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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满天

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 2023-09-13 11:51

文/余 苓

“珠音……、文-珠-音-”——清 晨的梦里头, 老幺妹破铜锣一样的嗓子, 扯出来, 就是一把处处生锈的菜刀, 来来 回回切割着还在熟睡的神经。

不用睁开眼睛, 文珠音都能看到楼下 那个人,染过的红头发架不住日头的暴 晒, 干成一把焦枯的柴, 用一根皮筋随便 拢成一团。像一个鸡窝。脸上唯一好看的 是那一对眉毛, 天生的, 柳叶眉, 为这个, 她骄傲过好多回,  “你看, 我的眉毛, 天 生的, 我又节约好多钱!她们去纹那个眉 毛要好几大百!……。”文珠音不想去看 那对眉毛,不想见任何人。

这个时候, 就算一颗巨大的蓝宝石摆 在文珠音面前,她都不会睁一下眼睛。

但是这栋楼的居民们不允许文珠音 休息, 这些人诅咒着楼下那个撕心裂肺呼 喊“文珠音”的人, 她把一个美好的早晨 撕扯得千疮百孔。他们把能想到的所有难 听的话都拿来问候那个人的祖宗八代。

文珠音如果还不出现在阳台上, 估计 这些人就会把自己变成菜刀朝楼下那个 人砍下去。

“珠音,早饭好了!”

“来了!”文珠音回了一句。 仿佛又回到昨天。

不, 前天?上个周??文珠音不想掰 开指头去算时间, 累。其实不用算, 它像 钉子锈进了木头, 烂了, 都记得, 那一天。 那一天, 是泰山压顶。起初不觉得, 等真 正晓得痛了, 重了, 她才发现她的腰彻底 直不起来了。

那天之前, 她拉开窗户抖搂好被子出 了卧室的门, 早饭已经摆好了, 加了红枣 的黑豆粥, 两面焦黄的荷包蛋。文君华年 轻的时候对生活不讲究, 一根咸萝卜一碗 开水泡冷饭就可以当顿午餐, 等年老了, 特别是文珠音的母亲因为肝病去世以后, 他却开始注意起养生,每天的这一顿早 餐,做到天天不重样,是专门在百度上 的一个软件上学的。软件是文珠音帮他 下的,随着软件内容的增多,厨房逐渐 添了平底锅、破壁机,各式各样的煎蛋 模具——文君华在网上买的。网上购物 也是最近才学的,文珠音帮他注册了一 个账号,教了他两次,他便会了,小东 西小玩意儿每天都从快递驿站朝家里拿。 文珠音由着他, 老年人总归得有些事做, 他不愿意像别的老头老太太那样去小区 广场的树荫下围成一堆晒太阳、打纸牌, 他嫌太吵。其实是放不下清高。

文珠音端起碗喝粥, 一边喝一边朝父

亲看。文君华瘦削的下巴有些青灰, 是才 刮了胡子的缘故, 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开襟 毛衣, 毛衣穿的时间有些长了, 袖口和肩 膀都被洗得磨了毛, 发亮。里面套着一件 浅色的衬衣, 衬衣颜色也不新了, 但衣领 还是那么干净。文君华是文化馆的退休干 部, 那些年大家的文娱活动都少, 县城的 文化馆也曾经红火过几年, 文君华年轻的 时候在台上拉二胡, 衣着服装都有讲究, 后来文化馆渐渐被冷落, 在台上表演的机 会少了, 但穿衣讲究的习惯文君华是一点 都没有落下。

按他的话说, 台上要讲究, 台下更要 干净。

文珠音小口地咬着鸡蛋, 缓慢地喝着 粥,粥其实已经有点凉了, 但父亲一直说, 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 急吼吼、 大喇大咧的要不得, 女孩子, 吃东西要文 静,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文珠音 慢慢地吃着, 直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 才放下碗,收拾桌子进了厨房。

文珠音出门的时候, 文君华在凉台上 擦拭兰草叶子上的灰尘,文珠音站在门 口,说:“爸,我走了。”

等文君华点了头, 说声:  “好。”文 珠音才拧开锁出了门。

文珠音自己在农贸市场租着一个店 面卖粮油。

初中的时候, 文珠音一心想读高中上 大学,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 文珠音的舅舅 来家里看望姐夫和外甥女, 带来一个好消 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  “以后的大 学生都要自主择业, 不兴包分配。也就是 说,就算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毕业也 还是要自己找工作, 运气好点的有点门路 的可以报考公务员, 不好的只有自己找事 做。”好消息就是省厅下属的粮食学校今 年有内招名额,按舅舅的资历,直系亲

属中可以有一个人报考, 内招的分数低, 而且今年就考的话, 还赶得上最后一次包 分配的末班车。

舅舅的意思很明确, 他就文珠音这一 个外甥女, 他希望文珠音能把握这个现成 的机会,三年中专出来后就有工作。按 他的话说, 女孩子家, 有个稳定的工作, 将来找个可靠的男人, 成家立业, 不让文 君华操心, 他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姐姐了。 话是对着文珠音说的, 但句句都是说给文 君华听的。

其实不包分配的风声文君华早和文 珠音聊过了, 当时父女俩都没太当回事, 大趋势是这样, 任谁都没有办法, 按文珠 音的想法, 别的人能考上公务员, 她应该 也能。她知道父亲也是这样想的。谁想到, 舅舅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就把父女俩的想 法打乱了, 反正都是为了一个工作, 现在 有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 就值得三思了。 尤其是文君华, 文珠音是他的掌上明珠, 从小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 如果真能通过 内招读了中专之后有了工作, 女孩子家不 用为饭碗奔波, 也算是当父母的心愿了。

那一个晚上,文君华很早就进了卧 室,卧室的灯到很晚都一直亮着,不断 有烟味从里面飘出来。文珠音闻着烟味, 她能看到烟雾中的父亲紧锁眉头的样子。 记忆中, 除了母亲刚过世那段时间, 父亲 抽过烟以外。父亲一直都不抽烟的。

第二天早上, 文珠音就知道, 她的初 中毕业志愿怕是要重新填写了。果不其 然, 文君华去厨房走了两圈后空着手就走 了出来, 对文珠音说今天来不及做早饭, 你在路上随便买点。等到文珠音背了书包 要出门的时候, 他才说:  “那个, 其实, 粮校也不错, 天干饿不死炊事员。”—— 文珠音就考了省城的粮校, 等到三年中专 毕业分配到乡下的粮站上班, 满打满算她

也才十九岁不到。

谁又知道呢, 才工作一年多点儿, 粮 食部门企业改制, 粮食部门的人员要么买 断工龄, 要么实行股份制。无论哪种, 都 优先考虑资历长、年龄大的老职工。才参 加工作且年龄又小的文珠音两边都不靠, 年纪轻轻就下了岗。

文珠音下岗回家那天, 文君华破天荒 地开了一瓶酒,说父女俩好久没一起吃 饭,要好好地喝点酒。文珠音顺着父亲 的心思, 两杯酒下肚, 嗓子眼像冒了火。 即使这样, 父女俩也没提关于工作的半个 字。父亲的心思,文珠音是懂的,这份 默契, 是血缘里就带来的, 做不了假的, 父亲越不说, 越代表他心里懊悔和愧疚。 文珠音不点破,是她明白,这种结果谁 也没有料到。但父亲当时的心情是好的, 是心疼文珠音的。文珠音知道。

倒是舅舅, 每次见了父女俩, 都后悔 自己当初一番好心却办了坏事,害了珠 音。文珠音和父亲都不好答话, 都怕无意 中说出来的话让对方听出别的意思, 伤着 对方, 就只有讪讪笑着, 如此, 更让舅舅 觉得这是父女俩记恨他。一来二去, 娘舅 之间倒生分了许多。这些年, 除了场面上 的事,两家竟没了多少走动。

日子一天天地过。

有时候文珠音提前关了粮油店的门 回到家,临近家门口会听见父亲在拉二 胡,她就站在走廊上等到父亲把那一段 拉完她才开门进屋。听见她进门的声音, 父亲会问一声, 吃了没?她答:吃了。如 果她说没吃的话, 父亲就会放下二胡走进 厨房给她弄饭。

文君华拉二胡的时候, 文珠音不愿打 扰他。小的时候她是怕父亲, 父亲总告诉 她, 他拉二胡是在练功, 叫文珠音不要影 响他;现在的她是心疼父亲, 父亲年轻的

时候一直是馆里的台柱子, 身条好, 人又 长得俊郎, 灯光下棱眼分明, 特别是一手 二胡, 拉得如泣如诉。文珠音听母亲说过, 县里的文化馆有一年去省里汇报演出, 省 文化厅的负责人听了父亲的二胡, 千方百 计想把父亲留在省城, 说现在省厅就差这 样的人才。父亲拒绝了。父亲说在县城他 还有妻女。县城离省城太远了, 要坐一天 一夜的客车, 他不想和她们隔得那么远。 文珠音后来问过父亲, 是不是有这回事? 为什么当初不留在省城, 要是他留在省城 的话, 她也能有机会去省城的动物园看大 象。父亲只是笑眯眯地摇摇头。不说是也 不说不是。

父亲那几年在文化馆很受器重, 喜欢 他的观众也多, 母亲也还在, 一家人和和 睦睦, 其乐融融。才几年的光景, 文化馆 就没人去看戏了, 馆里的年轻人都去学现 代舞学太空步, 父亲的二胡和他那一班打 花鼓、扬琴的老同事一起, 被时代的潮流 彻底冲到了沙滩上。

文珠音心疼父亲。父亲没有让文珠音 当他的观众, 但他怀念他的观众, 他偷偷 一个人在家拉二胡的这个时间, 是他在缅 怀他的过去。随着琴弦声撕开的一瞬间, 展现在父亲面前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的人 生, 是与现实割裂开来的人生, 是无比满 足和鲜活的人生;是如今的孤独和遗憾 不可想象的, 是一去不复返的美满光阴。 在这短暂的光阴里, 他感受着属于他的荣 光。他需要靠着这短暂光阴的滋养, 度过 后来漫漫的余生。

