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贵州作家解读大师 > 详情

非凡又荒诞的史诗——读卡达莱《亡军的将领》

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 2023-09-19 11:50

作者:冉正万

每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之前,报社的文艺部编辑都要叫我猜哪个有可能获奖。我知道这个游戏毫无意义。不要说猜诺贝尔文学奖,就连本地的一些小奖我都猜不准。为了不让报社的朋友难堪,我每次都像耍赖一样,将伊斯梅尔·卡达莱列上去。有人说:“自从2005年获得首届布克国际奖以来,关于他进一步问鼎诺贝尔奖的呼声连绵不断。从艺术上看,他完全有资格获奖,唯一不利的因素是他过去的政治问题——他是独裁政权的合作者与得利者。”我很怀疑这种说法,相信诺奖评委不至于如此狭隘,诺奖毕竟靠作品说话。他本人曾告诉《巴黎评论》的记者,写出那些称颂霍查的作品,是出于想从内部破坏独裁统治的天真愿望。这样的辩解看似聪明,其实很愚蠢。

虽然谁也离不开政治,但我一向不喜欢讨论政治,也没有能力去理解蕴含在其中的政治意味,对政治极不敏感是我最大的问题。我更关心的是作品本身:它是让我怀着惊喜读下去,还是让我敬而远之,这才是标准。

伊斯梅尔·卡达莱是近年我读得比较多的作家,读过《亡军的将领》《错宴》《石头城纪事》《谁带回了杜伦迪娜》《接班人》《耻辱龛》《三孔桥》《雨鼓》。在这些作品中,读得最早、读的次数最多的是《亡军的将领》。它是作者最长的一部小说,也是最好的一部作品。十八万字,在中国,这算小长篇。我们说到史诗性作品,首先想到的是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的大部头。很少有人敢把十多万字的作品称作史诗。这是对“史诗”二字的误解,也和我们对中国当代文学不自信有关。史诗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庄严,二是传播广泛。这两点必须得到共同的认可。有些作品刚写出来,还没得到读者检验就被称作史诗,填补了某某空白。所谓的空白,十有八九和题材有关,与文学性、思想性关系不大。这就像把婴儿叫作伟人,他有可能成为伟人,也有可能就是个凡夫俗子。至于空白,似乎早就没什么空白可填,是必须挤进去,楔进去,“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还有哪个领域没被写过呢?就算没写过,能在多大程度上成就文学本身呢?

《亡军的将领》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不得不一再被提及的经典著作。作品出版以来,媒体一直赞誉有加。

1970年3月11日,法国南方电台:这是一部奇特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戏剧性不断地伴随着幽默,让我们发现了过去所不熟悉的阿尔巴尼亚文学。

1970年4月12日,巴黎《费加罗报》:在这部荒诞的史诗里,幻想现实主义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幽默色调。这是一种从地下目击的战争,即从墓穴里目击的战争。这部小说透过死者的魂灵使欧洲最小的国家之一——阿尔巴尼亚进入共同的图书市场。

我们出版了那么多书籍,有多少进入“共同的图书市场”?作品不行,用阴谋论、文化不同等替自己开脱,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1970年3月13日,巴黎《最后一分钟报》:毫无疑问,这部书的出版,将是一种新发现,发现了我们几乎不了解的阿尔巴尼亚文学;这一文学首先使作家伊·卡达莱进入到高不可攀、求之不得的层次。

1970年5月17日,法国《罗兰共和报》:幽默,含蓄的激情,轻松自由、朴素自然的叙述,机敏的语调,不外露的技艺,曲折的教诲,异乎寻常的景观,喜气洋洋的新人——所有这些因素使这部小说比任何别的作品都更精致。这里有当今正在觉醒的世界的画像,它葆其能量、力量和色彩。

评论集中在1970年。1970年,我们的报纸在说什么呢?我查了当时的报纸,说的是过去的十年,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十年。我们的报纸还提到了阿尔巴尼亚: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如果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敢于侵犯我国,我们就坚决把他们葬身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

