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
作者:戴冰
那个男人推开未名堂的玻璃门时,我们正商讨一个关于AI的活动方案。
我目测了一下,男人大约只比我的肩膀略高,黝黑粗壮,看着像海滩上平地拔起来的一截木桩,而他脸上那副黑框眼镜,则是某人被海浪卷走之后挂在木桩上的遗物。
请问哪位是这个书店的老板秋蚂蚱?男人直愣愣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也闲书店。
不是我。我说。
这是常有的事,因为高莎莎的未名堂平面设计公司租用的就是也闲书店原先用来修复古旧书籍的工作室,位于书店的最里端,比书店本身的会客室宽大得多;到书店来喝茶或者谈事情的朋友,只要数目超过五个,大家就会径直来到未名堂,而那些来找秋蚂蚱的人,在书店里没找到,一般情况下,最终也都会推开未名堂的门。
太不巧了,高冬梅迎上去,这次秋蚂蚱还是不在,他母亲生病,昨天一早已经回南京去了。
男人有点沮丧,说怎么几次来都遇不上呢。
高莎莎这时也走上去,问那个男人。你到底是想认识也闲书店的老板呢,还是想认识秋蚂蚱?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显然不知怎么回答高莎莎的话。
如果你只是想认识秋蚂蚱,高莎莎说,那你只好下次再来碰碰运气了,但如果你想认识的是也闲书店的老板……
她笑嘻嘻地拍拍高冬梅的肩膀,说那我告诉你,这才是也闲书店真正的老板。
高冬梅是西西弗书店最早的几个创始者之一,在贵阳当代民营书店史上,属骨灰级人物,而秋蚂蚱是和高冬梅结婚之后才开始涉足书店业的,算起来是高冬梅的后辈;朋友们从常情常理推测,在筹备和经营书店的过程中,高冬梅想必暗地里给秋蚂蚱支了不少招,所以有此一说。
男人睁大眼睛,看看高冬梅,又看看高莎莎,见没人打算向他解释,于是陪着笑了几声,离开了。他走之后,高冬梅和高莎莎告诉我,男人已经是第三次到书店来找秋蚂蚱了,但每次都恰逢秋蚂蚱外出,问他找秋蚂蚱什么事,他不肯说,让他留下手机号码,说等秋蚂蚱在的时候通知他,他也不愿意。
这人有点神叨叨的,高冬梅说,不管他,我们继续聊。
那个关于AI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那之前,我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也是因为chatGTP在网上突然大热之后才开始关注人工智能,但除了一些笼统而可疑的形容(比如它“无所不能”)之外,我对它可说没有任何具体了解,直到有个周六的下午,颜冰邀请一帮朋友到他设在纤维空间的私厨吃饭,我才有了一些比较直观的印象。那天张建建挨着我坐,他找了一个大家相互敬酒的空隙告诉我,他最近正着迷于和赵竹一起研究AI与艺术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是研究AI在未来对艺术甚至我们的日常生活将产生何种和何等程度影响的课题。这样说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他们实验的一些作品调出来给我看。那些作品从风格上看堪称五花八门,有波普,有古典,有表现主义,有后期印象派,还有动漫和当代艺术。我惊讶地翻看着那些作品,意识到如果事先不知道是AI 画出来的,我会以为它们出自不同时代和不同派别的成熟画家之手。
我用的不过是一些国内小公司开发的小程序,张建建说,如果用chatGTP,肯定更精彩。可惜一般人下载不了,据说要会翻墙,还必须在国外开个什么账户之类。
你也玩玩嘛,他说,以后你再出小说集,就不用求人画插图了,自己就可以完成。
它能写小说吗?我对画不画插图兴趣不大,问他,我倒是看过AI写的诗,不咋的。
应该能吧,他说,不过那是另外一种聊天小程序,我没玩过。你回去自己在网上搜搜,应该很多。
那天回家之后,我果然在网上找到一堆绘图或聊天的AI小程序,我下载了其中几个,没事就躺在沙发上,不断输入各种指令,看它们鬼魅般地生成出无限量的图画和文字作品。这样玩了一个多月,我的感觉是,AI绘画的能力的确令人咋舌,但文字作品,尤其是文学类,却相当令人失望。比如在看了晚伶剧社根据《等待戈多》改编的话剧《叶子说他明天准来》之后,我曾想写一部“反等待”的小剧场话剧,大意是戈多听说有一个叫戈戈和一个叫狄狄的人,多年来(从《等待戈多》首演算起)一直待在某地等他,于是便出发去寻找他们。结果就像戈戈和狄狄始终没有等到戈多一样,戈多也始终没有找到戈戈和狄狄。我把这个构想输入指令框,想看看AI会怎么衍绎,结果令人啼笑皆非:一次是戈多虽然没有找到戈戈和狄狄,却找到两条狗(童话版);另一次是戈多终于找到了戈戈和狄狄,却发现他们实际上不是人,而是戈多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渴望与激情(鸡汤版)。
我打电话给张建建,嘲笑AI稚嫩的文学能力。他同意就目前来看,AI写出来的文学作品的确不尽如人意,但那只是因为对它的“投喂”还不够。
你不要得意,他说,从历史的角度看,AI不过刚才开始,但它正在以几何积数的速度迭代。以我保守的估计,不出十年,你们这些写小说的,当然,也包括我这种搞理论的,就该下课了。
没这么夸张吧?我说。
你不相信?他问我。
接下来,他以chatGTP为例,详细描述了AI的迭代过程,从2018年的第一代,一直说到2023年的第五代,并向尚未出现但必定出现的第六代、第七代延伸。我承认,我渐渐被他说服了,或者说被他口中那些我闻所未闻的英文缩读和耸人听闻的庞大数据碾压了。我感到沮丧和不安。我一面继续听他说,一面盘算,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还能在十年时间里写出多少作品,而它们又能为我换取多少稿费……
那之后,怀着沮丧和不安,外加挂断电话之后新出现的一种类似敬畏的心情,我开始认真考虑AI时代人类的未来,尤其是我的未来,并得出了两个悲观的结论,一个是在不久的将来,“人们一思考,AI就发笑”;另一个是当人类被AI绝大部分地替代之后,大约只剩下“非理性”还为人所独有了。当然,我也明白,这两个结论带有某种特殊心境下的极端情绪,最终结果谁也无法真正预测。由此,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做一场活动,请一些不同行当的人,比如办公室文员、教师、作家、画家、音乐家、心理咨询师、退休官员,等等,再加上观众,先从他们各自不同的专业与AI进行现场互动,然后就“AI时代的职业前景”这个话题展开一场相关讨论。
要做这样一场活动,我理所当然地就想到了也闲书店和未名堂,因为也闲书店原本就长期举办各种活动,有现成的场地、设施和执行团队,而未名堂的几个合伙人里,除高莎莎是学中文的,其他几个,比如韩寒、罗富泉和陈思岷,都是电脑专业出身,对AI有着非比常人的了解和体会,我需要他们的专业支持。
大家对活动本身当然没有异议,都觉得可行,高莎莎甚至提出来,活动的具体流程就让AI来设计。
让AI写一个关于AI的活动流程,她说,这本身是不是就很有意思?