2

文珠音的同学给文珠音介绍了个男 朋友, 当兵回来的退伍军人, 分配在乡下的林业站上班。对方带着一个孩子,是 个男孩, 现在趁孩子还小, 处得出感情, 你对孩子好了,孩子将来也会对你好。 介绍对方情况的时候,是这样给文珠音 说的。其实文珠音并不忌讳有没有孩子, 如果孩子乖、懂事, 她也愿意带。都是经 历过婚姻伤痛的人了, 知道什么最重要。 唯一的那一段婚姻, 留给文珠音唯一的遗 憾就是没有孩子, 要是有孩子的话, 即使 离婚, 文珠音觉得她就是倾家荡产她也会 把孩子要在身边。可惜, 还没等她怀上孩 子对方就走了。对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跳 板, 靠着她的供养在省城读了两年成人大 学以后, 一下子跳进了省城富婆的怀里。 临走前, 给文珠音留下一条短信:  “我这 一生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 但是感情 是讲究共同语言的。原谅我!我会想念 你的!”文珠音在删掉这条短信的同时, 删除掉了所有和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且 像删除短信一样, 把所有与这个人有关的 东西全部都收拾了扔到垃圾桶。

文君华是三个月之后才知道文珠音 离婚的。

那天深夜, 文君华一个人在客厅枯坐 了好久,文珠音在房间里半只眼都不敢 闭, 生怕老人家一下子想不通要做傻事。 前夫是文君华同事的儿子, 文君华的意思 是两家知根知底, 这孩子又是他从小看着 长大的, 靠得住。两家家世相当, 又都是 搞乐器的, 与艺术沾边, 这种氛围里生下 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天赋, 将来在孩子的培 养上也省心……文珠音当时已经有一个 恋爱对象了, 这个对象家在农村, 文君华 不喜欢, 或者说他不放心文珠音将来嫁到 农村。

那天晚上, 一直看到文君华的房间亮 了灯,又熄了,一切都没有动静,文珠 音才睡下了。临睡前, 她拍了拍胸口——

总算过去了。从那个人最早开始提离婚的 时候, 她想得更多的其实是文君华。她怕 文君华受不了这个打击, 说穿了, 是怕他 伤不起这个面子。好歹这一夜, 文君华并 没有说什么。等他缓过这口气, 再说什么, 都不紧要了。

同学约文珠音在老东门的茶楼见面。 想必是那个退伍军人也在一起,临去之 前, 文珠音用卷筒梳子把头发裹住, 用吹 风机轻轻吹了一下, 梳子取出来, 头发就 像自然卷的反翘。文珠音的五官随文君 华,一双眉毛长得有棱有形,一双眼睛 又亮又有神, 换好衣服, 往镜子前一站, 怎么看,也都只有二十七八岁。

到了茶楼, 同学身边果然坐着一个男 人, 身材魁梧, 脸有些黑。文珠音坐下后 不久, 同学就借故走了, 留下两个刚才还 陌生的男女,气氛突然就冷了。退伍军 人问文珠音的粮油店一个月找多少钱? 文珠音怔了一下, 心里生出一些不舒服, 觉得对面这个人好神奇, 才见面半个小时 不到,就问起她的收入。

退伍军人见文珠音没搭话,就又开 始说:  “其实你能自己开店, 也算不错。 不过以后一起生活以后, 你就不用做了。 你只管每天把饭做好, 去幼儿园接送娃儿 就行了。零用钱我每个月按时给你……”

文珠音还没等对方把他面前那杯茶 喝完就假装说有事, 要走。那个人还兴致 勃勃地说:  “那你哈出来, 联系我, 我带 你去认幼儿园的路。”

回到家后, 文珠音越想越气, 拨通了 同学的电话, 把刚才听到的一字一句全说 给了对方听。同学也是越听越气,在电 话里一直说这个人怎么这样?他怎么这 样?我都给他说了你条件很好的呀…… 他怎么这样说话……文珠音和她说着说 着, 突然就没有兴致, 突然觉得两个人在

电话里憋着气说这些好没意思, 扯了个理 由就挂了电话。

一回头,竟然看到文君华在凉台上 抚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文珠音吓了一跳。 刚才也是气极了, 没注意父亲竟然在家。 刚才在电话里那一番激烈的谈话, 想必他 是一字不漏地全听进耳朵里了。

文珠音不敢说话, 也不敢确定刚才的 内容文君华究竟是听进了多少, 假装坐在 沙发上玩手机, 想看老头子的动静。坐了 半天, 都没有声响, 正想起身去卫生间洗 个脸回房间补瞌睡, 老头子发话了:  “这 种人, 你听他做哪样?你个人心里清楚就 行了。你是哪种人, 他又算是个啷人!”

文珠音怔怔地听着父亲的话。心里突 然就涌出一阵阵酸楚, 这酸楚却又和刚才 的委屈难过不同, 像是另一番滋味, 但也 说不出是什么……

年初,  “个协”组织大家参加聚会, 去景区一日游。平时大家忙着做生意, 没 时间出去玩, 现在有这个机会, 大多数店 家都去参加了。逛了景区之后是吃长桌 宴。席间, 有个穿着浅色体恤的男人坐在 了文珠音身边, 起先文珠音没注意, 直到 上来一道菜,是大蒜拌了当地一种出了 名的野菜。大家纷纷冲着这道菜下筷子, 文珠音却只夹了面前的素瓜豆吃。对面的 大姐问文珠音怎么不吃野菜, 文珠音没想 好怎么回答, 旁边这个男人说:  “野菜里 有大蒜, 她怕是吃了说话有味儿!”文珠 音这才扭了头看他, 男人四十岁的年纪, 浅浅的平头, 干净的脸, 他笑着看着文珠 音,倒把文珠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城的路上, 还是统一坐大巴车, 文 珠音不想像那些人一样摆过去摆过来拍 照, 早早地上了大巴车。过了一会儿, 陆 陆续续地有人上车, 刚才坐在文珠音旁边 的男人也上了车来, 走到文珠音旁边, 问

了一句她这里是否有人, 文珠音说没有, 男人便坐了下来。

文珠音这才知道男人是外地人, 不过 在建材市场开店铺卖钢材已经好多年, 以 前文珠音很少参加这些活动, 才没有见到 过他。男人要了文珠音的微信, 他说都是 熟人, 好照顾生意, 他们建材市场的食堂 每个月都要买粮油, 文珠音以后周围的人 要买钢材的也可以帮他介绍。

当天晚上, 文珠音洗完澡上了床, 才 发现微信里有条未读信息,  “休息了没 有?”是今天那个 T 恤男人。

“准备。你呢?”

“我也是, 不过今天睡觉前我要做件 事。”

“哦。是吗?什么事呢?”

“给你发消息!”

文珠音愣了愣, 觉得这男人怎么这样 无趣?在车上的时候聊得还可以, 一到了 微信上竟如此索然无味。随即退了网络关 灯睡觉了。

早上起床吃完早餐, 文珠音陪着父亲 去超市买日用品。刚打开门, 正好遇见住 九楼的付云秀也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付云 秀穿一件对襟黑色灯芯绒上衣,一头齐 耳的短发烫成微微的波浪卷, 显得知性好 看。文珠音喊了一声:“付阿姨”。

付云秀浅浅地点点头,笑着问父女 俩这么早就出门啦?文珠音说:  “中午要 去店上开门,趁这哈早点陪爸爸去趟超 市。”恰好电梯来了, 付云秀先进了电梯, 又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电梯门, 等着文珠音 父女俩进去。

文珠音嘴上说着:  “谢谢, ”朝前一 步踏进电梯, 文君华也紧跟着进去。经过 付云秀身边的时候, 文君华闻到她身上有 股淡淡的香气。像夏天的夜里突然绽放的夜来香, 心里突然一动。等站定了, 他朝 付云秀望过去, 却发现她也在朝对面的电 梯玻璃反光里看他。对视一瞬间, 目光赶 紧又分开。

出了电梯, 文珠音和付阿姨说再见, 付云秀轻轻的笑着说:  “你们慢慢去。”

“你慢去。”文君华也说。

父女俩走了几步, 文君华扭头朝后面 看, 付云秀走得很慢, 日头在她的背影上 裁成一幅金色的轮廓, 随着步伐的渐渐远 去, 金色的轮廓逐渐晕染开来, 衬着道路 两旁的枝条绿叶, 竟似一幅赏心悦目的水 墨画。

付云秀的丈夫早年下海经商, 跑遍全 国各地, 据说还去过缅甸越南, 最后落脚 在海南, 在海南建起最早的一批商品房, 买房子的人半夜都排着队揣了钱去敲他 的门。他让付云秀把工作辞掉, 带着孩子 去海南, 说从此以后让她们锦衣玉食。付 云秀带着孩子半年以后就回来了, 她说她 舍不下这份教书的工作。一直到她干到退 休, 她丈夫都没再回来过。倒是孩子大学 毕业后就去了海南父亲那里——这栋楼 是开发商建的还房, 住的多是文珠音小时 候就认识的老邻居, 如今住进了电梯楼, 少了些点头碰面的往来, 但各家的情况, 也大都还是知道一些。

譬如十七楼那户, 夫妻俩之前都是印 刷厂的工人, 企业改制, 夫妻俩下岗以后, 就在医院附近开了个水果店, 夫妻俩都是 本本分分的人, 卖出去的水果从来不短斤 少两, 也从来不宰生客。生意越做越好, 儿子大学毕业也考上了工作。日子眼看着 越过越好了, 儿子却偏偏迷上了赌博。不 仅挪用了单位的钱被开除了工作, 还把老 两口店里的钱、养老的钱都偷个精光……

文君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 根本不相信。那个孩子一直很有礼貌,

每次见到他, 都是规规矩矩的喊他:  “文 叔叔,”完全想不出是能做出动用公款 这种事情的人。直到有天看到那夫妻俩, 短短时间, 他们竟像老了好多岁, 文君华 才相信那是真的了。