我们再来看看作家对卡达莱的评价。

阿兰·博斯凯(法国著名诗人、文艺评论家和记者):卡达莱将肖洛霍夫和卡夫卡紧靠在一起,让萨特靠近布莱希特,没让海明威离开聂鲁达太远。

约翰·凯里(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会主席):伊斯梅尔·卡达莱描绘出了完整的文化——包括它的历史,它的热情,它的传说,它的政治和它的灾难。他继承了荷马史诗的叙事传统,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

现在的年轻人对阿尔巴尼亚已经不大了解了,但中老年人对阿尔巴尼亚是很熟悉的。阿尔巴尼亚曾是社会主义国家,当时,中国与阿尔巴尼亚关系非常好,是同志加兄弟。在我的印象中,阿尔巴尼亚个头很小,但愿意为我们两肋插刀。我们进口过他们的电影《战斗的道路》《特殊任务》《宁死不屈》等。几十年前的人们说起阿尔巴尼亚,就像在说姑表亲一样亲切。20世纪80年代,哥俩闹翻了,暴露出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各位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小国,地图像一只耳朵,全国人口到2013年才三百零一万。首都地拉那只有七十六万四千人。我们一个县都有这么多人,甚至比这多得多。一直以来,我们习惯以人口比例去揣测上帝的意图,因为我们人口众多。世界级作家、艺术家的多少与人口基数没有必然联系,只与独特的文化背景和作家本人对生活的感受有关。

四十年过去了,《亡军的将领》仍然在全世界获得尊重,获得读者的赞赏。这才可以称为史诗性作品。这部作品至今已经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书中写到一位意大利将军,在战争结束二十年后回到阿尔巴尼亚,收集当年战死在此地的本国军人的遗骨,其中种种艰辛几乎令他精神失常。他们当年是侵略者,也是战败者,所以他的处境非常尴尬。在这荒诞而幽默的讲述中,将军对战争的反思,当年的军人对和平的渴望,幸存者终生难以说清的苦痛,全都跃然纸上。

读完后我最大的感受是,没有绝顶的聪明是写不出这部作品的,仅凭聪明更是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作为同样以写作为生的人,我既感到绝望,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是他写的,不是我写的?这叫“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假以十日,假以百日,假以一生,我也写不出来。这不是时间问题。这部作品的主旨具有唯一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具有模仿价值,只能看着他绝尘而去。他告诉我们,要写作,只有独辟蹊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读卡达莱其他作品,《三孔桥》《接班人》《石头城纪事》《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写作技巧是可以学习的,他很会讲故事,但这些作品远远不及《亡军的将领》气质独特。

小说中的将军,也就是亡军的将领,一开始是这样的:

将军感到兴奋,特别兴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喜悦的波浪,为什么能卷到他的身边。这是一个旅行者在糟糕的天气里完成了一次危险的旅行,然后找到一个安身之地的喜悦。那小小的黄黄的白兰地酒杯,将群山淡绿色的撩拨人心的容颜,越来越快地从他的面前驱散了。现在,这酒杯在桌子上正一次又一次地骚扰着他。“简直就像一只骄傲而孤独的鹰一样……”突然,他觉得自己全身变得孔武有力。成千上万的士兵的遗体埋在地下,那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现在,他来了,要把他们从泥土中取出来,送给他们的父母和亲属。他用地图、人名和准确无误的记录把自己装备起来,好似一个年轻的基督。二十年前,趾高气扬又迷茫的将领,曾率领望无尽头的队伍,走向失败,走向毁灭。而他来到此处,却是要来拯救出当中存留下来的一点点东西,使它们摆脱被忘却和溃亡的境地。

这位将军在阿尔巴尼亚一番寻找后,再也骄傲不起来了。受到一次又一次意外的打击,被意料之外的事烦心,这个亡军的将领非常沮丧。在第二十章,将军的心态是这样的:

将军感到害怕,对到这儿来很后悔。以往的事情不是很容易能被忘记的,而且阿尔巴尼亚人又都想报仇雪恨。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个奇怪的、突如其来的、疯子才会有的想法,是个什么主意?截至目前,事情进展得还是不错的,他在别人的陪同和法律的保护下四处活动。可是今天,却采取了一个大胆的行动。他何必要单独与神甫一起参加这个婚礼?在这里,他越出了规定和法律所能允许的范围。这里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任何人也不负责。

