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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诗

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 2023-09-12 17:04

情 诗

王 华

我所住的小区,只住着两种人,一种是本地退休养老的,一种是外地来避暑的。这几天,小区的大妈们全都在议论一个新居民,刚搬来的,据说是刚从一个要职上退下来,是我们小区有史以来最高官阶的居民了。但大妈们议论他,主要是对他不满。她们对他的不满,又源于他对她们的不满。

小区本以绿化率达25%而著名,叠拼小别墅,度假养老都是上选。但养老时光是很无聊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而种菜又被大妈们看成是既有情趣又得实惠的一件事情,于是,大妈们便在自家房前屋后恣意开垦,将草皮掀开,花木拔掉,种起了蔬菜。

他的不满正是因为这个。据说他很是看不惯那些菜地。他散步的时候,总爱在那些菜地跟前驻足,遇上有人,他还要指手划脚:绿化带怎么能随意破坏呢?好好的草坪、花池,不好看?能吃多少菜呀?

大妈们在背后说他:“他大概以为他还是领导,是在搞视察呢。”

除此之外,她们还受不了他的是,他竟然呵斥起小区管家来:“你们物管是吃干饭的吗?业主把小区毁成这样,怎么就不禁止?”

据说管家在他面前都要哭了,说:“我们说了,嘴巴都说大了,可老人们倚老卖老,没人听啊!能拿他们怎么办?”

管家那句“倚老卖老”可是气坏了大妈们。但她们不气管家,气他。

大妈们见了他就拉脸,背过身就瘪嘴翻白眼。

这天,这个焦点人物敲我的门来了。

我们这种房子,一楼的都有个小院,小院都有个院子门,院子门又多数都是栅栏样的,因此大家都习惯于隔着栅栏说话。他站在院门外,穿了身耐克运动短装,人也不胖不瘦,还高,头发虽花白了,但一点儿也不比年轻时少,发际线也还没往后退。总之,他看上去很精神,还有些帅气。而且他还一脸平和,看不出他有大妈们说的那么讨嫌。

“听说你是作家?”他问。

“怎么了?”我心里想,这人怕是还有喜欢查户口的毛病?

“你是从重庆来这里避暑的吧?”他问。

我说:“是的。”

他说:“那就对了,你就是那个作家。”

我说:“我的确是靠码字为生。”

他说:“那……我想请你帮个忙,能让我进去说话吗?”

我这才将他让进了门。

我院子里正好有套露天桌椅,平时一个人也爱坐那里喝茶看点儿书。我请他随便坐,进门烧上水,准备泡茶。从屋里出来,我发现他在欣赏我那堆多肉。

我说:“坐吧。”

他便坐过来。

我问他:“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他说:“我想请你帮我写传。”

我听见屋里水开了,进去张罗泡茶。拿了茶出来,发现他又在埋头看多肉。我倒上茶,他又坐了过来。

我说:“我可没给人写过传。”

“我给稿酬。我不会让你白干。”他说。

我打哈哈。

喝上茶,他说:“我也喜欢养多肉。”

我说:“我那是刚买的。”

他说:“我曾经养过一棵仙人柱,一直长一直长,结果把天花板都顶穿了,要是石膏板上面不是水泥板,我估计它还要长到我楼上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说:“笑一笑,十年少。”

于是我接着笑。

他说:“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种了一窝魔芋,有一天,我从魔芋地边儿过,发现一条菜花蛇缠着我家魔芋杆,像喝醉酒一样扭呢。你晓得为啥吗?”

他做出一副随时要笑起来的表情,等着我回答。

我猜:“吃魔芋给麻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哪里啊,它把魔芋杆认成它的同类了。”

他说:“你见过魔芋杆吗,长得就跟花蛇一样。我小时候挨哥睡觉,哥开我的玩笑,拿条魔芋杆放我枕头窝里,我以为真是蛇呢,就将枕头偷偷跟他换了,结果他给吓得屁滚尿流,裤子都跑落了哈哈哈!”

他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却没怎么笑,因此完了他问我:“不好笑?”

这下我又觉得好笑了。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我没见过魔芋杆。对于一个没见过魔芋杆的人来说,这个笑话无效。

完了他问:“那么仙人柱呢,你不想问我那根仙人柱后来怎样了?”

我应酬着问:“怎样了?”