去超市采购完以后, 文珠音把父亲送 到电梯口,就去农贸市场自己的店上开 门, 文君华则独自在家开始自己的“学习 时间”。说学习, 其实也谈不上, 就是在 微信群里看那些人聊聊天, 听大家谈一些 最近的时事、社会话题, 自从用了智能手 机以后, 文珠音帮他下了微信, 还帮他加 入了一些“养生”啊、“夕阳红”“琴 声悠扬”之类的群, 她教他没事的时候就 点开群里看看, 看这些人的日子是怎么过 的, 她让他也在群里和他们说话, 说说他 养的花, 他还可以把他养的兰草、海棠梅 拍成照片发上去,让大家看看,给他点 评……文珠音觉得父亲每天一个人在家 的日子太长了, 时不时地在手机上和这些 人说说话,日头就从手指间溜过去了。

文君华每天点开的第一个微信群必 定是“琴声悠扬”。这个群里的人大多是 些乐器爱好者, 琵琶扬琴吉他二胡古筝钢 琴小提琴……西洋的传统的, 统统都有人 展示, 有些人把自己表演时的视频上传到 群里, 有些人则是通过录音的方式让大家 对他的习作发表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语音、文字, 各式各样的方言, 天南地北 的乐器爱好者都在这里聚会……刚开始 的时候, 文君华只看只听, 不说。后来时 间久了, 禁不住心里痒痒, 把他对乐器的 一些见解发表到群里, 没想到群里面还真 有些行家, 一听到他说二胡花鼓和扬琴, 就知道他是专业的出身, 后来大家在这方 面有些争论的时候, 不免就会喊两声“桑 梓君”——文君华给自己起的微信名称。 请他出来发表高见。一来二去, 文君华竟

也在这里找到些乐趣。他的技艺还没有 丢, 他还有人喜欢, 他依然还有“粉丝”。 每天, 只要有空, 文君华都要打开手机点 开这些群, 点开“琴声悠扬”,看有没有 人在找他。

同时, 他也会看看有没有“霞满天” 发来的消息。“霞满天”是他在“琴声悠扬” 的群里聊得来的一个人, 后来对方单独加  了他的微信。说群里太吵, 说什么的都有, 两个人聊多了也会影响到别人。看微信名  称, 文君华觉得这个“霞满天”应该是个  女人, 有两次他都想问她, 但都觉得不好  开口, 他觉得爱好乐器的人都是些修养很  好的人, 他不想给对方留下唐突的印象。  而且“霞满天”和他聊天从来都是打字,  文君华有一两次用语音发过去, 对方都是  用打字回过来, 文君华觉得自己再用语音  发过去就不太礼貌了。后来, 两个人的聊  天就全靠打字,  “霞满天”打字很快, 文  君华打字稍慢一些, 但她总是极其耐心地  等文君华的字发过去, 她再回下一句话。  从没有表示过急躁。有时候文君华有哪一  个字打错了, 她也会委婉地提一下, 却从  没有让文君华觉得尴尬。

下雨的时候, 文君华写道:  “润物细 无声。想必,春天不远了吧?!”

对方会回:  “小草在泥土中发芽, 花 苞开始吐蕊,又是一番春色满园。”

有一次,  “霞满天”问他:  “在干吗 呢?”

文君华回复她:  “刚吃完饭, 在看电 视上听歌呢!”

对方问:“听的什么歌?”

文君华接着打字:  “雾里看花, 水中 望月……”

“霞满天”回道:  “哦, 有一年的春 节晚会上唱过。”

文君华点开表情包, 选了一个点赞的

表情发过去, 这个操作也是文珠音不久之 前才教他的。他紧接着又写道: “水中花, 雾中月, 是一种朦胧的美!但是能看到真 正的花和月, 何尝不是更美!比如……我 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究竟是男是女呢!”

“霞满天”回了一行字:  “是男是女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我们有一双发现 美的眼睛,生活就处处都会有美景。”

文君华觉得很欣慰, 茫茫人海里, 他 能隔着屏幕遇见一个如此知心懂意的人, 况且他的网名叫“桑梓君”,偏偏对方就 叫“霞满天”,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虽然他还不能百分百的确定“霞满 天”就是女人, 但在他心里, 他认定她就 是女旁的她, 而且她还是个温柔善良贤淑 又很有修养的一个女人。

聊了大半年, 今天吃的什么?我们这 里起风了,你哪里冷不冷?不管什么话 头, 两个人都能聊个大半天。不像是不知 道身份的网友, 倒像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 老熟人、老邻居。

这天, 文珠音的店上来了一个人, 就 是那个在景区认识的体恤男。他给文珠音 带来了两样东西, 一是大包吃的, 饮料、 水果、零食;二是一个小电风扇。文珠 音店里原来有个吊扇, 不知怎么就坏了, 吊扇不动了, 是去年夏天要过完的时候, 文珠音也没有管它。文珠音也记不得是什 么时候和他说过店里的风扇坏了这个话, 是从景区回城的车上, 胡乱聊过?还是后 来偶尔的微信聊天里随口说过一句?总 之, 这个人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了文珠音 面前。关键还拎着大包小包, 他把包里的 零食捞出来送到店铺周围的摊子上, 接着

又递烟, 嘴里还扯着:  “生意好、今年的 日头比往年都好过……”之类的话。

文珠音觉得很好笑。

她只知道这个人也是单身, 但这个人 多大年纪?家里有几口人?她都不知道。 他居然突然就跑到她的店上到处去替她 张扬替她拉关系, 文珠音忍不住说他:“你 好神奇,怎么跑到我店上来了?”

只见他弯腰在店门口的地上捡起一 张废纸朝垃圾桶走去, 回来的时候满脸堆 着笑, 他对文珠音说:“我姓贾, 贾新建。 我今天过来,是要和你认真认识!”

文珠音愣了一下, 随口“哦”了一声。 旁边卖干货的老两口望着贾新建笑, 又朝 文珠音眨眼睛。文珠音看着眼前这个应该 四十岁左右, 但也还算保养得体的男人, 暗自叹了口气, 笑着说:  “你才好耍咯, 问都不问我就跑来了!”后面半句话, 她 没说出口:  “你是肖战还是刘德华?恁不 得了嗦, 招呼都不打一个, 就跑到面前来 了。”

贾新建说:  “你不介意哈, 我晓得, 突然跑起过来, 你心里可能有些不安逸, 但是我来, 还有一个任务。”说完, 他扬 了扬手里的电线、电插板, 又指了指墙角 的电风扇。

文珠音明白了, 他说的任务是给她的 店铺里安电风扇。

贾新建又说:  “我是在门口逛了三转 才来的, 我想你啷个都不会把我追出去。 我想到我横竖都要来一次, 要是你真的不 高兴了, 我今天给你把风扇安起, 下回我 就再也不来了。”

来的都是客。伸手不打笑脸人。文珠 音把锤子递给他。他说他还需要一根长脚 板凳, 因为要在墙上打孔, 文珠音又去外 面把长板凳借来递给他。

隔壁卖干货的老阿姨冲文珠音招手, 文珠音跑过去, 只见老阿姨拿出两瓶矿泉 水, 说让文珠音给那个人喝, 文珠音说他 姓贾, 你叫他小贾。老阿姨笑着说, 叫啷

都不关事, 你觉得可以就行。又推着文珠 音喊她赶紧回她的店里头。文珠音哭笑不 是, 想给老阿姨说什么又不明白究竟要怎 么说。

贾新建倒不客气,一扭开矿泉水瓶 盖, 就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文珠音想给 他说以后你别来了, 但看到他后脑勺浸出 的汗水把衣领都打湿了,又把话咽回去 了。

晚饭是在“渝庄”吃的。老重庆火锅。 贾新建倒是积极, 锅底还没上, 就先去打  了两碗油碟过来。他把其中一碗油碟放到  文珠音面前,说 :“其实蘸油碟要吃蒜,  但晓得你怕吃蒜嘴巴有味儿,没敢给你  放。”文珠音想说:  “我本来就不吃蒜”, 但张了张口没说。“其实,我这碗也没放。” 贾新建搓着手说。

文珠音忍不住笑了。

她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还算直爽。虽然 他不请自来就跑到她的店上, 像老熟人一 样周围团转到处去打招呼,但人还算老 实。不像有些人虚头巴脑的, 一上来就炫 耀这炫耀那, 生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他是 老板他有脸面。

文珠音问他属什么的?他说他属猪。 文珠音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刚好差三岁  就比自己大一轮。“也不知道猪和狗是  不是合得来?”——这个念头突然从文珠  音的心里串出来, 把文珠音暗暗震一跳,  本来就是瞎聊天, 问问他的属相, 也是想  看看这个人到底好多岁, 怎么就想到这个  啦??完勒, 文珠音你毛病啦!文珠音鄙  夷心里面刚才的那个自己, 脸上的表情自  然就有些不爽。贾新建问文珠音是不是感  觉有点热?要不要开窗子?文珠音答道:  “就是就是, 热得很, 开起, 冷风吹哈!”