与其说这是亡军的将领的命运,不如说这就是生活。与其说这就是生活,不如说这就是人性。将军出发之前,把死亡的军人全都当成“军人”,没把他们当人,军人就是打仗,就是生与死。他从没有意识到,包括他自己,任何职业的外衣之下都是人。王朔有一部长篇小说叫《千万别把我当人》,这部小说特别中国,说到了中国人最猥琐不堪的一面。王朔是调侃的,卡达莱是认真的。一个人空有想法是没用的,置身事境,人的本性才会一览无余。《亡军的将领》的封底上有一句书评:他(将军)意识不到的是,自己也早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我不喜欢这句话。将军没到阿尔巴尼亚之前意气风发很正常,在寻找军人的遗骸中,这些和军人有关的故事让他难过,让他愤怒,让他不屑,让他感到痛苦,他感到了害怕。他这才变成了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将军。

死在异乡的军人的故事各个不同,或者说命运各个不同,但这都和他们是人有关。如果他们不是人,是一群狼,或者是一群羊,故事不可能这么复杂。最让将军感到难受的是,很多军人的所作所为只是传说,只是故事,他无法确认他们是否真的如此不堪,他既想替他们辩解,又不想和他们为伍。他对当年的一场战役研究了一番,认为如果让自己来指挥,绝不会失败。兴奋过后,他一下发现,他是以现在的装备和条件来和当年的敌人打仗,是以已知的情报和两军力量对比来虚构他的战役,这和作弊没什么区别。真正的战争无法作弊,很多因素只能猜测、预估,猜测一旦出错就有可能全盘皆输。何况还得考虑当时具体的国际国内环境、天气,还有战争的意义等繁杂因素。棋手复盘时头头是道,和比赛时完全是两码事。将军一下觉得无比沮丧和空虚。我们很多战争题材的影片和小说,正是如此。就像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玛丽,面对饥饿的民众,她说,如果没有面包,你们为什么不吃蛋糕呢?据史学家考证,这不是玛丽说的。但这句话本身道出了一个真理:一切想当然都是操蛋。

不过,我觉得卡达莱并不是为了探讨什么人性。人性这样的字眼,作家写作时是不会去考虑的,只会把它当成自然的属性去关照。他们更多的是考虑如何把故事写好。这两个字说多了,也让人望而生畏。因为小说首先吸引人的一定是故事,其他所谓深刻的东西,都是掩卷之后的联想。这是作家给读者的福利。当然,如果读者没有享受到这些福利,这部作品的艺术性是要大打折扣的。就像食品,首先是美味,但吃下去后还得有营养。只有营养没有味道是无法下咽的,只有美味没有营养对身体又是有害的,至少是个累赘。这不是兼顾的问题,写作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不是二,是同构的,是浑然一体的。文学评论为了方便,条分缕析,是为了说清缘由,如果以此去进行写作和阅读,是很荒唐的。任何有关厨艺的书籍,在大厨师那里都是生硬的,是死板的,是不屑一顾的。会者不说,说者不会。

卡达莱非常擅长编故事,他的所有作品,故事都是一流的,都是从小处说起,进入大事件和大历史,然后以荒诞的方式结束。这就是诗人阿兰·博斯凯说的,卡达莱将肖洛霍夫和卡夫卡紧靠在一起,让萨特靠近布莱希特,没让海明威离开聂鲁达太远。

《亡军的将领》里有信件,有日记,有电报。第十一章,这是最长的一章,作者全文引用一个士兵的日记。当然,这日记是卡达莱替这个士兵写的。我们看看其中一则:

1943年5月25日

我的心思花在很多事情上,但是,更多的还是花在科蕾斯蒂娜身上。我尽想些发疯的事情。我自己知道,那是些发疯的事情。可是,尽管自己知道那是发疯,却还是愿意去想。

昨天中午,我躺在磨坊跟前的水沟边上。由于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便向水里扔起小石子儿来。四周响起萝卜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哗啦啦的流水声使人犯困,真想睡上一觉。