他说:“它后来被屋顶挤成了一块平板,变成了一块绿色带刺的吊顶,开了好多花,结了一些果,看上去满屋顶都是灯泡,我敢说,晚上一开灯,那屋子就像舞厅一样灯光灿烂。”

我笑道:“那样一棵仙人柱得养多少年啊?”

他突然大笑。得意得不行。他说:“你信了。你居然信了。”

他说:“那只是我的愿望而已,我的确种过一两株仙人柱,但因为我太溺爱它们,总害怕它们给渴着了,只养了不到半个月就烂掉了。”

他说:“我这个人总喜欢做梦,比如我教书的时候吧,我总是想,要是自己这个班的学生个个都是优等生就好了;我做乡长的时候吧,又总是想,要是村民们地里能挖出水桶大的红薯,树上能结出灯笼一样大的桔子,羊能长到大象那么大就好了,哈哈哈。”

我哈哈笑道:“那么钱呢?你是不是也想,自己的钱包要是一家银行就好了?”

他突然笑得讪讪的,好像我这话给了他难堪。

我敏感到这话在这个地方可能真不合适,便赶紧打哈哈,说:“那就讲笑话,讲笑话。”

这样他又得意起来。

他说:“要讲笑话,我的笑话多啊。”

他说:“我不是有糖尿病吗?糖尿病人不是饭前都要打一针胰岛素吗?有一天我同时要应酬两拨人,一急,我把针扎到肚子上就忘记拔了,结果那根针管儿一直在我肚子上挺着,就这个样子……”他拿个手指头顶T恤里让我看。那确实很滑稽,但也很下流。因此他自己笑得抬不起头来,我却没笑。如果他是我一个朋友,我会笑的,还会笑得比他更带劲。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才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邻居,我若笑,不就轻浮了?

他也不管我的感受,笑够了接着贫:“因为我是领导啊,身边人谁也不敢说啊。那天我就挺着个针管儿应酬完这一拨,又到另一个地方应酬另一拨,直到我去上厕所,才发现了。”

不过接下来他没笑,因为这下他也意识到这个玩笑有些过界了。他红着脸道歉:“不好意思,我无聊了。”

又说:“请你不要介意,我是把你当老朋友了。”

还说:“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是真的。”

我终于还是笑了。我说:“我在想,你一个大领导,难道平时也……这么不严肃?”

他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也看着他,等着他为自己辩解。

他说:“工作嘛,肯定得严肃。”

又说:“但你很难说,人不开玩笑才是在严肃地生活。我倒是觉得,连玩笑都不想开的生活,才是最不严肃的。”

我说:“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开玩笑得有心情,你们当官儿的当然随时都开得起玩笑,做小老百姓的却未必。”

他说:“这话不对呀,其实做官也好,做民也好,都会有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啊,开玩笑就是为了把不好的心情变成好心情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也笑笑,又喝了口茶,说:“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我玩笑说:“反正你喜欢开玩笑。”

他笑道:“是的。”

他说:“玩笑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他让我不消极,不恐惧,不放弃。比如说,我想写传这件事情,其实也是一个玩笑。我想像那样活,却没有像那样活过。我想做那样一个人,可命中注定让我做了现在这样一个人,所以我要写一个传,写我作为那样一个人的传。我虽然没有活成那样,但我有那样一本传。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个才是你想要的。有了这个传,就相当于我有了这样一个人生。我想这就跟我们在房间里挂一幅画是一样的,你说呢?”

他停下来等我回答的时候,我正在玩味他的这种想法,显得不些傻。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既然他那么爱开玩笑,我也就开起了玩笑。我说:“那么你是要我为你画一幅画喽?我可不是画家哈。”

他很认真地说:“是写一本传。”

我大笑起来,说:“你这下又开不成玩笑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哈哈大笑,直叹“出师了出师了”。

我说:“要照你这个说法,我可比你会开玩笑,我可是以‘写传’为生。所以,要论师傅,还应该是我。”

他说:“你刚才还说,你从来没给人写过传。”

我笑他的幽默感突然消失殆尽。他也笑,还笑出一脸狡黠,原来他依然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接下来他跟我谈合作的时候,我无法相信他那一脸一本正经是真的。他说:“就这么定了吧,你给我写传,我给你稿酬,二十五万怎样?”