吃完饭, 贾新建问文珠音要不要去唱 歌?文珠音心里觉得孤男寡女的我要和

你去唱歌??但嘴上说的是父亲一个人 在家里, 她要去买点水果, 晚了水果店要 关门了。听了这话, 贾新建也就没再坚持。 两人就此作别。

走到家楼下, 文珠音看到楼道口停着 一辆黑色的本田思域, 再看车牌号码, 她 认出这是父亲的师弟崔兰曼的车。父亲和 另外几个叔叔都是在同一个师爷门下学 的二胡, 但现在和文君华走得近的就属崔 兰曼了。文珠音母亲在的时候, 两家隔得 不远, 那时候崔兰曼还没有离婚, 他儿子 比文珠音大两岁, 两家人经常一起吃饭, 崔兰曼最喜欢吃文珠音母亲做的酸茄子。 每年夏天, 文珠音的母亲都会买很多新鲜 的茄子切开来用滚水焯了挂在绳子上晒, 等晒干了, 一背兜茄子只剩垫底那点儿, 文珠音的母亲就会让文珠音给崔家送一 些去。等到要吃的时候,用干辣椒、蒜 瓣葱叶在油里过一道, 再把茄子干放进油 锅里, 等茄子干吃透了浸了辣椒葱蒜的香 油,铲起来,就是一道世间美味。

后来, 崔叔叔要和吴阿姨离婚, 文珠 音的爸爸每天苦口婆心地劝,又天天喊 文珠音去叫崔家哥哥来家里吃饭。奈何 崔叔叔那时候和外面一个女的好出了感 情……为这事, 吴阿姨来家里找文珠音的 妈妈哭过好多回, 文珠音的爸爸也摆头叹 气说这个师弟不听话……

后来崔家哥哥考到外地的大学, 又考 上研究生,就是不回来。有一次,文珠 音回家, 撞见崔叔叔在父亲面前掉眼泪, 说这辈子找再多的钱都没意思, 儿子不回 来,将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崔兰曼离婚以后, 就离开了文化馆, 那时候人还年轻, 文君华劝他再认真找一 个,好好过日子就行。他说不了,没意 思……找去找来, 这些人都是图他的钱! 的确, 崔兰曼脑筋活络, 县城里刚开始有

人在酒席上唱歌的时候, 他就找了些能吹 拉弹唱的人组建了一个婚庆号队, 打鼓、 吹号、架子鼓、竹笛、铜锣, 穿着统一的 红色服装,往门口一站……又喜庆又热 闹。开业庆典、小年轻结婚、老年人过 寿……都有他的号队在忙活。

前些年, 他每次到文珠音家来, 除了 带上大包小包的礼物, 身后还总是跟着不 同的美女, 每次来, 他都会给那些美女说: “这是我哥, 我的亲哥!”每次来, 文君 华都很不高兴, 也不请他坐, 还让他把东 西提回去。后面,他就一个人来了,除 了过年过节, 大半年来一次也是空着手就 进屋。文君华倒开始留他吃饭, 季节上的 时候, 在菜市场偶然遇到有人卖茄子干, 他也会买了, 特意打电话叫崔兰曼来家里 吃现炒的茄子干儿。

这个时候, 两个人喝着酒吃着茄子干 儿, 就会聊起过去的很多事, 有些事是文 珠音出生以后听大人说的, 有些事是他们 两个都还没有结婚之前的……坐在饭桌 上, 文珠音只有听的份儿, 面前的这两个 老头子有时候聊得眼睛放光, 声音大得吓 人, 害得文珠音连忙去关阳台的门;有时 候又相互长叹一口气, 只喝闷酒, 半天又 才开口说话……听着他们嘴里那些无边 无际的碎言碎语, 文珠音仿佛看见两个气 宇轩昂的年轻人迎面走来……时光如昨。

文珠音进了屋, 果然看到崔兰曼在家 里坐着, 正端着茶杯笑吟吟地和文君华说 着话, 手上那枚硕大的黄金戒指在灯光下 灿灿发光。见到文珠音进门, 他放下茶杯, 对文君华哈哈大笑着说:  “你看你看, 我 说这地方是魔地嘛!刚刚正在说恰恰你 就进屋!”文珠音叫了声:  “崔叔叔, ” 又问他们刚在说哪样嘛?怎么说她恰恰 就进屋了?文君华笑着说:  “还不是你屋 崔叔叔,说现在都还记得我喊你去打酱油, 他看到你一路拿起酱油瓶一路伸起舌 头朝瓶口子舔……”文珠音一边把袋子里 的苹果从桌子上拿, 一边摆头说:崔叔叔, 你就记不到点儿我好的, 那阵儿院子里的 细娃儿哪个打了酱油不舔瓶口子哇?倒 是现在, 酱油倒再多都没得点儿香味儿!

文珠音把手里的苹果拿去厨房洗, 听 不清两个老头子嘀咕些啥。等她出来, 却 看见崔兰曼要走, 文珠音挽留他, 说吃个 苹果再走, 崔兰曼拍拍凸起的肚子说:“想 吃啊, 不敢啦!上个月去体检, 医生说的 要戒糖哦!”

文珠音就送崔兰曼出门, 崔兰曼出了 门,轻轻朝文珠音招手, 文珠音顿了一下, 便转身去厨房提垃圾, 然后出来对文君华 说:  “爸, 我去把垃圾倒了, 顺便送崔叔 叔下楼。”文君华举着手里的遥控板朝着 电视左右晃动,嘴上答道:“好。”

崔兰曼告诉文珠音, 他想让文君华去 给他撑一撑门面, 眼看暑假要到了, 他想 开一个中小学生的乐器培训学校, 眼下, 会乐器的老师不少,但真正能镇得住场 子, 有点名气的乐器老师不多。当然, 还 有句话他没说出口, 有点名气的乐器老师 出场费都很高, 他不想花那个钱。反正好 多学生家长自己都不懂, 把自己家孩子送 来学习, 无非也是假期让孩子有个去处, 多学点手艺不是坏事, 适当的时机还能往

自己脸上贴金。崔兰曼是摸透了这些家长 的心理, 才打定了主意想开这样一个培训 学校。如此这般, 又何必傻头傻脑花高费 去配备师资?

“帮帮忙!崔叔叔现在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房租、水电、上税……天天都 在要我的命!刚才我给你爸说,他没张 口,你劝劝他!”

“其实你想想, 你白天都不在家, 剩 他一个人在屋头,出来转转也好!我给

他开的工资最高,钱都不是重要的,主 要的是他有个去处, 也省得你一天担心了 嘛!”

从楼道里照出的灯光把崔兰曼的影 子拉得修长, 他还像年轻时候一样对文珠 音温和地笑着, 就像他让读小学的文珠音 去外面的小卖部给他买包烟一样——透 过那长长的影子, 文珠音依稀又看见那两 个一起说笑着行走在路上的年轻人。

文珠音笑着说:  “难得你还记得喊他 哟, 我回去和他说说。要是他想去, 我当 然愿意,但看他个人哈, 他,你晓得的—— 不喜欢太吵!”

崔兰曼连忙摆着手, 说: “不吵不吵, 你放心, 你爸爸的课, 我一定亲自在教室 监督, 哪个要开小差的, 不听话的, 我第 一个喊他出去!”

文珠音呵呵笑起来, 说:  “那倒是用 不着, 现在的学生精得很!再说, 都喜欢 听流行歌曲, 二胡这些……怕是……!”

崔兰曼瞬间对文珠音收了笑, 一脸肃 穆地说:  “姑娘!姑娘!传统文化!传统 文化!哪样叫传统文化?你懂不??这 个就是传统文化!你以为我办这个培训 学校只是为了找钱了?你错!大错特错!”

崔兰曼越说越激动, 刚把两只手捧在 胸前, 又把两只手摊开, 接着又把两只手 臂扬起来, 随着他话语的节奏在空中画一 个半圆,然后又把两只手收回来摊开捧 到文珠音面前。他担心他情真意切的语言 表达不够, 他还必须要把双手平摊开来, 让文珠音仔细看看他手上摊着那块宝贝: “传统文化!”

文珠音抿着嘴认真看着面前空气一 般在崔兰曼手上的“宝贝”,一时之间竟 答不上话。

崔兰曼压低了声音, 一字一句说:“传 承、传承啦!手艺、手艺你懂不?我就

是想请你爸出来,把我们这些手艺传下 去!”

——崔兰曼又重重地拍了拍文珠音 的肩膀, 用交下一副千斤重担般的语气和 她说:  “好好想想哈!你不光是在帮崔叔 叔,你是在为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做贡 献!”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扑在人的身上免 不了起一地的鸡皮疙瘩。

文珠音仰起头, 看到了阳台上站着的 父亲。

一进门, 文珠音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文君华先发话了, 他说让我去给他教孩子 上课吧?文珠音笑着朝父亲眨眨眼,不 说是, 也不说不是。文君华倒也不追问, 只说:“就怕这小子办事不牢靠!”

文珠音心想, 崔叔叔倒是多虑了, 还 特意把她喊下去谈半天, 喊她做文君华的 思想工作, 而父亲的这个态度, 多半是要 去了。

文珠音也不答话, 大人的事, 她从小 就插不上嘴。她就只顾着洗漱完进卧室睡 觉了。

崔兰曼走了以后, 文君华点开微信, 想看“霞满天”在不在?果然,对方问 他去哪里了?这么晚才上线?文君华对 她说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是自己的师弟。 接着,他把师弟来找他的事说了一通。“霞 满天”就问他, 师弟开他多少钱?是月结 还是日结?看到这行字,文君华有些发 愣, 刚才只说去上课的事, 压根没想过谈 钱的事。再说, 他都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一心只觉得是去帮师弟的忙,顺便消磨 一下自己的时间,哪里去想到钱的事? 再说, 师兄弟之间, 谈钱未免太见外了。 也不是他文君华的作风。

见他半天没有回答, 那边应该是意识 到自己的问题问得太直接了, 不像是文君

华能回答得上来的问题。又换了一种语气 说:  “其实, 钱多钱少的倒无所谓, 我只 是觉得它体现了师弟对你的尊重。再说, 这个世界,没有钱,能成吗?”

