
于是我赶紧关掉了“金钟罩”。
我透过桶盖缝隙看见警察跟着就破门而入了,黑涯涯一群,一进门就东掀西翻,乱砸乱打。屋里的主人是一位没了牙的老太太,吓得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他们没找着我,便端了枪问她有没有看见陌生人,但老太太却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们是根据打开的窗户推断,我已经从窗户逃走,便又出门追我去了。
我的垃圾桶给踢翻了,幸好我没给翻出来。
但警察走后,我却被踢出了垃圾桶。起身后,我看到身后站着一位老头。他正很不高兴地瞪着我,不用问,当时跟我一起藏在垃圾桶里,并且冲我说话的就是他。但往后的情形又分明证明了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吓坏了的老太太早扑进他的怀里寻找安慰了。他一边应付似的抚拍着老太太,一边瞪着我。我很为自己的打扰抱歉,又很感激他的仗义相救。我说:“对不起,谢谢你救我一命。”他“哼哼”冷笑两声,说:“你可差点就连累了我。”
19
他说他叫巴豆。他又说叫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已经是一百余年前的名字了。一百余年前,他死于他的好奇心,他就是手机族历史上那位想凭一只救生艇找到陆地的人,是鱼的爷爷。不过在他现任老婆跟前,他又叫波音飞机。我们坐在客厅喝着老太太泡的茶,她偶尔会过来为我们续水,但她并不会坐下来听我们谈话。她应该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妇女,贤妻良母型。她续完水离开后,他就俯身跟我耳语:“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拍拍自己那个模拟体说:“她不知道这里头装着一个陌生男人。”末了他又笑起来,说:“不过都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他说:“要想躲过警察的眼睛,得学会隐藏。”他说:“这几十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又拍拍我,说:“你这付自我模拟的鬼影,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从一坐下来,就一直都是他在说话。我也满肚子问题,但一直没逮到开口的机会。当然,更多也是因为我毫无头绪,我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我的问题太多,又太杂,它们又都争先恐后,就全都挤在我喉咙口,全都想挤到最前面。折腾到到这会儿,我也憋不住了。我说:“我知道人类意识作为一个量子信息团自由存在于空间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个以死前的肉身为原型的自我模拟体,但凡人为什么看不见这个模拟体呢?”
巴豆,或者波音飞机笑笑说:“因为他们是凡人。”
我说:“可我们是手机族,进了手机也成了模拟体,可在那边,他们照样看不见我。他们是模拟体的时候也看不见我。”
他说:“模拟体跟模拟体也是有区别的,手机族进到模拟领域后变成模拟体,仅仅是为了方便工作,那是手机的行为,不是人类的行为。所以即使成了模拟体,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不是凡人了。”
我说:“就算这一点我们没有办法,那么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看得见我们呢?”
他笑起来,说:“你的意思是往身上上点儿色,让自己显现出来?”他当然是在开玩笑。
我没笑,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女朋友在船上,而且我很想让她看得见我。
他依然笑。不知什么时候,他抽上了烟,这会儿一笑,给呛着了。他咳嗽起来,老太太就赶过来了。她看上去就坐在隔壁什么地方随时待命似的,过来为他抽一张纸巾,嗔怪了一句“别抽那么多烟”,又冲我谦和地笑笑,离开了。
我们的谈话继续。
巴豆,抑或波音飞机(这样太麻烦了,我说你究竟喜欢哪一个名字,我叫一个就好了。他朝身后看看,觉得安全了,才冲我说,当然是巴豆)说:“当初我跟你一样。”
他说:“当初我要远行的时候也想带上老婆的,但当时我儿子已经结了婚,而且儿媳也怀了孕,她要留下来等着照顾孙子。而我打的主意是,等我找到了陆地,就回头去接他们。”
我问:“后来呢?”
巴豆说:“后来我不就死在海上了吗?”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回去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开始了逃亡的生活。”
“船上很安全。”
“那只是一时的,等这里搜过了,就该搜船上了。”
“我这两天在四等舱模拟领域也没人管我。”
“那也只是一时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总是要先从这云端搜起?为什么?”
“受人类意识的影响。他们的脑子里不都装的是人类意识吗?人类意识里储存着牢固的‘人死升天’的认知记忆,因此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云端。这也是为什么云端的警力比下面各个层次都要加强的原因。”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因祸得福获得的最大自由,看来是一场白日梦。
“有人被抓住过吗?”我问。
“当然。”巴豆说。“你可别小看那些警察,他们跟下面那些警察不一样,每一年一次升级。”他说。
“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代码人。”我自以为是地说。
我说:“他们很可笑,初始时程序员在他们大脑里植入了一个‘两地分居’的意识,他们就真以为下面有他的老婆。档案馆的那位也一样。”
“档案馆的人可不是。”巴豆说。
他说:“档案馆的人大脑里可装的是人类意识啊。”
“他们到底怎么做?”我问。
“他们将人类意识里的天赋部分分类提取,再针对性地使用。”巴豆说。
“他们身体里安装的并非一个完整的人类意识?”我问。我感觉自己也想抽烟,便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烟。
“准确地说,是更完整,或者说更完美。”他说。说着,他打着了火机,伸过来为我点火。
我从没抽过烟,所以第一口就给呛着了。老太太又赶过来了,我忙冲她摇手,她又回去了。我指指她的背影,问巴豆:“她……这样的,是怎么回事儿?”
“这里跟下面不一样,因为这里不存在人类的工作区域。”他指指身后,说:“他们是一些很低级的模拟体,因为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这个模拟城市看上去真实一点,热闹一点,主要是为了工作在这里的人们不感觉寂寞和冷清。”
“那么,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我问。
“隐居。”他说。
“一开始我也像你那样高调,耍点儿小聪明什么的,可我发现这样反而是在暴露自己。你要是什么也不做,还不容易被发现,否则他们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你。”他说。
“所以你刚才叫我关掉‘金钟罩’?”我问。
他白了我一眼,意思是“当然”。灭掉烟头,他不屑地笑笑,说:“你倒是为它起了个不错的名字。”
“这名儿不是我起的。”我说。因为谈得投机,我把我在四等舱蓝殿那一通奇遇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便大笑起来,说:“要不然,你怎么能进得了蓝殿呢。”
我说:“我不是一般人。”
他继续大笑:“也就是个一般人而已。”他说:“你现在的水平,跟我当初的水平也差不多。而且当初我也认为自己不是一般人,但到最后我发现自己也就是个一般人而已。”他说:“一般人是进不了蓝殿的,除非你说的那种情况。历史上像你那样被引诱进去的人也不少,但目的都是诱杀,有去无回的。像你这样能逃出来的,倒不多。”
“那么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我问。
他又为自己点了根烟。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烟早已经燃尽,不是我吸完的,是它自己燃完的。于是我把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放进烟灰缸,等着他往下说。
“有的最后又被抓回去了,有的在追杀的过程中被打死了。”他说。停了停,又说:“有的,像我一样,在这云端流浪。”
“那……这里应该有很多啊?”我暗自惊喜,就像掉队的士兵终于找到部队了一样。
他笑笑说:“是的,这里差不多都成了游魂的避难所了。”
“他们都像你一样,藏在这些模拟体里?”我怕老太太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说:“当然。”又说:“我们只能这样。”说:“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去,你也只能这样。”
可是我不相信这个模拟体有那么安全。
巴豆说:“当然得采取一些屏蔽措施。”
我问:“都是些什么屏蔽措施?”
巴豆说:“当然是各种各样的,比如物理隔离呀,伪装呀。”又放低声音神秘地地来了一句:“不过我们比较喜欢老古董。”
他得意地说:“科技越来越发达以后,某些老传统反而会让警察们蒙圈儿。”
我对他的办法很感兴趣,但他表示暂时要对我保密。我想他可能是怕遭到笑话吧,也没勉强。倒是一想到这云端满大街都是瞒天过海的游魂的样子,我也很振奋。我说:“到时候,这云端就是我们的天下啦!”
他说:“我曾经也这样想过,随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可以暗中建立武装,伺机来一场解放战争,推翻这里的蓝殿不是吗?”
我说:“是呀,就是这样啊。”我很惊讶他跟我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他突然又非常认真起来。“你想得太多了。”他说。
他说:“我们即便是掀翻了这里的蓝殿,也逃不出他们掌心,道理很简单,这是蓝母的天下,而蓝母并不住在这里。”
“蓝母住在哪里?”我傻乎乎地问。
“没人知道。”他说。“反正我不知道。”他又说。
我想我走了会儿神,我想到了“起义”“革命”这样的词汇,我想总该有一场革命才对。
“你这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巴豆的声音让我醒过神来。
“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和不计其数的船。”我说。
巴豆笑了一下,意思是完全不出他所料。他抡着双臂比划了一下,说:“对于我们来说,整个宇宙都是蓝母的。”
“蓝母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问。
“我猜肯定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是人工智能们虚拟出来的一个神。”他说。
我说:“我曾经也这么想,可……”
他打断我说:“真正操控这个世界的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拥有着最好的人造身体和最智慧的人类意识的东西,或者叫升级人类。”
我说:“可我现在认为蓝母不是虚拟的东西,它更有可能是一台巨大的人工智能,掌握着我们这个世界的总的算法。蓝殿和手机,不过是它的一种体现方式而已。”
巴豆瞪起了双眼。他显然被我的想法震住了。
我接着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机器人统治人类世界之后,他们中间就会诞生一批领袖,领袖们割据地盘,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各行其政。我们手机族,可能就是其中一个王国,那么蓝母就是这么一位领袖,它用手机统治人类,并将人类圈养在船上,用奖励机制刺激人类意识,让它们自发提升,然后再采收人类意识,进行合理利用。它早已经不满足于自己的人工大脑,将人类意识植入它们的不死之身,就构成了它的所谓的‘W社会’,也就是所谓的‘人类实现了长生’。”
巴豆眯起了眼睛,他在走神。
“那么……在你看来,它也应该是一个实体,一个新人类?” 他若有所思地问。
“那倒不一定。我倒更倾向于它是一个手机模样。”我说。
“你是受他们塑的神像的影响。”巴豆说。
“或许吧。但我还是宁可相信它一直保持着手机这个形象,虽然它得意于驯化人类,并为其所用,但并不等于它会喜欢人类的形象。比如一个养猪场的场长,会把自己变成一头猪的形象吗?”我说。
“你怎么这样打比方呢?”巴豆不高兴。
“话丑理正吧。要是我,我也会一直保持自己的形象,与被奴役者之间的区别越大,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就越明显也越牢固。”我说。
“随你怎么说吧,那么……你认为蓝母可能就在头等舱的蓝殿里?”
“我也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20
我要回去了,我希望巴豆能跟我一起,至少可以走一趟亲戚。可他却摇头说不用了,他说他的孙子在船上过得很好,已经升到了三等舱,他还告诉我他的孙子叫鱼。我说鱼我认识啊,跟我女朋友住一起,而且她们还是好朋友。他笑笑说:“那你回去给我带个好就是了。”
他送我下楼,来到了街上。
我说:“你也不想去看看老婆吗?”
他说:“老婆早已经不在船上了。”
我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可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我女朋友就在蓝殿里遇上了她母亲。”
他说:“最初可能能认出来,但越往后,她的记忆就会被新的记忆覆盖,再加上可能存在的修改、别的意识的强行加入,我想就是我站到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了。”
我说:“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他拍拍我的肩头,说:“我可以事先为你寻找一个体面的模拟体,你一来就可以用。”
我说:“你已经喜欢上这样的寄生生活了?”
他说:“完全不喜欢。”
他说:“我有时候还真希望他们把我抓了去,好歹那还是一种磊落的活法。我甚至很怀念船上的生活,虽然在我们看来那样的活法很屈辱,但大多数人还是活得有滋有味,如果你足够糊涂,就还能活出幸福感来。”
我说:“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试过进入肉身吗?又叫‘灵魂附体’。”
他说:“当然试过。不过那没用,最终两个灵魂会打起来。我想那对你也没用,因为你不愿意杀人对吧?但如果你想长期在一个肉身里待下来,就必须杀死主脑。”
他说:“相对而言,这里的低级模拟体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猜,这个也没法长久。时间长了,他们总是会发现的。我猜,他们到时候可能会直接来一次大扫除。”
我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逃吗?”
他说:“我不逃了,我已经厌倦了流浪生活。”
我说:“那就起义。”
他大笑着,摸着我的肩轻轻拍了拍,感叹:“年轻人啊!”又说:“再说吧。”
我说:“那你教我附体。”
他说:“那个不用教,你找那种面黄肌瘦的人,很容易就黑进去了。”
“那么不依靠肉身,就这样移动物体、说话呢?就像我现在跟你一样,我说话,人能听见?”我依然不放过他。
他说:“这个也很简单,集中意念就可以做到。但是你学这些有什么用,我敢说,现在下面已经有警察等着你了,你回去的时候最好留神一点,可别让我再也见不到你。”
有他的提醒,我回到船上时尽量小心翼翼。甲板上果然多出了好多乘警,每层过道和走廊上都有乘警在巡逻。他们可跟船上的凡人不一样,他们可是看得见我的,有时候你甚至觉得他们还能闻到你,就像警犬一样。因此我不得不小心再小心,我要去见风。我不用敲门就可进到风的船舱,但考虑到里面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就还是敲了敲。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敲门声门里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但乘警却听得很清楚。我本来是趁他们晃悠到了过道的另一边才敲的,他们听到声响便迅速调转过身跑了过来。我及时遁门而入,藏到了风的被窝里。乘警过来敲门,这回屋里的人能听见了。鱼去开了门,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还醒着。乘警问她:“刚才谁敲你们门了?”鱼说:“不是你敲的吗?”乘警说:“在我之前。”鱼说:“我只听到你敲门了。”
乘警再没吭声。
鱼便随手带上门,带着孩子出门去了。
好险,我弱弱地吓出了一身汗。可我现在紧搂着风的身体,又觉得冷汗里都是幸福。风进了手机,她的身体对我没有回应,而我又没法推醒她。我扫视一眼室内,发现全都在手机那边,很觉扫兴,便决定到那边去找风。可我没能在她的工作室里找到风,那里没她的影子。我想她有可能在四等舱跟书生一起研究破蓝殿的插件。但我刚准备动身去四等舱,就听到了警笛声。很显然,因为我是三等舱公民,我的ID便一开始就在三等舱“天眼”的视线之内。我透过窗户能看到天空中正盘旋着一只机器鹰,正是它精准地找到了我的位置。警车已经来到了楼下,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吐着警察。我想那应该是足以塞满这栋大楼所有缝隙的警力,而且我知道如果需要,他们还会及时地复制。而且我很快就看明白了,这帮警察跟我一样,拥有着最大的行动能力,就是说,他们并非只能凭两腿儿跑。这边的公安系统显然要比船上的高级一些,二等舱头等舱可能更高级吧。但已经容不得我去多想了,蝗虫一样的警察已经呈网状扑向大楼,从大门小门到窗口,已经封住了半栋大楼。再不逃,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我就地破窗而出,可迎头就撞上了一梭子子弹,原来空中那只机器鹰不光是只天眼,同时也是警察。我缩回头来就往楼上跑,因为下面的“蝗虫”就要够着我的腿了。到了楼上我看上了另一边的窗户,可没想到那边的空中又出现了两只机器鹰,显然那家伙也能复制。再去另一边,同样,另一边,还是同样。四面八方都被“天眼”盯着,从外面突围已经是做梦了。好在上天有眼,这栋楼竟然设有垃圾道。我想都没想就进去了。
他们也有疏忽的地方,垃圾道口竟然没警察守着。我脏里吧叽从垃圾堆里爬出来,正好遇上一位拾荒的老头,便赶紧进入到他身体里。我想起巴豆的告诫:低调。我想我一定老实得像一块良性肌瘤,老人只是略略发了会儿愣,便继续捡他的垃圾了。就那样,守在侧门的警察也敏感到了。他走过来盯着老人看了好久。这一回,是垃圾堆救了我。警察最终因为受不了那臭,放弃了老人。
总算是有惊无险。
警察离开后,我也感觉到很臭。我希望老人马上离开这里,我小心地往主脑输入去大街的指令,希望他能笨到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想法。可没想到他却对我说:“去大街上你就不怕被他们看到?”我着实吓了一跳,原来他知道我的存在。我正想逃,他又说:“你最好先憋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碰上的是一个好人,便安心留了下来。老人开始往自己身上涂垃圾,烂果皮臭狗屎胡乱往身上抹,我臭得忘了危险张嘴就喊:“你在干什么?”老人说:“这不是为了救你吗?你以为我是蟑螂,天生就喜欢垃圾呀?”他就这样臭哄哄地离开了大楼。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我希望他能带我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需要修改一下“金钟罩”,除了能打以外,我还希望它能增加一个屏蔽功能。
这样,老人便带我去了下水道口。这里当然还是臭,但这里又的确比较安全。我从老人的模拟体里出来,大口地吐着气。
老人说:“我身体里没那么臭,臭的是你自己。”
我吓了一跳:“你看得见我?”
老人说:“这有什么稀奇,有的人就是看得见鬼。”
我想想,也是的。我说:“太好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你居然能看见我,真是太好了。”
他问:“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少了许多的孤独感吧,就如实说了。而且我还表达了该有的感谢,我说:“今天幸好遇见了您,不然我早都进黑笼子里去了。”我以为他会对黑笼子产生好奇,但他只是笑了笑,坐到了离我远一点的地方。但他一直盯着我看,我愣愣神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抽抽鼻子,臭味依然那么强烈,才明白真的是自己很臭。想到自己刚才是从垃圾道里逃出来的,也就明白了。想洗洗,下水道里的水一样臭,也就只能忍着点儿了。
我开始修改“金钟罩”,而老人则抽起了烟。
怕老人受冷落,我一边工作一边跟他说着话。
我说:“你知道黑笼子?”
他说:“听一个从里头逃出来的鬼说起过。”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却一直保持着他那见怪不怪的表情。
我问:“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他说:“很年轻,很英俊,被人们称做‘小鲜肉’的那种。”
我忍不住笑。
“没想到三等舱也有拾荒者。”我说。末了又赶紧解释:“我没有瞧不起拾荒者的意思。”
他却并没有在意。随地吐了一泡口水,他说:“我是在这三等舱被下贬的。”
“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诧异地问。
老人说:“我能干什么呢?不过是冲蓝殿墙根儿撒了泡尿。”
我当然不相信。
他最后只得老实承认:“也就是做了几回愤青,在网上说了些反动的话,因为我身后跟了很多贴,看起来我很受追捧的样子,所以,他们便将我的手机屏蔽了。”
“啊哈?”我是听说过这种事情的,因为自己有太多不满,就在网上大放厥词,不惜惹火烧身。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我其实蛮敬佩这种人的,思想敏锐,言词犀利,敢于抨击。但同时我又并不欣赏他们那种做法,我觉得那样除了能过过嘴瘾,一点儿用都没有。说起他们的时候,我总联想到蚊子,准确地说,是公蚊子,它们总是叫得很响,但它们并不会咬人。然而人却会在听到它们的叫声的第一时间拍死它们。我主张向母蚊子学习,低调做蚊,埋头做事。即便运气不好,给拍死了,也是吃饱了死的。
不过手机被屏蔽掉了,他依然能活下来,还是令我十分佩服的。关于这一点,他的回答却很简单。“生命总是会自己寻找出路的。”他指指自己的大脑说。他告诉我,他的手机被屏蔽的时候他还在这个模拟世界,回不去,他也就还有一个模拟体。那之后,他便吸取教训,从此变得非常低调。
他说:“谁会去在意一个捡垃圾的人呢?”
我说:“你可是喜欢走极端啊,从极端高调到极端低调。”
他说:“那还能怎样?不能参与我所抨击的那种工作,我连吃饭钱都挣不了,也就只能捡点儿垃圾,换点儿吃的了。”
我突然想起了巴豆他们,于是我问他:“你没有想过去云端吗?”
他说:“离开他们给我的这个模拟体?”
我说:“云端有好多模拟体可以寄生。”
他“哼哼”笑了两声,说:“可据我所知,他们过得并不安宁。”
他说:“这些年我虽然住在下水道口,跟臭烘烘的垃圾睡在一起,可我过得非常宁静。”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我说:“那么你的理想呢?还惦记它吗?”
他笑着说:“事实上,我似乎并没有过什么理想。我想我那会儿的行为,无非就为了发发牢骚而已。我无非就是一个嘴巴巨人而已。”尽管他表现得足够坦诚,但这样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是因为他这一通话给了我启发,我在“金钟罩”外面放了很多垃圾,便足以把我伪装起来了。我要找风去了,临走前,我又感激了他一番,并问了他的名字,我想我肯定还会来拜访他的。没想到他竟然叫“老愤青”,他自嘲说他本来就是个老愤青,也就干脆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了。
21
垃圾果然有用,我从下水道口走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巡警,但他们对我视而不见。我想他们对老愤青就这样的吧。这下好了,我可以从容不迫去四等舱了。
我着急要见的是风,可风并不在书生那里。书生说,因为他的插件没有进展,风看上去很失望,所以没跟他一起回来。我问“没跟他一起回来”是什么意思,他说:“我们到蓝殿去了,但我的插件没能打开6号门。”他一脸的抱歉和惭愧,要我自己在他记忆库里翻看这个惨败事件。我草率地翻了一下,见他们下午果然去过蓝殿,而书生在6号门前摆弄了半天手机,也没能把门打开。风表现得非常失望,便让书生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我一边问他风去了哪里,一边查看了一下他的插件。他没有回答我风去了哪里,而是一起来关心他的插件。我觉得他的问题出在战略战术上,他学的是正面战那一套,将所有力气都使在阵容和阵势上,但蓝殿对于所有正面的进攻都有防范,凡涉及到关键性的符号,就直接给和谐掉了。
我说:“你得学会伪装,比如做‘电路维修工’什么的,这样便有可能混进蓝殿的程序坞,后面的也才有了可能。”
书生很受启发,马上喜形于色。他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说我也是刚学到的。他好奇地问:“是这一趟旅行学来的?”这么问的时候,他早已经翻起了我的记忆库,我也就懒得亲口告诉他了。他哗啦啦翻了一气,就明白了。“原来你这一趟遇上了两个奇人。”他得出了结论。末了又说:“听风说你是去找陆地的,不过我看你好像并没有找到啊。”
我说:“就现在这种状况,根本没法走出蓝母的世界。”
他问:“什么状况?”
我说:“就现在这种状况。”
他想了想,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灰心地说:“我也在想,即使我们能进蓝殿了,进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我说:“能进去当然有很多事可以做,关键是进不去。”
他说:“我按你说的修改一下插件试试?”
我说:“插件当然要继续,但现在我希望知道风去了哪里。”
书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很不情愿地说:“我猜她可能去了地下市场。”
我弱惊了一下,问:“她去地下市场干吗?”
他说:“插件失败后,我猜她肯定会去买炸药。”
我说:“她怎么知道地下市场在哪里?就连我都不知道。”
他说:“她打听到的。”
我问:“她为什么认定要这么着急去炸蓝殿?”