我笑笑地看着他,想分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说:“那就三十五万?”

这样我就认定他是在开玩笑了。我想我只能配合玩笑一下。

我说:“看在邻居的份儿上,那就三十五万吧,但我是要收预付金的。”

他说:“什么预付金,我一步到位,你现在答应写,我现在就全款付给你。”

我说:“我只负责写稿,不负责出书。”

他说:“那当然。”

我说:“初稿完成后,你可以提出修改意见,但我最多只修改两次。”

他说:“没问题。”

我说:“那就没问题。”

我笑起来,我想这个玩笑应该已经开完了。但他那里还没完,我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眯起眼划拉起了手机:“我扫你?”

于是我只好接着玩笑,我说:“我可不喜欢一见面就跟人加微信。”

他说:“那你给我个卡号。”

我当真把收藏在手机上的卡号翻出来,放到他面前。可他满身摸,却没有摸到他急需要的老花镜。于是他说他要回家拿眼镜。我如释重负地想,这个玩笑终于可以到此结束了。我玩笑说,不如我写了给你,你回去就可以打钱了。

他说好,你写给我吧。

我就当真进屋将卡号抄到纸上,出来给了他。

他临走的时候,我还玩笑了一句:“我等着你的三十五万啊!”

他笑着回我:“我保证十分钟内你就收到。”

既然是个玩笑,我就没放在心上。他走后我又坐那儿看了半本书,然后又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拿起了手机。手机上有一条收款短信,三十五万,附言:稿酬。

看着那条短信,我发起了傻:只怕这回是认真的?

不管如何,我吃完饭还是认真拟了个协议,同时也认真开了一张收款收据。我等着他第二天来找我要这两样东西,或者来告诉我那不过是一个玩笑,要我把钱还给他。

次日上午,他果真又来敲我的院子门了。我没有立即为他开门,因为如果他是来告诉我昨天开了个玩笑,我还他的钱是不需要让他进门的。

但他惊讶得不行。他说:“你怎么会把这么严肃的一件事情当成玩笑?哪有把钱打给你,又要你还的道理?你要是玩赖皮不还我呢?那我这玩笑不是成本太高?”

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可是我们连个协议也没签。”

他说:“要签什么协议,我们有君子协定就行。”然后他突然一拍脑门喊道:“都是我那些玩笑惹的祸!我不该给你一个不正经的第一印象,可是永远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建立第一印象了,我只能巴望你相信我一次。这一次,我玩的是真格的。我要你给我写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签协议,我是来给你讲我的故事,来为你提供素材的。”

我替他打开院门,进屋将早就等在那里的协议和收据拿出来给他,然后再进屋张罗泡茶的事儿。

我烧上水出来,他正在看协议。但他说:“我说了我们有君子协定就行。”

他扬了扬那张收据,说:“这个我可以收下,协议就没必要签了。”

这就铁定这是一件认真的事情了。

泡上茶,我们摆弄了认真做事的架势——他讲,我记。

但是,他一张嘴……

他说他家住在一条小河边,他出生的时候他母亲正在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突然肚子一痛,他就冲进了河里。河水很急,把他冲出去好远,是母亲抓住脐带一点点把他拉回来的。说当时正好有人路过,见了那情形就问他母亲:“哇!你钓到那么大一条鱼啊!”

他说他原本只是个师范毕业生,在自己出生的那个乡镇中学教书。但他的父亲却认为教书先生受人瞧不起,一定要他进乡政府。他不同意父亲的观点,认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更崇高的职业。于是他父亲有一天就替他说了门亲事,姑娘很漂亮,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但姑娘一听说他是中学教师,就不干了。问她为啥,她说除非你能进乡政府。这件事情给了他很大打击,他开始动摇了。于是有一天晚上,他父亲带回来一条娃娃鱼,要他当晚就去送乡长的礼,请乡长帮忙。但是他犹豫,觉得送礼很难为情。他答应父亲第二天早上就去送。于是娃娃鱼就暂时养在家里的水缸里。可第二天早上起来,娃娃鱼不见了。一家人满屋子找,也找不着,后来突然听见门外有娃娃的笑声,开门一看,才发现娃娃鱼爬在他家梨树上。原来那娃娃笑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父亲一看那情形就气炸了,要拿竹竿子捅它下来,他赶紧拦住,说捅下来就摔坏了,摔坏了还怎么送人啊。父亲觉得有道理,就决定爬上树去抓。他想要去的,可是父亲抢了先。父亲一上去,娃娃鱼就跳下树逃了。父亲一急,就从树上摔下来了……这一摔,就中了风。中了风,父亲还不甘心,临死还叮嘱他,一定要去请那位亲戚帮忙,把他调进乡政府。