但我对AI抱持的两个论断却遭到他们不屑的反驳。
它想笑就笑呗,高莎莎说,我始终相信我是独一无二的。
而韩寒说,我只要编一个错误指令进去,它一样会表现出非理性,一样会发疯,而且疯得比你还厉害,你信不信?
高莎莎的话让我略感欣慰,认为它恰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我的第一个论断是正确的,我很难想象AI也会像高莎莎一样骄傲地赌气。
但韩寒的话让我有点懵圈。我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悖论的旋涡:如果一台AI要接到指令才发疯,那它会不会是装疯?另外,就算它是真疯,一个要求AI发疯的指令得到了AI的响应和执行,那这个指令还能不能说是“错误指令”?
我据此和韩寒、罗富泉还有陈思岷争论起来,因为后两人毫无节操地支持韩寒。结果当然是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有一点我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争论本身恰好说明,举办一场讨论AI的活动是极端必要的和及时的。
从也闲书店出来,已经是下午六点。我在书店大门旁边的也包子店买了两个菜包子和两个肉包子,准备回家给父亲做晚餐。我一面扫码付款,一面盘算着,是为这四个包子配一锅紫菜蛋花汤呢,还是生菜豆腐汤。一调脸,看到刚才那个闯进未名堂的男人站在旁边,正踮着脚,尽力伸长脖子,试图越过柜台前的一排小蒸笼看到里面去。
你还没走?我问他。
也包子。他一面说,一面又像刚才那样踮起脚,尽力伸长脖子朝里看。这个名字怪。
我退后一步,发现他因为踮脚和伸脖子,整个身体变高了不少,看着像是海滩上的另一截木桩。
这是秋蚂蚱的儿子阿诚开的店,我说,南京口味,算是也闲书店的副业,所以店名里也有个也字。
哦。他不再踮脚和伸脖子,突然矮下来,凑到我眼前,问我,你们为什么说秋蚂蚱不是这个书店真正的老板呢?
我正要给他解释,手机响起来,是我父亲。他告诉我家里来了几个朋友,他们准备一起到小区三号门附近的吴宫保去吃饭,要我一会不要回家了,直接去餐馆。
唉呀,我埋怨父亲,你要早说几秒钟就好了,我刚买了包子。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团浓烟似的念头,不出声地呛了我一口。
有人陪着你,我对父亲说,那我晚饭就不回去吃了,我这里正好有事。
我打电话的整个过程,那个男人仍然紧挨着我,像随时准备等我把没拿电话的那只手扶在他的头顶上。
我挂断手机,发现那股浓烟已经不再蒸腾,而是正在凝固,同时形成某种具体的形象。
你没什么事吧?我问那个男人,举了举手中的包子。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把这几个包子吃了。
他看看包子,又看看我,有点警惕。要吃就站在这里吃啊,为什么还要另外找地方?
那不行,我说,我吃包子时一定要喝汤,紫菜蛋花汤或者生菜豆腐汤,都行,要不就会梗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再说,你不是想听秋蚂蚱的事吗?这事说来话长,这里站久了也累。
他犹豫一下,同意了。
我带他拐进六广门老体育场旁边岔路口的一家小菜馆,点了一份紫菜蛋花汤——本来这也就够了,但我担心馆子老板看我们自己带包子来吃,不高兴,于是又多点了一份青椒拌茄子。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因为面对那一丛枝蔓横生的念头,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就先问他为什么找秋蚂蚱。
而且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说,问你找秋蚂蚱什么事你不肯说,要你留个手机号码好等秋蚂蚱在的时候通知你,你也不肯留。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说我都没给他们说,为什么要给你说?
呃,我说,好吧,不肯说就不说呗。
我并不因为准备请他吃包子就觉得他欠了我一个人情,恰好相反,我因为他是那个正在我心里逐渐成型的狂热计划的第一个实验对象而心生不安和愧疚。
你要不要再点个什么肉菜?我问他,比如宫保腰花之类。
不用。他说,如果你不想说秋蚂蚱的事,也可以不说。
我姓戴,我说,请问你贵姓?