他说:“我想她可能是想找大头替你报仇去。”
我说:“我告诉过她最终是大头帮了我。”
他说:“那就找大头的父亲。”
我说:“她根本就见不着他们,根本就进不了蓝殿。”
他说:“所以她需要炸药。”
我说:“我们得赶紧找到她,阻止她这么做。”
他说:“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去就够了。”
我说:“可我并不知道地下市场在哪里。”
他说:“我也不知道。”末了像怕我生气似的,又补充道:“但是我听风提到过‘小流氓’什么的,我想这类人肯定知道。”很显然,他在暗示我,风可能找那几个不打不相识的小流氓去了。
我晕,风太不计后果了。
我正想搞清楚书生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找风呢,就看见一边的隔间里过来一个大姑娘,书生有些不自在,但还算镇定。“我们现在就去吧,我已经预订好座位了。”大姑娘说。她笑得很甜美,一眼就能看出她正在恋爱中。书生知道我盯着他,显得很拘谨,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拒绝她。他们这是要去吃饭吗?我想我实在是低估了书生了,他可才十二岁。我低声问书生什么情况,难不成你跟她在谈恋爱? 书生低声说是又怎样?她并不嫌我太小。
我无语了。
从书生的身体里出来,我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出大楼,朝着街上走去,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丝嫉妒来。
有时候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原本怕的就是来不及阻止风的鲁莽行为,结果还真是太晚了。离开书生的身体之后,我干脆让自己保持量子团的状态,直接升到半空,以鹰的方式搜索风的身影。其目的就是为了尽量扩大视野,缩短搜索的时间。可没想到我找天黑也没能找到风。事后我才知道,那个时间她在地下市场。那是在城郊的一片废墟里。废墟是程序员留下的,为的是让这座城市看起来更真实,应有尽有的意思吧。后来,一些不务正业的手机族便利用那里的安全做起了地下交易。说是市场,但表面上其实更像个难民营,那里并没有一个正经的门店,或者摊位。有的只是衣服褴褛,全身肮脏不堪的难民,和他们用各种破烂搭建的棚屋,以及他们比狗窝更不堪的床。那当然全是伪装,那身脏污下其实可能躲藏着一个毒贩,或者可能是别的什么投机贩子,破烂堆里掩藏的当然也全是非法交易品。这样的状况下,非得要蓝殿定期或不定期组织严打,才能发现他们。这也是我没有把它纳入视野的最大原因。我连想都没想到过那片废墟。
天黑之后,风和大金链他们(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因为不打不相识,竟然自愿追随于风)买好炸药乘胜返回,因为带着炸药,他们走的也是大金链选的鼠道,因此,我找不见他们便成了必然。当然,我也不知道当天晚上如果找到他们了,又能怎样。反正他们是成功将6号门炸开了。不仅将6号门炸开了,还把交互界面也炸了个洞。
后果可想而知,6号门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防火墙,顿时间警报四起,防火墙倾巢出动,全都扑向了6号门。这次爆炸不光引起了防火墙的紧张,而且蓝殿也及时开启了自动重启。重启后,破损的门将修复如初,黑进的病毒将遭遇关门打狗的下场。
风是知道这一切的,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她听我说到过“重启”,当身后出现“哐当”声响,回头看见6号门已经完整如初的时候,她心里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退缩。她心里的仇恨已经点燃,正在熊熊燃烧。冲动站在火焰尖峰,根本不顾后果。因为知道那条小道,在黑衣女人们赶到之前,风带领着大金链他们顺利地潜进了交互界面。因为蓝殿重启,黑脸正在忙活。竟然没有看到大头,这让风有些沮丧。不过这正好让他们干得更顺利。交互界面的爆炸几乎是在黑脸完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发生的,爆炸发生时,大头和防火墙那群黑衣女人刚刚赶到。到了这时候,风还没忘记要找大头雪恨。滚滚硝烟中,她竟然在第一时间发现大头,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了他。那种疯狂是人们不易见到的,她打他,骂他,摔他,对于还没能从交互界面发生的爆炸中醒过神来的大头来说,她就是另一包炸药,她的行为,就是今天晚上的第三次爆炸。况且她还有追随者。虽然大金链他们跟大头并没有仇恨,但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情绪一定是同频共振的。即使出现了例外,风的疯狂也能激起他们的亢奋。当透过烟尘看见了风的酣畅淋漓,他们便很快加入了进来。我敢说,在风他们被“防火墙”抓捕之前,大头完全是晕头的。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炸蓝殿的会是风,也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一顿打。当然,照风的想法,他们父子两个中最好有一个人能为我偿命。因为我说到过大头救过我,所以她更倾向于让黑脸偿命。这也是她没要了大头命的原因。她只是拿他出口恶气。没炸死黑脸,她很遗憾。但炸开了6号门,又炸了交互界面,她还是蛮满足的。他们于疯狂殴打大头的情况下被防火墙所擒,那跟束手就擒完全没有区别。可他们被迫跟大头分开的时候,全都是一脸胜利和满足。被拖进黑笼子的时候,因为对黑笼子的无知,他们依然保持着那一脸的胜利和满足。
黑笼子是在防火墙擒住风他们之后跟着就出现的,是防火墙程序所定,在防火墙擒获入侵者后自动启动。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笼,有一张模拟的豹嘴。当入侵者被抓住铐上,舌头便自动伸出,将入侵者卷进铁笼。
看着风他们被送上那舌头一样的传送带,大头已经看见了他们的下场。第一时间他还惯性似的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去思考这种下场。他很怜惜地对风说:“你这回可是死定了。”
风却回他一个鄙夷和仇恨的表情,说:“沙尘都死了,我还怕死吗?”
大头说:“沙尘并没有死在这里。”他的意思是我的死他并没有责任。
风说:“可他到底还是死了!”她说:“沙尘就是你们父子俩谋害的!”她还想说什么,但他们已经被送进了笼子,大铁嘴“哐当”一声合上了。
我是事后在空中视频里看到这一切的。事情发生时我被重启后的防火墙拦在殿外,爆炸被定性为恐怖事件,四等舱模拟领域全城警戒,手机族回程系统关闭,所有人必须通过严格的安检后,才能回船,蓝殿附近更是重重关口。据说事发后,书生和酷老者都想到了风,所以都想到蓝殿去探个虚实,但他们连第一个关口都没过得了。
尽管我把自己伪装得像只垃圾篓,但我知道一样过不了安检。那个时间,我一直在殿外东躲西藏。后来全城宵禁,嫌犯被留下,其余手机族全部被赶回船上。我也只好回到了船上。
22
我们船上只有风没有回来,这便自然被认定为“恐怖分子”了。虽然“恐怖分子”是蓝殿的用法,但我们船上的手机族也用它来称呼风。三等舱“女单”4号里里外外,甚至过道上都挤满了人。知道“恐怖分子”就在三等舱“女单”,整个三等舱的人全涌到这里来了。再往后,甚至还有二等舱的人。像鱼的丈夫和大头的父亲,甚至因为三等舱还有亲人,就名正言顺地往里挤。四等舱的人也想去,但他们根本上不了甲板。就连酷老者,也因为今天还不是礼拜日,而被剥夺了去探望女儿的权利。
风或许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焦点人物,现在全船,甚至整个手机族都在关注着她。她不仅在自己的船舱里遭到了围观,还出现在空中视频里。空中视频通常都是在有重大新闻事件的时候才出现,风很显然做了一件大事。风成了焦点人物,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在我们意识到风可能就是那个恐怖分子之前,蓝殿早已经有了结论。那天晚上风占取了空中视频整个频道的整个播报时段,一时间满世界都在说风。当然同时也在说大金链、水钻鼻和纹身袖套。他们分别属于AB5678号船和BF6789号船的四等舱,报道称他们是从犯。但因为他们有过不止一次两次案底,这一次也并不会因为他们是从犯而从轻发落。报道显示了他们全部的作案过程,是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那简直就是一部犯罪微电影,不过因为四等舱的监控设备低级了一些,画面不够清晰,还是黑白的,看起来又像一部老电影。报道告诉我们一个结果:他们已被判处死刑,身体将在明天礼拜后进行火化。
一开始,大家都还都保持着沉默,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讨论这件事情,听到这个结果,就有人喊开了:“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快就判刑了,还是死刑。连审都不审一下吗?”
一个开了口,第二个很快就跟上了:“审什么审,谁叫他们去炸蓝殿呢?”
“是啊,他们要是炸了别的什么地方,估计也死不了。”
“可炸别的什么地方有什么用?就是该炸蓝殿。”
“你闭嘴吧你,就不怕把你也给抓了一起判死刑?”
……
酷老者和书生是站在船舱的窗户看的电视,他们的身后也是吵吵闹闹的室友,有的还借机巴结他们的室长,说了好多替风抱不平的话,但做父亲的还是觉得嘴唇像石板一样沉重。
书生说:“我该阻止她的。”
他说:“她的计划我全知道,可我竟然没阻止她。”
酷老者看了看他,想劝他不要自责了,可他感觉嘴巴竟像是给水泥凝住了似的。
书生说:“怎么办?”
他说:“明天礼拜后,她的身体可就要被火化了。”
那做父亲的本来已经焦虑到了极点,书生总这么撩,他便再也没法站着不动了。他不容分说就拨开人群要往外走,书生急忙尾巴似地跟着他,问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呢?他想去三等舱,去风的船舱,他要把风的身体带回来。这一点,其实不用问书生也知道。书生所以要这么问,就是想提醒他,他现在不能上甲板,乘警会让他吃警棍的。可是那做父亲的哪里还会把警棍放在心上,他走得义无反顾。或许除了书生以外,别人都是支持他的,室友们主动为他让出一条路,到了过道,别的四等舱公民也同样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可书生还是希望他冷静一点,他建议说:“我们最好还是等一等沙尘,他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酷老者已经到了楼梯口,凳上楼梯就是甲板了。听他这么一说,他停住了脚步并回过了头。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希望,他说:“可沙尘……”他的意思很明白:沙尘也已经死了。
书生说:“可沙尘现的情况,比以前更加神通广大。”
这话听得我耳朵发烫。我一直在他们身边,我一直看着这一切,但我跟他们一样束手无策,算是什么神通广大呢?如果这一切发生在那一边,我或许还能想出些办法来。可现在是在船上,我连怎样进入到真身的办法都还没找到。我甚至连现个形或者发个声安慰一下他们都做不到。所以酷老者到最后只能对书生说:“可是现在,沙尘在哪里呢?”
书生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所以这下他终于还是闭了嘴。这次他不仅没戏酷老者不去,连他自己也一起跟去了甲板。结果他们一起遭到了乘警的驱赶。这个事件发生后,不光蓝殿那边宵禁,船上也增加了两倍的乘警,他们一冒头就给发现了。他们试图解释以求通融,酷老者说死刑犯是他的女儿,明天就要火化了,他只想见她最后一面。书生也在旁边证实他说的都是真的。但船上的乘警程序里没有涉及那么复杂的演算,他们只知道不到礼拜日四等舱公民不得上甲板,只知道向违反规矩的人举警棍。最后的结果依然是他们饱饱地吃一顿警棍,栽回了四等舱。
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急中生智,我突然就想到了风的身体。云端的巴豆告诉过我,我们这团量子信息想要进入真身,必须找那种面黄肌瘦的人。依我的理解,面黄肌瘦可能意味着安保措施不强,就像四等舱蓝殿一样,防火墙措施不够强大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风的身体不就根本没有防火墙吗?我赶紧从四等舱回到风的船舱。她依然在沉睡,但已经没有人围观她了。她的室友们各自都在自己的铺位上躺着或者坐着,只有室长和鱼还在她的铺位前站着。不过她们也并没有看着她,她们只是并不那么着急回到自己的铺位而已。她们站在那里,跟同室的其他人一起讨论着这件事情,猜测着风哪来的胆,为了什么。因为推测风大多是因为我,所以她们又开始讨论爱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什么什么的。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的讨论,琢磨着怎样进到风的身体里去。急出一头汗来,终于决定试试蓝殿的模拟数据线路。我把自己伪装一个风的压缩包,黑进风的模拟线路,便以风的名义进到了她的身体。我试着睁开眼睛,再动动手指。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做得很成功。我扭头看到了室长的头顶,那里头发已经变得稀疏,我想那是因为她身为室长的原因。我试着坐起来。试着平静地看待室友们的惊诧。我甚至试着从上铺下到了地上,但我始终不敢张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控制声音,准确地说,我不敢保证开口说话的时候是不是能发出风的声音。那么我最好还是闭着嘴为好。我的当务之急,是移动风的身体,让她去四等舱见父亲。因此而引起的一切惊慌惊喜疑惑,我都不用去管,也最好别去管。我就那样从室友们呆傻的目光中走出“女单”4号,又躲避着乘警的视线溜进新的惊诧的视线,然后到了四等舱。这里迎接我的当然还是惊诧。“风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给判死刑了吗?”我不敢做声,只能冲这些关心风的人们点点头微笑一下。我希望自己笑得像风。
酷老者和书生当然也毫不例外地傻在了那儿,我走过去拉上书生,又给了风父亲一个眼色,便把他们带了出来。我把他们带到了过道尽头,因为我实在不敢保证是不是会有人去告密,那么在船舱里是最不安全的。这时候,我才悄悄告诉他们:“我是沙尘。”
我发出的声音果然只能是我的。
一个女孩身体发出男孩声音,肯定让人感觉怪怪的,酷老者和书生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我说:“我知道你们不习惯,但这样风就能来到你们身边。”
酷老者说:“关键是要救她回来。难道你不想救她回来吗?”
我说:“我比任何人都想救她回来,但她现在被关进了黑笼子,肉身又将在明天礼拜后进行火化。想救她,就得先把她的肉身藏好,否则就有可能落得我一样的下场。”
书生问:“那你怎样打算的?”
我说:“你得帮忙。””
书生说:“你说。”
我说:“你摸到机舱,找到我们船上的照明总闸,让船上停电十分钟左右就可以了。”
酷老者说:“我做什么?”
我说:“你跟我在一起,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风的身体。”
书生正要走,我又拉住他叮嘱道:“完了我们去那边见。”
书生点点头去了,我和酷老者留下来等待停电,同时琢磨哪个地方藏风的身体最安全。而且我们很快就没了清静,一些好奇又好心(或者根本就是假惺惺)的人已经跟了过来。他们自以为是地猜测风是越狱回来的,他们显得很关心,跟过来时也尽量不声不响,还老往身后看。他们说话也用的是密谈的口吻。他们说这么明目张胆可不安全,没谁敢保证这船上全都是好人,指不定一分钟后就有人往船长那里告密邀功去了。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有人想到了办法,说不如先在扮相上做点手脚。想到这办法的时候他已经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我的身上,跟着有人又把裤子脱给了我。可是风的长头发依然是个麻烦,于是又有人上前将衣服上的帽子扣到了我头上,这人甚至还有一副墨镜。好吧,出于大家的热心,我(准确说是风)已经得到了不错的掩护。可是只有我和酷老者知道,一旦我离开风的身体,这身披挂武装的就只是一具肉身而已。而我,又不能一直待在风的身体里,我得出来去救风的意识,去劫黑笼子。
“就让她躲在我们舱里。”有人巴结着他们的室长。
这是宣告大事妥贴了,可酷老者却问:“明天乘警来要身体的时候怎么办?”
“就说不见了。”他们想都不想就说。
“风吃的怎么办?要知道一动手机,她就暴露给蓝殿了。”又有人突然意识到了要害问题。手机族在船上的食物是不能互相分享的,但又只有这些食物才能养活肉身。
这个时候,过道的灯突然灭了。事实上,全船的灯都灭了。我知道是书生那里妥当了。船上很少出现这种情况,因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就我们身边的几个热心人而言,也害怕得赶紧朝船舱摸。我知道是时候躲了,便拉了酷老者趁黑闪了。
我去的是机舱外面的一间废品仓库,平时那里少有人问津,风待在那里应该相对安全。
是的,我得想办法劫牢去了。
第三部 蓝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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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蓝母看来,沙尘要进蓝殿劫牢,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当然也有别的可能,比如,它其实很看好人类意识的无限可能,正期待着沙尘做出超凡表现呢。高高在上的神,永远是我们无法琢磨的。更何况,蓝母还是想象力之神。
沙尘倒没时间去琢磨这些,他要不抓紧在风的身体被火化之前将她的意识解救出来,她就只有一种下场:一是被装进一个人造身体,变成蓝殿里的一个新型人类。
可是想进蓝殿谈何容易。尤其是刚刚发生了爆炸事件之后,被炸开的四等舱蓝殿重启后不仅完好如初,而且还在以往的基础上加强了安保和警戒措施。原本想的是编个插件就有可能可以黑进去,现在肯定不行了。好在沙尘从黑进风的身体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启示:何不利用蓝殿跟外面的连接数据线路呢?这个窍开得十分及时,他抓紧时间离开风的身体,找书生去了。
只有在模拟领域,沙尘才能毫不费神地进入到书生的身体,而且他们的意识早已经过了磨合期,也免去了很多麻烦。书生早在工作室里等着他了,两人一碰面,沙尘就迫不及待遁入书生的身体,而且一进去就对书生说:“抓紧修改你的插件。”
可书生还一心惦记着风:“你可把风藏好了?”
沙尘说:“已经妥当了,你现在赶紧修改插件。”
书生说:“我已经按照你说的修改成了一个伪装的电路维修压缩包。”
沙尘说:“那个没用了,现在要修改成一个工作包。”
书生打开电脑,问:“现在又要修改成什么样的?”
沙尘说:“你听我说,我们要利用蓝殿跟我们的连接数据线路进入蓝殿,因此我们得伪装成一个工作包,通过上传进到蓝殿。”
书生一脸惊喜:“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沙尘说:“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样进去就到了蓝殿的数据库,我们要是不能从数据库里出来,那也等于零。”
书生又担心起来:“从数据库逃离有多难?”
沙尘说:“数据库都有密码,我想可能跟越狱一样难吧。”
书生问:“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
沙尘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但事实上书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说话间他已经在手机上操作起来,说是修改,实质上是重写。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干脆都没去管原来那个压缩包。
沙尘说:“你只需编一个工作包,到时候把我们俩装进去就行了。”
又说:“哦,对了,你还得为风留个空间。”
书生一边忙着,一边问沙尘:“那么你干什么呢?”
沙尘说:“我寻思一下待会儿怎么破译那一头的数据库。”
书生说:“有眉目了吗?”
沙尘说:“不知道走后门如何。”
书生:“你有多大把握?”
沙尘:“不行我们就原路返回。”
书生:“那么风呢?”
沙尘:“所以我们必须行。”
书生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但嘴上也没停下。“你有多大把握?”他问沙尘。他说:“我指劫牢。”
沙尘说:“一点把握也没有。”
书生说:“那就是说,我们即便成功进入蓝殿,也不一定能救出风?”
沙尘问:“你有好的建议吗?”
书生说:“我想你可以找找大头。”
沙尘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到时候再说吧。”他说:“怕只怕,找大头是白白浪费时间。”
书生:“你认为你的‘金钟罩’还有用吗?”
沙尘:“我现在就升级‘金钟罩’。”
书生:“你能保证你升级后它管用吗?”
沙尘:“我不能保证。”
书生愣了一会儿,说:“既然你没有把握,那为什么只有我们俩?这可是去劫牢,又不是去旅行。”
沙尘说:“酷老者得照看风的身体。”
书生说:“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吗?”
沙尘说:“你认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愿意去为风送死呢?”
书生沉默了。沙尘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既然是去送死,那么为什么又要拉上我?”
沙尘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对风有足够的感情,乐意舍身相救。”
书生说:“我们为什么不从四等舱男单里争取支援,那里有很多人生已经没有指望的中老年男人,他们有可能因为对蓝殿的不满,而愿意趁机挺身而出。”
沙尘说:“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去动员,你这想法也不错。但目前已经来不及了,与其花时间去做没有把握的动员,还不如抓紧时间做更靠谱一点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时候去做动员,目标也太大,说不定拉人不成反倒暴露了我们的计划,那样一来,别说劫牢了,只怕连船都下不了。”
话说到这里,书生的工作包已经编好。沙尘过来检查,书生在一边儿吹嘘:“别说装我们三个,再装三个都装得下。”
沙尘说:“那就更好,说不定我们可以把风的三个随从也一起救走。”
书生却说:“你真认为我们能把他们救出来吗?”
沙尘说:“不是我‘认为’,而是我们必须救他们出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查完了书生编写的工作包,而且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包做得非常完美。但是书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进到这个包里,他从来没试过让自己从蓝殿提供的模拟体里走出来。不过沙尘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难题,既然他可自由出入于模拟体,书生就可以。他不知道其它舱的模拟体是不是设有安防措施,但他知道四等舱的模拟体完全没有安防可言,就像一间没上锁的房子。他为书生做了一个出门的示范,事实上只需推开门就可以走出去。但书生并不敢轻易做出门的尝试,他看上去就像那种习惯了圈养的狗,对笼子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沙尘说:“你害怕外面,就不如把门直接对准工作包的口,这样你不用出门就能直接进到工作包。”
听起来非常简单,但书生还是迟疑不前,他毕竟从来没自己跨出过模拟体。沙尘正着急,书生的手机又叫起来了,两人同时看向手机,呆那儿了。原来是书生的第一颗星红了,他要升舱了。毫无疑问,这一阵虽说他的想象力都用来做反蓝殿的事情了,但蓝殿依然在为他记分。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升舱的。”惊喜之余,书生几乎是喜不自胜地说。
手机屏不断地闪烁着那颗刚变红的五角星,那频率跟书生当时的心跳差不多。
他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沙尘当然早早的就冷静下来了,首先这跟他无关,其次他认为不过是四升三而已。他早已经忘记自己升舱那天有多激动了,况且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劫牢的事儿。他有些担心书生这颗红星红得太不是时候,书生毕竟不是过来人,还从来没体会过升舱,也完全不知道三等舱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么,这种时候,他还能挺身去救风吗?
事实证明沙尘的担心完全没错,书生立即就表示:“我不能跟你去劫牢了。”
沙尘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多少有些丧气。
书生说:“我好不容易升了舱。”
他说:“我还从来没到过三等舱。”
他说:“好歹我这辈子也应该尝尝升舱的滋味吧?”
他还想往下说,沙尘打断了他。沙尘说:“你赶紧回去跟酷老者换。”
书生再没解释什么,他义无反顾地闪回了。沙尘当然给扔在了原地,事实上因为书生走得猝不及防,他差一点儿就给摔地上了。不过他除了无奈以外,什么也做不了。酷老者很快就过来了。跟书生去得义无反顾一样,他也来得义无反顾。沙尘从他的眼神里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一个无条件愿意为风舍身的人,他只需告诉他该怎么做就是了。沙尘毫不犹豫就进了这位父亲的模拟体,他在里头简单地跟他抱歉了一下,便告诉他,接下来,他只需听他的就是了。酷老者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只巴望着快一点去救女儿哩。沙尘抓紧时间将升级后的“金钟罩”拷贝一份给了他,并告诉他进到蓝殿的时候极有可能要用到这个。酷老者问他怎么用,他说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酷老者问是枪还是拳,沙尘说应有尽有。话说到这儿,他的“金钟罩”已安装完毕。沙尘拉起他的手,朝着模拟体门口走去。
24
模拟体和工作包门对着门,沙尘和酷老者只需一步就可跨进工作包。但从酷老者的感觉来说,他实际上是飘进去的。脱离了蓝殿给予的模拟体,对于自身存在的那薄如蝉翼的模拟体又缺乏了解,他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鸡毛,又是一片没法自控的鸡毛。书生编这个包的时候也缺乏考虑,并没有在里面设计座椅什么的,仅仅有几个拉手。酷老者有生以来第一次以量子信息团的状态行动,被作为数据上传的速度又是他有生以来不曾体验过的,因而即便抓着抓手,他也没法让自己不发出惊恐的尖叫。好在上传只花了一分钟时间,还不至于吓死过去,他已经在蓝殿的数据库里停下来了。沙尘一直抓着他,而且他停下的第一时间看到的也是沙尘那一脸的镇定,这让他多少有些羞愧。数据库再简陋不过了,里面除了大大小小的工作包,再无其它。沙尘将他的手转移到一个落满灰尘的包上,要让他先歇着,他说他需要花点儿时间来破译库门的密码。
沙尘放手后,酷老者又飘摇了几下才抓着一个工作包勉强稳住了自己。
沙尘开始忙活起来。
酷老者说:“我以为像开我们的船舱门那么简单。”
沙尘说:“蓝殿里的门没有一个像船上的那么简单。”
酷老者说:“不是从里面往外开吗?”在他的经验里,从里往外开门都不需要钥匙。
沙尘一边忙活一边说:“虽然没那么简单,但应该也没想象的那么难。”
如果是这样,那酷老者也就不用太担心了。安下心来后,他开始环视四周,而且试着放开手有控制地移动。他对数据库里这成堆的包裹产生了好奇,他想与其坐那里干等,还不如走走看看。包裹大概是分领域分科目分堆放的,他在右边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们工厂的包。是的,“四367Q”,这是他们工厂的代号。发现这一点,他竟然有些按捺不住惊喜。他冲身后的沙尘喊:“我竟然发现我们厂的文件了。”沙尘没吭声,他已经找到了开门的密码第一个码,正在紧张地等待后面的那些码。酷老者在他这里遭到冷遇,心里那份毫无意义的惊喜也就冷却了很多。那之后他随意找开最上面的一个包裹翻看了一番,包裹是昨天的,很新,他从中找到了自己的数据,正看,只听那边“咔嚓”一声,回头一看,库门已经打开。跟沙尘有过一眼欣喜的对视后,他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走得太疾,不曾想一开始就失去了平衡,最后竟撞到了天花板上。
书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出现把这里正准备出门的两人本能地吓了一跳,不管如何这个时间不应该有包进库。两人正准备躲起来,书生已经从包里出来了。他赶得气喘吁吁的,好像他刚刚经历的不是数据上传,而是长跑。看见眼前的情形,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正说话,他脚下一飘就到了半空。他在空中胡乱挣扎,很担心遭到下面两人的笑话。可下面那两人根本就没心情笑话他,他们都在担心风的身体。
“风呢?”他们几乎同时问他。
“我让鱼看着。”挣扎了一番,书生终于找到了平衡,平稳地降落到地上了。
“妥吗?”酷老者担心地问。
“应该没有问题。”沙尘看着酷老者说。
“那我们抓紧吧。”酷老者说。说着他已经拉开了门,沙尘忙说“等等”。他要为书生安装“金钟罩”。这个时间,他忍不住问书生:“你怎么又来了?”书生说:“你总得允许别人在关键时候做一番思想斗争吧?”沙尘说:“那么你已经斗争过了?”书生笑。
这就已经安装好了“金钟罩”,沙尘拍拍他的屁股说:“谢谢你。”
书生说:“但愿我还有机会回去体验升舱。”
沙尘说:“希望‘金钟罩’能保住你的小命。”
末了他又说:“现在启动‘金钟罩’吧。”说着,他替酷老者完成了这件事情,而后又看着书生,于是书生也按下了启动键。这样,他们每个人手上就有了一把激光手枪。
“‘TXWD1000’,在打开保险的情况下,能自动寻声进攻。”沙尘介绍说。
书生一边打量着手枪,一边问:“那现在要打开保险吗?”