突然间,我听到了巨大的喧闹声、打开水龙头接水声、口哨声、说话声、马蹄声。我爬起来,瞧我看到了什么:我们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从远处开来了!想跑,可不知为什么两条腿却挪动不得,我好像被钉在那个地方了。他们来了,从四面八方把这里围了起来。

“这,就是那个磨坊吗?”一个人问我,同时还做了个暗号。

“是。”我惊恐地说。

“喂,勇士们,我们放把火,把一切全变成灰烬吧!”他喊叫着,第一个冲了上去。我跟在他们后边,也冲了上去。我不知道,我的两条腿为什么骤然间开了枷锁,身上也变得灵活、敏捷了,仿佛是一种妖术解脱了我。我的头脑发热,凶相毕露,就像去年冬季攻势中,我们一边放火烧了六个村庄那会儿一样。

我们一边发疯地狂喊乱叫,一边一窝蜂似的冲上去,两个人把磨坊给点着了。另外几个人抓住磨坊主就地拖,拖到门槛处,把他给枪决了。

我的心思跑到科蕾斯蒂娜那里去了。我跑步登上房子的台阶。别的人把芙洛莎阿姨的手脚全给捆上了,顺着台阶把她往下拖。她看见了我,吐我。“噢,狗!噢,特务!”

可是,我没去听这个,心思全在科蕾斯蒂娜身上。我迅猛地跑到她的卧室,冲到床前。科蕾斯蒂娜全身在发抖。

“当兵的,噢,当兵的。”

可是,热血涌到了我的头顶。我对自己讲,要快,快,不然时间就过去了。

我掀开被子,发疯地撕开了她那薄薄的衬衫,趴到了她的身上。

“当兵的,噢,当兵的。”

猛然间我站了起来。传来了科蕾斯蒂娜喊我的声音。周围还像原来一样,水依然还是那样静静地流淌,青草散发着沁人的清香。我稍微睡了一会儿。

“当兵的,喂,当兵的。”

我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朝家里走去,科蕾斯蒂娜走到中间那扇窗的前面。

“妈妈叫你。”她对我说。

我还在揉眼睛。

她知道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吗!

日记的主人是“钢铁师”的一名士兵。他不愿打仗,到一个磨坊主家当起仆人。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当兵的”。他所在的部队被游击队打败了,他把枪扔进树丛,磨坊主收留了他。他在磨坊主家干了大半年。砍柴,清理磨道,爬到房梁上换砖,扫地,往工具上打油,装麻袋,倒麻袋。磨坊主需要用他的劳力,对他冷嘲热讽,但同时他也有农民的厚道。

像他这样开小差的士兵不少。一方面,阿尔巴尼亚的年轻人都当游击队员去了,乡村很需要劳动力。另一方面,这些士兵对战争的厌倦找到了释放的路径。他们并不怕死,怕的是莫名其妙的杀戮。

但开小差并不能解决他们的所有问题,首先要提防的是部队的惩罚。这个部队叫蓝色营,有九百多人,一旦被他们发现,就地枪决。即使不被发现,战争结束后又怎么办?回老家还是留在阿尔巴尼亚?阿尔巴尼亚人下地干活都扛着枪,他们看不起逃兵。开小差的士兵都是年轻人,如何解决对女性的渴望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中有一个想和当地姑娘好,结果被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

这段日记中,这个士兵深深地爱上了主人的女儿科蕾斯蒂娜,爱得无可救药。但他不敢做任何表白,只能做白日梦,梦见自己部队的人来烧磨坊,他不顾一切救了她。

这段日记意味深长。当兵的梦见遇到了自己的部队,一下就变成了一个狂人,点火烧磨坊。这是他曾经干过的事情。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寻求保护,让自己人不要把他当开小差的逃兵。但有什么办法,他就是一个逃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向水里扔小石子儿,这些细节,把逃兵的心思和处境完全暴露了出来。

保管士兵日记的是老农,也就是当年的磨坊主。相隔二十多年后老农将日记送给将军。同时送给他的,还有这个士兵的遗骨。这个士兵最后被“蓝色营”枪毙。一开始,将军以为士兵是被这个老农杀死的。等他明白士兵在老农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又错以为老农会向他索要报酬。当老农明确告诉他,他什么报酬也不要,将军觉得受到羞辱,故意说这个士兵在他家又吃又喝,理应给他报酬。老农反唇相讥,说:我还欠他工钱呢,你是不是要我把欠他的工钱给你呀?