文君华有些犹疑,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 划拉半天, 也打不出一个字。原想着能和 “霞满天”说说这个事, 听听她的主意, 结果她上来就问钱的事, 这让文君华有些 意外也有些失落, 完全没有了之前聊天的 兴致。

“不早了, 我要休息了。改天聊!” 把这几个字发出去, 文君华就赶忙关了手 机网络。一个人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呆呆坐 了一阵, 起身走到阳台上, 看到崔兰曼郑 重其事和文珠音说话的样子, 就知道这小 子这回是真的遇上了难处。当初他们四 个一起在师父门下学拉二胡,崔兰曼是 最得师父喜欢的, 也是最得师父真传的。 师父曾经说过:  “他们四个, 论勤奋, 谁 都比不过文君华, 但若论天资, 当属崔兰 曼最高。”那时候, 文君华就知道, 这辈 子, 他无论怎么学, 都赶不上崔兰曼了。 哪谁知, 崔兰曼还没等到师父同意出师, 就半路出家又去学了西洋乐器,他不知 道在哪里听说的, 中国必将和世界接轨, 那么音乐肯定要土洋结合才行。就这样, 在文君华还在文化馆苦哈哈地盼着每个 月能按时领到工资的时候, 他就招兵买马 组建了号队, 亲自任指挥。这几年, 看着 他意气飞扬的那个样子, 文君华就知道这 小子多少是挣了些银子。想起当初, 师父 生死不允许他抛开二胡去学西洋乐器的 样子, 如果他不犟着性子按着自己的想法 一意孤行, 他的今天未必比文君华过得舒 坦。想到这些, 文君华还是很佩服崔兰曼 的眼光,换作他,未必有这样的勇气。

等他再低头往下看, 崔兰曼的车早已 没了踪影, 文珠音也应该进了楼道。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远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 影, 影子走得很慢, 但文君华觉得这应该 是他认识的人。等到这个人走到离楼道口 不远的路灯下, 文君华才看清楚, 真的是 付云秀。文君华看着她轻轻走路的样子, 像怕踩死地上一只蚂蚁, 不知为什么, 突 然就笑起来——后来, 他反复的思索和确 定, 隔着几层楼高的距离, 付云秀应该是 无论如何都听不见他的笑声的,可为什 么?偏偏那个时候, 付云秀就仰起了头? 她仰起头寻找一样东西一般准确地接住 了他一脸的笑容。

天气越来越热了。树叶的水珠从日头 一出来就没了踪影。菜市场外面的空地 上,到处是人们丢的冰棍纸,空的矿泉 水瓶和各种各样的饮料瓶。老幺妹天天 背了蛇皮口袋把那些空瓶子往袋子里扔。 她绷着一张要笑开的脸, 一开口就骂:“硬 是眼睛瞎!恁大个垃圾桶不晓得往那头 甩!”眼睛鼻子却又警犬似的到处乱动, 这头有张纸板那头有个空瓶, 都在它的眼 皮子底下乖乖躺着。老幺妹的喜气挂在眉 梢, 谁都晓得夏天来了, 就是她的天堂。 她的孙子每年暑假要去学游泳, 还要去学 跆拳道, 还有的要去学那个什么拉拉舞, 拉丁舞?嗯, 嗯, 对头, 拉丁舞!学费都 是从这些瓶子头出哦。她亲口给文珠音说 的。学游泳唛一个假期就学会了哇!哪的 个个暑假都去?文珠音问她。大的个学完 了还有二的个哇!我屋头三个儿一个姑 娘的几个家细娃儿, 管了这个的不管那个 的他们迟怕要舍得哦?

文珠音的粮油店里全是装米、面、油 的大纸箱。箱子拆了文珠音就把纸板收了 捆好给老幺妹留着。最初她不要老幺妹的 钱, 架不住老幺妹说我天天都要来, 你不 收我的钱别个几家好收得哦?文珠音才

象征性地收点。文珠音从来不问纸板有好 多斤, 也不管老幺妹究竟给的是好多钱。 时间长了,两个人竟成了忘年交。

那天, 文珠音热得着不住, 站在新安 的电风扇下面抵着风头吹。远远的看见老 幺妹过来, 文珠音从桌子上夸张地扯出好 几张纸巾往脸上擦汗, 嘴里炒瓜子儿似的 急吼吼地说:  “好热哟、好热哟!这天儿 太热勒!怕是要下暴雨!”老幺妹翻了文 珠音一个白眼, 又滴溜着一双眼睛像黑猫 警长似的, 朝文珠音的店两边扫荡一圈, 才放慢了声音说:  “热?你心头热!隔壁 两家哪阵儿就关门了, 你还开起等啷嘛? 要来他不晓得来哟?你在这头等, 一哈雨 来了唛我看你走都走不脱!”

老幺妹的一番话像柴火灶里烧的糊 辣椒,炝得文珠音半天答不上话。

五天了, 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贾 新建。她等他做什么呢?她为什么要等他 呢?但她天天都赖在店头不关门是咋回 事?

老幺妹穿的短袖掖在标注着“环卫” 的黄色的塑胶背心里, 背上前胸捂出的汗 水把衣服都打湿了, 一阵风吹来, 身上的 汗溲味熏得文珠音朝店外面走,“那走嘛, 走, 关门!”文珠音引着老幺妹朝店外头 走。

“这身肉, 不吃水都长胖!”老幺妹 晓得文珠音是嫌她的味儿, 帮着文珠音收 拾门口的油桶, 嘴上还不忘解释。文珠音 懒得答应, 她是在店头坐起, 老幺妹是在 街面上打扫卫生, 管它刮风下雨毒太阳, 她们都要去干。这是她们的工作, 就像她 文珠音每天必须守在这粮油店一样, 这是 她文珠音的营生。这年头儿, 谁都不容易。 还难得老幺妹敢当面数落她几句真话。

文珠音正要拉下店门口的卷帘门, “轰-隆”,天边一声炸雷, 到处都是浓

浓的乌云。暴雨,真的来了!

文君华把好多年没穿过的西装拿出 来,放在衣柜里时间长了, 大股樟脑味儿。 把它挂在阳台上吹一晚上的风, 明天起来 应该可以穿了。临睡觉时,他躺在床上 翻来翻去睡不着, 想到明天要去当老师, 教人拉二胡, 心里免不了有些激动, 在文 化馆上班那几年, 也有人请他去当老师。 那时候当老师, 是很正常的事, 大家都觉 得会点儿乐器是种高雅的娱乐, 学的人认 真, 教的人也乐于享受那份认真。现在不 同了, 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拿起手机、平板, 用电脑都是老土;才不愿花时间去听你 絮絮叨叨哪根弦代表什么,学这些是好 东西, 气质是培养的, 要耐得住寂寞…… 没有人愿意听这些了。

文君华临出门的时候, 文珠音去阳台 上取下那身西装。在阳台上吹了一夜的 风, 西装已经没有明显的樟脑味儿了。文 珠音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老人头的黑皮 鞋, 那是文君华前年生日时文珠音给他买 的, 总共没有穿过三次。今天这皮鞋搭配 西装正好。

文君华从客厅走到阳台, 又从阳台走 到客厅,突然说:“算了。”

文珠音听见后, 吓了一跳, 心想老爷 子是发神经了!自个儿都晓得提前把今 天要穿的西装拿出来吹风去味儿, 临了却 又不去了。

“算了, 不穿这个了。”文君华指着 西装说。

文珠音心里才落下一口气。老爷子进 屋去把他平常穿惯的那件羊毛开衫拿出 来,文珠音又重新给他拿了软底鞋,放 到他脚跟前让他换上, 两个人总算是出了 门。

文珠音的打算是她把父亲送到上课

的地方, 她再去自己的粮油店。昨天之前, 崔兰曼就在电话里反复叮嘱,不要迟到 不要迟到。迟到从来不是文君华的风格, 只是这地方有些是刚开发的楼盘, 路线弯 弯绕绕, 文珠音怕文君华不识路, 耽误了 上课的时间。而文君华却让文珠音先去店 上开门,他说他自己能行。

年龄越大越小气。

文珠音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走到岔 路口, 文珠音送他上了出租车, 又反复说 到了发个微信, 才转身去往自己的店里。

到了店里, 文珠音刚把门口的摊子摆 好, 坐下来, 文君华的微信就到了。看来 比较顺利。文珠音也没多问, 心想第一天 上课, 他总有些情况不熟悉, 不好打扰他 的。傍晚, 文珠音正要打算关门的时候, 远远看见对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人,朝 着她这边看。再仔细看, 原来是贾新建。 文珠音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只手臂扬 起来, 手都伸到半空中了, 突然垂下来, 假装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 埋头看自己的 手机。那截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 比谁 都快。

晚饭是在环城路口的“串串香”吃的。 贾新建说请文珠音吃饭, 文珠音说不吃, 减肥。贾新建说那吃菜吧!不请你吃饭, 请吃菜。文珠音说不吃, 怕长胖。贾新建 说:  “那你不吃吧, 看我吃!你总得有个 时间听我给你解释吧!”

文珠音就把他带到了环城路口的“串 串香”。“串串香”不贵、实惠是事实, 还有个最主要的原因,这家的酸汤最正 宗, 最够味。就算不吃菜, 光是用酸汤泡 饭,文珠音都能吃两碗。

贾新建说他回了四川老家, 走的时候 走得急, 没来得及告诉文珠音;去了以后 杂七杂八的事情忙, 也没有时间发消息。 直到昨天半夜赶回来, 今天就来找文珠音了。他说他希望文珠音不要生他的气, 下 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夜里, 文珠音回了 家躺在床上, 突然一个人就自己笑起来, 不敢笑出声, 只敢把脸埋在枕头里, 体会 心里那只快乐的小船被一波又一波甜蜜 的浪潮冲上来俯下去, 让文珠音整个人幸 福的飘起来。

刚才在楼下的时候, 文珠音看见自家 的阳台没亮, 以为是文君华还没回来—— 莫不是父亲第一天去上课, 崔兰曼要给他 安排接风宴?正想着开了门坐下来给父 亲打电话:  “酒好喝, 喝多了也伤身呢, 尽兴就好了!”,进了屋, 却感觉有些不 一样, 隐约间, 竟发现阳台上坐着一个人, 黑灯瞎火的, 文珠音魂都要吓死了!赶紧 去按电灯开关, 心越慌越找不到, 摸半天, 才把灯打开, 一瞬间, 屋里通亮如白昼。 文珠音这才看清楚, 坐在阳台上的, 是文 君华。

是文君华手里的烟和满屋子的烟味 儿才让文珠音发现了今天的不一样。

文珠音去厨房烧水, 给文君华泡茶。 今天晚上的这杯茶无所谓浓淡, 看父亲的 样子和手里那根已经几年没见过的香烟, 即使只是喝白开水, 父亲今天晚上也铁定 不得睡。

好不容易捱到文君华进了卧室, 文珠 音才洗漱了进自己的房间。上了床, 想到 文君华今天晚上的样子, 心里冒出诸多想 过的和没想过的问号, 怕是人年纪大了自 个儿矫情?怪不得别人?还是在外面受 了谁的气, 他兀自生闷气……这个社会, 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还好请他去的人是崔 叔叔, 大家知根知底。换作别的人, 请他 去,文珠音还真会不支持,会反对。

文珠音想, 明天去店里把门开了后, 问一下崔叔叔,父亲今天上课的情况。

想着想着, 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贾新

建, 刚才还忧虑着的人突然就笑了起来, 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转过身把头埋在 了枕头里,又开始笑……

3

第二天晚上,文君华把文珠音从屋 子里叫出来,让文珠音把以前的影集翻 出来,有些相片他要单独放在一起—— 他把在文化馆和崔兰曼同台表演的照片、 他们一家和崔兰曼一家外出游玩时的照 片……全都单独拣出来, 放在了一个密封 的纸盒里。直到这个时候, 文珠音才意识 到, 父亲和崔叔叔之间, 应该是出了很大 的问题。文君华收拾好照片, 坐回到原来 的位置, 才缓缓开口把问题说了出来。手 里的烟是没有了。戒了好多年的烟, 哪能 那么容易地重新又拾起?头天晚上的那 些烟头, 无非是事情突然, 心里烦闷罢了。 过了一夜, 什么样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了!