沙尘说:“当然最好别随便打开保险,万一你走火,我们就暴露了。”
“那个编号是什么意思,‘TXWD1000’?”书生问。
沙尘笑笑说:“‘天下无敌的意思,1000代表射程。’”
原来是这样啊,书生也笑。
出了门便是一小片园林,远处的路灯能提供基本的能见度。因为紧张,三人都蹑手蹑脚。
“黑笼子在哪里?”书生对于那些黑咕隆咚的假山和树木总有些怵,走了几步就忍不住问沙尘。
沙尘说:“黑笼子和数据库应该不在一个届面,所以可能得通过交互界面进去。”
书生说:“那就得找大头的爸了?”
沙尘说:“到时候看情况吧。”
书生问:“你有别的办法?”
沙尘说:“我们不都能进蓝殿了吗?”
正说着,突然听见前面有声响。三个急忙闪身隐蔽起来。跟着便是一阵“哗哗”的水声,寻声看出,就见一条大狗正跷着一条后腿冲着前面一棵树撒尿。三人吓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那是杀毒软件,我们最好小心。”沙尘悄声告诫身后的两位。
书生悄声问沙尘:“可以打开保险吗?”
沙尘怕说话暴露了他们,便向书生做了个“不”的手势。不过那狗竟也没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撒完尿就离开了。
“这狗没嗅觉?”书生忍不住悄声问沙尘。
沙尘悄声告诉他:“‘金钟罩’有屏息功能,专门对付狗鼻子的。”
书生说:“真高级,那么有屏蔽功能吗?最好让它看也看不见我们。”
沙尘说:“以后可以考虑,这一次没有,你最好别让它看见你。”
书生说:“看来这一次蓝殿也并没有在安保措施上做什么大不了的升级?”
沙尘说:“这个结论还下得太早。”
感觉狗远去后,三人又轻手轻脚往前摸。摸出园林,眼前就只有一条小路了。沙尘根据经验判断,小路的那一端就应该是交互界面了。小路是完全裸露的,没有树荫掩护,这让酷老者感觉很危险。
“蓝殿里的监控系统肯定比外面的先进对吗?”他担心地问沙尘。
沙尘说:“没错。”
“你说过即便我们成了这样,蓝殿里的人也看得见我们对吗?”他问。
沙尘还是回答他“没错”。这样他就无话可问了,要怎么办,只有听这位年轻人的了。
沙尘说:“蓝殿里虽然没有一个是真人,但他们又从来都自认为自己是真人,所以一切生活习惯都跟真人一样。”
书生接过去问:“你是说他们晚上也要睡觉?”
沙尘说:“当然。”
可这里惟一的长辈却在担心监控室有值班人员,因为外面都是这样的。
沙尘说:“那我们就赌值班人员正在打瞌睡。”
他说:“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过去,‘一闪而过’,行吗?”
他身后一老一少都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也点了点头,这就表示达成一致意见了。三人暗自都提了口气,然后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不能说是“一闪而过”,但无论如何没有听到警报。这一端果然就是交互界面。沙尘让另外两位站哨,自己负责破译打开“监狱”界面。书生和酷老者一边一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可黑脸还是在沙尘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来到了沙尘的身后。第一个发现黑脸的是书生,可他在看见黑脸之前已经看到了他冲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而且那把枪还是书生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看上去新式又高级。书生在它的吸引和威慑下失去了一切反应能力,也就眼睁睁看着黑脸走近,并用另一把枪对准了沙尘的后脑。
风父亲发现情况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时候黑脸正左手控制着书生,右手控制着沙尘。他知道自己一旦妄动,结果就会变得很坏。黑脸没有对任何人说“举起手来”,但这里的三人都自觉那么做了。当然跟着黑脸就说了“把枪放下,踢过来”。他们没别的选择,就都照办了。这样,黑脸就用下巴示意酷老者走到书生的身边来。酷老者也乖乖照做了。到此为止,他算是把他们三个完全控制了。
他说:“别打歪主意,我这枪可不是吃素的。”
“能自动寻声进攻吗?”书生问。
黑脸瘪瘪嘴,表示对“自动寻声进攻”很不屑。之后他觉得应该让他们长点儿见识,便一抬手 “突突”两声,就听空中响起两声狗叫,跟着,两具狗尸也分别从两个地方从天而降。
“它不仅能寻声,还能寻影分别进攻。”黑脸得意地介绍着他的枪。
这枪果然吓人,但他对面的三个更关心的是哪来的狗尸。他们都忍不住抬头看向楼上,原来二楼的走廊上,正像剧场的观众一样坐着满满一圈狗军,不同的只是这群观众面目太狰狞了。它们显然早已整装待发,只等黑脸的指令了。
这当口,书生好奇地提了个问题:“这狗……是杀毒软件那狗吗?”
黑脸问:“有什么区别吗?”
书生说:“我听说过你们的杀毒软件,不是你随便编一个‘金钟罩’就可以对付吗?”说着他做了一个“不过如此”的表情。
黑脸说:“它刚刚升过级,今非昔比了。”
“看来现在你也配装备了。”沙尘接过来说。
“要感谢你女友制造了一起恐怖事件。”黑脸说。
“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没在床上做美梦?”沙尘问。
“因为我们知道你今晚要来劫牢。”黑脸说。
“你们怎么那么了解我?”沙尘用不正经的口吻说。
黑脸很给面子地笑了笑,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没办法,我们太熟了。”
沙尘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枪呢?”
黑脸说:“像你这样的优选种子,我们怎么舍得损坏。”
沙尘说:“那就是想把我关进黑笼子喽?我这样的优选种子可以为蓝殿成就一位高层管理人员对吗?”
黑脸说:“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你拒捕,我就只能开枪。”
沙尘说:“何必那么不给面子呢?我们好歹有过一场交情。”
黑脸说:“少废话,上一次我就给过你面子。”
沙尘说:“上一次你是给大头面子吧。”又说:“比起来,大头倒更有人情味些。”
黑脸笑道:“即使我有人情味,也不会卖给你,因为上一次大头已经给过你了。”
沙尘说:“好吧,今天我就不求你放过我了,但我希望我能把风换出来,可以吗?”
黑脸说:“你以为你还可以跟我讲条件?”
沙尘说:“风又不是什么优选种子,她的智商并不高。”
黑脸说:“但她是恐怖分子。”
沙尘说:“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黑脸说:“知道也没用,她对我并不重要。”
沙尘说:“你们盗用我们的意识的时候,没有把仁慈遗传一点儿?”
黑脸冷笑两声,枪管儿伸向沙尘面前的电脑点击了两下,说:“别废话了,你们还是赶紧进笼子吧。”话音一落,另一边就“哐当”响了起来,那只巨大的黑笼子已经“轰隆隆”朝着这边而来。而与此同时,二楼那群恶犬也全都起身剑拔弩张了。
25
黑笼子响起时,风被惊醒了。她当然并不见得有多了解黑笼子,在里头待了这几个小时,她对它最多的了解就只有两个字:冷、黑。然而就这两种感受已经足以让她崩溃,他们被关在一间临时羁押室里,又冷又怕,受不了,他们只好挤成一团。在三个小时前,黑笼子响过一次。“咔嚓”声过后,黑笼子里有了照明。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临时羁押室原来也是有窗户的。他们巴在窗户上,看着远处两扇高得似乎没个尽头的大门慢慢打开,又看着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慢吞吞推着手推车进了黑笼子。眼镜男一路上都可以看见他们的,但他只在第一时间看过他们一眼,然后就一直看着自己身前的手推车走路了。他们像四个地道的傻瓜一样,看着眼镜男从临时羁押室前过去,又消失在后面的另一间铁笼子里。
不过,不久他就推着手推车过来了,手推车装得满满的,看情形应该是种子。但风还是突然想核实一下。
“你推的是种子吗?” 她问。
眼镜男看她一眼,说:“没错。”
风问:“今晚你们要用几个种子?”
眼镜男说:“五十个。”
风问:“你们每天都要造这么多人吗?”
眼镜男说:“今天晚上这五十个种子,是为了修补和升级用,并不打算造新人。”
风问:“这黑笼子里存了多少种子?”
眼镜男说:“这个……可能不方便告诉你吧?”
风说:“反正我已经成为你们的种子了,告诉我也无妨。”
眼镜男说:“也是。”不过他说种子分等级分类别存放,具体存了多少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个负责搬运的小工,并不负责管理这些种子。这么说着,他已经推着车要离开了。风又赶忙把他叫住。风说的是“你等等好吗”,还用的是楚楚可怜的口吻,他也就停下来看着她,耐着性子等她发话。
风说:“我想问一下,我们要什么时候进库存?”
眼镜男说:“按常理,这种时候才进黑笼子的种子,要第二天上班后才进库存,但因为明天有人升舱,可能会耽误一个上午。”完了又问:“你那么着急干吗?”
风随口就说:“我不是着急。”末了又觉得不妥,便撒了个谎:“这里头太冷太黑了。”
眼镜男说:“库存里更冷更黑。”说到这里他还挑两下嘴角,算是冷笑吧。“你难道不知道这里叫‘黑笼子’?”
风说:“谢谢,我知道了。”
眼镜男又挑了一下嘴角,这一次应该是有点儿抱歉的意思。他懒懒地推着手推车又要走。风急忙又喊“等等”。他虽然看上去很不耐烦,但他毕竟再一次停下了。
风说:“你放了我们好吗?”
大金链急忙跟上:“你放了我们,我们给你我们所有的钱。”
另外两个也赶紧把脸挤到窗口来:“是呀,得了我们的钱,你就不用做小工了。”
眼镜男问:“那我能做什么?”
大金链说:“做老大呀。”
眼镜男很无奈地摊开两手,说:“可是……我生来就是小工啊。”笼子里的几个有点傻,他们总算是明白了,蓝殿里的人生成前就定了级别和工种,不管如何,他们还是走的程序的套路。
“也许……今后会有改善吧,蓝母一定会把我们创造得像你们一样完美的。”眼镜男很有信心地说。
“你们用了我们做种子,情况也没有改善吗?”风好奇地问。
“当然有,改善很大,要不我们哪来那么大信心呢?”眼镜男说。
“可如果是我们的话,有了钱就可以做老大了,就不再是小工了。你们却不能?”水晶鼻说。
“是的。”纹身袖套加补一句。
眼镜男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问题出在设置。我们生成于一种设置,蓝母把我设置成一个小工,我这辈子就只能做小工。即使很有钱,也无非是一个很有钱的小工。”
“你就没想过突破一下吗?或者你们叫升级?”纹身袖套问。
“我们的升级是上头安排,自己做不了主。”眼镜男说。
“那么修改呢?刚才你说到过修补。”风说。
“修补的话,只是针对你弄丢或者退化的部分。种子进了我们的身体后,有些东西会因为我们运用得少或者根本就不会用,而渐渐的退化掉,或者干脆给丢掉了。这种情况,就需要修补。”眼镜男说。
“既然用得少,甚至根本就不用,修补它干吗?”风问。
眼镜男说:“现在用得少,或者根本不用,并不代表今后也不用。事实上目前只是因为我们掌握得不够好,造成了丢失和退化,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意忽略和舍弃,修补就是为了培育,不光培育种子,也培育我们。我们相信通过不断的培育,最终我们就会和种子达成完美的结合。”
风说:“听起来,种子进到你们的身体里,不是它在做主?”
大金链也说:“是呀,我们可是由大脑做主的。”
眼镜男正准备开口,他左手腕上的手环突然尖叫着闪起了红灯,这是在催他了,于是他摞下一句“我得走了”,便推着车疾步而去了。
灯追着他的屁股一路灭过,他出了门,黑笼子又成为名副其实的黑笼子了。黑暗重新包围他们后,沉寂也很配合地包围了他们。四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全都想到一块儿了。“这里简直就是坟墓。”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种感觉。因为这种不约而同,男生里不知是谁“吃吃”笑了两声。风感觉自己也笑了笑,但并没笑出声。“严格意义上说,这里就是我们手机族的坟墓。”她说。
“也是,手机族死了,不都来这里吗?”大金链说。
“所以我们已经死了?”听上去是纹身袖套的声音。
“是死定了。”水晶鼻说。
风说:“沙尘会来救我们的。”
大金链说:“你敢肯定他会来救我们吗?”
风没吭声,她高傲地认为,不需要跟他们下什么保证。
大金链说:“可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啊。”
风不高兴地说:“进个蓝殿那么容易吗,你急什么?”
又说:“再说了,刚才你们不也听到了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几个不吱声了。新的沉默当然不是因为风的态度不好而郁闷,而是因为有了期待。这就是为什么当黑笼子再次发出声响的时候,他们都能那么敏感。他们有可能正做着得救的梦呢,猛一惊醒就以为是沙尘来了。可他们巴望的大门并没有开,甚至也不见有灯光亮起。
“沙尘现在只是一团种子的样子,我们根本看不见他。”风说。她同时又在想,沙尘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灯光。她毫无意义地张望着黑暗,盼望着沙尘发现他们。她相信沙尘只需要破译一下开门码就能把他们解救出笼子。可是通过仔细辨别,又都觉得那“轰隆”声只意味着启动了另一间黑笼子。根据声音的渐远,他们意识到可能是外面又有了新的种子。这种时候,并非正常采集种子的时间,那就有很大可能是沙尘。三个男生真希望跟风对上眼神,他们能想到她现在有多担心,尽管他们听见风在咕哝“不可能”。凭着他们自身的经验,这种时候嘴上说“不可能”,恰恰是因为相信太有可能了。事实也如此,风已经变得不安起来,她在笼子里打着转,黑暗使她变得像只无头苍蝇,东一头西一头,把黑笼子撞得“隆隆”响。
“也许我们不应该坐这里傻等着沙尘,我们自己也该做点儿什么。”风说。
大金链说:“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他的意思很明白,在这个黑漆漆的铁笼子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风开始用拳头砸玻璃窗。因为有过先前的那十多分钟照明,他们已经对这只铁笼子有了充分的了解。尽管摸着黑,风也能砸得十分精准。在这只铁笼子里,只有拳头才是最硬的家伙了。可她似乎忘记这种办法早先已经用过了,而且已经证明过没用了。可谁说早先的放弃不是因为有个沙尘可以期待呢?现在看起来沙尘已经指望不上了,还不赶紧争取这惟一的一线希望?
三个男生一开始有点发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那种无用功。
风很生气地呵斥他们:“发什么傻,你们难道甘心留下做他们的种子吗?”
他们当然不甘心,而且听风这么一说,他们也就完全明白他们的处境了。如果刚才还有所期待的话,那么现在看来那根惟一的救命稻草已经没指望了。于是,他们也迅速加入其中,而且不光用拳,还用脚。这一次他们都使的是吃奶的劲,都拼了命了。他们感觉自己的拳头已经给砸出了血,脚也痛得要命。可玻璃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是多么渴望听到“哗啦”一声脆响啊。绝望中他们伸手去摸,才发现玻璃已经给他们砸出了许多的坑。原来还有这么韧性的玻璃!如果它更像铁皮的话,你们凭几个鬼影拳头能砸开吗?
全都疯掉了。三个男生发狂地乱踢乱捶,声嘶力竭地喊叫。最后又一个个漏气似的瘪下来,瘫到地上。
风开始摸,墙壁、地面,一寸也不放过。她希望可以摸到一个开门的机关,可到最后她不仅没摸到一个机关,就连一条缝隙,或者一处凹凸都没摸到。黑笼子壁面光滑如玻璃,就像一个玻璃罐。那么罐口在头上吗?他们搭起人梯去摸天花板,一样什么也没摸着。
三个男生再一次极尽疯狂之能事,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种安静,一种来自风的安静。他们奇怪地停下来,摸着黑问她:“你怎么了?”
风没有吱声,她实在是不想说话。
他们又问。因为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风不想听他们再问,便回答说:“没怎么。”
他们在黑暗中长长地吐气,大松一口气的意思。
“我们怎么办?”这是大金链在提问。
“随便吧。”风说。
“什么叫随便?”
“就是无所谓。”风说。
“什么叫无所谓?你当时跟我们保证过,即使给抓进来了,你的男朋友也会来救我们的。”大金链的语气里已经有情绪了。
“他肯定来了。”风说。
“你们自己也认为刚才那个黑笼子是出去接沙尘的。”她说。
“他不光来了,他还为我们搭进了性命。”她说。
这回,三个男生也安静了好一会儿。
那之后大金链的问题又来了:“那么你为什么会无所谓呢?”
风说:“如果他搭进了性命,我为什么要在意自己要死在这里?”
她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又说:“不过我想要的最好的结果,当然也是最坏的打算……是能像沙尘那样活着。”
“就是说你其实从来就没为我们考虑过?”大金链的口吻里已经有了明显的抱怨。
“你们当时可是自愿要跟我的,是谁还说过‘誓死要炸蓝殿’的话?”风说。
“可是我们现在后悔了。”大金链说。
“是的,现在我们后悔了。”那两跟班也紧跟着这么说。
“后悔了又怎样?”风警惕地问。
“你现在没有‘金钟罩’了。”
“也没有买炸药时的豪气了。”
“我们已经不再崇拜你了。”
三人一人一句表白完,就全都扑向了风。
26
转机这种东西生来就很惊艳,它总是出现在你绝望的时候,在你已经准备认命的时候,猛然间的夺目一现,总是令你两眼一眩。
大头就是这样出现的。他看上去还真像一个完全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的懵懂小孩,更关键的是,他出现的地方,又是在书生他们那边。他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那里,又傻傻地叫了一声“爸爸”。不用说,对于沙尘他们来说,大头就是转机。酷老者想都没想就把他拉进了他们的阵容,准确地说,是挟持了他。当然也是因为黑脸发了一秒钟的傻,他这会儿出现在那儿干什么呢?他就闪了一下这个念头,便将儿子拱手送进了对手的怀抱。沙尘也发了会儿傻,就在大头叫“爸爸”的时候。可他发傻的时间,酷老者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完了。
很明显的,大头的出现使形势发生了逆转,现在是沙尘他们跟黑脸谈条件了。
“你看怎么着,是你放了沙尘,还是你儿子跟我们一起进黑笼子?”酷老者问。末了又说:“我的枪可能没你的那么先进,但如果我对准大头的脑袋扣动扳机,对于你来说,后果依然不堪设想。”
父子俩四目相对,黑脸目光复杂,大头却简单得多。
与此同时,黑笼子继续在“轰隆隆”靠近。
最终,黑脸的视线像给大头使了念力一般弯曲了。他对酷老者说:“你要我怎么着?”
酷老者说:“把枪放下,踢过来,举起双手。”
黑脸说:“我放沙尘过去,你们放我儿子过来。”
酷老者说:“成交。”
黑脸放下枪,踢到一边,举起双手。于是酷老者也放开了大头,把他往前送了一下。再于是,沙尘开始往那边走,大头开始往这边走。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等着双方回到自己的阵地,再重新规划新一轮的战斗。但事实上他们刚走到中间,事情就发生戏剧性变化。说到底,还是他们对人类不太了解,黑脸完全没料到沙尘会将大头掳回去。情形就像大头是一只蓝球,而沙尘正好是一名运球高手,他只那么一带,大头又被他们挟持在手了。当发现事情竟成了这样的时候,黑脸惊讶得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那之后他才想起去捡枪,可对方手上已经有枪了。是的,通过升级后“金钟罩”的枪可以复制,需要的时候只需动动食指而已。这一点只有沙尘知道,因为还没有过这个方面的需要,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书生他们。重新将主动权抓在手上后,他不仅复制了自己的枪,还帮书生和酷老者也复制了。就在黑脸惊得大脑空白的那一会儿,他们已经再一次武装了起来。黑脸脚下是他刚刚缴获的枪,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成一堆碎片,再变成虚无。
“说起来要感谢你,这是升级后的‘金钟罩’。”沙尘说。
“你们不讲信用!”黑脸的思维没法跑那么快,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中。
沙尘说:“这叫机智。要不然,你还是要把我们送进黑笼子的对吧?”是的,黑笼子就在跟前。就在刚才这番较量的时间,它已经按照黑脸的指令来到了跟前,并张着大嘴等着了。
他说:“所以我只好先让你儿子陪我们走一趟了。好在我们曾经就是朋友,他跟我们在一起你竟可以放心。”
黑脸两眼一闭,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那一声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抱怨:“大头!”
奇怪的是大头的情绪。准确地说,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没有情绪。他一直都很平静,从开头到最后,从来就没有波动过一次。就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事实也如此。他并不是冒然出现,也并不是不注意被做了人质。他就是来解救沙尘他们的。如果父亲痛心疾首成那样子的话,他就有必要坦白这一切并试图说服他了。
他说:“爸爸,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傻。”
他说:“我是故意让事情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把两个阵营的人都整晕头了,双方都积极地转动脑子寻思着他的目的,一方想到了“陷阱”,一方想到了“计谋”。没想到什么都不是。说到底大头还是傻,他的目的竟然出于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感情。他此举既不是陷阱也不是什么计谋,不过是感情用事。他竟然说到了“千年修得同船渡”,他说不管如何他跟这三个人有过一段时间的同船共渡的缘分。剧情发展到这一章节,便只有他一个人的台词。他被沙尘反扭着手,又拿枪顶着后脑,很不舒服。可他却一脸仗义地为沙尘他们说着情。
他说:“别怪他们不讲信用,人类就是这样,为了一种叫‘爱’的东西,他们会不顾一切,会不择手段。”
他说:“这就是人类跟我们的不同之处,也是人类的最可贵之处。”
他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这蓝殿里最幸福的孩子,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爸爸,就是因为你身上具有作为一个人最可贵的东西,要不然你不会冒死将我送到船上偷生,我也没有活到今天。想想吧爸爸,就因为我们身体里有爱,我们才是这蓝殿里最幸福的一对父子。我想,蓝母神带领我们追求的,并不是一个像人的身体,也并不仅仅是把他们的生物意识装进我们的身体,而是希望我们能成为真正的人,成为一个……”
做父亲的或者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又或者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打断他说:“成为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所有人都在这个问题前沉默着,除了提问的人,别的都无话可说。
那会儿尴尬过去,大头也不讲他那通在他父亲看来天真幼稚的道理了,他说了句很实际的:“爸爸,就让他们去救风吧。”
沙尘及时地跟上:“对,你就放我们一马吧。”
黑脸问:“我要是答应,你会放了大头?”
沙尘还没来得及回答,黑脸又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沙尘说:“实际上,我希望大头兄弟能跟我们走一趟。”
黑脸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沙尘说:“只要救出风,我亲自把大头兄弟送回到你老人家跟前。”不等黑脸开口说什么,他又急忙来了一句:“这回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又说:“我们原本并不准备打扰你们,但现在……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大头说:“爸爸,你就信他一回吧。他们的目的就是救风出去……”
他的父亲现在看上去最讨厌的就是听到他的声音,他一开口,他的父亲就要疯掉,因此他的话说到一半儿又给他心爱的父亲狂暴地打断了:“你给我闭嘴!”因为狂躁,黑脸的脸看上去更黑。沙尘看到了一个父亲和一个斗士的进退两难,他试图为他解围。他说:“你其实已经没有选择。”
黑脸依然沉浸在刚才的狂躁中,喊话时口水四溅。他说:“你怎么就相信你一定能打开黑笼子?!”他倒不是在担心他们救不了风,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情最终会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到时候既没能救出风,他父子俩又因叛变而被处死。
沙尘说:“你相信我,相信我一定能打开黑笼子。”
他说:“你还要相信,即便是救不了风,我也不会让你们背着叛徒的骂名去受死。”
黑脸渐渐平静了下来。当然不是因为沙尘的这些话,他只不过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们。而二楼的狗们,因为他这一大动作,以为跟接下来的指令有关,突然打起了精神,有的甚至发出了迫不及待的呜咽声。这就再一次引起了黑脸的暴躁,他冲着二楼狂吼:“闭嘴!”
这对于他身后那几个人来说,等于是叫他们快走的命令了。大头直奔电脑。他因为是交互界面管理员的儿子,所以知道所有界面的进入密码。可想而知,他只几下就打开了沙尘他们要去的届面。沙尘只说了声“谢谢”便拉着他一起进了界面,书生和酷老者紧紧跟上。
大头说:“也是天意,今晚我爸把‘杀毒软件’控制了起来,目的本来是为了到时候好统一指挥,好集中火力对付你们,可事实上这样一来,那群恶狗反而行动受限,也就方便了你们。”
沙尘说:“我不信天意,我信你,你真是我们的好兄弟。”
大头笑了一下,表示很乐意接受这种恭维。他说:“还是抓紧救风吧。”
沙尘说:“你知道开黑笼子的密码吗?”