后来他果然进了乡政府,但不是送礼进的,是因为他写了一篇非常了不起的新闻报道,这篇报道具体写了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但这篇报道使他们那个乡出了名,于是乡长便把他调进了乡政府。

他说,他当乡长那会儿,乡里有两个村特别穷啊,穷到什么程度呢?一根豆芽也要掐成两截,今天吃半截,明天吃半截呀。他就让他们一个村栽发财树,一个村栽金钱草,于是,那个栽发财树的村就发了财,那个栽金钱草的村也就有了很多钱。

他说,他当镇长那阵儿,想改善镇里的交通,没钱啊,就去县上拉赞助,有些人不够慷慨,总哼没钱。他就跟这些人想了个办法,说,没钱嘛,就写嘛。人家说,怎么写?他就说,你就写:赞助给某某镇某某村多少万人民币,用于修路嘛。人家问,这样就行了?不用拿钱?他说,这样就行了,拿什么钱啦。于是,人家就真写了一张张纸条给他。他拿了这堆纸算了算,够把镇上大半的路都修好了。但那不是钱啦,是一句话呀。可他照常把那些纸条分发到了村里,这个村一张,那个村两张。村里拿了这个纸条,就将纸上的数字做一些分配,往水泥厂写一个数字,往石粉厂写一个数字,再往村民们手上写一个数字,就把路修起来了。路修完了,水泥厂、石粉厂、村民们都拿了自己手上那个数字来找村里,村里就拿了那些数字来找他,他便去找那些写了纸条的人。这样,那些写在纸上的数字又才改变路线,选择了银行通道流向水泥厂,石粉厂和村民们的手里。

他说,但是,有一个村被一座大山挡在深山里,打隧道太耗钱了,他就每天晚上亲自拿上锄头去挖。他说第一天是他一个人挖,第二天就有十来个村民跟他一起挖,第三天,他镇里的干部也加入了,第四天,全村村民和全镇的干部都加入了。说,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县长,县长说你们这样要刨到啥时候呢?不如明天我开个挖掘机来。说第二天县长果真就开了个挖掘机去了。说不光县长去了,县委书记也去了。说两台挖掘机,只挖了十天,就把隧道挖通了。而且因为这件事情,他就当上副县长了。

他说他当上副县长了还亲自带领村民修渠啊,一条从崖壁穿过的渠。为修通那条渠,他整整八十八天没回家。等修完了渠回家,进不了门了。原来老婆一生气,把锁蕊都换了。那天是通渠典礼,通水的时候,冲来很多鱼,大家都抢着捉鱼,他也捉了一条大的。他提着鱼回家,却叫不开门也打不开门。只好把鱼挂门上,打电话告诉老婆一声,说鱼在门上呢,他便回县里了。他回到县里开了个会,晚上回去,门就能打开了。你猜是为啥,说老婆剖鱼,在鱼肚子里发现一个金戒指,戴在手上,还正合适,就以为是他送她的。他不是一惯幽默吗?老婆以为他用了这种方式逗她开心呢。得了金戒指,她果然开心,就原谅了他。

他说他因为带领村民修通了那条天渠,第二年就当上了县长……

他整整跟我讲了两天,可以说嘴里没有一句是正经的。

关于这一点,他的解释是:“我跟你说过,这就是个玩笑,是我跟自己玩的一个幽默。”

他说:“但是你不能开玩笑,你一定得认真写。”

但是,两天后他被带走了。

我是十点钟醒来,在院子里喝那天的第一杯茶的时候,听邻居大妈说的。她因为看见这几天他天天往我家跑,所以觉得有必要特意告诉我这个消息。

她说:“天天来你家喝茶的那位大领导,今天早上给带走了。”

因为圈地种菜的事儿,他得罪过她,所以这会儿她特解气。

她说:“我就说嘛,迟早会有这一天!这些当官的,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

她说:“听说他不光贪污,还养着好几个情人!”说着她还朝脚前狠狠地吐了口痰,末了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看似怀疑我也是他的情人。

于是我急忙解释:“哦,我跟他才认识几天,他请我帮他写传。”

大妈一听,眉毛就跑到头顶上去了,说:“写传?腐败分子还敢写传?意思是他贪污腐败还光荣得很,还要树碑立传喽?”