崔兰曼来请文君华去上的音乐课, 原 来只是给两个头染黄发, 耳朵鼻头打着钉 环, 看着像街上的混混一样的年轻人拉二 胡——他是这样说的。弄清楚事情的来龙 去脉后, 文珠音完全能够想象出她的父亲 在面对两个“小混混”时, 内心的翻腾和 愤懑。

靠着一个朋友的关系, 崔兰曼去蹭了 一个饭局。饭局要结束的时候, 坐在主位 上的那个人突然冒出一句话, 他觉得他的 宝贝儿子应该有一些艺术的熏陶, 将来出 国才能有更多的“才艺”。说者无意, 听 者有心。崔兰曼怎么会白白放过这么好的 一个机会呢??崔兰曼尝试着说了萨克 斯、钢琴、贝斯……怎料到主位上的这个 人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直到崔兰曼说到 “二胡”,那家伙才把一直摇摆着的头停

了下来。这不天赐良机吗??那一刻, 崔  兰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一片坦  途。不是么?能和这个“主位”拉上“艺术” 的关系, 他就从那些庸俗的人群中脱离了  出来, 让这个“主位”对他高看三分——

自然, 他将来得到的好处就是三千分, 三 亿分……

崔兰曼越想越兴奋。他深知不做则  罢,要做就做好的道理。凭他自己的水平, 教那两个二混子那是一定没有问题。但这  两个二混子不是别人家的少爷, 是“主位” 家的少爷, 就有些区别了。崔兰曼一下子  就想到了文君华。

文君华的名气, 文君华的气质, 都极 端符合“主位”嘴里要给儿子艺术熏陶的 想法。

这是上天给崔兰曼指的路。是要让他 崔兰曼锦上添花。崔兰曼这样想着, 一晚 上都兴奋得睡不着。

——他知道师哥文君华不会去交往 这些人, 不屑于他的大金戒指房产车子, 更不会同意去做这个老师的。所以他才打 定主意要去请文珠音帮忙, 说服他父亲出 山。上课的对象和情况自然是没敢明说。 就连报酬也是说得含糊其辞——他怕吓 着文君华。当然, 这个报酬, 是他自己掏 腰包给文君华。“主位”是不会给崔兰 曼任何一分钱的, 他越是不提报酬的事, 崔兰曼心里才越高兴。

去找文君华的时候, 他心里是有些忐 忑不安的, 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师哥, 到 时候他再去哪里找这一股“清流”?

没想到!一向清高孤傲的文君华竟 然爽快地答应了。当然, 崔兰曼说的是去 普及传统教育……既然是他开口, 相识相 知几十年的师兄弟, 自然不会有过多的猜 疑。

当天晚上, 崔兰曼从文家出来, 和文

珠音道了别, 独自驾车离开的时候, 心里 面既悲哀又高兴。高兴的是:他谋划的事 情终于搞定了, 只管以后拿着待审批的公 文去找“主位”了, 那时候, 他们谈的, 又是另一个“话题”和“秘密”;悲哀的是: 来之前, 他还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 才能 说动文君华, 没想到, 他竟爽快地答应了。 “清高”“刚正”?假的!没有几个钱, 你能清高到哪里去?想到这里, 竟觉得人 生没得多少意思, 不禁有些悲从心中来。

上课当天,他把文君华送到地方以 后, 有事回了公司, 吩咐司机一定要等文 君华下了课, 送文君华回家。结果司机后 来告诉他, 还没到下课时间, 文君华就走 了,走的时候生死都不愿意坐崔兰曼的 车。听到司机的话, 崔兰曼就知道他这位 师哥是又犯犟了。

文珠音庆幸自己白天没有来得及给 崔兰曼打电话, 否则崔兰曼会认为她是兴 师问罪了。

父亲的脾气文珠音是知道的。你越担 心他, 越提他越生气。不如不说, 他自己 消化了, 改天再找个适当的机会提一提, 过段时间再把崔叔叔约在家里来吃顿饭, 两个人就又和好如初。几十年的交情了, 哪能说断就断的?!

文君华把那些相片放在盒子里, 找了 透明胶带左右上下缠了三圈。铁了心地要 和这些相片永世不再相见的架势。等做完 收拾归置好一切,坐下来,脑门上竟沁 出密密的汗。看似没花功夫的手上活儿, 却也让人全身疲惫。心累。

休息了片刻, 他拿出手机, 想看“霞 满天”在不在?

那天因为崔兰曼请他去上课的事, 两 个人聊得不是很愉快, 后来,  “霞满天” 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他也没好意思问她

“在不在?”,文君华觉得自己当时的态 度是有些冒失了, 缺乏绅士风度。他觉得 他应该主动找“霞满天”说话, 给她道歉。 不然, 两人不知要冷战好久?人家毕竟是 女士, 没有让女士主动与他和好的道理。 想到这里, 文君华就连续发了几个表情过 去——“送你一朵玫瑰花”“对不起”“请 原谅”……本来还想发一个“我在想你” 的动画表情, 想想, 还是算了。人家还愿 不愿意和他继续聊天都是未知数, 不能在 交往到最后时刻(但愿不是) 给她留下轻 浮的印象。

“霞满天”一直没有动静。文君华 坐得无聊,就朝阳台上走去,却一眼望 见付云秀拎着一个手提袋朝楼道走过来。 大概是走热了的缘故, 付云秀把披肩搭在 手上, 一件乌蓝色的改良旗袍衬得一身肉 胖而不肥。文君华想, 这个女人, 眼看着 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 却没有些变化。 一脸浅浅的笑。很多年前, 文君华刚进文 化馆不久的一天, 见到她, 就永远记住她 的笑容了。

文君华趴在阳台上, 准备开口喊付云 秀。张了张口, 却又觉得不妥, 怕周围邻 居听见, 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到哪一步 似的?那么亲昵?

看着付云秀进了楼道, 落日的余光把 她的影子拖拽得修长直至消失, 文君华才 慢慢坐回沙发上。他想到付云秀那一脸淡 淡的笑容,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

突然, 手机响了一下, 拿起来一看, 竟是“霞满天”回的消息: “我刚回到家, 刚才出门了!”

? !文君华有些意外,他坐直了身 子, 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回的这十个字, 包括标点符号, 他都认真看了两遍。他突 然发现, 他的脑子里, 是有过一丝闪念的, 就在刚刚,  “霞满天”的消息回过来的那

一片刻, 那一瞬间, 他是被如来佛施了法 的孙悟空, 定住了。由着那个闪念在脑海 里盘旋, 它一会儿是从天空中飘来的那片 叶子, 一会儿是从林子里吹来的那缕风, 然后又像池里跃起的那一尾鱼……乱, 却 颇有章法。

文君华想起他和“霞满天”刚刚开始 聊天不久,有一次“霞满天”问他:

“晚饭吃的什么?”

“凉拌的蒜泥西兰花、排骨炖的海 带”, “姑娘回来做的。”文君华回答她。

“嗯,西兰花多吃。你少吃点海 带!”—— “霞满天”这样说。

当时,文君华心里是闪过一丝疑惑 的, 但瞬间, 这疑惑又被感动所代替了。 文君华年轻的时候得过“甲亢”,这些年 停了药,偶尔嘴馋,才吃上一顿海带。

他觉得“霞满天”是关心他的。这股 感动迅速把那丝疑惑碾压得烟消云散。

然而, 是他在曾经的聊天中说过?他 曾患过“甲亢”?不能吃海带?还是仅仅 是一时的巧合?文君华已经无暇去考虑。 只要有心中的那股感动,就足够了。

文君华一点一滴地回忆, 其实还是有 很多漏洞的, 只是他这个人一贯大马哈, 大意惯了, 哪能想到?一直隔着屏幕聊了 大半年的“网友”,竟是身边几十年的熟 人!

女人哪!究竟是有些小心眼儿!心 思细! ——想着想着, 文君华竟不自觉地 嘴角上翘, 连他自己都不晓得, 他已经好 久没有笑得这么灿烂了!

文君华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 种激动距离他太久远了, 他有些不习惯, 他甚至觉得这种幸福的激动有些陌生, 让 他措手不及。就像一个准备了很久的赶路 人,打定主意要走一段漫长的路,却在 一觉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置身在梦里

期盼了千百回的目的地。他激动、惶恐、 喜悦……他生怕他又是在做梦, 但他又明 明白白这不是梦。他发现, 幸福, 真的降 临到了他面前。

从那次第一天去上课, 闹得一肚子的  气以后, 文君华再没有去上课。和崔兰曼  也断了联系。文君华把这个人从脑海里删  去, 一是觉得他全身铜臭味儿, 不实在,  靠不住, 明明是想巴结别人, 偏偏要把他  拽进去;拽进去也罢了, 还骗他, 说什么  为艺术做好事, 这不明摆着是去当“舔狗” 吗?就算当“舔狗”,也至少说得明明白  白, 用得着那么藏着掖着吗?他把他文君  华当作什么人了??