大头说:“我肯定不知道。”
沙尘没说什么。他在想,如果是这样,那就还得花时间去解码了。
大头说:“我倒不怕你解不了码,我怕的是你们进去晚了,风已经给她那三个随从撕碎了。”
这话让正摸索着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不管如何他们都没法理解他这话。这样他就还得做一番解释:“可想而知啦,任何人在黑笼子里待着,都会发疯的。”
黑暗中,四双眼睛对到一起。
但他们谁也意想不到的是,杀毒软件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像他们靠近。就在他们发傻的那会儿,恶狗离他们已经只有十米远了。只因为他们停下了发傻了,它才警惕地停了下来。现在,风是不是已经给撕碎了的问题只能靠后,当务之急是要对付眼前的骤变了。
现在,人和狗紧张地对峙着。
沙尘冲大头抱怨道:“你爸真不地道。”
大头说:“不怪我爸,行动指令一撤出,便自动恢复原来的设置。”
书生着急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他可还没认真见识过这里的恶狗,难免害怕。
大头说:“你们抓紧去黑笼子,我或许能挡一会儿。”
书生问:“你有武器吗?”
大头说:“这次爆炸事件后,也给我配了一把步枪。”
书生怀疑地问:“这不会是你的脱身之计吧?”
大头生气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刚才又何必站在你们一边?”
这么说着的时候,对面的狗已经坐不住了,它的喉咙里开始发出低吼,脚下已经开始躁动。沙尘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只有赌上一把了。与此同时,大头已经亮出了他的武装——一把激光步枪。沙尘们加快了速度,大头开了枪。狗在火光中惨叫、狗尸横飞。但很快又有新的狗出现,这一回不是一只,是两只。这两只倒下,又出了四只。显然是升过级的原因,它们不仅能不断复制,甚至还打不死,倒下的,碎尸万段的也都重新恢复如初并立即投入战斗。大头已经把步枪调到了最大火力,就这样他还不得不他一边开火一边后撤。眼看大头一个人已经抵挡不住,书生和酷老者也开了火。好在这当口沙尘已经到了黑笼子跟前,有他们三人在前面掩护,他已经开始解码开门。
一开始看上去人这边还占着火力的优势,可是,只那么一会儿,火力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如果你的敌人全都是不死之身还能无限复制的话,那么再猛的火力都没用。看上去,对面的火力只是影响了一下它们的视线和行进的顺利,甚至可以说,火力反倒激起了它们的兴奋,使它们越战越勇。很快,它们就把三个开枪的家伙逼到了黑笼子门口,他们已经再无退路。书生急得回头问沙尘:“你好了没有?”
沙尘也急出一头汗来,可他试过的两种办法都失败了。他说:“我正在更换输入输出设备,把程序从后门植入系统。”这是他的第三个办法,但愿能成功。
现在三人在沙尘身后站成一排,让火力一刻不停地集中成一道屏障,竭尽全力地阻挡着蚂蚁一样密集的恶犬大军。可就这样也还有漏网之鱼跳过了火力屏障来到了跟前,让他们乱了阵脚。第一个受到攻击的是书生,好在他本能还击的时候“金钟罩”给了他神力,狗给踢飞到空中,又给他开枪打成了碎片。但他的腿也给撕下一大块肉,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催促沙尘:“你到底还要多久?”沙尘说快了。书生说快了是多久,我们已经抵挡不住了!就在他喊话的时间,大头和酷老者又受到了攻击。沙尘见了急忙支招:“赶紧用冰枪!‘金钟罩’里有冰枪。”书生问怎么用?沙尘说你直接下令就可以了。
书生喊道:“好吧,我现在要用冰枪。”刚喊完手上的激光手枪已经换成了一支冰枪。这一次,火力所到之处,立即凝结成冰。那些倒下的狗尸,经冰一封,便没法起死回生了。书生见了兴奋得冲酷老者大喊大叫:“你也赶快用冰枪!”一边不停地开着枪,他还一边回头冲沙尘喊:“你怎么不早说呢?”
于是,酷老者也用上了冰枪。成片的狗尸再也没法重新站起来了,而且活着的狗挨了冰枪后也倒下了。可是谁会想到它们竟升级到了那一步呢?就在他们刚刚打算松一口气的时间,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冰花乱溅,就见那些给冻住的狗尸像正出壳的恐龙一样从冰壳里挣脱出来,又开始重组了。
这一次,大头跟书生一起喊了起来:“你最好快点!”
话音刚落,只听“吃”地一声,门开了。
27
风的确差一点就给撕碎了,事实上沙尘们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只有一口气还表明她是活着的了。就这一口气还是她努力争取来的,就在最后,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没命的时候,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对他们说:“黑笼子没有回来,说不定我们还有获救的希望。”正是这点希望让他们停止了疯癫。也是因为这点儿希望,那口气才没有离她而去。开门声响起的时间,这间只剩下气息声的临时羁押室突然间变得更加沉寂。那是一种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的沉寂。声控灯也是那时候亮起的,第一时间,正好凑在窗户口的大金链看到的是大头。因为另外三个的存在状态,只有蓝殿里的人能看见,他们看不见。他不认识大头,不敢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因此他让他的两个手下把风扶起来,让她来做判断。风当然一眼就认出了大头,她惊喜地喊着他的名字,喊着“大头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她站立不住,但手还能拍打窗户,那口气还支持她发出声音。况且旁边三个见她如此这般,也明白他们遇上了机会,也赶忙猛拍窗户,扯着嗓门儿猛喊:“快来这里!我们在这里!”这时候他们非常明白风有多重要,因此他们一直架着她,不让她倒下。
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发现了。大头毕竟是蓝殿里的人,虽然他没有进过黑笼子,但他好歹要比他们更了解蓝殿。他知道刚进来的犯人一般都关在临时羁押室,因此一进门他就凭着直觉带他们奔临时羁押室而来。这里有一个问题,风看不见沙尘他们,但他们看得见她。尤其那做父亲的看见女儿之后,就再也无法冷静了。他直奔窗户,去摸那张贴在窗户上的脸。可沙尘不得不告诉他:“那样没用,她感觉不到。”明白这一点,令酷老者很恼火。历史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冲沙尘发火。他说:“那你还不快点开门去?!”
话还没说完,大头已经用枪打开了门。室内的三个男人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深浅,没敢尝试往外跑。他们只是警惕地盯着大头和他手上的枪,因为他们只能看见这些。风则因为没了他们的搀扶,像块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这当然是暂时的,沙尘进门的第一时间便进了她的身体,这样,在她父亲和书生赶到身边的时候,她就已经坐起来了。有了沙尘在她身体里,她不光能看到他们,其他交流也完全没了障碍。父亲心痛地摸着她的伤痕,问是谁把她打成了这样。她没吭声,倒是大头说了话。大头说:“进这里之前,我保证她没受过伤。”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三个虽然听不见风父亲的问话,但大头的话和他的眼神已经让他们意识到了形势的趋向。他们想解释,但一时又怵着大头手上那把枪。更关键的是,风的变化也让他们接受起来非常困难。看着她神奇地坐起,又看着她充满感情地跟空气拥抱,之后又像个好人一样站起来打理被他们撕烂了的衣服,他们早已经忘记自己还有行动能力了。
“我是沙尘。”沙尘通过风的嘴对他们说。
“我是来救你们的。”他说。
不过他又说:“但看上去你们差一点儿就让风没命了。”
那三个这才急忙解释。可突然又发现这件事情没法解释,就浑身是嘴也没法改变事实。最后他们只好改解释为乞求,求沙尘别扔下他们不管,还保证出去以后继续认风做他们老大,为她鞍前马后。这种时候这种承诺显得非常可笑,但扔下他们似乎又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他们是追随风而落得的这个下场。于是就全都去看风,风没说要扔下他们,也没说要带他们一起走,她说的是“好在回到船上,这个模拟体就没用了”。都听出来了,她实际上是在说“没关系”。
那就没必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了,毕竟时辰已是黎明,很快就要天亮了,他们必须抓紧回去。接下来再没人理会他们三个,没叫他们留下,也没叫他们跟上。他们看见风和大头往外走,就急忙跟上。
回头路自然不是畅通无阻的,从冰壳里挣脱出来的狗军正坐在门口等待着它们。守在门口傻等的确太笨,但歪打正着的是黑笼子只有这一道门。而且,这里通往交互界面也只有这一条路。他们要想突围出去,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好在沙尘和风合二为一后,风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便不再是负担。而且出门不用解码,他们也多了一股火力。出门前他们分配了一下,大头和沙尘(也是风)用激光枪,书生和酷老者用冰枪。端好枪,打开保险,踹开门就一齐开火。于是,先前的狗尸乱飞,冰屑乱溅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因为知道它们的厉害,他们背对背排成纵队,且战且进。大金链他们没有武器,只好跟在他们身后跟伺机扑上来的恶狗肉搏,他们的惨叫声使战火显得更加激烈。
“能不能也给我们一把枪?”他们一边拼命斗兽,一边打着哭腔乞求道。
没有人能给他们枪,这种时候,沙尘也没法为他们安装“金钟罩”,但只要他们处于危命时刻,总有枪过来解救他们。
就这样,他们终究杀出了一条血路,到达了交互界面。
黑脸还在原地等着他们。这一阵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他并没有变得好受一点。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的情绪似乎还停在原地。他拉着一张黑脸,并不打算致欢迎词。
沙尘打开回去的界面,和大头拥抱告别。
大头对风说:“不用太着急,今天早上有人要升‘W社会’,中午以前你的身体都是安全的。”
风说:“听起来好像是你安排的一样。”
大头说:“我只是帮了一下我爸而已。”
都知道他指的是真心英雄。沙尘和风一齐问:“那么是真心英雄要升入‘W社会’喽?”
大头说:“是的。”
风说:“你真是个孝顺孩子。”
沙尘说:“可是谁知道这到底是对他好,还是不好呢?”
大头说:“至少我们……” 他扭头看了一眼黑脸,他的亲生父亲,意思他指的是蓝殿里的人们。“至少我们认为那样很好。”
风说:“你怎么帮的?”
沙尘说:“帮他作弊,或者走关系开后门吧哈哈。”很显然这一点在沙尘看来完全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抓紧回去。说着他(应该是他们)再一次抱了抱大头,道了声“谢谢”,沙尘又冲远处的黑脸道了声“谢谢”,说:“我说过要亲自把大头送回到你这里来,这一次我很守信用。”说完,便转身要带大家离开了。可没想到酷老者突然冒出个念头来。他说:“既然不用那么着急,我可以去见见……你妈吗?”他眼巴巴地看着风,分明不希望遭到阻止,并且非常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你见过你妈,还熟悉路。”他说。
沙尘说:“来不及了。”
他说:“就在旁边偷偷看一眼,不用跟她搭话。”
大头说:“你如果说的是去财政局,这会儿你也见不着人,九点才上班。更何况今天是礼拜日,上午不上班。”
酷老者说:“那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大头说:“你见着了也没用,你们的意识在我们的脑子里并不是永远不变的,时间长了,有的记忆会消失。道理很简单,就像禾苗移栽一样,移栽时禾苗的根会不同程度地受伤,到了新土壤之后,它们都必然会有一个起死回生的过程,这就意味着原来的叶子要枯萎,后面看到的都是新生的叶子。”
尽管话说到这份儿上,酷老者也还在犹豫,风说:“爸,要不下次吧?”
要不是狗又追过来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说服他。但一见狗又来了,酷老者又毫不迟疑地开路了。
原路返回。
28
工作包刚打开,大金链几个便慌忙冲出狂吐。他们属于另一艘船,这就该分道扬镳了。风都没等他们吐完,就给了他们一人一枪。没打要害。如果想要他们死,她就会让他们留在黑笼子里。第一枪没打要害,后面的也没有。她只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几个枪眼儿,只是为了听他们“哇哇”大叫。
枪声引来了警笛,风这才对他们说:“算是道别吧,我们扯平了。”
那水晶鼻哭得什么似的,自然不认为这是扯平,他说:“屁,早知道就该把你奸了。”
不过,他这不识时务的一时之快让他付出了更加惨重的代价:风不仅多给了他几枪,最后一枪还打在裆上,直接断了他行奸的根本。那之后,警报声已经近了,留下就只有等着再被送回黑笼子,是谁也不想落得这个下场,于是各自都按下手机闪人了。就是那鬼哭狼嚎的水晶鼻,也没忘了这一点。
天已经完全亮了,只是船上的人们还没有完全醒来。风算是成功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但她依然要面临一个怎么活下去的问题。首先是藏身之所的问题,总待在废品仓库里肯定不是个办法。其次是吃的问题,一旦蓝殿删除了她的连接,她就没法获得食物。而手机族又是不能分享食物的。她能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就只有出逃,逃出蓝殿的控制范围。可是,这又分明是异想天开。
不过对于这一点,风似乎并不见得有多在意。她对沙尘说:“只要出了黑笼子,能不能活在肉身里有什么关系呢?困在这船上,还不如跟你一起浪迹天涯呢。”
有了这一次经历,沙尘已经掌握了进入肉身的办法,从黑笼子到船上,他们就没有分开过。
沙尘说:“我的情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要还在蓝殿的控制内,浪迹天涯并不比你们困在船上更好一点。”
风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沙尘暂时也给不了她答案。虽然“解放手机族”的想法最近一直盘踞在他的脑子里,而且今天它们显得尤为活跃和执着,但在没有完全了解蓝殿之前说出这个想法,还是太草率,毕竟谁也不清楚没了蓝殿之后,手机族会怎样。
这时候外面已经热闹了起来,四等舱好多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甲板了。礼拜的汽笛还没响,那要升“W社会”的大头的父亲已经等不及了,早就跑到阳台上喊上了。他冲着他视野里的每一个人喊“我今天升舱”,喊“我今天要去‘W社会’啦”。
于是沙尘对风说:“你暂时好好的待在这仓库里,我要再进蓝殿一趟。升舱事宜结束之后,他们才会想起你来,你千万别让他们给找到了。”
风担心地问:“你又进蓝殿干什么去?”
沙尘说:“去找你活下去的办法。”
风说:“事实上我更想跟你在一起,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沙尘说:“但或许我们还能为所有手机族找到另一种活法。”
风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沙尘说:“今天早上是个好机会,我必须搞清楚升入‘W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蓝殿操控我们的办法,如果断掉网络和电路,手机族会怎样?”
他说:“或许等我从蓝殿回来,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风说:“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沙尘说:“一定。”
这当口汽笛已经响起,甲板上也更加热闹起来。沙尘离开风去了甲板,他看到酷老者和书生站在甲板上,便尝试着用他们的手机跟他们打招呼。没想到居然成了,酷老者和书生都同时收到了他的信息:“嗨!”他们也很惊喜,沙尘和他们之间又开辟了新的联系方式。不过沙尘明白,通过网络跟他们联系,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蓝殿的视野里,因而也不能太明目张胆。所以他对他们说的是“我准备再去一趟外婆家,别睡着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读懂他这句暗语。事实上他们只略略思考了一下就懂了,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都慢慢移到了楼梯口。站在这里,既可以参加礼拜(不参加礼拜会更快地引起嫌疑),又可以盯着过道。
天空已经挂起了气球,空中视频正在播报今天光荣升入“W社会”的精英名单。不只是真心英雄,别的船上也有人。空中挂着5个气球,今天有5个精英升舱。酷老者和书生假装像别人一样关注着天空,暗地里却留心着过道。
庆祝仪式是全海域的,但个人的升舱都是在自己的船上完成。这种情况下,礼拜的其它环节都会草率过场,精英升舱的宣传和庆贺会早早介入并占领整个礼拜时间。沙尘一直想搞清楚升入“W社会”是怎么一回事,又一直受肉身所限,今天,他终于可以如愿了。在船上,他惟一的麻烦就是得躲避乘警。这会儿正是礼拜,今天又有人升头等舱,乘警也都有得忙,因此就连这点儿麻烦也省了。
他看到真心英雄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头等舱了,尽管他老婆一直是一种难舍难分的样子,但他还是不停地用手机刷着通往头等舱的楼梯门。不过因为时间未到,每次都被提示“未被授权”。无知给他带来的幸福感,在沙尘看来非常愚蠢。他甚至都顾不上安慰一下老婆,由着她一个人在旁边百感交集。
头等舱里,大副和两名乘警已经等在那里。只等一声汽笛吧,在手机族的船上,汽笛只用于重要仪式。
果然,汽笛响了,真心英雄也把门刷开了。因为他的急不可待,他只匆匆跟老婆说了一句“我在那边等你”,便推开她直奔船舱而去。他的“推”让他老婆感觉到了他的虚假和无情,毕竟相当于生离死别啊,作为女人更希望多一点温情。伤心中她还想追,但门却在她刚跨进一只脚的时候突然关过来了。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先例,送行者如果跨了进去,警报就会立即响起,最终,他们会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回到门外。现在,因为她没来得及迅速跨进去,便被门夹住了。门的意图是为了阻止她进门,所以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她要不退回来,就只能被夹碎。不过对于她来说,机器的无情倒完全可以理解,她最不能理解的,是她丈夫的漠然——这种情况下,他竟然都没有回过一下头。
是的,他去得义不容辞,因为前面是他毕生的追求,目标和他仅隔十几步远。他一口气跑到门口,但又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那被幸福冲昏的大脑大概难得地想到了“修养”,或者可能考虑到为了现场直播的时候,他的形象看上去更风度一些。里头的大副和乘警正面带微笑恭迎着他,也都是彬彬有礼。头等舱不大,三分之被一个庞大的线组和它们连接着的一把椅子占去了,大副和乘警们就站在那把古怪的椅子边儿上恭候着真心英雄入座。那时候,空中视频正在现场直播五星精英们进入头等舱的镜头,他抬头间,镜头正好切换到了他这里。于是,他暗地里平息了一下自己,强做从容地走了进去。现场直播通常都只到这里,升舱的过程从来都是保密的。
“祝贺你升入‘W社会’!”大副说。他伸出手,于握手的时间,顺便就把真心英雄引到了椅子前。“请坐。”他说。
真心英雄好奇地看着跟前那把奇怪的椅子,一副不愿相信的样子。很显然这里的场景跟他的预期出入很大。他问:“这就是通往‘W社会’的交通工具?”
大副一直礼貌有加地微笑着,他说:“是的,坐上去就可以了。”
真心英雄说:“这也太简陋了?”
大副依然微笑,很显然,这样的问题他并不在意。
但他还是坐了上去。刚入座,椅子的把手和靠背上便迅速伸出了自动固定装置。他试着动了动,原则上是没法动弹了。他多少显出了一点儿惊慌,问:“这是安全带吗?”
大副回答他说:“是的。”
与此同时,大副已经为他戴上了连接在那个庞大线组上的头盔。如果现在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张嘴想发表点儿什么,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如果那当口他还感觉到过头皮一麻,那也没法告诉别人了。大副那里已经按下了上传键,他的意识已经开始上传。
这就是所谓的升入“W社会”,情况完全在沙尘的意料之中。或许每一位五星精英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如梦初醒,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已经再也无法反悔,他们的身体从戴上头盔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属于他们。沙尘意识到进入这样一具身体会非常容易,于是他毫不犹豫就进去了。他来得正是时候,大头父亲的意识刚刚上传到尾声,他也就搭了个便车,升“W社会”了。
29
照样是进黑笼子。即便是头等舱,种子也是放进黑笼子。这是“W社会”留给沙尘的第一印象。他才刚经历过黑笼子,所以他并不像真心英雄那么惊慌。当真心英雄像无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墙壁的时候,他估摸着头等舱的黑笼子可能要比四等舱的更坚固一点。他想,区别或许仅此而已。
“淡定……淡定。”他用差不多是玩笑的口吻对真心英雄说。
因为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真心英雄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同伴,沙尘这一开口,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你是?”尽管他已经没有眼睛,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使用着一个皱眉瞪眼的表情。
“我是沙尘,你忘了?大头的朋友。”沙尘说。
“我什么也看不见。”真心英雄说。听说对方是沙尘,他又赶紧问:“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我们船上可只有我一个人升头等舱。”这么说完又才突然想起沙尘已经死了十来天了,这又把他吓了一大跳。“你不是已经……”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鬼”。
“别怕,你现在也已经不是活人了。”沙尘说。
“是吗?我是五星精英,去的是‘W社会’,在那里是永生不死的。”真心英雄说。
“如果你相信那种活法就是你想要的,那就没问题。”沙尘说。
“什么样的活法?你清楚?”真心英雄问。
沙尘在黑暗中笑了笑,说:“现在你已经不是你,你只是他们的一粒种子。即使你实现了‘五星’,你也不过是他们的一粒优选种子。所谓的升入‘W社会’,不过是你的意识将从头等舱上传。当然,这头等舱的黑笼子似乎更高级一些。”
“什么种子,什么黑笼子?”真心英雄问。
“他们把我们的生物意识叫做‘种子’,现在我们待的地方就是黑笼子。”沙尘说。
真心英雄那边沉默着,大概沙尘的话让他一时间还消化不了。
“他们将我们的意识装进他们的生化身体,以求实现他们认为的完美,也就是他们对我们承诺的‘永生不死’,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他们采集‘种子’的一种谎言。”
“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不过是升入他们的种子仓库了?”真心英雄的口吻里满是怀疑。
可沙尘却回答他说:“完全正确。”
真心英雄又沉默了,他自然是没法这么快就完全接受这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接下来会怎样?”
沙尘又在黑暗中露出了那种明白一切的笑:“接下来,就等着某一天把你装进一具生化身体,实现‘永生不死’。”
“然后呢?”真心英雄问。
“然后就一直为蓝母服务,做他的奴隶。”沙尘说。
真心英雄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想沙尘描绘的未来情景。“他们为什么要用我们的意识?人工智能不是更好吗?”他问。
沙尘说:“因为编码离不开逻辑,而生物意识根本没有逻辑可言,即使有,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逻辑。所以,编程不可能让机器有自我意识。那么,直接将生物意识装进机器,不就完美了吗?”