我贵姓祈,他说,你叫我老祈就可以了。
你贵姓祈?我先是笑起来,接着换成严肃的表情。那好,老祈,我想给你说的是,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秋蚂蚱这样一个人,他不过是AI生成出来的一个形象。
他盯着我看,像刚才听见高莎莎的话一样睁大了眼睛,不同的是,上次他是一下睁大的,而这次则睁得相当缓慢。我发现他一睁大眼睛,两条眉毛就从眼镜上端的边框后面高高地挑起来,像一对受惊的黑蛇那样躬起了身体。
你知道AI吗?我问他,翻译成中文就是人工智能。
电脑?他想想,问我。
我也想想,觉得他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于是说你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
什么意思?那两条黑蛇一样的眉毛渐渐靠拢,最后亲密地纠结在他的鼻梁上方。
刚才那个叫高冬梅的女人,我说。就是我们说她才是真正书店老板的那个。
他点点头,表示记得。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才是书店真正的老板,我说,于是用电脑合成了一个替身,替身你总该知道吧?
替身我当然知道,他说,但她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才是书店真正的老板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说,可能她想过清静日子,不想被别人打扰吧;或者压根就只是为了好玩。
你等我消化一下。他抬起眼睛看天花板。你的意思是那个秋蚂蚱是这个姓高的女人的替身?不对啊,替身都是要化妆和打扮得和真正那个人一模一样,要不拿替身来干什么?何况秋蚂蚱还是个男的。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你说的替身是真有一个人,只不过把他化妆和打扮得像是另一个人,但我说的秋蚂蚱,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是画出来的,对吧,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孙悟空。我这样说你可能就明白了。
秋蚂蚱是画出来的?他笑起来,身体朝后一靠。你这是在哄娃娃?
你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我说,只不过现在的科学太先进了,先进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所以你看不出来而已。
服务员这时把我们点的紫菜蛋花汤和青椒拌茄子送了上来。
我饿了,他说,自顾自地伸手去拿装着包子的塑料袋,往我碗里放了一个肉包和一个菜包,往他碗里也放了一个肉包和一个菜包。
他拿着肉包咬一口,这才抬眼看我,说一个画出来的人也会生儿子?刚才不是你说的吗,这个包子店是秋蚂蚱的儿子阿诚开的。
我也饿了,我说。吃完我再给你细说。
他很快就吃完了他的两个包子,喝了一碗汤,然后就抱着手看我吃,镜片后面的眼光闪闪烁烁,又像迷茫,又像讥诮。我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不得不尽量大口地吞咽着包子,直到吃完才发现整个过程中我一口汤都没有喝。
你坐到这里来,我一面指着侧面的椅子,一面掏出手机,感到最后咽下的那口包子石头一样堵在喉咙与胸部的交界处。
他一声没吭地坐过来,神情促狭,就像某个准备上台揭穿一场魔术表演的观众。
我打开手机上的“The generate”小程序,点出其中的拍摄功能,身体后靠,描准他拍了一张半身像,然后将照片导入“参考图”,又把“影响因子”的比例调到百分之百;接着,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神情,在“画面描述”栏里写上:一个年近六十的男性体力劳动者在逛书店。为了最大可能地逼真,我没有选择平时爱用的诸如弗洛伊德、超现实主义或者赛博朋克等等风格,而是第一次选择了“摄影”。
在按下“生成键”之前,我想了想,又把画面描述里的“逛书店”,改成了“逛也闲书店”。
最先生成的几幅图片我都不太满意,原因并非是人物形象出了问题,而是环境,它们要么陈设过于奢华,要么光照过于明亮,与开在老出版大楼地下停车场的真实的也闲书店毫无关系。我有点后悔之前没拍一张书店内部环境的照片以备导用。
我在“元素增减”栏目里输入纠正文字:光线暗淡,书架简易。
我突然想起手机相册里有一只白底黄斑的猫的图片。那只猫是高冬梅养在书店里的,几乎是书店神出鬼没的一个标签,熟悉书店的每一个人也都熟悉它。
于是我又加了段文字:有一只白底黄斑的猫。
再次生成的图片也只能说差强人意,与书店的实际环境仍旧存在较大差异,但我不可能跑回书店现拍一张,只能将就。图片上,老祈的形象、衣着和姿势与刚才给他拍摄的那张照片毫厘不差,不同的是拍照时他眼睛注视的方向是餐馆的一面墙,墙上贴着一幅红底白字的菜单和每一道菜后面的价目表,而如今他看着的是一个挤满精装书籍的银灰色铝制书架,书架中间的一个横格上写着“也闲书店”四个字。因为空间几乎已经被他和书架填满,那只白底黄斑的猫不得不出现在书架的最顶端;它笔直地竖起尾巴,自上而下地看着老祈,身体微躬,像是因为空间的狭小而感到憋闷,随时准备跳到老祈的肩上,再跳起来,逸出画面。
我把手机递给那个叫老祈的男人,什么也没说。
在此之前,因为我说秋蚂蚱像孙悟空一样是画出来的,他显而易见对我充满了蔑视,而且认为我侮辱了他智商;但在他接过我的手机,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仔细看了几秒钟之后,我相信他的态度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这怎么可能?他笑起来。那是一种惊骇而尴尬的笑,就像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突然闪了一下腰,没摔着,站稳之后对周围人群露出来的那种笑。
这不算什么,我说,伸手要回手机。我也是刚学会不久。我找点高手做的给你看。
我在网上搜了些诸如奥巴马和玛丽莲·梦露在上海外滩游泳、马斯克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中国农场骑猪,以及斯大林和里根在阿拉斯加当着一群北极熊的面拥抱之类的图片给他看。
但这些也还不过是静态的元素拼贴。我说,技术上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我接着又把苏格拉底、约翰·列侬和乔布斯三个人对话的视频找出来,并详细说明了他们所处的不同时代,以及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框,更不可能就一个具体问题进行讨论的事实。
所以……我说。
从老祈的表情看,毫无疑问,他被弄糊涂了。我把那碗紫菜蛋花汤挪到我面前,用勺子小口地喝起来。
那微信上秋蚂蚱在书店参加什么活动的照片和视频,他说,也是电脑这样做出来的?