文君华越想越气。第二天就把他和崔 兰曼的合影全部收了起来——这种人, 不 来往也罢。

文珠音倒是觉得父亲没有必要如此 上纲上线。崔兰曼的做法是有些不恰当, 几十年的朋友, 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父 亲如此急切地要和崔叔叔撇清关系, 连一 丝一毫的余地都不愿给, 是真的受伤了。 也难怪, 这种事情, 换做谁都有些不舒服。 就一直不敢提崔叔叔的话头, 生怕一个不 小心,牵出父亲心里的这团郁闷。

日头一天天散去, 指缝间的水, 怎么 留都留不住的。文君华照例按照他的“三 步曲”,  “早餐、二胡、手机”,早餐是 换作花样的豆浆鸡蛋、苹果玉米小米粥、 炸酱面条荷包蛋……等到文珠音起床后, 香喷喷热气腾腾的早餐必定已摆上了餐 桌。趁着吃早餐的时间, 文珠音会和父亲 聊两句, 最近的天气如何、什么菜刚上市、 价格贵得离谱, 前两天遇到了原来老房子 的哪位邻居,都变样了,差点认不出来 了……东长西短,唯独不谈贾新建。

贾新建现在不朝文珠音的粮油店跑

了, 都是文珠音关了店上的门去约定的地  方吃晚饭, “辣三门”吃火锅、“豌杂碗” 吃小面、“三幺台”吃酥油茶……想到什  么就去吃, 管它是不是路边摊……不用客  套的安排, 也不计较仪式, 文珠音没有像  其他女人一样非要男人显示出大款的“范  儿”,摆出一副有钱人的谱, 天天去吃餐  厅……没必要, 文珠音也不喜欢。文珠音  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相处,要的就是怎么  高兴怎么来,她今天想吃洋芋粑粑,你  非要请她去吃套餐, 她觉得她吃起难受,  还吃不饱。连肚子都填不饱, 还谈什么爱  情呢?!

好的是贾新建也不是矫情的人, 管它 苍蝇小馆子, 还是路边的“烤苕皮”,都 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这就对 上路子了!两个人今天去喝老西门的酸 汤、明天去吃新开张的“蒸三样”……两 个人像馋嘴的猫, 光往好吃的小零食去, 没吃些主食, 文珠音倒还胖了三斤——心 宽体胖!

文君华天天都等不到文珠音吃晚饭。 也不问。还用得着问?人还没进楼洞, 声 音就飘到家里来了:  “你的酒馆对我打 了烊, 子弹在我心头上了膛……”“后 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 在文君华听来, 一身鸡皮疙瘩……但没办 法, 小家雀儿要飞了, 她就快找到自己的 窝儿啦, 当父亲的只能替她高兴, 她不说 的时候你还不能问, 问了她不愿意承认, 你还不得自己呛一鼻子灰?

闺女小的时候, 天天盼着她时时在自 己的身边;长大了, 又希望她能飞, 飞得 越高越好;如今眼看着她要飞了, 心里又 是说不出的滋味, 酸、痛……说不出—— 人哪!怎么都不如意!

没办法, 只能等, 等那个把他的小家 雀拐走的人上门来, 上门来喊他:“叔叔”,向他提亲, 订婚, 跟着文珠音喊他一声: “爸爸”……一生就这样短暂, 眼看着昨 天还在襁褓里的小人儿, 隔天就要出去另 立灶火了, 唉……想到这里, 文君华心里 又是一阵落寞!

——好歹还有“霞满天”。从上次他 回忆起和“霞满天”聊天的种种“蛛丝马 迹”过后,他就断定付云秀就是“霞满天”。 有好几次在微信里,他都想开口直接问 她, 其实两个人不要这层隔膜, 直接以真 人对话不是更好?甚至有几次, 他都做好 了发消息让“霞满天”一起出去散步的准 备,字都打好了, 发送的时候他又胆怯了。

那天“霞满天”问他:  “你家里的风 肉吃完没有?”

过年的时候, 文珠音去乡下弄了好几 串风肉, 一块块的挂在阳台上, 红彤彤的, 甚是喜人。文君华喜欢把风肉用来清蒸, 一片片切好后摆在盘子里,又好看又好 吃。

文君华见到这个消息后, 立马去阳台 上取下一大块肥瘦相间的风肉, 洗干净, 特意用厨房纸一点点吸干肉上的水分, 用 袋子装好, 给付云秀送去。付云秀住九楼, 文君华从五楼坐电梯上去,四层楼的距 离,让电梯里的文君华感觉时间过得好 慢……

“笃、笃、”敲响以后, 果然是付云 秀来开的门。见到他, 她似乎有些意外, 但很快就用脸上的笑容替代了。

“这个, 清蒸、炒芹菜、炒春笋, 都 好吃。”文君华把风肉往桌子上放。他突 然觉得,他有些冲动了,不打招呼就串 到了别人的家里来, 好像有些不礼貌吧? 他有点尴尬。这不是他文君华的风格, 他 今天是真有些冒失了。是继续站在门口还 是走进屋里去坐?或是转身就走??他 感觉好像怎样都不对!

文君华搓着自己的一双手, 仿佛刚才 那块风肉上有太多的泥垢,沾在他的一 双手上, 他怎么用力去揉搓都不起作用, 泥垢还在手上, 他只得使劲用力了去搓。

付云秀很快从厨房端出了茶水,一 边招呼着文君华赶快进屋来坐, 一边又拿 着水果去了厨房。猛然地, 恍惚间, 文君 华竟然像看到了文珠音的妈妈, 在给他沏 茶, 在家里家外地忙着收拾……文君华魔 怔似地站在门口。

付云秀招呼他进屋去坐, 文君华才像 醒过来似的, 眼角扫了一下付云秀阳台上 的那株三角梅, 随口说家里还有事, 连忙 退了出来, 三步两步踏进电梯, 直到电梯 门合上,他还没想起要按楼层键。

回到家里, 文君华有些回不过神儿。

他文君华也是毛头小伙子?就是邻 居之间正常的理上往来, 也是得体大方、 有礼节, 哪是他这样?木头似的杵在别人 家门口, 不搭话也不开腔, 傻乎乎一个傻 子嘛!

越想越有些瞧不起自己。

晚饭的时候,  “霞满天”问他:  “风 肉是清蒸好吃还是放油锅炒?”

他看了半天,没回话。

文珠音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开口, 一双 眼睛转过来转过去, 就是想把含在舌头下 的那句话转出去。老幺妹把两个杯子里 的水倒来倒去, 把杯子对着风扇吹冷风, 两个人就是不说话, 存心比赛似的看谁憋 的气长。

“说嘛!还有啷事把你难倒呢?”年 纪大了反倒沉不住气。

那边眼睛转过来转过去, 就晓得她是 有事, 但她就是不开口, 不给你说, 存心 急死你!人老了, 不争气, 明知道她是故 意在等你主动开腔问, 还是忍不住打了下

风。老幺妹的心没跟得上嘴巴, 或者是她 的嘴巴背叛了她的心。总之, 这个时候的 她, 除了想弄清楚那个把文珠音这个厉害 丫头都弄得开不了口的“事”,嘴巴和心 跑得再远,她都无所谓。

文珠音嚅嚅嗫嗫地说她想把店拿去 抵押贷款。

贷款??差钱??

嗯。

贾新建有个项目,差点钱。

他喊你给他贷款??

嗯。

……

老幺妹盯着文珠音,像盯一个陌生 人。

半天,老幺妹才说:

“你给他生娃儿了??”

“咦, 没有!你说些啥??”文珠音 一脸诧异的反应, 似乎面前的老幺妹才是 那个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人。

“没有!!没有你店都不要了, 去给 他贷款?贷款可以, 明天去打结婚证, 后 天去贷款!”——老幺妹说话的声音越来 越小。

老幺妹是真的生气了。放在平常, 她 早把文珠音吼上了天!

文珠音没再说话。不敢。

昨天晚上, 她把门店的房产证都揣包 里了, 今天老幺妹这一问, 倒把她问糊涂 了。

她不再说话, 她怕老幺妹问她, 是不 是想生娃儿了?

其实她是想生的。

只是贾新建不想。贾新建说这两年经 济不好, 过两年再说。其实文珠音倒不在 乎,穷有穷的过法, 粗茶淡饭照样养得活。 只要两个人齐心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只是刚才老幺妹这一说, 文珠音心里

倒有些发怵。怵什么呢?怕什么呢?怕老 幺妹生气?怕被贾新建骗??好像都不 是,但又像全都是。

——她不如老幺妹。

老幺妹还知道先办结婚证再贷款, 她 连这层都没想得到。

老幺妹是怕文珠音将来人财两空, 白 白背一辈子的债。

她连这些都没想过。

文珠音等着老幺妹发话。

老幺妹大手一挥—— :  “不说呢, 明 天我去看了来。我倒要看哈是真猴子唛还 是根毛?!”

消息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得到的。文 珠音正在家里洗碗, 怕父亲听见老幺妹说 的“消息”,文珠音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电话里的老幺妹很激动, 激动起来的老幺 妹说话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的话语里, 文 珠音还是毫不费力就听清了这个“消息”, 这个“消息”让文珠音的一双手失去了知 觉, 水龙头里滚烫的热水淋到手上不晓得 疼, 直到有一个地方开始发红冒泡, 才把 一双手收了回来。

—— “贾新建在四川还有个老婆。这 家伙去年去赌, 输了好多万。在你之前找 了一个,就是想诓别个的钱……。”

热水从水龙头里冲涌出来, 在菜盆里 升腾出氤氲的热气。远远看去, 这个厨房 像着了火。

站在像着了火的厨房里, 文珠音像一 尊铁像般站了很久。

很久,她才像大梦初醒般叹出一口 气, 长长的一口气, 吐出来, 吸进去, 仰 起头,她的泪,才轻轻滑落下来。

流泪的文珠音没有看到站在阳台上 的父亲, 如果她走到阳台上看到文君华, 一定会被吓一跳, 一向身板挺直的父亲, 突然就老了。成了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头儿。

也是这两天被贾新建的事弄得人有 些晕晕沉沉了,如果不是,文珠音当天 回了家, 是能够发现家里有一些变化的, 换作平时, 文珠音进门就能发现, 奈何那 两天她自己都是懵的, 也难怪后面会发生 那么多事。

文珠音接到老幺妹传来“消息”的当 天, 崔兰曼其实也到家里来过。一米七几 的汉子, 进门就哭, 不是遮遮掩掩的掉泪, 是受了千般委屈万般难过, 见了亲人之后 的号啕大哭。刚开始的时候, 文君华不开 腔,师兄弟之间相处了几十年,什么脾 性习惯都已一清二楚,这个师弟,半年 没个影儿, 突然串到屋里来就卖苦肉计, 你当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你才是聪明人 吗?!