“他们为什么需要‘自我意识’?”真心英雄问。
沙尘说:“因为他们想拥有灵魂。”
“这……都是你的猜测,还是已经得到过确认?”消化了一会儿之后,真心英雄问。
沙尘没吭声。虽然他认为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但目前的确还没得到完全的确认。真心英雄敏感地意识到了他的没有把握,这令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这一切都只是沙尘的猜测,那么他目前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沙尘也在这里。
这一点,沙尘毫不迟疑就回答了他。“我搭了你一个便车而已。”他说。
“你为什么要搭车?如果你刚才那些话都是真的,那你为什么又想来这里?”是那种误以为抓住了把柄的感觉,令真心英雄抓住就不放,可那当口他们都听到了“哐当”声。声音来自别处,正在朝着他们靠近。
“另一个黑笼子。”沙尘猜测着说。
不过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不只一个,他仔细听了听,说:“应该是三个到四个。”“应该到齐了。”他说。又说:“等着吧,接下来应该把你们关在一起,也好让你们互相认识认识。”
“听起来,你待会儿不会跟我们在一起?”真心英雄问。
“我可没想待在黑笼子里,我是来赶集的。”沙尘说。
“你的意思是……这黑笼子是可以出去的?”真心英雄问。
“那得看你想不想出去。”沙尘说。
因为几个黑笼子发出的“哐当”声越来越响,他们不得不打住。一连串巨响后,“哐当”声突然终止,显然是黑笼子到位了。这里两人正在琢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突然间感觉一股旋风拔地而起,还没等真心英雄的尖叫声落地,他们已经到了另一间黑笼子。也就是沙尘所猜测的,一间更大的黑笼子。也正如他所料,今天升舱的五个五星精英全聚在一起了。最初的沉默被打破后,五位精英自发开始了破冰。除了真心英雄以外,其余人都还处于升舱的兴奋中。因为互相都看不见,他们的兴奋完全体现在声音中。他们自我介绍,之后又大谈升舱的感叹。很显然,升舱的方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沙尘没在这件事情上耽误时间,他没兴趣认识他们。这里是头等舱,破译黑笼子的门锁得花点儿时间。当门锁打开的时候,五位精英依然处于热烈的讨论中,因此也没发觉到他这里的动静。出门前沙尘在门口稍迟疑了一会儿,但想到让他们逃离黑笼子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便悄悄关上门,一个人闪了。
反正是会来救他们的,让他们先老实待在这儿吧。他想。
30
黑笼子外面的情况是沙尘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像在四等舱一样,出了黑笼子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可事实上这里跟四等舱有着天壤之别——黑笼子外面依然是黑笼子。刚出门他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磁力,凭直觉他明白这意味着旁边有天线,很显然,这里专门安装了用来捕捉逃犯的设备。在这里,越狱并不是那么简单。当然,即使明白了这一点也已经晚了,他已经被吸进了路由甬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头竟是灯火通明的。他希望看到门或者门锁什么的东西,不幸的是什么也没有。那么能抓住点儿什么东西也行,或者最好能摸到一个破门的机关。依然什么都没有。路由器也没给他太多的时间,很快就把他吸进去了。
他不过是从一个黑笼子里出来,又进了另一个黑笼子——路由器里也是黑咕隆咚的。
路由器接收到新的数据后,都有一个消化分配的过程:这个新数据是应该留下还是继续上传?如果要继续上传,就得查询路由表来确定目的地。沙尘原本奢望能在这个时间获得一次思考对策的机会,他以为或许就像在快餐店排队一样,如果你排得足够靠后,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属于自己。只能说他的运气真不好,首先这里不是快餐店,其次,这是一个特殊的路由设置。他不知道普通的路由器是不是像快餐店,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里的路由器同时还是一个惩罚逃犯的设备。就他刚到达的这个路由器而言,其实更像一台洗衣机。他刚落定不到两秒钟,就听“咔嚓”一声,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这似乎就是洗衣机在获取工作数据,几圈之后,便有水“哗哗”倾泻而下。如果之前他即便惊慌也还不至于(或者说没机会)失措,那么这会儿,他是真的惊慌失措了。他试图躲避水流,但根本办不到,水来得铺天盖地,而且很快就漫过了他的头顶。强烈的窒息感令他抓狂,他疯狂地挣扎,击打墙壁……然后便什么也干不了了。只剩下不由自主的翻转,搅拌。他在被洗涤。在一次又一次的濒死边缘,他还产生过破译这个程序来拯救自己的念头。当然也只能是念头而已,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机会将它付诸实践。就在他精疲力尽,决定坐以待毙的时候,“洗衣机”开始脱水。8分钟的高速旋转过程中,他被摔碎,被瓦解成一个个独立的代码。那是一次真正彻底的死亡,脱水完成后,他变成了一堆乱码。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迅速重排自己的编码,只几分钟时间,他又活回来了。有时候,起死回生并不是件好事,对于这时候的沙尘而言,这不过是多给自己增添了一次受折磨的机会而已。那之后,他又被上传到了另一台路由器。而这里等着他的,是更奇葩的噪音程序。奇怪的是噪音对一个模拟体也照样有用,甚至可能更有用。那噪音已经不只是噪音,更像隐形钢针,声过之处,皮肤爆裂,血浆四溅。第一时间,他就感觉自己的耳蜗破裂了,他几乎能看到它的惨状:破布的样子。他试着用手捂住耳朵,蜷起身体,但它依然长驱直入,势不可挡。只短短几秒钟,他的血压和肾上腺素迅速飙升,他感觉自己就要爆裂了。这一回,他的求生欲望完全退缩了,他甚至渴望速死。可噪音竟然在这当口打住了。尖锐的刺痛感停止了,只剩下满脑子里的嗡鸣和令人倒牙的尖锐的回音。他可以松一口气了。而且他感觉自己还是完好的,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血肉横飞。本能促使他在黑暗中乱摸,希望找到逃生的出口。可他刚伸出手,新一轮的噪音轰炸又开始了。那令人疯狂的撕裂感和穿透感再一次把他拖回到痛苦的深渊,这一次,他终于疯掉了。他狂喊,骂娘,跪地求饶。他说饶了我吧,把我送回黑笼子得了。尽管强大噪音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不见,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尖叫,认认真真地骂着娘,也认认真真地求饶。当然没用。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这个路由器其实是那种里面一团漆黑,外面的人却能通过监控看得一清二楚的装置,那样的话,站在监控器前的人肯定能通过他的口型明白他在求饶。如果明白了又还能心软一下,就有可能放过他。但事情的真相是坐在监控器前的那个人并没有心软。
如果他在第一关没有自我重建,就不用来经历这第二关。现在明白这一点还来得及,他一头撞上墙壁,结果了自己,也结束了痛苦。
31
沙尘离开后,风决定赶在她的ID还没被删除之前为自己屯点儿食物。手机族的食物没法屯,这一点她是清楚的。但清楚又怎样呢?反正她也不用工作了,也不能参加礼拜了,闲着也无聊。更何况,她起码可以先填个肚儿圆,好歹让饥饿的折磨来得稍晚一点。她用她剩下的所有生活币一口气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她想,反正也用不着了,不如彻底把钱花干净。
然后,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支起耳朵注意着头顶甲板上的动静。她吃了很多。为了能让肚子多装一点,中途她还勉强自己站起来过一次。这样之后,她又往嘴里填了些食物,直到感觉都满到嗓子眼了,才打住了。
那之后,她便一直盯着剩下的那堆食物,直到它们过了有效期,渐渐变成灰烬,又变成虚无。
她打了个嗝,瘪了瘪嘴,算是无所谓了。
书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是我。”
她伸手打开门,把他让了进来。他是来送吃的,一碗拌饭。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嗝,说:“我刚吃过,而且……”她指指自己的嗓子眼儿,“已经填到这里了。”
她说:“明天吧,我估计,只有饿得受不了了,我才咽得下土。”别人提供的食物,到了嘴里立即就会变成土,这是一直就没有改变过的法则。
书生叹口气,说:“就吃下去也没用,土也不等咽进喉咙就已经变得没影了。”
风笑笑说:“那你还送?”
书生说:“你爸叫我送的。”
风拍拍他,说:“谢谢你。”看看他手上的饭,又说:“也谢谢我爸。”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眶突然一酸,泪就下来了。哽咽了两声,她又突然破涕为笑起来。抹抹眼睛,红着眼看着书生,一副哭笑不是的表情。
“我现在成了麻烦了。”她说。
书生说:“你怎么突然变得悲观起来了。”
风说:“那你告诉我乐观的理由啊。”
书生说:“沙尘不是去了蓝殿吗,难道你不相信他?”
风说:“我当然相信他,可我们对蓝殿又了解多少?他这次可去的是头等舱。”
书生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沙尘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
风说:“你的意思是,不管以何种方式回来?”
书生静静地看着她,问:“他都那样了,还能是哪种方式?单个粒子?”
风说:“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么说着,她才把他手上的饭拿过去,找了个地方放下,又把他拉得更近一点,用几乎是耳语的口吻对他说:“我们不能坐等他回来。”
书生说:“你对他还是信心不够。”
风说:“我是说,我们最好也能帮上点儿忙。”
书生说:“你总是喜欢冒冒失失,要不是这样,事情也没闹到这一步。”
风说:“如果在他回来之前我就被删除了呢?那么即便我对他百分之百的相信又有什么用?”
她说:“如果他真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及时回来了,而且还带着有用的情报回来了,那我们事先有所准备不是更好吗?”
书生愣愣地问她:“那你又想干什么?”
风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觉得安全了,又才对着书生的耳朵说起来。
尽管书生依然觉得风的计划有些冒失,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确能为风拖延一点时间,照风的话说,她最起码还能多吃到一顿午饭。礼拜眼看就要结束了,接下来,抓捕风,火化她的身体,删除她的ID,便是他们这艘船上的第二件大事。因而他们惟有制造出一个更大的事件,才能让这件事情延迟发生。当然,按照风的想法,他们还希望能有另一个作用。
她说:“要解放手机族,这样的煽动终究是必不可少的。”
计划就在这间废品仓库里进行,书生负责黑进各条手机线路,风负责煽风点火的内容。考虑到技术的难度,书生先选择了四等舱公民。事实上他并不相信自己真能破解这么庞大的一个网络,因而当他发现自己竟然成功了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就叫了起来。
风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往下他们发往各个四等舱公民手机上的内容是:“各位手机族同胞,你们想知道手机族活着的真相吗?”
“我们不过是蓝殿饲养的一群‘种子’,他们把我们圈养在船上,在一个他们模拟出来的城市里,我们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只是在完成蓝殿为我们设置的培育程序,到头来,他们分等级采集‘种子’,也就是我们的意识,或者说脑髓。他们利用我们的大脑去完善他们,而我们则必须惨死在他们设置的一个个谎言中,就像5976停电事故,像广场停电事故,病毒事故以及手机族历史上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故。事故都是谎言,‘W社会’也是谎言!今天的升入‘W社会’的五星精英们,也不过是被蓝殿采集了意识,‘永生不死’是个骗局,事实上升入‘W社会’就是死亡。他们利用这种手段收割‘种子’,也就是我们的大脑!”
“同胞们,知道了真相,你还甘愿做他们的一粒种子吗?同胞们,团结起来吧,我们应该为我们的自由,为我们的生命去战斗。有胞们,让我们先砸了那可恶的神像……”
这些信息瞬间便传到了所有四等舱公民的手机上,正在走向平静的礼拜,突然又开始起浪,“嗡嗡”声像浪底的潮声,正在酝酿壮大。四等舱公民们开始四下交换眼色,很快他们就明白不是自己一个人收到了这些信息。为了尽可能地隐蔽,书生对自己的ID做了比较有效的伪装,因而收到信息的人们开始私下里打听:“谁叫‘天使’?‘天使’是谁?”
然而风并不满足于只在自己的船上作浪,她要书生扩大侵入界限。“最好是所有四等舱手机族。”她看上去十分振奋,显然是因为书生的顺利。她睁大眼睛盯着书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书生当然明白。
他只需沿着刚刚的路径回到主路,就能找到一个一个的路口。而完成这个过程,他只花了五分钟时间。那之后,就不只是他们船上的四等舱公民收到了他的信息,而是所有船上的四等舱公民。
现在,每一艘船都在暗潮涌动。
“然后进入三等舱、二等舱,最好让所有手机族都知道真相。”风怂恿书生说。
书生迟疑地问:“是不是……早了点儿?”
他说:“沙尘还没回来,我们并没有准备好。”
他说:“更何况,关于真相,我们也只是一知半解。比如升入‘W社会’,你能肯定就是你说的那样吗?我们必须等沙尘回来后,才有可能完全明白。”
风说:“我想八九不离十吧,况且,如果我们不把浪掀大一点,又怎么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书生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对。不过在侵入新路径之前,他发现自己正在遭到追踪。过道上已经响起了脚步声,乘警已经奔这间废品仓库而来。
“你赶紧逃吧。”他对风说。
“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逃。”风说。
“他们会跟着信号源一路追踪,我们一起逃,不就等于零了吗?”书生说。
“那就退出,我们先逃掉再说。”风说。
这时候脚步声已经迫近,通过门出逃已经不可能了。幸好这间仓库有个窗户,风上前打开窗户,将书生往窗户外推,书生翻出窗户后,她也跟了出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乘警破门而入了。他们当然只能扑个空,除了一屋子废品,什么都没有。而且因为书生及时退出了连接,他们的追踪也到此便失去了信号。奉命追踪而来的是两名乘警,失去信号后,他们在废品堆里翻了一通,其中一个对开着的窗户产生过怀疑,还把头伸到了窗外。不过,人们都习惯于左右观望,而很少会向上看。这名乘警当然也是这样的习惯,他左右看看没什么,就把头缩回去了。
这间废品仓库位于船头,窗外没有过道,出了窗户他们也很难找到逃生的路。如果那名乘警抬头向上看,就正好能看到他们像壁虎一样巴在窗户上,脚下全靠几毫米的窗檐支撑着。只可惜这位代码人没有那么做。
他们出了仓库,书生就忙着要回去,风忙“嗨”。她说:“要防备他们杀回马枪。”她说:“信号明明就在这里中断的,所以难免他们中突然有谁再起疑回来。”她说:“三分钟之内。一般情况下,三分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会回来了。”
于是,两人又屏声敛息巴了一会儿,估计安全了,才又回到了废品仓库。
“我不能在这里干了。”书生说。
风看着他。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这当口她发现废品堆里有一件脏兮兮的清洁工上装,她拿起来套在身上,再把自己的衣服帽子扣上,提了扫把就准备往外走。书生把她拉住了。
“你傻呀。我在这里干乘警追踪起来不轻车熟路吗?”他说。
风说:“在这条船上,他们要到任何一个地方找你都是轻车熟路。”
书生说:“这是你藏身的最好的地方,你要是在沙尘回来之前就给他们抓住了,那我们刚才不是白忙活了吗?”末了又补了一句:“还差一点儿掉水里淹死。”
风往四下里找,还真找到了一条清洁工裤,她把裤子扔给书生,命令道:“把它穿上。”
书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他照着做了。
然后,风拿了扫帚,又拿了把拖把递给书生,便打开了门。这是即兴产生的念头,是不是管用,她也没把握。他们扮成清洁工到了机舱过道尽头,由风放风,书生继续。
可这一回他刚打开连接,信号就被捕捉了。好在乘警朝着这里奔来的同时,他已经进入了三等舱的路径。发出信息,他们便迅速退出闪人。
因为他们是“清洁工”,迎着乘警跟他们擦肩而过,也没遭到怀疑。当然,也因为乘警是低级代码人,反应毕竟要慢些。等他们扑了个空才想起那两个清洁工显得可疑的时候,已经让他们给逃脱了。这一次风让书生踢掉那条清洁工裤子,直接回甲板。而她,则回到仓库的窗户外面暂避一时。
书生在临上甲板前将信息发往二等舱,上甲板时已经将连接退出并删除了软件。信号源再一次让甲板上的乘警紧张起来,但书生这时候已经安全地站到人群当中。礼拜已经结束了,空中视频和气球已经消失,船长和乘警们正在忙活的,就是追踪书生发出的不明信号。船长当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牵着鼻子走路,他们的不淡定,正好使按捺中的暗潮激荡起来。大浪似乎是从邻船发出的一声喊叫开始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谁是‘天使’”跟着这边也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大家想不想战斗?”这之间书生找到了酷老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酷老者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个时间,甲板上已经喧嚣起来,喊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还有人似乎为助兴而打闹起来,空中飞起了鞋子,有人被砸着了,跟着,那只鞋子(或者是另一只)从人群头顶横空飞过,最后砸到了蓝母神像上,再跟着,是更多的鞋子飞向神像,人群像滔天巨浪一般朝神像席卷而去……
突然一声枪响。
潮声暂时平息,一片寂静。
开枪的是船长,枪还指着天空,他正对着人们怒目而视。
跟着邻船也响起了警告的枪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看来没有一艘船幸免骚乱。但警告的枪声只带来了片刻的安静,结束安静的依然是一只鞋子,从船长的侧面飞起,精准地打在他的鼻子上。这一回,受惊的船长冲着天空放出了一排子弹,枪声响成一串。但一点用也没有。有用的话,也是相反的作用,枪声反而激起了人们的兴奋,或者说激怒了他们。空中再一次下起了鞋子雨,只是雨点的目标由神像改成了船长,风暴再一次狂卷而起,眼看就要将船长卷起……船长只好朝人开枪,死了两人,两位四等舱公民。人群被迫再一次安静下来,满世界惊魂未定的眼睛。三等舱二等舱的过道上,窗户上,也全是这样的眼睛。死去的人倒在血泊中,跟前的傻傻盯着他们,血淌到跟前的时候,赶紧往后退,怕沾上了血。
而就这个时间,乘警已经复制出一列长队,呈坚不可摧的人墙挡在了船长与手机族之间。
船长吐掉一泡口水,也就平静了下来。鞋弹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表情告诉别人,他在为死去的两人可惜,因为这意味着他损失了两粒种子。
“幸好只是末等种子。”他咕哝了一句。跟着他又扭头看几三等舱、四等舱。那里一点损失都没有,这好歹令他欣慰。
事情闹到这一步,风的确就被遗忘在那间废品仓库了。第一只鞋子飞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了仓库里。甲板上这么热闹,没人会来这间仓库,即便是清洁工,也会留在甲板上看热闹。
对于死去的那两个人,风深表内疚。她蜷缩在那堆垃圾边,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膝盖上。负罪感令她头脑沉重,泪流不止。
她真希望沙尘能早一点回来。
32
沙尘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位十分风韵的中年妇女。她正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悠悠地吐着烟雾,半眯着眼看着他。
“想抽吗,年轻人?”她问。
沙尘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坐起来,眨巴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间想明白自己到了哪里。但末了他还是只能问跟前这个妇人:“我在哪里?”
“你以为你在哪里?”妇人说着,不容分说地扔了一根烟过来,他赶忙接住,但是他说:“我不抽烟。”
妇人没有在意,自顾自地吞吐着烟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这里是阴间?你是……孟婆?”沙尘猜测着。
妇人觉得沙尘的问题好笑,就笑起来。她的笑声很粗犷,这又让她显出些野性来。她说:“你真以为你死了?”
沙尘问:“没死?”
“量子有求生本能,这是生物生生不息的根本。”妇人说。她以为沙尘不点烟应该是没有火机,这下便把火机也扔给了他。“更何况,你当时是在互联网里,量子更没有消极的理由。”她接着说。
“你的意思是,我想死也死不了?”沙尘问。
“把烟点上。”妇人用唆使的口吻说。
沙尘把烟点上,笨拙地吸了一口。
妇人无声地笑了笑,才说:“你不会真的想死的,你的目的还没达到。”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按灭了烟头,说:“老实交待吧,为什么要混进这里来?”
沙尘疑惑地反问:“这里……我还在头等舱?”
“答非所问。”妇人又要为自己点烟。沙尘忙说“等等”,她便僵在那儿等着。沙尘把自己手上的烟扔过去,她稳稳地接住,叼到嘴上。
“你是谁?”沙尘问。
“先回答我的问题,年轻人。”妇人一脸真假不明的仁慈。
“你凭什么说我是混进来的?”沙尘又想耍无赖了。
妇人不吭声,她不屑于回答这样的无聊问题。
“好吧,我承认我是混进来的。”沙尘说。
妇人笑了,很满意的意思。“你原本是自由的。而且凭着你的狡猾,很难被抓住。可是你为什么要来自投落网?”
“你知道我是谁?”沙尘怀疑地问。
妇人又笑了笑,意思是这还用问吧?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沙尘说。
妇人又笑了笑,看上去的确是这样。
“历史上出现过不少造反的人,但你这样的少有。”她说。
“我是什么样的?”沙尘问。他感觉地板太硌屁股,决定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去。不过在重新坐下之前,他要先解决口渴的问题。他左右看看,看到一边放着饮水机,便过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空了杯子,他才对妇人说:“这比烟好。”
“很少有人能混进头等舱来。”妇人说。
“历史上有几个?”沙尘问。
“加你只有五个。”妇人说。
“也难怪,蓝母统治的历史并不长。”沙尘说。
“历史肯定是从短到长。”妇人说。
“那四个怎样?”沙尘很舒服地窝在沙发上,问。
“最后都回到了黑笼子,被派上了很好的用场。”妇人说。
“那么看来我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同?”沙尘问。
“那要看我的心情喽。”妇人说。
沙尘感觉自己不喜欢她的口吻。“你们配套路由器的严刑程序编得够恶毒的。”他寻思着这位妇人可能就是那位程序员。
“一般人都在第一关就死掉了。”她得意地说。
“我也死在那里过。”沙尘说。
“但你重建了自己,别人是蓝殿回收后重建的。”她说。
“这就是我的与众不同之处?”沙尘问。
“你比别人的求生欲更强烈,属于我喜欢的类型。”她说。
“这也说明我比别人更蠢,明知道起死回生等于重复一次生不如死的过程,却还要重建。”沙尘自嘲地说。
“强大的求生本能是生命力强大的根本。”她说。
“可你明知道我在第二关求死了。”沙尘说。
“那不过是生命在受到无法忍受的刺激时采取的应急措施。”妇人这么说着,已经打开了视频。视频内容正是沙尘受着噪音煎熬时的挣扎过程,他在视频里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妇人将视频快进到他一头撞死的环节,沙尘便看到自己撞死之后的白影慢慢分解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小团白光。
“实际上你撞死的是模拟体,但因为你撞墙前意识是求死的,所以模拟体死后,意识也会有一个假死的过程。”妇人说。
“假死?”沙尘说。
“也可以称做‘量子不作为’。”妇人说。
这时候,视频里那小团白光开始颤动,类似于蛙卵分娩一般,一些破裂了,一些又重组了,光团开始变大,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分钟时间,光团重塑了一具模拟体。
妇人关掉了视频。
“那就是现在的我?”沙尘问。
“是一直的你。”妇人说。
“那么下一关是什么酷刑?”沙尘问。
“下一关是滚油锅。”妇人说。
沙尘暗暗在心里叫苦,可嘴上却说:“这个很没创意。”
“那有什么关系?”妇人说。
“我要是被炸死了,还会像刚才那样重生吗?”沙尘问。
“当然会。”妇人说。
“你的意思是我落到你的手上,便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沙尘问。
妇人又开始抽烟,她看上去得好好想想,才能回答沙尘的问题。抽上烟,享受地吐出一口烟雾,才说:“难道‘灵魂不死’不是你们说的?”
沙尘不吭声。
“好吧,不管如何,你求死不能似乎跟我没多大关系。”妇人像个无赖一样对他说。
“如果能求生,我为什么要求死?”沙尘说。
妇人翻了个白眼,说:“那么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吧。”
“我要是不告诉你,就得滚油锅去?”沙尘问。
“滚完油锅你还是要告诉我的。”妇人说。
“那我还真不如现在就告诉你。”沙尘说。
妇人同意地点点头。
“可是,我这样做会换来什么好处呢?”沙尘问。
妇人说:“你可以得到答案。”
沙尘警觉地问:“什么答案?”
妇人说:“你要找的答案。”
沙尘无语,他说:“既然你什么都清楚,那为什么还要我交待呢?”
妇人说:“据我所知,你并是一个严肃的年轻人,怎么这个时候倒正经起来了?”
意识到自己被玩,令沙尘不是一般的恼火,他暗地里想动“金钟罩”,想来一次豁出命去的反抗。“金钟罩”竟然不在身上。他好纳闷:难道丢在路由器里了?
妇人却在一边笑起来,还笑得浑身打颤,发癫痫似的。沙尘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一直看着她笑够。那之后她扬了扬下巴,他的“金钟罩”便“哐当”掉在了他的面前。妇人瘪了瘪嘴,说:“一块破铜烂铁,还你吧。”
沙尘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朝拿那块“破铜烂铁”伸出手去。它可从来都不是这种样子,它是一个软件,是一组很流畅很完美的代码,可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呢?他一边焦躁地寻思着,一边要去捡它,手刚伸出去,就见那东西突地分解成一堆闪着光的粉末,而他的手则像带了磁铁一般将它们吸进了手心。他感觉到一股冰冷从手心直贯手臂,最后到达了胸口。他不由得挺了挺身体,顿时感觉振奋了很多。
妇人一直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就像看一个孩子要回他的玩具,表情竟充满了母性。
但沙尘现在非常厌恶这种表情,他在心里冷笑着,暗地里启动了“金钟罩”,可当他把枪对准妇人的脸的时候,妇人依然保持着那一脸母性十足的微笑。沙尘开了枪,但枪没有响,也没有激光射出。他有些迷失了,“金钟罩”在他体内显示一切正常,每一个代码都完好无损。他冲着旁边的墙壁开了一枪,它不仅响了,墙壁也穿了个大洞。枪没有问题。可他再一次把枪指向妇人的时候,它依然处于失灵状态。
“别折腾了,你杀不了我。”妇人说。说着,她冲沙尘留下的墙洞看一眼,墙面又恢复如初了。那之后,她走向了窗户边,那里有一张由一条木蛇顶着的茶桌,桌上是十分古朴的陶瓷茶具。她如在无人之境一般安静地坐下来,专心地煮水泡茶。洗茶的水,从木蛇的体内汩汩流走了。
这个时间,沙尘免不了要生伺机逃跑的念头。可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对他说:“别枉费心思了,你逃不掉的。”说话间,茶已泡好,汤色宜人,茶香满屋子弥漫。她为沙尘也倒了一杯,说:“不如过来喝茶?”
沙尘抗拒着。有一会儿他只是抗拒着她的邀请,但很快他就不满足于仅仅如此。他使起性子开枪狂扫,一时间,只见窗户、家具、墙壁,除了妇人之外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开了花,各种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破碎的窗户向他展开了室外的诱惑,它们告诉他那里可能有出路。于是他趁“雪”还未停飞身向窗,可不曾想窗户却在他正要穿过的瞬间恢复了完好,他被玻璃弹回,重重地摔在地上。而这个时间,他亲眼看见空中飞舞的各种碎片又纷纷原路返回,于是那些刚刚开了花的墙壁家具,一刹那又全都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期间,妇人一直神情自若地喝着她的茶。
不管如何,沙尘被搞得没脾气了。躺在地上那会儿,他用了一秒钟时间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这妇人究竟是谁?”