当然啊,我说,要不呢?
但秋蚂蚱的那些文章,他迟缓地说,我是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有一篇没一篇。我也不太看得懂,但觉得这个人好像很有想法……脾气特别不好的样子。
《也闲小记》,我说。
对对对,他说,是这个名字。
我说出来可能又要吓你一跳了。我说,那实际上还是高冬梅带着几个朋友和AI一起写出来的。
那个真正的老板和电脑写出来的?他问。
这次我觉得不能再说他未尝不能这样理解了,于是从他手里拿回手机,点开一个聊天小程序,招呼他把椅子挪到我身边,然后演示给他看。
我把光标点在“难题破解”一栏,说,来,想一个你想问的问题。
他看了看我,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当然,我说。
我在街上摆摊,他说。遇上城管怎么办?
好问题,我说,把这个问题输进了对话框。但按下发送键后,界面上跳出一行字:很抱歉,可能是因为你的问题比较敏感,我没有明白你的诉求,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或者换一个问题再咨询我。
它不肯回答,我说,有点尴尬。
你不是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吗?他问。
所以说就可怕在这里,我说,你看它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是不是就跟你一样。你不是也不想给我说你找秋蚂蚱什么事吗?
再换个问题,我说。
好吧,他叹口气,你问问它,怎样当一个好父亲。
男孩还是女孩?我问他。
女孩。他说。
我输入问题,不到五秒就出现了完美的答案:1.从小就要给予女儿足够的信任和支持,让她们感受到你的爱和鼓励。2.女孩子通常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尤其是在生理和心理方面,需要特别留心。3.在女儿成长过程中,要注重培养她们的自信心,让她们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情。4.与女儿保持良好的沟通和交流,帮助她们解决难题,提高她们的沟通能力。5.与女儿分享你的生活和经验,通过你的行为和言谈来影响她们。6.无论何时,女儿需要你的时候都要始终在她身边,帮助她们度过难关,为她们提供帮助和支持。
嗯嗯嗯,他一面看一面频频点头,嘴里反复念叨着真好啊,说得太有道理了。
那什么也闲小记,他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了?
对啊,我说,你想写什么内容,输入标题,它自己就写出来了。
明白了。他说。看着我感慨地摇了摇头。
你找秋蚂蚱不会就是想问他这些问题吧?我问他。
差不多,他说,眼睛又看向墙上的菜单和价目表。不过还有些别的问题。
以后你也不用找什么秋蚂蚱了,我说,就直接问电脑吧,它什么都能回答。
嗯嗯嗯,他像刚才一样频频点头。
那个姓高的真正的老板,他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替身叫做秋蚂蚱呢?
这不明摆着的吗?我说,秋天的蚂蚱长不了。刚才你也看到电脑可以厉害到什么程度了,那你觉得你和我,我们所有人,还能存在多久?我们其实都是秋蚂蚱。
啊,这个意思啊,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天我们离开馆子,站在台阶上准备分手的时候,他突然又回转身来。要求加我的微信。
那戴什么,他说,以后你教我用这个电脑吧,我特别想学。
加微信可以,我说,但我也是刚开始学,教不了你。
你谦虚。他说,掏出手机扫我的微信二微码,又要了我的手机号。看到我的名字时他一下笑起来,说,啊,戴冰,带兵,那你是部队上的了?
这显然是个拙劣的谐音玩笑,我有点倒胃口,没接他的话。
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他把手机揣进裤袋,但在书店门口的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我呢?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说,你没发现我们正在吵架吗?
没啊,他想想说,声音是有点闹,不过我以为你们只是在争论一个什么问题。
你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我说,所有的吵架难道不都是在争论问题吗?
哦,他说,你是因为和他们闹翻了,才把这个秘密抖出来的?
不完全是,我说,你知道的,一个秘密如果老是藏在心里,就像吃包子没汤喝一样,让人梗得慌。我正梗得慌的时候恰好遇到你,就像包子遇到汤。事情就是这样。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多不多?他又问我。
多,我说,但不知道的更多,所以你也不要给别人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有点后悔给你说这个事了,我又没真的和他们闹翻,大家以后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放心,他说,我不会说的。
回到家,我给秋蚂蚱打了个电话,说下午到书店去准备商量搞一个活动的事,才听高冬梅说他和阿诚头天一早已经赶回南京去了。
老母亲病情现在怎么样,我问他,严重吗?