我想解释一下,突然又觉得没那么必要,于是我想一笑了之。但大妈不放过我,我笑完了她却追问上了:“那你还写不写?”

这话倒把我问住了。真的呢,还写不写呢?

事实上,他已经让小区完全失去了平静,菜地没人管了,广场舞取消了,太极也不打了,狗啊鸟啊也不遛了,甚至饭也不好好吃了,人们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参与到关于他的热议中去。有人消息很灵通,很快就知道他栽在什么事情上,他可能贪污受贿了多少,以及他有多少个情人和情人们的名字、工作单位,甚至是谁的老婆等等。最后,他请我写传这件事情突然显得比什么都严重,就像是战争结束后,敌人埋下的雷。一开始,我关着门窗也能听到邻居们在大声议论(或者说宣扬):怎么能给那种人写传呢?难道还要让腐败分子永垂不朽啊?跟着,就有人来敲门,直截了当地吩咐:别写了!

他们都是好心人,觉得给这样的人写传,恶心是其次,主要是怕我惹上麻烦。

“他都进去了,你还给他写传,到时候追究起来,你说得清楚啊?”

我果然犹豫了一阵子。

但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凉风习习的夏夜,在邻居们对他的乐此不疲的声讨声中,我开了头:那个村庄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水美。一条小河从水美村横穿而过,妇人们都到河里洗衣服,有时候也钓鱼。比如丈夫孩子肚子寡了的时候。她已经怀胎十月了,但具体要哪一天生,她没有把握。因此她照常到河边洗衣服,照常把捶衣棒抡得很高。但是突然间,她举在半空的捶衣棒落不下来了——她的肚子似乎狠狠地痛了一下。但就像一个梦一样,渐渐又变得遥远而模糊了。于是她又开始捶衣服,以为那不过是一个错觉。不过,第二次腹痛就像是为了砸碎她这种想法似的,紧跟着就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猛烈。她痛得丢了捶衣棒,看着捶衣棒被河水卷走,自己却无力去救,她着急死了。孩子是个体谅母亲的孩子,因为他还跟母亲是一体,他清楚母亲有多可惜那根捶衣棒,于是他喷薄而出,追那根捶衣棒去了。她惊得什么似的,一时间禁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她清楚他是为了替她追捶衣棒,她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为她冒险呢?她得把他拽回来。情急间她发现了一根绳子,其实是孩子连着她的那根脐带。她抓着那根脐带,一点点把孩子拽了回来……

我想,我有几条理由应该完成这个传。第一,我已经收了稿酬。第二,我写的是一个传奇、幽默、正值、受人爱戴的人,虽然跟他同名,但并不是他。第三,他说,这不过是他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一个善意而美好的玩笑而已。第四,我刚好处于灵感枯竭期,也写不了别的东西。

暑期快结束的时候,我截了稿。

于是,我带上书稿去探监。

他的目光是意外的,也是对抗的。他比原来胖了一倍,肚子大得像宇宙中的某个星球。这使他显得很笨重,走路很吃力,坐下的时候,像岩石坠落一般不由自主。

我把一本打印好的书稿和一个装了书稿的U盘推到他面前,说:“你的玩笑,我帮你开完了。”

他“吃吃”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你是来还我的臭钱的。”

这算是对他那一脸对抗神情的解释吧,于是我笑笑,说:“你看看吧,如果有需要增减修改的地方,下周我来拿修改意见。”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声“谢谢”。

我说:“不谢,拿钱做事,公平交易。”

他看出我在跟他保持距离,于是有些讪。但只那么一会儿,他又变得无所谓了。他说:“不知道那条娃娃鱼后来跑到哪里去了,你写到它的去向了吗?”

我说:“你想让它去哪里呢?”