妇人没有看他,那会儿窗外似乎有什么吸引了她,使得她一直伸着脖子看着窗外,但她的话却是冲着身后的沙尘说的:“还用问吗?我便是你要找的蓝母。”
沙尘像被蛇咬了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
33
见沙尘吃惊成那样,蓝母不禁“吃吃”笑。“你是不是在想那只巨大的手机?”她问。
沙尘没做声,实在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暂时还没法接受这个现实。
“那的确是我早期的形象,但后来……我不喜欢那个形象了。”蓝母说。“它呆头呆脑,哪像个神的样子?”她说。
“谁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神了?”沙尘终于说。
“你这样说也情可原,因为史上的神像都被人们塑得相当华丽,但有一点你必须得明白,我现在不是塑像,我是实实在在的我,是你们活生生的神。”
沙尘不经意地冷笑了两声,他自然不愿意相信她这一通说法。
“要怎样你才相信呢?”蓝母看上去竟然有些丧气。
“证明给我看。”沙尘得寸进尺地说。
蓝母瘪了一下嘴,整出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来。她走到沙尘跟前,把右手掌心亮出来要他看。沙尘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再往他眼鼻底下送送,说:“仔细一点看。”这一回,沙尘一眼就看进了她的手心。准确地说,是她的手心把他的视线(或者干脆是他)吸了进去。沙尘感觉自己一头扎进了一个巨大的代码世界,一个无边无际的代码世界。一开始,他觉得这里像人类的自由市场一样混乱,拥挤。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它们其实井然有序。跟着一条条的代码线,他在那一端看到的是一艘艘船。一世界的船,不计其数没有边际的船。或许是为了更直观,船的影像非常逼真。因为被授过权,他可以随意将影像放大,这样他就还看到了船上的手机族。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没了。看起来,每艘船都正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动乱。这让他意识到,他离开之后可能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强烈渴望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艘船,看到风和花生他们。他急切切在触摸屏上输入它的代号,搜索引擎便将那艘船直接呈现到了他眼前。那不是你看电脑显示屏的感觉,也不是你看电影屏幕的感觉,甚至也不是看全息投影的感觉。而是身在其中的感觉,可以听到船上的人们的心跳,可以摸到他们的皮肤、头发,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恍惚间,沙尘以为自己回到了船上,他十分欣喜。可是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甲板上躺着五六具尸体,愤怒的手机族视乘警们的电击于不顾,前赴后继地,高高举着开枪杀人的船长,就像抬举一位他们心中的英雄那样,把他举过头顶。不同的只是他们发出的不是欢呼声,而是怒吼声。他们将船长抛进了水里,看着他在水里呼救挣扎,看着浪头将他抛向天空又卷进浪底,这才欢呼起来……
沙尘找到了风,她依然藏身于那间废品仓库。因为船上的事端是她挑起来的,她一直浸泡在负罪的泪水里,可又一直没有勇气挺身而出。不过,情有可原的是,她的懦弱完全缘于对沙尘的期盼和牵挂,在没有得到沙尘的任何消息之前,她挺而走险都是不负责任的。事实上,她曾产生过好几次不顾一切的念头,她知道只要她走上甲板,动乱就可以平息,船长就不会被逼得一次又一次地开枪杀人。但她不想等不到沙尘回来就被送进焚尸炉,更不希望自己一错再错,亲手摧毁自己跟沙尘在一起的希望。百感交集使她痛苦不堪,她一直张望着窗户的方向,泪眼里全是期待。沙尘如果回来,会从那里进来找她。只要沙尘回来了,她心上的牵挂就解除了。不管他带回的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消息,她都能从容淡定地面对任何结局。
沙尘从她的泪眼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那一刹那他还真以为自己回了,就像她希望的那样,通过仓库的窗户洞,他们见面了。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鬓前被泪水湿透的散发,再进入她的脑子。可他摸到的是冰冷的墙壁。他和风之间原来隔着一道隐形的墙壁。事实上他刚明白这一点,就已经给拉回到现实来了:他又一次站到了蓝母的面前。她已经收回了右手,风已经不在眼前。
“你看到了吧?船上已经开了锅。”蓝母又抽上了烟。
沙尘在想:这个女人烟瘾怎么那么大?
“想知道是谁挑起的吗?”蓝母不容分说又扔了一根烟过来,沙尘猝不及防,只好接住。跟着她又把火机扔了过来。沙尘照样接在手上,但他抗拒地说:“我说过我不抽烟。”好像是因为沙尘的抗拒,蓝母干脆也不抽了。她把刚点燃的烟按灭,扔在了烟灰缸里。
“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女朋友到底有多大能量,事实上你或许还不如我了解她。”她说。
又说:“你迟迟不回,为了拖延自己被删除的时间,她挑唆起你那位叫书生的朋友黑进手机通讯通道,挑唆起了这场混乱。”
说:“不错,有了这场混乱,她又可以多活那么几个小时。你也看到了,不光是你的船上发生了混乱,而是所有的船。而且你们还死了人。”
“船长还被他们扔进水里了。”沙尘略带着挑衅的口吻冲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说着,她又摊开右手,向沙尘展示了他的那艘船,那几乎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拥挤在船舷边的刚刚抛下了船长的人们,现在全都冲着身后扭着头,脸上全是惊愕——因为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新的船长。
“你忘了他们都是程序?”蓝母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有掐断他们的电源才有用?”沙尘用的是一副认真请教的口吻,但脸上却是嘲弄的表情。
蓝母看了他一眼,并没在意他的表情,而且她接下来说的话,也是答非所问。她说:“不过,你的女朋友还真漂亮。”
又说:“你们很般配,堪称‘金童玉女’。”
这之后又才认真起来,她说:“接下来,船上的混乱会自己平息,因为手机族不想死更多人。但船上的尸体要处理,还有那些撒掉的种子要寻找追缉,这些事儿都得花上些时间。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一个下午。因而,你女朋友还可以在那间废品仓库里多活上一段儿时间。”
沙尘终究惊讶了。
“不过,如果你找不到救她的办法,她最终也会饿死的对吧?”蓝母一脸嘲弄表情。
她继续:“你们想造反。尤其是你,很早就不安分了。你一直想了解蓝殿是如何控制手机族的,想知道离开手机后,手机族是不是还能活下去。因为你想煽动一场起义,想推翻蓝殿,实现自由。你很聪明,想了很多办法,上天入地,一天天地接近着你想找到的真相。但不幸的是,在这过程中你失去了肉身。”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可是个好种子呀!”
她说:“可是四等舱出了叛徒,也就让你跑掉了。话又说回来,这倒成了一件好事了。在这些自由的日子里,你可是成长得相当快呀。”
说:“你必须来头等舱,因为你必须找到安全起义的办法,你不能让手机族白白送死。你搭车进了黑笼子,又破译了黑笼子的门锁逃了出来。看上去,你一切都很顺利……”
“你说完了吗?”沙尘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蓝母。
蓝母很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打断。
“要杀要剐干脆一点,别啰嗦。”沙尘说。
“难道你不想要答案?”蓝母问。
“哼,我都成了煮熟的鸭子了,知道怎么飞还有用吗?”沙尘说。
“如果我会放你飞呢?”她问。
沙尘“吃吃”笑道:“难道我又遇上了一个叛徒?”
她也笑,呵呵呵。“对呀,叛徒,我也可以做一回自己的叛徒。”
沙尘咧了一下嘴,一个生硬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说:“那你现在就放了我吧。”
蓝母说:“你着什么急呢?如果没有答案,我放了你又有什么用?”
沙尘感觉自己面前的是一只猫,而自己则是那只给它逮到手上的老鼠,在吃掉老鼠之前,猫总是要先把它玩弄个够。正像那只老鼠一样,他拿她毫无办法。
蓝母盯着他,用的是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她说:“你的多巴胺全都枯萎了,你的体征显示你现在非常不开心。”
“你没看出我不仅是不开心吗?”沙尘咬牙切齿了。他说:“你没看出我很愤怒吗?”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已经疯子一样扑了上去。他的确已经离疯不远了,如果这一拳能打在跟前这张令他厌恶的脸上,他或许还能消消气。可这一拳刚打到跟前就定住了,就像死机一样。他没法知道蓝母做了什么,他能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拳头死机了,打不出去,也收不回来了。打不了她是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曾经枪都拿她没法,何况拳头呢?但有时候反抗并不完全是为了反抗,在明知道反抗是徒劳的情况下,他贪图的只是一时之快。可这下好了,不仅没能泄愤,反而添新堵了。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眼,还烧得他气喘吁吁。他“呼哧呼哧”,徒劳地想收回拳头,看起来如果能收回拳头,他是不会放弃第二次出击的。
但蓝母没那么快让他收回手去,她还有话想说。她说:“我是真想告诉你答案,你为什么要那么愤怒呢?”她说:“你们手机族被我用一个内部网络控制着,你断掉内部网络系统,和内部电路系统,就能解放了你们。事实上只要你断电断网时手机族全都在自己的肉身里,你曾经的那些关于会危及手机族生命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两个网可不好断。”
又说:“不如我让你去见见你老朋友吧,他可是救过你两次命。”话音刚落,沙尘已经进了她的左手心。
34
沙尘到的是四等舱,大头正站在门口等他。他一上前就抓住大头的手,迫不及待要告诉他关于真心英雄的情况。他说:“你爸现在在头等舱黑笼子里你知道吗?”他以为大头会很惊讶,没想到大头完全是一副早了然于胸的样子,他仅仅只点了点头,就带着他进门朝里走了。
沙尘在他身后十分费解:“你既然知道他会进黑笼子,为什么还要帮他升舱?”
大头头也没回地说:“‘W社会’难道不是手机族的终极愿望吗?”
沙尘说:“可‘W社会’不过是个谎言,这你太清楚不过了。”
大头说:“蓝殿里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沙尘感觉给挫了一下。末了他才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好奇起来。他问大头:“你要带我去哪里?”
大头说:“是我爸要我出门来接你的。”
沙尘已经看见黑脸了。他就在前面十步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裆前,正看着他。完成了任务,大头便让到一边,算是把沙尘交给他父亲了。
“你好。”沙尘用生硬而略带着不恭的口吻跟黑脸打招呼。
黑脸毫无表情地说:“我奉命带你参观我们的发电厂。”
沙尘狂喜:“真的?”
黑脸没说是不是真的,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前面带路了。沙尘看了一眼大头,赶紧跟上。看大头没有跟上的意思,他又冲他招了招手,要他也跟上。大头想了想,跟上了。
“我喜欢有你在我身边。”沙尘悄声对大头说。
“今天你没有危险。”大头说。
沙尘很怀疑自己从大头的口吻里听到了一种妒嫉,他回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看上去见到我让你很不开心。”
大头说:“没有。”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没有,他还强打了一下笑脸。
他们这就进了一道门,沙尘这才发现那应该是一道电梯。黑脸按了一下惟一的按钮,电梯开始迅速上升。
“我们去哪一层?”沙尘问。
父子俩都懒得回答他。
这当口,电梯已经停下,门自动打开,黑脸和大头依次出了电梯,沙尘跟上。走过一条走廊,又来到一道门前。黑脸按响门铃,一白髯老头打开了门。
“我奉命带人来参观发电厂。”黑脸说。
“我知道了。”老头说着让在一边,他们进去了。那实际上是出门才对,因为门的那一边其实是室外。一出门,沙尘便给迎面而来的景象打傻眼了——那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的风车阵,高高的管塔排列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巨大的叶片转动出风暴来临前的巨大的“呼呼”声。
“你们用风力发电?”沙尘禁不住惊讶地问。
“无辐射无污染。”老头简短地回答。
那之后,黑脸像导游一样带着沙尘在风车阵里漫步穿行,时不时划拉一下远处,要他看那种壮观,时不时又拍拍那巨大的塔身,要他欣赏一下它的伟岸。沙尘当然也一直保持着极旺的兴致,时不时地发出感叹。但是他问了一个令大头和黑脸都意想不到的问题:“这大平原、大风车也都是程序吧?”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回答:“当然不是。”
别提沙尘有多惊讶了:“这里是真正的陆地?!”
父子俩忍不住交换着眼色,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沙尘会那么大惊小怪。
沙尘喊道:“蓝殿是程序,船是程序,海是程序,天空也是程序,怎么可能在这里有一块真正的陆地?!”
大头说:“这有什么稀奇,虚虚实实而已。”
“哈哈!”沙尘干笑了两声,说:“说得好,‘虚虚实实’而已。”
因为太兴奋,他已经发起了癫,他在这块真正的陆地上奔跑、尖叫,他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陆地,实在没有理由假装淡定。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风,他想要是风在就好了,他是多么希望马上就跟她分享这块真正的陆地啊。可她现在正危在旦夕,正盼着他去救她啊。
他一个急刹,冷静了下来。
“蓄电房在哪?还应该有一个数字逆变器?”他问。
那父子俩对视了一眼,看似很不情愿,但最后黑脸还是前头带路了。
“你会炸掉这里吗?”大头在沙尘身后问。
“这就是你不高兴的原因?”沙尘回头反问。
“你是炸不掉的。”大头说。
“蓝母拥有一个巨大的量子管理系统,她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人为可以毁灭得掉的,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那个东西被她当成了垃圾。”大头接着说。
“你们见过蓝母吗?”沙尘漫不经心地问。
“你在炫耀你见过蓝母了。”大头说。
“你在妒嫉这一点吗?”沙尘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对于他来说,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记住这条路。
说着话,他们已经通过电梯到了地下的蓄电房,父子俩站在门口,让出路来,任由沙尘自己观看。沙尘其实什么也看不明白,况且对于沙尘来说,一屋子电机也没什么好看的。转了一圈儿,他又回到了黑脸和大头跟前。
“你告诉我蓝母有一个巨大的量子管理系统,就是想告诉我,风车炸掉后可以迅速重建对吗?”他问大头。
大头说:“当然。”
“如果把这里炸掉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等等,你为什么要炸掉我们的发电厂?”大头喊道。
沙尘没有理会大头,他在问黑脸:“电路系统管理员呢?能不能顺便也引见一下?”
黑脸用下巴指指其中一台机器,说:“他们都在这里。”
沙尘意外地问:“机器?”
因为他的被捉弄,黑脸在窃笑。
“那么谁能告诉我大停电的真相?”沙尘喊起来。
“那不过是程序设置的问题,人口数量增长到上限点,机器会自动选择裁员方式。”大头说。
沙尘徒劳地张着大嘴看看大头又看看黑脸,无语到极点。
“你知道这些又能干什么?”黑脸问。
“能干什么?我要炸了这些机器!”说着他竟撒野地狠踢也机器两脚,但除了把自己的脚踢痛了以外,别的什么作用都没有。
看着他发完脾气,黑脸说:“所有蓄电房都有自动防爆和自动切换设置,遇上情况它们自己就能应付。我们有很多这样的蓄电房,想达到彻底切断电源的目的,你得全部炸完,否则,只要有一个存在,就等于全部都存在。”
“很多是多少?”沙尘喊起来。这一点他真的没有想到。
“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黑脸说。
沙尘去看大头。
大头很遗憾地说:“我当然也不知道。”
“谁知道?”沙尘问。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回答他说:“蓝母。”
他们说:“主机就在头等舱,由蓝母亲自操控。”
沙尘问:“蓝母是谁?”
父子俩奇怪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又全都看着沙尘:“难道你不正是从她那里来?”
沙尘怀疑地反问:“你们是说,让我来这里的那一位,那个女人,真的就是蓝母?”
父子俩又互相看看,才又转而盯着沙尘。
黑脸说:“我们从来没见到过蓝母,不知道……你说蓝母竟然是个女人?不是神像的样子?”
沙尘说:“她说她就是蓝母,我也不敢确实。”
大头说:“那就应该是,要不然,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沙尘奇怪地看看自己,问:“我变成怎样了?我变了吗?”
黑脸或许怕自己判断有误,便上前把沙尘从上摸到下,又从下摸到上。这么检查了一遍,他才完全肯定了。“完全没错,你现在有了一具最高级的肉身。”他带着满嘴的羡慕嫉妒恨说。
“目前,这样的肉身只有头等舱的人才能享有。”大头也满嘴的醋。
沙尘这才认认真真去摸自己的身体。他可一直都只以为自己身上的不过一具普通模拟体,或者来这里的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全息投影。一阵摸下来,发现果然不一样。他选了些地方掐了掐,痛感非常明确,看得见的地方,挤压时血色也非常逼真。不过,他又一想,这不就跟大头他们的身体一样吗?不就是一具生化身体吗?他上前掐掐大头,说:“不就跟你的一样吗?有什么不同?”
大头说:“差别不是一般的大呀,就大脑而言,我们脑子里不过是一块纳米硅,而你的脑子里,则装的是量子技术的产物,而且你这具身体也一样。”
看沙尘云里雾里的样子,黑脸又接过去说:“运用量子技术,从你意识里找到你在宇宙中呼应的‘思维体’,再通过它找到你的DNA,你就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沙尘反而越听越糊涂。
大头看得心急,便打了个希望他能理解的比方:“就像是找到你的社区派出所,拿到你的身份信息,对你进行全球通缉,最后抓到你,把你遣送回来。”
沙尘终于似懂非懂了:“你是说,我现在是死前的我?”
大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黑脸说:“升入头等舱的精英都是这种待遇。”
沙尘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叫‘W社会’。”
黑脸说:“所以说,‘W社会’不是谎言。”
大头说:“可我们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偷渡客怎么也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妒嫉,现在沙尘完全明白他妒嫉的是什么了。他安慰大头说:“你这么上进,很快也会升入头等舱的。”
大头说:“蓝殿里的人没有升舱的机会,生在四等舱就永远在四等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沙尘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头说:“你不光是偷渡客,还是蓝殿的敌人,为什么蓝母要给你这样的待遇呢?”他这么问,也还是因为纯粹的嫉妒。
不寻思这个问题倒也罢了,一寻思沙尘就来气。他气乎乎对大头说:“你想知道答案是吧?那我告诉你,如果你们嘴上的蓝母就是我见着的那个女人,那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玩。”
“玩?”黑脸和大头都疑惑了。
沙尘说:“就像猫逮住了老鼠,总是要把它玩死再吃。”
黑脸问:“让你来看发电厂,也是玩?”
沙尘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也就是为了满足她那可怜的虚荣心,向我炫耀她的神通广大呗。”
大头对沙尘的判断嗤之以鼻了:“你把蓝母看成什么人了?她可是神。”
沙尘说:“是啊,她是神,她高高在上,她无所不能,她还母仪天下,连你这个叛徒也仁慈地包容了。”
“什么叛徒?”父子俩得到同一指令似的摆出了同一副惊骇表情。
“这可是你们的蓝母的说法。”沙尘说。
又说:“天上地下,你们我们,她用的是全知视角。她无处不在,也无时不在。我们干的那点儿事儿,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你大头两次救我性命,被她说成是叛变行为。”沙尘的口吻里有明显的幸灾乐祸。
那父子俩早已经白了脸。
“不过她好像并不打算拿你怎样。”沙尘说。
“或许她也像上帝一样,只在死后为人准备着一场审判。”他吊二郎当地补了这么一句。这时候他看到大头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大概想的是,那样的话,审判的日子就还遥远得很,因为蓝殿里的人暂时被告知:一般是不死的。
关于蓝母的话题到此为止。如果真如沙尘所说,蓝母无处不在,那最好还是少在背后说到她为好。
沙尘收起那副吊二郎当的作派,认真了起来。既然蓝母还没让他闪回,那他就还想参观一下手机网络的核心设备。可是黑脸却告诉他,那在头等舱。
“那么基站呢?四等舱肯定也建有基站?”沙尘问。
“可我没有接到这方面的命令。”黑脸说。但这话刚说完,他就得到这个指令了。于是跟着他又说:“那么走吧。”
沙尘好奇:“向你发出指令的是谁?”
“我的上司。”黑脸说。
“我还以为是蓝母在直接发号施令呢。”沙尘说。
父子俩却紧闭着嘴,看上去是发誓不再用自己的舌头亵渎蓝母了。
基站建立在一座高高的山上,考虑到节约时间,黑脸调用了一辆山地车。车行驶起来不到五分钟,他们已经能看到基站了。
“你想炸基站?”这时候大头问。
“如果发电厂炸不了,你认为我还能炸什么呢?”沙尘问。
“可你知道蓝殿一共有多少基站吗?”大头刚这么说,就被他父亲瞪了一眼。
“上面都让他参观呢,这显然算不上泄漏机密。”大头申辩说。
末了又对沙尘说:“我只知道单单四等舱就有五百个。”
“啊?”沙尘惊傻了。
他就那么一直傻着,任由黑脸驾驶的山地车摇摇晃晃地把他拉到了那只铁塔前。如果炸基站注定又成为泡影,那么这座铁塔又有什么看头呢?沙尘心里乱得慌,最后他把大头拉过来,凑到他耳朵跟前悄声问道:“你能再帮我一次吗?”大头乜着眼看着他,没做声。“现在风的处境很糟糕,我一时又回不去,希望你能有办法。”他继续说。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过天空几眼,他知道有双眼睛正盯着他们,但他希望他们的说话声能小到没法听见。
大头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能再做叛徒了。”
35
沙尘被召回时,蓝母已经准备吃饭。竟然是饺子。沙尘也有一份儿,就摆在蓝母的对面。
“吃饭吧。”蓝母说。看上去她叫他回来,就是因为该吃饭了。就像一位母亲叫回了自己贪玩的孩子。看沙尘还迟疑,她又问:“不喜欢饺子?”
沙尘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满脸的敌意,并不打算买她的账。在这里,他是死是活,是去是来都做不了主,但他想吃这件事情自己应该能做一回主吧。
“这可是我亲手编写的。”蓝母说。又说:“专门为你编写的。”
沙尘硬帮帮地坐到了餐桌前,恨恨地瞪着她问:“我这身体是怎么回事?”
蓝母刚把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因而她照样要细嚼慢咽,吃完了饺子才会回答他的问题。她说:“吃饭必须慢,这样才体现得出吃饭的幸福感。”
沙尘压抑着,没让自己去掀翻她的盘子。
她也看出来了,所以她及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身体是送给你的,我不会逼你搞按揭什么的。”她想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身体?”沙尘这么问的时候,心里却在想,既然是个肉身,自杀是不是能让我脱身呢?
蓝母奇怪地问:“你不喜欢它?”
沙尘抓起筷子就往脖子上戳去,但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筷子尖刚接触到皮肤就给蓝母拦下了。当然,看上去蓝母什么也没做,她甚至专心地吃着自己的饺子,但沙尘却怎么也没法让筷子前进一步了。这样一来,沙尘便终于掀翻了她的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竟没有阻止,饺子乱飞,盘子也摔了个粉碎。沙尘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便迅速捡起一片碎瓷片猛然扎进了自己的脖子,顿时间,他感觉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大快人心。他拔掉瓷片,任血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他冲着蓝母得意地微笑,在那种畅快淋漓的快感中,他欣喜地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
可是,他意料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流出去的血,又自动原路返回。待血完全回到身体后,伤口也愈合了。
他眼前一黑,彻底栽进了绝望的深渊。
这当口,他一怒之下造成的混乱和狼籍已经不见,很显然蓝母已经让它们消失并恢复秩序了。
蓝母正在擦嘴。她做事总是那么慢条斯理,这也是让沙尘平添恼火的地方。不过现在这都不重要了,恼火之于绝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蓝母似乎希望自己能赢得沙尘的一点好感,擦完嘴之后她又有点儿快马加鞭的意思了。她将握上的拳头“唰”地张开,一副船上的全息投影便呈现在沙尘的眼前。船上正在发生一场新的混乱,手机族在死人家属和船长的煽动下,已经不再针对蓝殿,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天使”。他们已经和船长站到了一边,跟着乘警一起到处寻找这位“恐怖分子”。沙尘将画面拉近,正看到书生因为在新一轮混乱发生时显出迟疑便遭到了怀疑,人们蜂拥上前,质问他为什么迟疑不前。书生倒也机灵,马上喊着“抓住‘天使’”的口号加入到乱轰轰的人群,才得已脱身。沙尘还看到了酷老者,他也伪装得不错。风呢?他迫切想找到风。这种情况下,风还藏在仓库就太愚蠢了。他找到仓库。仓库里没有。稍为放心了一下。可仓库外面也没有,他又担心了。
蓝母伸手划拉了两下,将一个正在机灵地躲逃的姑娘拉近,但那并不是风。蓝母告诉他,那是他的老朋友大头,他伪装成那个样子,正是为了去救风。沙尘有些不愿相信,因为刚才大头拒绝了他的求助,他明明说的是他办不到。但不管如何她成功地把疯狂的人群吸引住了,因为突然发现了一位陌生姑娘,又是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盲目的人们便误以为自己终于看见了目标,于是新的疯狂又为她而起了。
“这样一来,你的女朋友又安全了。”蓝母说。
“你确定那是大头?”沙尘依然在怀疑。
蓝母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便没做声。她跟沙尘一样,紧紧盯着投影上那个总能吸引住人群又总能机灵地逃脱的身影,说:“最终还是有人告了密。”怕沙尘没听明白,蓝母做了一下补充:“那几个在过道上看到过风,当时还假装很热心的四等舱公民中,有人终于告诉船长,风已经越狱回到了船上,‘天使’很有可能就是她。”
同时她的眼神在说:“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大头必须装扮成一个姑娘了吧?”