我到的时候已经弥留,他说,我们都开始准备后事了,但今天下午又开始骂人,也认识我了。她常说她有九条命,果然。
那太好了,我说,我还在想,如果老母亲病情严重,就不好拿活动的事打扰你了。
你们想搞什么活动?他问。
我把下午在也闲和大家一起商量活动的过程给他大致说了一遍。
好事啊,他说,AI话题正热。你们搞你们的,完全不需要我在贵阳嘛。
是不需要你在贵阳,我想了下说,恰好需要你暂时不要在贵阳。
他在电话那头没吭声,于是我又把遇到老祈的事给他说了一遍。
之前不是一直在和冬梅、莎莎他们聊AI吗?我说,还没从那种状态里出来,满脑子想的还是虚拟的现实或者现实的虚拟,加上那个老祈因为一直遇不到你,很懊丧,所以我就忍不住给他开了个玩笑,不想他倒真的相信了,于是我就有了个新的想法。
说到这里我没往下说,有点担心我把这个新的想法说出来,秋蚂蚱会因为感觉过于儿戏而断然拒绝,甚至可能用他刻薄的南京普通话讥笑我。但这个想法如果真要实施,不征得他本人同意不行,没他的配合也不行,我不得不继续往下说。
原先那个方案太平庸了,我说,没多大意思。我现在想做个大的,新鲜的,从来没人做过的那种。
你直接说你的想法,他的口气有点不耐烦,我得去换我妹了,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是她一个人在服侍老母亲。
好吧,我说,简单说来,就是联合所有认识你的人,一起骗另外那些只知道你,但没见过你的人,让他们像老祈一样,也相信你其实是AI生成出来的形象。
太荒唐了,他的声音一下进到鼻腔里,变得又薄又尖利。你都在想些啥啊?
表面上看,我固执地说,是有点像儿戏,但你想想,马斯克不是都说,我们有很大概率是被虚拟出来的吗?这个活动,也可以叫做行为,最终目的不是真的让别人相信你是AI生成出来的——那不可能,早晚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其实是活生生的——而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和这样一个过程,让大家都深入地思考一下关于AI的话题……其实跟我之前那个方案并不矛盾,只是更非常规、更,怎么说呢,是有点疯狂,我承认,但也更有趣,也许也更有效……原来那个方案,不过是普通方式,一堆人坐在一起,空对空讨论一个抽象的问题。但这次不同,刚才我已经说了,那些只是道听途说过你而没有真正见过你的人,突然听说你是AI做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就像那个老祈,你根本想象不出来,当他听说你是虚拟出来的之后——关键是他好像真的相信了——他那表情,他那反应……你不觉得这太有意思了吗?
这样说的时候,我有种轻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有点后悔没有把事情想得更清晰或者多记住几个张建建嘴里的术语之后,再给秋蚂蚱打电话,或者干脆拟个提纲,那样,我想我会表达得更有条理、更有深度,也更有说服力。
但出乎我的意料,秋蚂蚱没有变得更不耐烦,而是通过遥远的电流,在南京那边轻轻叹了口气。
要我们真是虚拟出来的,他说,倒好了,我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每时每刻和老母亲一起煎熬。
说吧,他说,要我做什么?
具体方式我还得和冬梅、莎莎他们商量,我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假如有人问到你,你自己不能揭穿;另外,这个活动,或者说这个行为,我估计至少也得要两三个月才能见到效果。我的意思是,两三个月内,你最好躲在南京不要回来,实在要回来,也尽量不要出现在公众场合。
后面这个好办,他说,老母亲这个情况,我至少也得再观察半把个月,如果一直稳定向好,我才考虑回贵阳的事,回去我也宅在家里不出门。但前面那条不好处理,人家打电话问,我怎么回答?
是不好回答。我想了一下,说要不你就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怎么肯定我们不是虚拟出来的呢?
这算什么回答。秋蚂蚱笑起来,不过我现在没时间也没心情管这些事了,随你们折腾吧,反正我就躲在南京不闻不问。
第二天下午,我专门又约了张建建一起去也闲书店。我之所以要专门约张建建,有两层原因,一是以我和他数十年的交往,我肯定他和我一样喜欢这个新想法,如果高冬梅和高莎莎反对,他可以替我说服她们;二是这个活动涉及到一些高深莫测的学术领域,我一个人搞不惦,而张建建恰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长期出没于各种文化活动场所,还在数十次各类艺术活动中担任策展人或学术主持,之前又已深入地研究过AI,加上年过七旬,须发俱白,谁会相信这样一个资深学者是不严肃的呢?
果不其然,我把新想法说出来,高冬梅和高莎莎同时发出了表示反对的惊呼。
高冬梅是遵义人,所以用遵义话叫起来,天,这啷个要得?
高莎莎则看着我大笑,说,看来我这个神棍局的副局长要让给你当了。
高莎莎本人古灵精怪,又多与经历特异的人交往,所以被坊间称为“神棍局副局长”,局长一职多年来一直空缺。
同样果不其然,张建建目光炯炯,第一时间就表达了对我的支持。
这算什么,他鄙夷地对高冬梅和高莎莎说,你们大惊小怪。
接下来,他一连列举了七八个当代艺术史上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其中包括罗恩艾提的《不朽之身》、帕弗伦斯基的《固定》、杉山真央的《蛋蛋宴会》等。
和那些相比,他说,我还嫌这个方案太温和太清淡了呢。
我倒不是觉得这个新方案口味重,高莎莎说,我只是觉得具体操作起来好像……
是啊,高冬梅说,实操性不强。别的不说,我和秋蚂蚱认识多少人啊,经常一起吃饭喝酒的怕就不止五六十个……
但贵阳有六百二十万人,我反驳道,认识你们的占多大比例?