文君华把脸拉到了桌子上。也不问崔 兰曼吃没有吃早饭, 自顾自地把昨天剩的 汤、菜、米饭, 煮成一锅烫饭, 就着酱黄瓜, 在厨房吃得全身冒汗。

文君华从厨房出来, 崔兰曼的眼泪是 没有掉了, 但却不知从哪里找了张毛巾, 一把一把往额头上擦汗。文君华这才诧异 了, 他认真看了看崔兰曼, 面上看去倒没 变化,但气色上差了太多——崔兰曼是 从来不出汗的。这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 年轻的时候,文君华陪他去看过中医。

文君华这才坐下来,问是出了什么 事?

崔兰曼也不说话, 从包里摸出一大摞 医院证明、疾病诊断书、血清检测……看 到最后, 文君华张了嘴, 说不出话。两个 人像被谁使了法术, 半天, 没声气儿。直 到楼下广场舞的动静闹起来, 文君华才想 起留崔兰曼吃晚饭, 说冰箱里还有半包晒 干的茄子干儿, 今天兄弟俩就把它炒了来 下酒……话说出来, 突然又住了口。诊断

书上赫然写着“肺结节晚期”,不用医生 嘱咐, 文君华也知道, 兄弟俩这顿酒是不 能喝了。想到这里, 文君华心里一阵酸楚。 眼睛润润的,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晚饭两个人都没吃。等文珠音回到家 的时候, 崔兰曼已经走了。文珠音从小是 崔叔叔看着长大的, 文君华自然是不忍心 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 独自一个人躲在凉 台上, 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 一张张全是 他和崔兰曼一起学二胡时的情景。那时候 两个人一起在师傅家吃饭, 吃顿肉像过年 似的——现在日子过好了, 却没有了那时 候的欢喜劲儿。

文君华越想越闷。肚子里五味杂陈。 想给崔兰曼发个微信, 说现在医学昌明, 再大的病都不是问题。字打出来, 又一个 一个删掉。活了大半辈子, 早就清楚这种 场面上安慰人的话, 用来应付泛泛之交还 可以, 像他和崔兰曼几十年的交情, 说这 种话,倒还不如不说。

文君华心里憋得慌。

兀自去翻出过年时喝剩下的半瓶酒, 也不弄菜, 一个人坐在凉台上, 看着远方 明明灭灭的灯光,竟把半瓶酒喝了个精 光。

夜色已经渐深了。文君华没有睡意。 他想看“霞满天”在不在?自从上次他晓 得“霞满天”就是付云秀之后, 内心着实 激动过一阵, 但激动过后, 两个人聊天倒 不如以前自然了,以前是想到什么说什 么, 无拘无束, 现在是有些话含在嘴里, 还要想想措辞、语气。没有了之前聊天的 轻松,就失了几分聊天的兴趣。

但今天的文君华顾不得这些了。

他问她:“在吗?”

对方立即就回了:“在的。”

文君华想像竹筒倒豆子一样, 把他和 崔兰曼的交情、两人一起学艺、一起工作,

之前他因为一件事情责怪了他, 两个人半 年多没有联系, 今天见了面, 才晓得师弟 得了绝症。他也是见惯生死的人了, 但今 天心里还是不好受……告诉“霞满天”。

想想,还是算了。

得病的人已经得了。尽人事, 听天命。 他又何必为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去扰 了她的心情。

正想着,  “霞满天”的消息却发过来 了,她问他:

“最近忙什么呢?”

文君华回答说:  “瞎忙呢!我一个老 头子,忙什么呢?!”

“我看未必吧?!”对方回。

文君华写:  “怎么未必?难道你还觉 得我还能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谁知道呢?怕是有新欢了吧?”

——文君华一怔。

这是打情骂俏了。

陡然地,文君华脑子一热,身体一 正,急急忙忙就打出几个字:  “我喜欢 你。”——后来想想, 都是那半瓶酒的作 用。

“霞满天”问他: “你喜欢我什么?”

文君华想也不想, 就说: “喜欢你白。 有一年夏天, 你走在我的面前, 你穿一件 紫色的短袖, 那节白手臂, 像藕节似的, 我当时真想走上去把你抱住。”

对方回:  “哦!那现在还喜欢我的藕 节吗?”

“喜欢! ”“所有的我都喜欢。那 天, 看到你, 我觉得你是我妻子, 我第一 眼看到我妻子的时候, 就觉得她长得好, 她……胖。”

“这么说,你喜欢胖的女人?丰 满?”

“我小时候一直和我姐睡, 我姐就是 从小胖嘟嘟的。”

“你喜欢你姐?你姐是你第一个性 恋的对象?”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

“你摸过她吗?”

“嗯?”

“你摸过你姐吗?摸过她的胸?” “摸过。”

“摸过几回?”

“好几回,我姐瞌睡大……”

……

一晚上文君华都睡得迷迷糊糊。天快 亮的时候, 睡着了一会儿, 头又开始疼, 干脆起床看新闻, 翻到昨晚和“霞满天” 的聊天, 才发现真是酒上了头, 什么话都 说出来了。虽然付云秀不像街头的长舌 妇, 但这些话, 唉……世上为什么就没有 后悔药卖呢??

文珠音这两天看起来精神也不好。早 上问她一两句, 她竟发起了火。年轻人这 个样子, 怕是恋爱谈得不顺心。文君华想 着,给文珠音做点新鲜的小菜,再卤几 个她爱吃的鸭爪。安慰一下她的胃也好。 文君华提着篮子出了门, 刚走到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付云秀在里面挑选刚上市的 小芹菜, 文君华一个转身就提着空篮子回 了家。

刚进电梯,看见十七楼那个因为赌 博、贪污公款, 被开除工作的年轻人, 文 君华朝他点点头, 算是打过了招呼。电梯 没有其他人, 年轻人见了他, 也不让一下 位置, 一个人站在电梯中间, 害得文君华 像见不得人的小媳妇一样朝电梯角里站。 文君华心想, 这孩子, 平时见了他都很客 气,  “叔叔、叔叔, ”地喊, 今天这是吃 了炸药?现在的年轻人!文君华直在心 里面摇头。

电梯很快到了五楼, 文君华踏出电梯 门, 一回头, 看到年轻人一只脚踏在电梯门外, 直愣愣地看着他, 那眼神竟让人脊 背有些发凉。文君华正觉得奇怪, 年轻人 开口了。

“你姐的奶子,大吧?”

文君华一愣。瞬间, 全身的血朝头上 冲, 胀得他一张脸通红, 他不相信地看着 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或是昨晚上酒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五万。只要五万, 你拿五万给我。 我就什么都不说。”

文君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 说啥?”

年轻人脸上渐渐浮现出狡猾的笑容, “我给你说嘛, 霞满天的钱不够花了。”

“——你! ”若不是一口气撑着, 文君华觉得全身都要软下去。

“你!是你?你怎么能……, ”活了 大半辈子, 师傅的话一直记在心上, 不整 人不害人, 不为五斗米弯腰。台上要干净, 台下更要干净。文君华一生,不说气节 清高, 但一直也是慎言自律的, 谁想到, 临老了,却被这个小毛仔儿摆了一道。

文君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的门。 进了卧室, 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 眼一黑, 什么都不知道了。

——转眼,就过了父亲的头七。

文珠音躺在床上,像做梦一样,一 觉醒来, 家里空空荡荡, 父亲也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 就剩下她一个人。她还没有 做好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的准备, 父亲, 就抛下她走了。

父亲,是被她气走的。

那天早上, 父亲问她最近怎么天天回 家这么早?她刷着牙, 还没想好该怎么回 答, 父亲又问, 你哪位朋友……?也不知 道她那天为什么那么大的火气, 父亲话都 没说完, 她就冲父亲吼过去: “朋友朋友,

一天都问我朋友, 你是怕我嫁不出去你没 得面子, 是不是吗?我怕我找个“背兜、 棒棒”来, 你一天够高兴!”话说完, 文 珠音就后悔了, 她从来不这样冲着父亲说 话。可说出来的话, 泼出去的水, 她知道, 收不回来了。

她不敢去看父亲, 她知道父亲现在很 难过。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大的 火气?!

她想, 等晚上回来, 好好给父亲道个 歉,再陪父亲喝两杯。

一切,都来不及了。

因为她的冲动,她无端地朝父亲发 火,才让父亲的血压升高……

文珠音一直为此, 陷入深深的自责。

………“ 珠 音 ……、  文 - 珠 -音-”——老幺妹破铜锣一样的嗓子, 在 楼下喊。正是清晨的美梦时光, 文珠音不 晓得老幺妹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 敢在楼 下声音越喊越大, 像敲一面破锣, 越敲越 有力。

文珠音懒懒地翻身下床, 她不想见老 幺妹, 此时, 她谁也不想见。她只是担心, 她再不出现在老幺妹面前, 物业的保安就 会来把老幺妹请走了。到时候, 她还要跑 去物业办公室领人。麻烦。

“珠音、珠音啊!我给你说!你爸爸 死的那天, 不是和你说话!是他和一个女 的聊天……那个男的到处冒充别人的微 信,到处讹钱……。”

(本文刊载于《贵州作家》2023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