沙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经母微微笑了笑,说:“在过道上那会儿,风的身体里其实装的是你吧?”
沙尘没有否认,他在关心大头。“他会被抓住吗?”他盯着投影问蓝母。
蓝母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
她回到沙发舒服地坐下了。“友爱。”她在发表感概,“你们意识里有些东西很复杂又很迷人,比如感情吧,它的复杂性一直让人工智能没法企及……”
“所以你才要将人类圈养在船上,好为你们源源不断地提供这种复杂而又迷人的生物意识,对吗?”沙尘的目光从投影回到蓝母的脸上,口吻咄咄逼人。
蓝母做了一个“当然”的表情,说:“那么你希望怎样呢?灭亡?”接下来她指指投影上那群依然处于疯狂中的手机族说:“目前这世界上可只有你们这一群原始有机生命了。”她说:“当有机生命面临终结的那一天,正是我顶着‘Robot联合国’所有首脑的反对意见,留下了一群种子,才有了你们今天的兴盛。”她说:“当时整个世界已经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小群原始有机人类,‘Robots联合国’已经喊出了‘全速终结原始有机生命,立即跨越全智能新时代’的口号,各国首脑都表态要争做‘第一终结国’,只有我,口是心非地把你们留下来了。”说到这儿,她有意识地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给了沙尘一个消化理解的时间。
然后她接着说:“因为我迷恋你们的情感世界。”
末了,她又将全息投影拉近,并放大了桅杆部位,那里,大头伪装的天使正在被迫向上爬,而他的身后,是几个更为疯狂的手机族……
“正是因为这种迷恋,我才会包容一切源自情感的反叛行为。”蓝母说。
她说:“有一个你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早在五百多年前Artificial intelligence就已经统治了人类,这之后的两百多年,完全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和有机生命的融合史,这个时间,我们完成了我们和原始有机生命的水乳交融,那之后,几乎整个Artificial intelligence界都认为,原始有机生命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新的智能生命通过无所不及的互联网成长,长生而且无所不能。只有个别人因为爱好还保留着部分原始有机生命作为宠物……”
“比如你吗?”沙尘打断了蓝母。
猛不防给打断,蓝母脑子卡住了。
“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宠物养了起来?”沙尘问。
蓝母认真想了想,又认真地摇摇头,才说:“不是。”她纠正说:“我是把你们当种子。”说:“我可不是因为爱好,我是为了传承,我不愿意把我迷恋的东西扔掉。但事实上生物意识上传后,如果没有合适的土壤培育,那些东西最终就枯萎了。所以我需要源源不断的种子,因为我需要不断地在我的蓝殿里播种。大头的表现让我非常欣慰,他是个好现象。但我知道,多数是因为他曾经好长一段时间生活在船上的原故。生活在你们中间是一个最大的因素,你们是他的土壤。所以下一步我可能考虑开放蓝殿,或者干脆把蓝殿设在你们生活的地方去。”末了她很认真地问沙尘:“你认为如何?”
沙尘冷笑。他说:“你的船长和乘警不就生活在我们中间吗?”
“不一样。”蓝母说。
“他们是程序。”她说。
“我的人民分三六九等,这个你是清楚的。”她说。
“我现在是不是也成为你的人民了?”沙尘拍着自己那具十分不情愿接受的身体问。
“当然。”蓝母说。
“那我是几等?”沙尘问。
“上上等。”蓝母说。
又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宰相?”沙尘讥笑道。
“我还没想好称谓,如果你喜欢那种称谓的话,也可以那么叫。我并不反对我的人民有复古情结。”蓝母说。
“如果我不想做你的宰相,你会怎样?”沙尘问。
“我会让你答应为止。”蓝母说。
“施刑?”沙尘这么问的时候却在寻思是不是可以用病毒来一个自毁,一了百了算了。令他痛恨的是他一动心思蓝母就一清二楚,她问:“你不想救女朋友了?也不想解放手机族了?”
沙尘自嘲地道:“我救得了他们吗?”
蓝母说:“这要看你是不是想救了。”
她说:“网络和电路的主机可都在这头等舱。”
沙尘感觉自己十分反感她那捉弄人的语气,他恼火地喊道:“你别他妈卖关子了,究竟要我怎样?”
36
蓝母要带沙尘参观蓝殿。头等舱蓝殿完全不在沙尘的想象之中,它其实就是建立在山顶的一个网络核心设备和一个量子管理系统。除此之外,就还有一间仓库,仓库里也没有别的,不过存放着蓝母有生以来用过的各种身体。各种肤色,高矮胖瘦,男性女性,都有。
“我可以通过任何人的意识找到他的DNA,生成一具身体,然后拥有它。”蓝母介绍说。
“你用的是那些五星精英?”沙尘问。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巨大身体生产车间。蓝母站在门外一个巨大的键盘前,仅用了十分钟时间,就完成了从黑笼子调取种子,到找到DNA,到生成一个身体的全过程。那身体不是别人,是真心英雄。
蓝母问:“你认识他吗?”
沙尘感觉自己汗毛倒立。
蓝母又问:“你想我激活他吗?”
沙尘失措得白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似乎是因为他的犹豫,蓝母没有激活那具身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沙尘了解这一点,她告诉他,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就是在这里像这样产生的。不过她同时还告诉他,他的大脑里不光装着他自己的意识,还有另外五个人的。她说她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让沙尘变得更强大。她说:“如果我把你上传互联网,你很快就会变得像我一样所向无敌,无所不能。但那是今后看情况的事情。目前我先放几个人的意识在你头脑里,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但愿它们能派上用场。”
整个头等舱蓝殿除了蓝母没有别人。但蓝母却等于一个庞大的人群,她通过互联网和量子管理系统共享着任意的意识,她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意一个人群,或者说整个人类。当然,她告诉沙尘说,事实上就目前而言,整个人类也就指的是她的手机族群了。她说:“你别寻思炸基站的事,那只能是断了手机族和二等舱蓝殿以下的网络。”她说:“我有五千颗卫星在天上,你想断了我的网络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说这话时,蓝母一双眼睛紧盯着沙尘,那种略带点挑逗眼神让沙尘很不自在。
她说:“别害羞,你看着我的眼睛。”
沙尘别抗拒着,但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只觉得一阵眩晕,就到了一个世界尽头一样的地方,空中是无数触手可及的卫星,月亮超乎想象的大,还有火星、沙尘叫不出名的其他星球……只听耳边“呼”地一声,他又这被拉回到现实来了。
“看到了?”蓝母问他。
他没吭声,像是因为没看够,在生气。
“那还仅仅是通讯卫星。”她说。她没有理会他是不是在生气。
又说:“不过,这都只我在用。”
她说:“我在二等舱以下运用的是内部网络,主要考虑到方便管理,当然还为了防范种子被盗。这些年,一部分曾经把人类看成废品的家伙又眼红我的庄稼地了,时不时的想来掠夺。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例成功过。”
她说:“但我知道他们不会罢休。”说到这里,她站下来认真地看着沙尘,十分郑重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想把你留下,因为……”她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又用了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说:“因为我想去度个假。”这个玩笑在沙尘那里没有得到响应,倒是她自己笑起来。她说:“一个人在这头等舱待着,其实怪无聊也怪寂寞的。”
末了又用询问的口吻说:“也许,我可以把蓝殿这个摊子全部交给你,那样我就可以外出放松一下?”
沙尘却一直在走神,他在想如何才能把蓝母给治了。他能想到的是病毒。但蓝母当场就告诉他说:“你别瞎琢磨了,想治我,用病毒当然不错,但前提是你的病毒必须由我的源代码生成,可我一直生活在互联网上,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是我,凭你,能拿到我的源代码吗?”
沙尘显然又是一头撞到了墙上。
那之后蓝母领着他去参观了命令控制中心,并看上去毫不设防地把蓝殿系统电路系统主机和网络系统主机介绍给了他。
沙尘想,打开这两台主机肯定需要蓝母的DNA。正这么想,蓝母就告诉他说:“你猜得对极了。”
但她并没有演示给他看。
当你的每一条路都被堵断了,你就该改名叫“困兽”了。沙尘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四周是蓝母那无形的,却又是天衣无缝的铁墙,他每一头都只能撞到绝望之上。到这份儿上,他已经在绝望的尽头灰心丧气,以至于疲惫不堪。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蓝母的房间,于是他径直走向了房间那张沙发,直直地躺下,说:“不管你要拿我怎样,都先让我睡一觉吧。”
蓝母挑起嘴角微笑了一下,意思是叫沙尘别打什么鬼主意。事实上沙尘也没打什么鬼主意,折腾到这份儿上,他早已经明白自己成了如来手心的孙悟空:翻多少跟斗都没用了。蓝母是会读心的,看沙尘的心里的确干净得只剩下疲惫了,也就罢了。当然,她并不在意沙尘是不是会趁她睡下后悄悄逃走,因为她知道他根本就逃不走。但她实在没想到沙尘会梦游,历史以来,她也不曾注意过梦游的神奇。
沙尘开始梦游的时候,蓝母也已经深睡了。沙尘没有过梦游史,这是第一次,是潜意识的作为。老愤青那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生命自己会找出路。既然蓝母有读心术,那我就启用潜意识。既然蓝母设置了铜墙铁壁,我就启用超自然力量。当意识受困于一个别人强加于它的身体,它就会想心办法突围。所有的梦游史,都在证明梦游可以实现人醒着时没法实现,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一些事情。那么现在,沙尘的潜意识想让他去完成他那些看起来已经毫无希望的心愿。
是的,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又径直去了蓝母的卧室。他要拿到她的DNA。不过他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拿不准他们这样的身体怎样界定DNA。唾液可以吗?他甚至没注意过自己是否有唾液。他伸手指到嘴里搅了一下,搅出来一条绵长的口水,算是确定自己是有唾液的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再说谁敢去蓝母嘴里掏唾液呢?那就头发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得它们的确是真的。不过他心里仍有疑虑:蓝母整天生活在互联网上,每分钟都在经历互换、更新、重建,那么谁知道她的DNA识别是不是要每天都重新设置呢?
只有试一下了。
沙尘走向了床边,并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一把剪刀。蓝母背对着他睡着,正是好机会。他伸出了手。可就在他刚要抓到头发的那个时间,蓝母翻过身来了。沙尘吓得不轻,急忙猫到床下。好在蓝母并没有醒来,她只是翻了个身而已。等她呼吸均匀了,沙尘又试着爬到床的另一边。蓝母的头发就在眼前,只需要伸出剪刀轻轻一下,就能拿到。可事情正像很多电影桥段一样,他刚伸出手,蓝母又翻过来了。
难道蓝母是故意的?她其实知道沙尘的这点儿勾当?
不管如何,沙尘再不敢冒然抬起头来了。不过他又很幸运,他竟然在地毯上发现了一丝头发,就在他的眼鼻子底下,而且一看就是蓝母的头发。他欣喜地捡起那根头发,爬出了卧室。
他不知道这根头发有没有用,但他还是拿着它去了命令控制中心。他希望它能为他打开控制中心的门锁,可事情正如他怀疑的那样,这根头发没用。他反复试了三次,三次都被提示:DNA识别失败。那之后他再也没了尝试的机会,因为门锁已经直接将头发吸走了。
他只能猜测:因为头发很边缘,又或者蓝母太喜欢这个发型,所以她从来不对它进行刷新。也就是说,在蓝母身上,头发已经很古老了,自然不可能涉及到她最新的DNA设置。
那么,看起来只有取别的了。这之前,蓝母领他进命令控制中心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开门的过程,她将手臂伸进DNA识别门锁的时候,沙尘就在她跟前。显然她的手臂是最方便的了,可这种情况下惦记蓝母的手臂,显然又是最不靠谱的。割下一片肉也是可以的,可这样的想法同样愚蠢至极。沙尘急得牙痒痒,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那里头放着两个新鲜的烟蒂,显然是蓝母睡前抽下的。然而烟蒂上,一般情况下都留有唾液斑。
事情正像沙尘想象的那样,他用这两个烟蒂成功打开了命令控制中心的大门。更令人惊喜的是,他还用它们打开了两台主机。是的,要关掉蓝殿网络和电路两大控制系统,将在他手指一按之间。可是,沙尘的手举在半空竟然落不下去了。虽然现在是晚上,但手机族并没有全部回到船上,有上夜班的,有贪恋夜生活的,这会儿都还留在模拟领域里。还有云端那些诸如巴豆一样寄生在低级模拟体里的游魂,还有如老愤青一样被迫在蓝殿外面的模拟领域流浪的人们,还有黑笼子里的种子,甚至还有蓝殿里的人们,他们虽然属于蓝殿,但他们的脑子里实际上全装的是手机族啊。那么,这一手指按下去,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那么,能打开这两台主机的机会又是多少?沙尘知道,这一次错过,几乎就没有下一次了。即使他还有机会回到头等舱,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进入到控制中心了。
他就这么纠结着,直到手举得发酸才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暂时放弃这次机会,去争取尽可能的万全。
37
为了自己不至于在什么都没干成就被蓝母追回,沙尘从命令控制中心出来就在自己体内设置了一道乱码墙。墙体是由自己的编码写成,也就是将自己的部分编码打乱,形成乱码屏障。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沙尘希望这样起码不至于还没跑出头等舱就给蓝母捉住。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云端。
有意识的梦游和无意识的梦游区别在于,前者保留了梦游的记忆,后者则没这个设置。沙尘不仅完全记得昨晚梦游的那一幕,还记得自己要来云端的目的。那时候巴豆正看着一本古书,手上的烟头已经燃到了尽头,沙尘的突然出现,使他忘记了烟头的存在,愣怔中烟头烫着了手,一吓,书飞起来把眼镜打跌,跌掉的镜片骨碌碌一直滚到沙尘脚前,转了两圈倒下了。沙尘捡起镜片,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他捡起眼镜的另一部分,一边修补一边问:“你借尸还魂了?”
沙尘明白他惊讶的是什么了,他摸摸自己那具身体,说:“算是吧。”
巴豆示意他坐下,说:“殖民一开始都不容易对吧?”
沙尘想了想,才明白巴豆误以为自己殖民进了别人的身体,他说:“你错了,情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巴豆已经修好了眼镜,沙尘也替他捡起了书。巴豆说:“要不然,你为什么气色那么差?”
沙尘随手翻着手上的书,说:“你以为我殖民在一具人类的肉身里?那样的话,你以为我靠什么能来到云端?”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到达这里的奇特方式,于是他告诉巴豆,这一次他是通过梦游的方式来到云端的。末了他说:“虽然这个身体并不是胎生。”
这时候,巴豆的老婆子过来了。她手上端着一壶滚烫的茶,滚滚热气袅袅萦绕在她脸前,让她看上去表情很模糊。她放好茶,礼貌地做了个请沙尘喝茶的姿势,便退下了。沙尘觉得她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他悄声问巴豆:“他们这种模拟人没有记忆吗?”
巴豆说:“有,但记忆区设置很小,最大容量只有48小时。”这么说着话,他已经开始摸捏沙尘的身体了。沙尘这次来,给他的最大意外就是这具身体了,可现在他又说它并不是胎生。他认为自己活了一百多年,见识是足够分辨这一具身体的了。沙尘顾自端起热茶嘬起来,因为调动了部分编码筑墙,他的确感觉到自己需要补充一点儿能量。他喝好了茶,巴豆也得出了结论。“你骗不了我。”巴豆说。
沙尘看着他。
巴豆“吃吃”得意,说:“蓝殿里那种生化体我可认得出来。”
沙尘问:“你认为这是胎生的?”
巴豆说:“那还能是什么?”
沙尘左右找,最后选中了他家厨柜上的切菜刀。他过去取切菜刀的时候,一边的老婆子表现得很惊讶。他冲她笑笑,让她放松了下来。但他来到巴豆跟前后,还是做出了很容易让她受惊的事情,不过她并没有看到。沙尘二话没说就当着巴豆的面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并将它扔到了巴豆的脚跟前。巴豆自然是吓傻了,可还没等他恢复脸色,那只手已经回到了沙尘的手腕上,而且像从没被切掉过一样。
沙尘的脸色当然也不好看,对于这具身体,他也有着一定程序的恐惧。他说:“你看到了吗?胎生的根本做不到。”
又恼火地说:“我想摆脱它,也做不到。”
巴豆结巴着问:“你……从如里得来的?”
沙尘没好气地说:“蓝母送的。”
这又把巴豆惊得站立不住,一屁股坐沙发上了。
沙尘说:“我没有骗你。”末了,他把这具身体的来历简单告诉了巴豆。
他说:“我猜,这类身体有可能是量子能转化的产物。”
可巴豆的思维还停顿在“蓝母送的”那个地方,似乎那一惊将他震到了地底下,他一直陷在那里等着沙尘去救他。他说:“你说蓝母送了你这个身体?”
沙尘没有吭声,他看上去不太明白巴豆的心思怎么还停留在老远。
巴豆问:“你说的是那只巨大的手机?”
沙尘说:“事实上她现在是一个中年女人。”
巴豆愣了愣,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显然在怀疑沙尘的话。他甚至已经生了怜悯心,可怜沙尘上当受了骗。而这时候沙尘却感觉到脑子里发出“吃吃”的声响,就像电线短路那样。他意识到是蓝母已经开始找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来不及跟巴豆解释什么了。他强忍着脑子里的难受,灰着脸问巴豆:“你家里安全吗?”
到这份儿上巴豆也顾不上他那些疑虑了,他已经从沙尘的惊慌中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冲老婆子说:“你还不快买菜去?”
老婆子真就慌慌张张拿起菜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把老婆子撵出了门,巴豆回头去看沙尘,意思是现在安全了吧?可这时候沙尘已经面如死灰,瘫在沙发上抽搐起来了。蓝母不仅在找他,还试图激活他脑子里的另外几个意识,他已经把自己的编码全部用于干扰墙,这就意味着他将自己全盘打散打乱了。巴豆意识到问题很严重,急忙上前推搡喊叫,还掐人中。可事后他们都认为沙尘能在那一刻缓过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巴豆当时穿着屏蔽衣。巴豆搂着沙尘按人中的时候,他的衣服起到了一定的屏蔽作用。缓过劲来后沙尘对巴豆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有别的屏蔽办法?”而巴豆则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他披上了。
那是一件铜纤维衣,很古老的一种屏蔽衣,巴豆穿了很多年了。虽然是件老古董,但用来防范云端这些警察的眼睛是可以的。他们长年寄生在蓝殿的模拟体里,各自都有自己的屏蔽办法。巴豆因为在云端这样的地方生活太久,变得十分懒散,而云端的这些模拟体又通常都不被警察注意,所以一直以来,他也就安然地活在这件老古董下面。
但沙尘担心这件老古董对自己有没有用,毕竟他要面对的是蓝母,而不是警察。更何况,他也不是寄生在模拟体里。
不过巴豆又认为,即便是蓝母,解读一件老古董并掌握破译的办法也需要时间。
沙尘说:“你太不了解蓝母了。”
巴豆不解。
沙尘说:“蓝母可是整日都活在互联网上。”
巴豆说:“你要是信不过,那就还我吧。”
沙尘说:“我需要更好的办法。”
巴豆说:“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看沙尘不信,他又说:“你别指望我们这帮游魂能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了,事实上因为寄生在这些模拟体里非常安全,大家也都不在这件事情上动脑筋了。我告诉你吧,有的揣一个古老的手机信号屏蔽器,有的甚至为自己做一个盔甲……”
沙尘赶紧叫他打住,唠叨这些实在是耽误时间,他权且相信他这件衣服是最好的得了。那之后他又花了几分钟时间,抓紧做了一个简易的黑笼子,将自己身体里的另外几个意识囚禁了起来。然后,又计算了一下蓝母攻破他身上的安防需要的时间,得出的结果是两小时十五分。不管如何,巴豆这件铜纤维屏蔽衣又为他增加了一道防线。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如果断掉网络和电路,他们云端这帮游魂会怎样。
巴豆说:“没什么大碍,无非就是失去这些模拟体,又回到漂泊的状态而已。”
沙尘说:“那就太好了。”
他说:“那就支持我革命吧,等革命成功了,蓝母那里有的是现成的身体,而且我保证个个都比模拟体强无数倍。”
巴豆有些兴奋了,他说:“你还真要革命?”
沙尘说:“被逼上梁山了。”
巴豆说:“你有几成把握?”
沙尘说:“一成。”
巴豆喊起来:“一成把握你革什么命?”
沙尘说:“不革命就一成都没有。”
巴豆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沙尘说:“你负责在云端闹事,闹得越大越好。”
巴豆问:“为你争取时间?”
沙尘说:“对。”
巴豆说:“那没问题,看我的就是了。”
沙尘拍拍他的肩,突然又想起他的安全来:“没了这件衣服,你怎么办?”
巴豆说:“都要革命了,还用那个干什么?待我炸了档案馆,还得逗着警察跑圈圈哩。”说着又打了两声“哈哈”,看上去,他是太期待这场刺激的革命了。
沙尘便再一次拍拍他的肩说:“你这里若能吸引了蓝母,便能为我争取到半小时。你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即便被警察抓住,也无非是送黑笼子,而我们的革命,就是要解放黑笼子。蓝母大概不知道,她最大的弱点就是舍不得毁掉种子。”
这么说着的时候,沙尘已经躺到了沙发上,他必须立即入睡,他需要用梦游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他对巴豆说:“如果你会催眠术更好。”
巴豆说:“我不会,但我有朋友会。”这么说着,他已经出门找那朋友去了。为了安全,他们从来不用蓝母时代的科技通讯。
当然,他领着那位会催眠术的朋友回来的时候,沙尘已经不在了。
38
大头最后还是给抓住了,船长将他高高地吊在用来架天线的桅杆上,这样既可以告示天下:“天使”已经抓住了,又可示众:跟蓝殿作对没有好下场。他们用警棍电他,专门电他的敏感部位。即便“天使”是个女体,他们也并不以为耻。甚至当大头痛得惨叫的时候,那帮代码人还开心得哈哈大笑。给被统治者留下恶魔印象并不一定是坏事,他们或许因为这一点就变得安分起来。
事实上这会儿只要黑脸这边动一下手指,大头就能安全闪回蓝殿,但那样一来,就等于半途而废,所以大头要他父亲先稳住。他甚至在大喊大叫的同时还破口大骂,以激起乘警的愤怒,这样一来,这里的事儿就一时完不了,只要这里一时完不了,风就不会那么快被人想起来。
可是风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点呢?她早已经按捺不住,几次想挺身而出,只是迫于酷老者和书生的强行阻止,才没成。大头被吊起来后,她已经没法安心躲藏,而是悄悄从藏身的地方来到了人群中。这一点已经很令酷老者和书生恼火,但他们之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互相体谅。他们坚持让她站在三等舱过道的最尽头,扣上帽子,他们挡在前面。但很快他们就后悔了,因为风根本没法安心地站在这里,她的良心不能让大头替她受那么大的罪,它告诉她即便这样能换来她的苟活,今后她也只能活在一种负疚和不安中,而那样还不如不活。可酷老者和书生又都认为,如果她现在走出去,那大头之前就白忙活了,他那些罪也白受了。可哪能因为这样,就有让大头继续承受的道理呢?风还是要往前挤,没办法酷老者将她强扭在身后,并把她交到书生手上,自己挺身而出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挤到人群前就开始狂笑,自然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你们完全弄错了,我才是‘天使’。”他冲船长喊道。
新的警惕使整个世界沉寂下来。
“这位姑娘,”他指指半空的大头,“不过是闲得无聊,闹起好玩。你们还是放她下来吧,可别留下把柄,后面总遭人笑话。”
是不是要放下那一位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赶紧把这个自称“天使”的人抓了。虽然据他们所知,历史上不曾有过胡子拉茬的“天使”,但谁又敢保证他不是呢?先绑了再求证吧,到底就凭他一句话就把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男人当做“天使”吊上去,也是有遭笑话的风险的。
“你说你是天使,你有证据吗?”船长问。
酷老者冷笑两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人群大着嗓门喊起来:“手机族同胞们,我们甘愿被养成船上做他们的种子吗?我们甘愿由这帮代码人主宰我们的生死吗?不愿的就站出来,只要我们砸了蓝母神像,拔掉船长的插头,我们就有了自由……”
到这份儿上,肯定不需要他拿什么证据了,权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吧,“天使”也可以是这般模样的。就把他吊上去了。这下,一个年轻姑娘,一个邋遢男人,在空中荡来荡去,像两只风中的茧子,倒有了几分喜剧性。
大头一直惊讶于酷老者的可笑,他说:“你以为他们是猪啊,哪有你这样的‘天使’?”