接着我又把头天下午用来说服秋蚂蚱的话说了一遍。因为是第二次说,我自觉表达得比上次清晰多了。
我赞成这个联合少数,欺骗多数的总体策略,张建建说,但不同意你教秋蚂蚱回答的那句话。太幼稚了,也太躲闪了。我们自己不能先心虚。如果换成我,我就直接说,你认识,你熟悉,甚至经常和你一起喝酒的那个秋蚂蚱,就是幻象,是你的成心和执著心造就出来的……
一直没吭气的韩寒这时问了他一句,那这个成心和执著心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问得好,张建建说,我们要让所有人觉得,这个成心和执著心是我们之前处心积虑,有计划,有预谋地灌输和洗脑的结果。所以我的想法,我们首先要大操大办一个隆重的活动,这个活动要搞得不像是启动仪式(虽然它实际上是),而像是活动的闭幕式——我亲自来主持——在这个闭幕式上,我会说这个活动我们实际上已经进行了好几年,就像刚才戴冰说的那样,实际上从也闲书店开业那天就已经开始了,是和书店本身一起筹划,一起进行的,一直到今天,也就是闭幕式那天……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整整衣领,两手用力把头发拢在耳后,然后走到未名堂最宽大的一块空地上,左手半握,似乎把捏着一个虚拟的话筒,面朝我们,右手做了个表示极度遗憾的手势。
对不起各位,他平静但是大声地说,我今天要在这里,应该是不得不在这里,揭示一个真相,那就是在座的许多朋友都很熟悉的秋蚂蚱,那个思考者,那个随笔作家,那个永远戴着一顶MLB棒球帽、脾气暴躁、怼天怼地的老男人,那个可能和你喝过酒,吃过饭,从你手里三折买进旧书,又五折卖给另一个人的也闲书店老板,那个从南京跑到贵阳来,为书店的生存焦头烂额的人,其实是我们用AI生成的一个幻像。对,你没听错,无论是南京还是贵阳,整个世界,甚至古往今来,并不真的存在一个叫秋蚂蚱的男人。
说到这里,他放下左手那个虚拟话筒,喘了一口气,向我们解释。
抛出这个令人震惊的论断后,他说,我会停顿十五秒,好让大家有充分时间体会一下,我这样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后,我退开,引导大家把注意力转向大屏幕。大屏幕这时开始播放和秋蚂蚱有关的各种图片和影像:他参加一场阅读分享会,他和朋友们坐在酒桌前,他站在也闲大门外指挥店员张贴一张活动海报,他和来访者交谈,他在某个活动现场发言(声音要放出来);不是听说他经常和不肯买他推荐的书的顾客吵架吗?对,还有他和顾客吵架的场景。总之,你们之前要尽量收集和他有关的图片和影像资料,然后,要辛苦一下韩寒、罗富泉和陈思岷三位小兄弟,你们还要用AI做一些有秋蚂蚱在场,但内容一望而知不可能的图片。比如他和福科坐在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喝茶,泡茶的就是高莎莎,甚至可以是我;或者他穿一条沙滩裤,在加勒比海的一条帆船上,正接过马尔克斯送他的一本西班牙语首版《百年孤独》,老马一手递书给他,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容可掬;当然,也可以是他正把一本《也闲小记》送给老马。对了,他不是在英国待过吗?还可以做一张他在查尔斯登基仪式上的照片,他和冬梅两个一起,西装、领带、晚礼服……把这些照片不动声色地混在那些真实的照片里,让在场的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些不可能的场景混在那些日常的场景里,它们也就变得日常了;反过来也一样,那些日常的真实的场景在这些不可能的场景里,它们也就变得似乎不可能,不真实了……总之一句话,混淆视听,先把水搅浑再说。
他转头问高冬梅,秋蚂蚱的英语怎么样?
高冬梅想了想,说口语不错,可以直接和老外对话,但写作不行,单词量少。
太好了,张建建说,我的意思是再用他说英语的声音合成一段他在查尔斯登基仪式上的贺辞,用来配他和冬梅在登基现场的影像。贺辞内容要透露出他是在巴巴多斯岛与查尔斯相遇相识的……
啊,高冬梅叫起来,那不行。你们不知道,秋蚂蚱当年在英国的时候,不是在牛津剑桥这种地方,是在西北部的桑德兰,一个臭名昭著的煤城,所以他学的英语全是当地矿工的粗话脏话,怎么上得了登基仪式这样的台面哦。
那就肯定不行,张建建咂咂嘴,可惜了。
放完视频之后呢?陈思岷问。
放完视频,张建建说,我就把你们全体请出来,向大家介绍,你们就是制造这一切幻象的幕后团队。你们可以事先分分工,比如高莎莎是学中文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也闲小记》里的那些随笔是高莎莎和AI一起写的;而那些图片和影像,则是韩寒合成的;陈思岷负责的是声音合成。也闲书店不是有个微信公众号吗,我觉得罗富泉可以来做一项工作,就是开个新栏目,名字叫“也闲书店活动回顾”,从也闲书店几年来举办的各种活动中,挑一些秋蚂蚱真实在场的图片,混入一些我刚才说的那种不在场的合成图片,再不动声色地配上简短的文字说明,发布出来。那些合成文字也有讲究,就是要有意无意地假装援引秋蚂蚱当时在活动现场的言语,等等。这是一种伏笔。等活动真正举办那天,有些真正参加过那些活动的人,会觉得印象中秋蚂蚱当时似乎并不在场啊,但他们因为看过这些公号内容,又会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秋蚂蚱的确在场的情景,这样,是不是更加真假难辨扑朔迷离了呢?对了,从今天开始,到我们决定揭穿真相为止,书店举办的所有活动,都要照这种方式处理,秋蚂蚱在场固然有他,不在场更要有他。
秋蚂蚱已经答应我了,我说,这段时间他尽量不露面。
那最近举办的活动图片最好放后面再发布,张建建说,这样观众的印象会更模糊一些。可以先做那些原来的。
他们都有分工,高冬梅问,那我呢?