这里不但写出了战争的残酷,写出了战争的复杂,写出了阿尔巴尼亚人的纯朴和勇敢,也写出了人的本能: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为自己的尊严而战。

这部小说还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比如将军和他的助手一直在寻找一个身高一米八二的上校的骸骨。他们从意大利出发时,上校的母亲和遗孀专门找过他们,请他们一定把他的骸骨带回去。但就是找不到,不知道他死在何方。直到小说快结束,才知道上校被一个老太婆杀死了。这个上校把老太婆十四岁的女儿强奸了,小女孩自杀身亡,老太婆出于报复,杀死了上校。将军非常吃惊,也很难堪,他没想到自己国家的军人,还是军官,他的所作所为如此猥琐。一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居然死在一个老太婆手里。其实二十年前,老太婆还不算太老。她杀死上校不是凭力气,而是凭着处心积虑,凭着仇恨。这个高大上校的遗骨找到后又丢了,只能用别的遗骨来代替。

寻找这位上校的遗骨是这部小说的一条主线,将军情绪的变化是另外一条主线。仔细揣摩将军的情绪变化和作者对这些变化的叙述,对我们接近作者的意图是很有帮助的。

卡达莱早期是写诗的,有评价说:其诗意的散文和叙事的灵巧,堪称炉火纯青。确实,他的语言很有味道。虽然我们读的是翻译作品,但仍然能读出诗的韵味。《亡军的将领》是卡达莱的处女作,在严肃又幽默的讲述中,作者完成了这部非凡又荒诞的史诗。

作为写作者,我至少从这部作品里学到两样东西。一是切入点的重要性远远大于你所知道的情节。情节不是蛋糕,任何方向切下去味道都一样。情节是迷宫,切入的方式和角度不同,你将看到不同的风景。应该如何切入才是最好的,不可能有标准,只能因人而异。《红楼梦》和《三国演义》的切入就完全不同。《红楼梦》用一个作者把另一个作者抬出来,第一作者变成旁观者。《三国演义》则始终只有一个作者。有人喜欢横着一刀切下去,鲜血四溅,然后再将血迹一点点擦干净。有人喜欢小小切开,抽丝剥茧。写作时找准正确的、与作者才情相配的切入点,这部作品就成功了一半。相反则会感觉非常吃力,如同背着石磨跳舞,跳不动,还满头大汗,而观众一点也不喜欢。

二是对情节的控制。小说中,随军的上校牧师显得有些神秘,将军猜测他和那个高大上校的遗孀有染,但作者并没让这条线展开,只是在不经意中,在将军发牢骚时随便说说。如果作者在这件事上写得太多,反而会减轻作品的分量,让庄重变成轻浮。伟大的作家都像种庄稼的好手,杂草坚决薅掉,对套种的作物漫不经心,让它们长出有层次的立体感,只对主要作物精心呵护,让它们永远生机勃勃。比如玉米地,一眼看过去只有玉米,走近了看才发现有黄豆、巴山豆、红薯、南瓜、西红柿。它们可以有,甚至必须有,但绝不能影响玉米的生长。小说中有位土耳其中将,他和意大利将军的使命是一样的,但他对阵亡军人的态度和意大利将军完全不同。对这位土耳其中将的描写,就是玉米地里的南瓜,时隐时现。

不过,最好的欣赏是不要把它和自己的写作联系起来,撇开一切干扰,静静地品读,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悲从中来,这部小说会更具魅力。你会发现,卡达莱如此丰富,如此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