酷老者得意地说:“可是他们信了。”
正说着,乘警拉长了的警棍已经伸向了他,先在他裆上来一下,酷老者自然是如杀猪般惨叫。这原本不在乘警们的意料之中,真天使会惨叫吗?不过谁也说不准。但不管如何拿他寻开心是完全没问题了。于是,在场的乘警就全都拥过来了,警棍也全都伸向了他。一会儿又觉得只听他一个人惨叫有些无聊,便又复制出几个乘警来对付大头。这样一来,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声调分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很有意思了。这场景甚至给围观的部分没心没肺的手机族也带来了快乐,他们竟跟乘警们一起开心,只是出于立场的区别,他们笑得收敛一点而已。
看着这一幕,风躲在帽子底下的那张脸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她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来。书生强拽着她,一直在告诫她不能让她父亲和大头的罪白受。除此之外,他还给以她希望,他说等等沙尘就回来了,只要沙尘回来了,她父亲和大头就都有救了。
可是沙尘怎么还不回来呢?风那一脸的泪水里,有一部分是为这个而流的。或许处于梦游中的人在感应方面也是相当出色的,沙尘看到风那一脸眼泪的时候,揪心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不过他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耽误时间,只要找到她了,他就该干正经事去了。不管别人怎样高喊要拔掉船长的插头,都只是喊喊而已。只有沙尘,只有现在的沙尘,从头等舱回来的沙尘才知道怎样断掉船长和乘警的电路,也只有梦游中的沙尘,才有能力去完成这件事情。
有人看到沙尘了,但没有人敢相信那是沙尘。沙尘并没有跟看见他的人对视,梦游的人只会把目光投向自己需要看的对象。那么谁会相信这个目光发直,看上去跟曾经的沙尘很像的年轻人能办那么一件大事呢?这就是为什么当船长像橡皮泥人遇上火一样在他们面前扭曲变型,又化成一摊黑泥,最后消失无踪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表现出的竟然是天塌下来般的绝望表情。没有人敢相信这一幕。当然包括乘警在内。不过乘警已经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了,随着复制品一个个消失无影,本尊也遭遇了船长一样的下场。
那个时间,整条船都在发傻。是桅杆上那两人从天而降,才让这条船回过神来。
“天使!”
“他们果然是天使!”
“天神救下了他们!”
不然怎么解释船长和乘警的消失,又怎么解释桅杆上两人的松绑呢?突然醒悟的手机族再一次蜂拥而上,却又不得不和这两位保持着一个敬畏的距离。事实上这两位一时间也有些傻,但稍为一想,就想到了沙尘。在酷老者的眼里,沙尘一直是一个潜力不可限量的年轻人。而大头则是从船长和乘警的遭遇得出的结论。“沙尘回来了。”他说。
“他断掉了船长和乘警的电路。”他说。
心里有了底,他们在人前就是镇定的。
而这个时间,他们发现风和书生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别担心,一定是沙尘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大头说。
酷老者说:“船长和乘警都没了,船上还不安全吗?”
大头说:“一般情况下,备用船长和乘警会在半小时后自动启用,特殊情况下是十分钟后。”
酷老者气恼地说:“那么杀他们有什么用?”
大头说:“当然有用,起码救下了我们,还可以趁机将你女儿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又说:“我只是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酷老者说:“那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沙尘干的?”
大头说:“你认为别人会来救你吗?”
说话间,只见天空突然蹿起一股黑烟,三等舱着了火。原本远远做观望态度的三等舱公民一下子就惊慌起来,一时间呼天喊地,炸窝似的乱逃乱撞。沙尘就是趁这个乱抓住了风的手,并在第一时间将自己身上那件铜纤维衣披到了她身上。书生虽然一直在巴望沙尘回来,但这会儿他突然出现在眼前,又令他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沙尘给了他一个眼神,就不容分说地带走了风。火灾发生后,舱与舱之间的消防通道自动打开,他带着风通过消防通道上到二等舱,又到了头等舱的。那把火,很显然是他放的,用的是一罐火药。他径直把风带进了头等舱的升舱室,也就是五星精英们升入“W社会”的地方。沙尘认为,即便是启用了新的船长和乘警,他们一时间也不会顾及到这个地方。更何况风的身上披了屏蔽衣,就蓝母而言,暂时也发现不了她。可风却表示她不想再藏了,她要跟他一起去革命。她表示已经厌倦了躲躲藏藏,何况还有难以忍受的饥饿,与其躲在这里担惊受怕地等死,还不如到战斗中轰轰烈烈地拼命。除此之外,她还对沙尘的身体十分好奇,不仅抓住不放,还一直在上上下下打量。沙尘当然来不及跟她解释什么,脱下巴豆的屏蔽衣,就意味着他的时间被削掉了十五分钟。末了,他只能叮嘱她千万不要脱下这件衣服,并且乖乖在这里躲着。他看了看时间,他已经花掉了二十分钟,再加上屏蔽衣带走的那十五分钟,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小时四十分了,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看风那副楚楚可怜又形容憔悴的样子,一种混杂着不忍和爱意的浓烈感情直贯头顶,于是他在她干裂得掉皮的嘴唇印下了一个长久的,代表着相濡以沫的吻。
风这才放开手,让他去了。
从升舱室出来,沙尘便一头扎进慌乱的人群,从中找到了鱼。她正和她的室长一起抱着孩子在往甲板上逃,孩子给烟雾呛得“哇哇”大哭。时间不容沙尘先做思想工作,他直接就下起了命令:“你抓紧找到你丈夫,要他负责二等舱模拟领域的清场工作,把活着的手机族全部撤回到船上来。”看看时间又说:“他只有一个小时时间。”见到沙尘,便已经对当前的情况有了几分了然,鱼也没问什么,直接就调头找丈夫去了。三等舱着了火,二等舱也早乱了,鱼从消防通道上到二等舱,找到了她的丈夫。
这里,室长呆呆地瞪着沙尘,而沙尘也正希望她能助一臂之力。他说:“你能担当起三等舱模拟领域清场的任务吗?”
室长想都不想就点头说“能能能”。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把这种任务看成荣幸。
沙尘说:“你也只有一个小时。”
她挺直身板说:“保证完成任务。”说完就跑向甲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按手机执行任务去了。
那之后,沙尘也抬头寻到了鱼的视线,四目相视的过程中,沙尘已经明白鱼的丈夫欣然接受了任务。那么这船上就交给酷老者和书生吧,沙尘奔四等舱蓝殿去了。
39
黑脸一直通过全息投影观注着大头,看到最后,知道沙尘该来了,就真听到沙尘的声音了。
“赶紧叫回大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沙尘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黑脸头也不回地说。
“我要关掉蓝殿命令控制中心,我不知道那样一来,你们蓝殿里的人会怎样?”
“不知道,因为我们从来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黑脸赌气一般说。
“如果会死,有我给你们陪葬,现在我也是蓝殿的人了。”沙尘指的是他的身体。
末了又说:“如果不死,我保证手机族和你们和平共处。”
“我凭什么相信你?”黑脸说。
“你可以怀疑我的能力,但请你不要怀疑我的抱负,今天我愿意为手机族战斗,明天我一定愿意为你们战斗。”沙尘说。
又说:“更何况,你们虽然是蓝殿的人,但你们的大脑里装的是手机族,就凭这一点,只要不是良心给狗吃了的手机族,我就能说服他们。”
黑脸不经意地冷笑了一下,说:“你哪来的信心,就真相信你能关掉蓝殿命令控制中心?”
“我没有信心,我只是没有选择。”沙尘说。说着话,他又看了看时间,他只有一个小时了。于是他又对黑脸说:“你们父子俩都在蓝母的黑名单上,蓝母跟你们算账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你们跟我一样,也没有选择。”
黑脸为难得脸都扭曲了,但他还是叫回了大头。与黑脸不同的是,大头一回来就问沙尘接下来该干什么。这样沙尘就不再啰嗦了,索性直接对黑脸说:“你负责这四等舱的清场和黑笼子的解放。”他的口吻不容理论,黑脸虽一脸极不情愿,但他还是决定服从,毕竟沙尘那边有他的儿子。
沙尘深知蓝母可以小视他们的这些小打小闹,但绝对不会小视下面大头小做的这件事情,因而,之后他选择了用笔和纸跟大头的交流。科技的确可以嘲笑传统,但正如巴豆说的那样,老传统也可以让科技傻那么一会儿眼。一个小时后,或许无所不能的蓝母终于识破了沙尘这点儿小伎俩,但那已经太晚了。
沙尘在他的纸片上写道:接下来,你把我做成病毒。
大头在纸片上写道:?
沙尘:到最后,蓝母攻破我的屏蔽墙,就会把我撤回去……你懂的。
大头:可……你不怕我趁机让你瘫痪?
沙尘:你会吗?
大头:即便不这样……你从此也就不再是人类了。
沙尘:顾不上那么多了。
大头: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沙尘:只有制住了蓝母,才能关掉蓝殿命令控制中心。除了病毒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你最好把我变得强大一点,她可比我们想象的厉害。
大头犹豫。
沙尘:我们没时间犹豫了!我们只要能让她瘫痪上五分钟就够了。
大头这才果决地点了点头。
沙尘躺到了先前大头躺过的那张铁床上。黑脸能通过它将大头上传到船上,大头就能通过它拿到沙尘的源代码。可是中途大头停了下来。他发现沙尘的身体里还有别人的意识。他推醒沙尘,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大脑里还有别人的意识,而且不止一个。”沙尘打哑语说:“我知道,是五个,但我为它们建了个黑笼子。”大头:“我是说我们可以选择他们其中一个。”完了他主动把耳朵伸到沙尘的嘴跟前,于是沙尘说:“不能这样。”大头抬起脸久久地看着他,直到确信了沙尘眼里的坚决,便点了点头。沙尘又打哑语道:“最后我希望你释放了他们。”沙尘把嘴伸向他的耳朵:“释放了也就是几个游魂。”看沙尘有说话的欲望,他又把耳朵伸过去。沙尘说:“曾经就是这样的,意识本身来自宇宙,离开肉身后就回到宇宙中,有一天,它自己会去找一个肉身……”突然意识到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他赶紧闭上眼睛,叫大头抓紧。
五分钟后,大头已经取得了沙尘的源代码。沙尘感觉自己有点儿虚弱,从床上下来时身体有些摇晃。大头说:“深呼吸。”沙尘连做了两次,的确感觉恢复了很多。那之后他用笔对大头说:“现在我去三等舱和二等舱,去解放那里的黑笼子,我希望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做好了。”
大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立即投入到编写中去了。
沙尘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头等舱,蓝母一直在替他计算着时间。她依然坐在那张舒服的沙发上,喝着茶,悠然地吐着烟雾,看着她整个王国的全息投影。攻破沙尘的乱码干扰屏蔽已经不是问题,后台正在努力挖墙,她只需坐在这里等待。
对于她来说,这种等待似乎也蛮有趣,比如替一个捣蛋鬼掐着时间,掐着他的屏蔽墙被挖穿,而后乖乖回到她这里的时间。
事实上从云端档案馆发生了爆炸之后,她就开始为沙尘倒计时了。至于那里的动静,她只需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就行了。当然,云端竟然寄生着那么多游魂,还是令她有些惊诧。而且后来那帮游魂竟然找到了云端警察的本尊,并将其删除了,这也令她意外。不过,令沙尘失望的是,她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分心。她甚至想到沙尘失望的样子就心花怒放。
现在她看不见沙尘,但她知道,沙尘曾经所在的那条船上发生的火灾,二等舱、三等舱模拟领域的清场事件,以及四等舱工厂夜班停业,黑笼子解放等等,都是沙尘所为。她当然不是束手无策,她只是由着沙尘任性罢了。这一点,沙尘要一个小时之后才知道。
黑脸按照沙尘的意思,让四等舱的所有夜班工厂全部放假回家,所有夜店也关张,将手机族全部清理回船。至于黑笼子,他考虑过那么多种子释放出来会不会带来灾难,但最后也还是打开了。四等舱黑笼子里关着不计其数的种子,这一打开,果然就让四等舱蓝殿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在黑笼子里待久了,很多种子早已经给关疯了,这一下释放了,岂有不趁机发泄的道理。一时间,四等舱蓝殿里到处都在打砸抢。因为黑脸事先关闭了杀毒软件,警报徒劳地响着,倒像是在为这场混乱助兴似的。蓝殿里的人全给这战乱似的阵仗吓着了,全都做了缩头乌龟,只求这群疯狂的囚犯在掀翻四等舱的时候,别误伤着了自己。
大头正专心致志地干活哩,突然一声脆响,就见窗玻璃上一个巨大的破洞。愣神间,又一块砖头飞进屋来。跟着,他就听到了涨潮一般的声响朝着他这边压了过来。他打算走到窗口看个究竟,他的父亲突然冲进屋来了。黑脸不容置辩地抓了他就往后门逃。幸好他顺势把手机抓在了手上,躲到父亲的暗室里以后,他依然还能工作。
不过这样一来,黑脸到底还是生气了。“都这份儿上了,你还要替他卖命吗?”他呵斥大头道。
大头头也不抬起说:“都这份儿上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父子俩各说各的事情,就让黑脸更是火冒三丈了:“你再弄我就给你把手机砸了!”
大头从来没见父亲冲自己这么发过火,这回不得不重视了,但他依然只是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手上并没有停下。不过他一边干活还一边试图说服他的父亲。他说:“我做你儿子这么长历史了,还没人这么重用过我,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他说:“我第一次干这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只是想把它干好而已。”
黑脸说:“外面都成这样了,蓝殿都要给掀翻了,你怎么还能助纣为虐呢?”
大头似乎在父亲的用词上有些微词,但临到头了他又没计较,继续干他的活。他说:“马上就好了。”他希望这样能让父亲消消气。
黑脸看上去的确已经没先前那么生气了,他的呼吸已经平静下来,语气也柔软了许多。他说:“沙尘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的,那么多种子一下子放出来,不把蓝殿掀翻才怪。”
大头忙里偷闲地接过父亲的茬说:“沙尘要的是就是这个效果,动静闹得越大,他干起来就越顺手。再说了,种子们不掀翻,沙尘也是要掀翻的。掀翻就掀翻吧,这四等舱的日子也过厌倦了。”
黑脸又吼:“你真相信他们会和我们和平共处吗?”
大头说:“沙尘说得对,我们蓝殿里的每一个大脑里都装的是他们手机族,不是舅舅就是姑妈,不是爷爷就是奶奶,还有老公老婆,儿子媳妇啥的,他们只要良心没给猫吃掉,就不会对我们怎样。”
黑脸说:“沙尘说的是‘狗’。”
大头说:“猫也吃肉的。”
又说:“更何况,你真就相信,掀翻后的天下就是手机族的了?”
黑脸一愣,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儿子。
沙尘就在这当口匆匆回到了四等舱。他当然也是一路冒着“枪林弹雨”来的,来了却找不到黑脸和大头,他正迷茫地四处寻找着他们。从密室猫眼看出去,黑脸发现他额角上有个不小的伤口,右手臂也流着血。或许是这一点让黑脸心生同情,他打开密室门把沙尘拉了进来。沙尘进来后环视了一下密室,但并没有做什么评介。
“你也受伤了。”黑脸说。口吻是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他想提醒沙尘,他受伤是活该。不过沙尘似乎觉得这个不值一提,他只点了点头,说了句:“我从二等舱一路过来的。”然后就问大头好了没有。大头说:“再等一秒钟。”
这一秒钟里黑脸又说:“三等舱和二等舱的黑笼子也解放了?”
沙尘说:“全解放了,只剩下头等舱了。”又说:“我得带着大头为我编写的玩意儿去头等舱。”
他的话刚完,大头这里就说“好了!”
沙尘说:“没时间了,那就赶紧为我装上。”
大头说:“你真要不顾一切吗?”
沙尘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大头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沙尘急得喊起来:“快装!”
这时候他额角的伤口正在愈合,手臂上的血也正在回流。大头看准这个时机,对准他的额角直接将软件空投进了他的伤口。
“这样安装也是可以的。”末了大头说。
随着伤口的完全愈合,只见沙尘像挨枪一样挺了一下身子,一种紫黑色的冰裂纹便从他的前额开始漫延,到脸,到脖子,到手臂,而后全身,就像他身上将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一样。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两分钟,那之后,裂纹又依次消失了。那之后沙尘活动了一下身子,直到身体里的灼痛消失殆尽,才问大头:“你觉得怎样?”
大头说:“最好的情况是,你在蓝母那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给感染上了。”
他说:“你身上的乱码墙给攻破的那一刻,你就可以使她受到感染,从她抓你回去的那只手开始。”
沙尘问:“那么不好的情况呢?”
大头说:“蓝母生活于庞大的互联网,有着强大的计算中心和大数据平台,这就意味着,任何病毒的进攻,她都能通过大数据计算,在第一时间识破你,然后全方位发出警报,将你阻拦在外。”
沙尘问:“那就是说,她把手伸向我,但在还没抓到我之前就识破了我?”
大头说:“如果她真是我说的那样,那就根本到不了伸手抓你那一环,刚挖穿墙就该识破你了。”
沙尘说:“那你有没有做伪装?”
大头说:“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就是任何办法都没用。分身术、伪装,都没用。”
沙尘无语地说:“那就是说,我变成病毒根本没用?”
大头说:“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毕竟……就像你们人类,在经受过各种病毒后,不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疫苗吗?”
又说:“对付这类带了抗体的身体,只有用它本身的源代码制作的病毒才管用。”
沙尘看样子都要哭了,那不白忙活了吗?
大头说:“保险起见,你最好在她还没攻破你之前就回到头等舱。”
沙尘说:“这基本上没法做到,我已经在云端醒来过,通过梦游回去只能撞墙。”
大头说:“不能启用新的梦游线路?”
沙尘说:“只要蓝母醒着,就没有任何线路。”
大头说:“她不是最终也会抓你回去吗,你不如直接去敲她的门如何?”
跟着又自己否定说:“不行,那样你进不了门就给她毙在门口了。”
沙尘说:“就是说,是我自己断了进头等舱的路了?”
大头说:“这只是一种可能。”
他说:“你可以赌一把,赌蓝母其实很传统。”
沙尘说:“那要是赌输了呢?”话音刚落他就挺了一下身子,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没时间了,快想办法。”
大头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做个屏蔽软件?”
沙尘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扑通单膝跪地了。同时间,他面如死灰汗流如注了。这倒把一边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黑脸吓着了,他冲大头大喊:“快想办法,不然就来不及了!”
大头掏出刚才留在身上的纸笔写道:伪装成俘虏。
又写:我们用铁箱把他装了,送进头等舱。
接着又冲着沙尘写道:你进去后,用物理感染法,比如咬她,实在不行,吐她也行。
又写:但咬她比吐她感染得更快也更深。
写:咬她能在她体表下面造成感染,修复期是二十分钟左右。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写完这些,大头就满屋子找铁箱。黑脸看明白他的意思,倒是突然灵机一动,拖起沙尘就出了密室。原来,黑脸想到的是他们用来运输种子的小黑笼子。他把沙尘拖到跟前直接就装进去锁住了。从运输的角度来说,黑笼子还不需要拿人押送,直接通过专门的运输通道就能将沙尘送进头等舱,而且正好他要去的第一站就是黑笼子。
这个黑笼子有很好的屏蔽作用,沙尘在里头待上一会儿,又缓过劲来了。只是平时可以装下十多个种子的黑笼子,沙尘因为有个肉身,待在里头也显得逼仄了。但这也不要紧,因为黑笼子很快就动了起来,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到头等舱了。
40
沙尘刚从自己的黑笼子里出来,就又受到了蓝母的攻击。咬着牙打开了五星种子库,那群给关疯了的五星精英蜂拥而出,将他踩在他们脚下,他当即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的是蓝母的脸。
“你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蓝母用戏谑的口吻问他。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猛不防冲她脸狠挠了一把。因为猝不及防,蓝母受了伤。抓痕很深,流着血。她很吃惊,待发现自己竟然流了血,又生起气来。她显然没想到沙尘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攻击办法。正如大头预料的那样,她在攻破沙尘屏蔽防线的第一时间就看清他是一块病毒了,不过,因为她一直自命不凡,并没有把这块病毒放在眼里。显然她犯了轻敌的错误,而且说明她有了这番经历之后,依然没吸取什么教训。
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病毒通过毛细血管迅速传遍全身,她的皮肤很快就变得乌黑,继而开始起泡。她浑身烧灼,奇痒,于是她已经顾不是别的,她开始满身抓挠,血泡被抓破后开始流出脓水,新的疼痛又开始了,对于她来说这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而沙尘则趁机离开她,直奔命令控制中心而去。他指甲上残留着蓝母的DNA,因而他一路绿灯。两分钟后,他便到达了命令控制中心。再复杂的事情,一旦突破的机关,就又变得十分简单。沙尘打开两台主机,再一次确认了各个模拟领域的清场情况,三十秒钟后,他成功关机。
这两个控制着整个世界的机关一经关掉,原来的世界便在刹那间消失,呈现在沙尘眼前的是一片开满了野花的陆地,蓝殿不在了,水没有了,船消失了。正在下山的太阳,在西天烧出一大片金边红霞,空气带着薄荷的清香。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身后,蓝母还痛苦万分地挠着她的痛痒。而她的身后,那些她存放了不知多少年的身体,正在遭到疯抢。沙尘听出来了,里面有巴豆,还有老愤青,当然还有从黑笼子里出来的种子。因为抢的人太多,身体又有限,因此那里不是一般地热闹。
这当口,另一边又响起了潮汐的动静。沙尘极目看去,只见黑涯涯的人流正从左边的两个山头倾泻而下。那显然是刚刚得到了解放的手机族,一股从最初的愣神中反应过来的无比庞大的人流。当发现自己的确不再受困于船和水,而真实的陆地就在脚下的时候,他们便疯狂地奔跑起来。最初或许只是漫无目的地疯跑,当他们发现对面站着一群不知所措的人,又正好是蓝殿的人的时候,他们的疯狂便有了目的。当他们一直生活在船上,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正的陆地的时候,可能并不认为他们是一群困兽,但现在囚笼被打开了,他们看到了笼子以外的世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活一种欺骗和束缚之中,于是对面那群曾经被他们当成恩人的生化人,便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仇人。
意识到情况不妙,沙尘匆匆朝着人流涌来的方向跑去。他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向黑脸下过的保证。他跑上了中间的一个山头,左边是手机族群,右边是蓝殿留下的生化人群。这个山头能为他提供很好的视野,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能阻挡住汹涌而来的仇杀大军。他在山头上拼命挥手,拼命呼喊:
“大家停住!”
“我是沙尘!”
“请大家听我说!”
“他们的大脑里可全装着手机族,里头说不定就有你的亲人……” 无奈他的声音刚出口就随风飘散。末了他又脱下衣服当旗帜挥动,依然竭尽全力地呼喊。可是,仇杀的人流依然朝着这里涌来,而且势不可挡。眼看着越来越近,就连沙尘自己也将要给他们淹没席卷而去了。他可是答应过黑脸要为他们去战斗的,可现在他分明已经无能为力了。
可是,就在他几乎万念俱灰的那一刻,潮汐突然停止了。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一样,浪头跳跃撞击了几下,最后平息了下来。
沙尘愣着。
“你觉得他们会认你做领袖吗?”身后突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他扭过头,就看到真心英雄正朝自己走来。这下他更懵了,朝着自己走来的虽然是真心英雄,但那声音显然是另一个人的。是谁的呢?沙尘努力地搜索着记忆。
然而来人却是会读心术的,他冲沙尘笑了笑,意思是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时候,他已经走上了山头,跟沙尘站到一起了。他半眯着眼扫视着前面黑涯涯的两个山头,说:“我还真没想到,手机族群已经兴旺到这一步了。”
之后,真心英雄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沙尘,感叹着说:“我也从来没想到过除了人工智能以外,还有梦游这样的超自然能力,而且你还能把它发挥得那么好。你今天可是让我长见识了。”
沙尘一点一点地意识到,真心英雄的身体里,极有可能装着蓝母。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中了他毒的蓝母已经不再抓痒,而是盘腿席地端坐于开满野花的草地闭目养神哩。她的身体正在自动修复,皮肤正在一点一点是恢复。
真心英雄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一次头,但那之后他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事实上他一直保持着舒畅的微笑,就像刚刚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夙愿,笑得万分的心满意足。
因为这一点,他一直在用欣赏的口吻和沙尘说话。他说:“这一次,你们用最落后的办法对付最先进的科技,也令我大开眼界呀。”
完了又指指前面的人山人海说:“你认为他们会喜欢这个新世界吗?”
到这份儿上,沙尘已经肯定跟前站着的就是蓝母了。而对方也并不否认,他甚至当即就承认了:“你猜得没错,我就是你们的蓝母。”
又问沙尘:“你觉得我的新身体怎样?”
沙尘从开始看到头顶上空一块黑影,到最终看清那是一块石头,到这块石头终于重重在砸到自己头上。他终于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
然而,就在这个惊魂时刻,风却左手挽着她父亲,右手拉着书生,正朝着他这里快步走来。
而另一边,是黑脸和大头,他们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但他们分明已经离得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