你?张建建显得有点惊讶。你的分工就是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啊。这是所有工作中难度最大的。别人都是在幕后,只有你一个人在台前,你需要考虑无数琐碎的生活细节,没有这些细节,你和秋蚂蚱的日常生活在别人眼里就不可能真实……我有个好主意,活动中间设一个环节,就是团队成员分别说说在整个制作过程中的感受和体悟,轮到你时,你就可以说,你承担的任务相比其他人更为繁重和琐屑,因为别人完成他们的工作,就可以照样过自己的日子,但你不同,你时时刻刻、任何场合,都得提醒自己,你有一个叫秋蚂蚱的老公,你们也和别的普通夫妻一样,每天都在经历你们油盐柴米吃喝拉撒的日常,同时向这个世界抛撒独属于你们的生活的碎屑。比如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你得愁眉苦脸地说,唉,最近秋蚂蚱的血压又高了,我上街准备给他买一个新的血压计,原来那个时间太久,估计坏了,量的时候忽高忽低,怪吓人的。对了,还有阿诚,别忘了到时候把阿诚一起考虑进去。阿诚不需要是AI合成的,但他和秋蚂蚱的父子关系却是AI合成的。
老张哥,高莎莎叫起来,你太扯了。现在神棍局的正副局长都有了,正局长非你莫属。
我可不是在扯。张建建的脸沉下来,这是个严肃的学术话题。我可以这样说,在当下,在AI已经临近奇点值的当下,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严肃的话题了。
见张建建不高兴,高莎莎没有再继续调侃他。
那些只知道秋蚂蚱但从没见过他的人,张建建默了一会,继续说。如果我们做得到位,他们也真的像那个老祈一样,相信了,或者就算半信半疑,也没关系,那他们在刚开始的惊愕之后,最终会回视自身,会在心里出现一种对自身本体存在的梦魇般的恍惚和迷茫……而那些和秋蚂蚱熟悉的人,就算他们始终不相信,事后也会思考,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活动,为什么?只要他们开始思考,从某种角度说,我们其实也就达到了我们的目的。
人们一思考,我说,AI就发笑。
它才不会笑,张建建说,可能在未来,真正让AI恐惧的,就是人类会思考和它的关系。只要有这种思考,人类就可能还有余地,这也才是我们这场活动真正的意义所在。
我同意老张哥的说法。罗富泉说,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那么再接下来呢?陈思岷又问张建建。
等所有的图片和影像放完,张建建说,制作团队成员也分别说完各自的心得体会——这里我要特别提醒你们,你们在说的时候,不要有意无意试图说服观众,不需要,也很危险,而是要把秋蚂蚱是AI生成出来的当成一个前提和基本事实来说,在这个前提和基础上谈你们的心得和体会,否则,很可能不知不觉就露了馅——这个环节结束,自然就过渡到学术环节。这个环节,就是我再次出场,完整地阐释一次我们做这个活动的目的、价值和意义,我的阐释也将基于刚才我提醒你们的那个前提,就是我们不试图说服观众相信秋蚂蚱是AI生成的,而是秋蚂蚱被AI生成出来之后我们应该怎么观照。所以演讲的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我们何时成为了后人类”。这里的后,按凯瑟琳·海勒的说法,具有接替人类且步步紧逼的双重含义……
你具体准备怎么说呢?我问他。你这个环节最重要,你可要想好啊。
可说的太多了,他说,我准备从湿件、硬件和软件讲起,再分别介绍这个领域里几个重要研究者的观点,比如汉斯·莫拉维克、迈克尔·戴尔和沃伦·麦卡洛克……到时候我会先拟个提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不会下任何结论,也不作任何预言,因为真正的结果只可能出现在未来,不可能出现在现在。从个人来说,我倒是完全认同麦卡洛克晚年的观点,这个观点极其悲观,他说,依我看来,人可能是所有动物中最恶劣,最具破坏性的物种。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如果他可以发展机器,机器比他更能带来快乐,机器为什么不可以快乐地取代我们并奴役我们?它们可能有更多的乐趣,发明更多的游戏,比我们过去发明的要多得多。
是挺悲观的。韩寒说。
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我甚至能听到房间里几台电脑运行的嗡嗡声。我不知道大家是在想即将到来的AI时代,还是在想我们这个活动本身。
终于陈思岷咳了一声。那之后呢?他问张建建。我的意思是我们最后怎么收场呢。
是啊,高冬梅脸上露出轻微的焦虑神色。这个活动不可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总得有个真相大白的一天。书店要生存,秋蚂蚱不可能一直躲着,得出来做事啊。
这个现在可说不清楚,张建建说,得看事态怎么发展,发展成什么样。
怎么收场我倒觉得现在可以不考虑,高莎莎说,反正最后总得收场,大不了我们再搞个活动,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现在重要的是前期工作,老张哥说的那些图片、影像还有音频什么的,要做得真假难辨,可不容易,还要花时间收集之前的资料,没有一两个月时间,怕是不行哦……
那就赶紧动手吧,高冬梅说,我啷个觉得有点心慌慌的呢。
接下来的周六下午,也闲书店举办了一次新书分享会。新书叫《好吧,再见》,是女作家姜东霞刚出版的小说集。之前一周,书店公号已经发布了活动的启事和海报,上面标明主持人是秋蚂蚱,但因为秋蚂蚱突然去南京,不得不临时改由新书的责编黄冰担任。
分享会流程分成三个板块:姜东霞与诗人钟硕、贵大传媒学院副教授周湄就“女性写作”这个话题进行对话,接着姜东霞本人发言,最后是签售。
三人对话部分结束后,钟硕起身去了趟卫生间,那只白底黄斑的猫这时从我坐的那张椅子下面悄无声息地踱出来,先是将两只前腿搭在钟硕空出来的那张椅子边沿,嗅了一阵,之后轻捷地跳上去,盘着身体躺下来。许多人事后回忆,都觉得那是一个出人意料又十分可爱的场景;特别是钟硕回来,惊喜地抱起那只猫,一面抚摸,一面重新坐下去之后,观众们纷纷起身,打开手机,长时间地拍摄那个场景,打断了姜东霞的发言。等秩序恢复,可以接着发言时,姜东霞惊恐地盯着前排一个穿校服的女生,问对方,我刚才说到哪了?