他说:“我想让它成功逃回到我父亲偷钓它的地方,回到它的妻儿身边。”

我补充道:“它因为有了被钓的经验教训,子孙们便再没有上过钩,因此它的家庭一直非常兴旺。”

他高兴地说:“就这样,把它加进去。”

我说:“可以。”

接下来他又犹豫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说:“还有一段经历……我想把它写进去。”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怕我拒绝。

我点点头,要他说。

他说:“我跟你讲的那些,都是假的。”

我忍不住笑道:“我当然知道那都是假的,修隧道的是一个村民,还是一位妇女;带领村民修渠的,也是一位村长……”

他腆着脸笑道:“就是就是,他们都是全国劳模,你不会不知道。”

我玩笑道:“你还是想做劳模的。”

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然后他垂下目光,说:“人其实很渺小。”

想了想,又说:“人就像蚂蚁。”

他说:“你把蚂蚁扔进河里,它就再也上不了岸了。除非有人将它拽上岸,就像你写的那位母亲。”

他自嘲地笑起来,因为那是假的。

他说:“我必须跟你说一件真事儿。你得把这件真事儿加进去,这本传才有意义。”

我等着他说那件真事。

他说:“我不是终于要进乡政府了吗?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的学生们都送了我纪念品,你知道的,学生们送的那些纪念品,无非都是笔啊本啊啥的,但其中一个女生,一个学习在班上很拔尖,一直得到我宠爱的女生,她送给我的是一张她的照片,照片背后是她写的一首情诗。”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看着我,像是想看我是不是很惊讶。

于是我假装惊讶了一下,鼓励他继续。

他便继续:“但我们后来并没有继续交往,因为她还是个学生,我不能害了她。我离开学校那年,她考上高中进了县城。但高二那年,她得了一个什么病,走了。知道这个消息,我消沉了好一阵,但那一阵过后,我便把她放下了。她已经死了,我的人生还在继续不是?后来,我恋爱,我结婚生子,再后来,我升官,我受贿,我还有情人,而且不止一个情人。但有一天,我的另一个学生,也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跟我遇上,我们一起回忆起那一年的初三,自然就提到了她,因为她是班上的尖子,没法不提。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张照片,想起了那首情诗。我从家里的一本书里找到了那张照片,我把那本书和照片一起带到了办公室,锁进抽屉里,有空的时候,我会翻出那张照片来看,会读那首诗,每读一次,就感动一次。因此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应该给她一个回应。事实上她送了我照片以后,我还什么都没表示过。但我不想也送她一张照片,因为我不会写诗,没有写诗的照片,也没有意义,而且我已经老了,照片也不好看。于是有一天我突发灵感,就想写这么一本传,我要把这本传送给她。”

他盯着我看,好像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

他轻松的表情一下子泛开来,那是一个很欣慰的笑容。他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那是一张发黄,并且被磨得四周发毛的黑白照,小姑娘穿着白衬衣,笑得很甜。

等我看过了照片,他又将它翻过来,让我看那首情诗。因为照片不大,诗又长,字就写得相当挤,好在那字稚嫩,好认,而且只读了两句,后面的我就很容易认了。

这首诗是这样的:

送别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内疚和悔恨

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後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後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 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 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馀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後终必 终必成空

这首诗我熟悉,后面我几乎是背出来的。完了我想告诉他,这是席慕容的诗,但又没有。我说:“这诗很棒!”

他收回去,重新宝贝一般往衣服里藏。他说:“她是我的得意门生,语文特别好,作文一直是全级第一。”显然,他坚信这首诗是她写的。

他说:“你一定要把这段加上去。这本传里只有这一段经历才是真的,但我相信假的那些她也喜欢。”

我说:“我也相信。”

我起身告别,看着他吃力地站起来。见我盯着他看,他觉得可能应该解释一下,于是指着自己的大肚子说:“糖尿病人最终都会这样。”

一周后,我要带修改过的书稿去交差。临走时突然起了个念头,把席慕容的诗集也一并带上了。不过到了那里,我却没把它拿出来。

来时他带着初稿。我将带来的第二稿给他,特意将增加的细节指给他看。他埋头看完那两个地方,说他非常满意。他赞叹了一番我的文笔,又赞叹了我的守信用,最后,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他说,到那里跟人打听一下,便能找到她的墓。他拜托我再打印一份书稿焚烧到她的墓前。

他说:“真的假的不重要,是吧?”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照片上那首情诗。

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