签售环节进行到一半,罗富泉悄悄把我叫到未名堂,指着一台电脑屏幕上的图片让我看。我立即认出来那正是刚才的情形,只是现今那只猫盘卧在秋蚂蚱的腿上,而秋蚂蚱左手抚猫,右手高举,显然正在作昂扬的发言;他旁边的姜东霞和周湄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被他作为唯一男性发言者的言辞吸引了。结合活动的主题,两人的表情可以理解成极度反感,也可以理解成相当信服。
我明白罗富泉的意思,但按事先设计的流程,我们应该先作一系列之前活动的回顾,近期活动放到后面做。
我是因为发现这几天冬梅姐有点紧张,罗富泉笑嘻嘻地说,也不知她是不是怕这活动整啊整的,真的把秋蚂蚱给整没了。
你别说,我说,我回家设身处地想想,换成是我,也心慌。
今天这个场面实在难得,罗富泉说,可遇不可求,在场的人肯定印象深刻,所以我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抖点猛料,好让大家早点进入状态。反正早晚要过这一关。
你把图片发一份给我,我说,我要想想,然后你和老张哥还有冬梅莎莎他们也商量一下,我不是很拿得准。
从未名堂出来,我发现大厅里排队签名的队伍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长,但因为有些人签完后都要求和姜东霞合影,场面反而比刚才显得混乱。我站在一旁,一眼就看到老祈也挤在那些等待合影的人群中间。他那么矮,就像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块虚无的空白。
我上前去,把手伸进那块空白,拍了拍他的肩。事实上,我的手还没拍到他的肩,我的另一只手已经去掏裤袋里的手机了。
他回头看到是我,立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我看到那只猫了,他小声说,神色既诡秘又欣喜。果然。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说果然,没接话,冲他晃晃手机,示意他跟我来到由两排书架形成的一条甬道的尽头,打开罗富泉发给我的图片,然后把手机递给他。他又像几天前在那家小饭馆一样,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凑到眼前用力一瞅,之后把手机还给我,掏出他自己的手机,点开一张图片,举到我眼前。
我和我女儿。他说,我亲自做的。当然喽,有老师在旁边手把手指挥。
图片上的老祈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左右岁,比现在年轻至少三分之一,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正站在一架秋千前,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高高飞起。
当年我从来没有真的让女儿荡过秋千,他说,怕她摔下来嘛。
你真的在学了啊?我说,有点惊喜。
我接过手机,仔细看,很快发现几处需要提醒他注意的细节问题。
你看,我说,你站的位置不对,离秋千太近,也太靠中间了。如果你真站在这个位置,秋千荡回来,正好砸在你的下巴上。
啊,他倒吸一口气。砸到我倒不怕,女儿摔下来可不得了。
另外,我提着小女孩的脖子与身体的交界处。你说你姑娘从来没有真的荡过秋千,那这是你女儿的头和别人的身体合成的了?
你眼睛太毒了,他说,是我那个老师先从网上搜一张荡秋千的图,之后再换成我女儿的头。
也不毒,我谦逊地说,你看她扭头的角度,很明显不自然嘛。
不过已经很不错了,我把手机还给他,才几天,已经学到这个程度。
你们刚才那张才叫做得好。他说,就是秋蚂蚱发言那张。还有那只猫。如果不是我刚才亲眼见到真的什么样,我半眼也看不出来是电脑做的。
那当然,我说。高手做的嘛。
我们互相看着,会心地笑了。
你先走,他悄声说,别让人看见我们鬼鬼祟祟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和别人这样会心地笑过了,有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你其实也可以同时学着做点视频和音频嘛,我说,让你女儿荡秋千的时候,一面真的荡起来,一面真的笑出来。
不,他摇摇头,执拗地说,我只做照片,我就喜欢这种不会动,也没有声音的感觉。这样才真实。我每次想到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感觉。我想把她从来想去没去成,还有她想做我不同意做,还有我想她做还来不及做的事,都做出来。
我有点泄气,也有点不高兴。
你做她没去过的地方,我说,还有她没做过的事,反倒真实了?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想想,呵呵笑了,说是有点自相矛盾。
罗富泉给我打电话,说对提前发布秋蚂蚱在姜东霞新书分享会上那张图片的事,张建建也同意,高莎莎、韩寒和陈思岷无所谓,只有高冬梅坚决反对,理由是做这样一个长期活动,以她的经验,得把握好节奏,不能灵机一动随心所欲,否则后面会乱套。
她说她要给秋蚂蚱打电话,罗富泉说,他们还要再好好商量下。
她还要要再商量?我警惕起来,问罗富泉,她的意思,只是商量提前发布这张照片的事,还是整个活动?
对啊,他说,这个再字有点蹊跷,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别把秋蚂蚱又说反悔了。要不,你直接给秋蚂蚱打个电话?
我上次已经打过了。我有点为难,说人家秋蚂蚱又没说不同意,我现在突然打过去,说什么?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再说,就算秋蚂蚱真的反悔了,要去劝,也是老张哥去比我合适啊,年纪又大,嘴又能说。
倒是,罗富泉说,要不等冬梅姐给秋蚂蚱商量完再说?
不要等啊,我说,你们得继续做前期工作,该收集的收集,该合成的合成,而且还要加紧做,就算秋蚂蚱到时候真的有点犹豫,看在你们已经花了那么大精力的份上,也不好意思不做嘛。我估计秋蚂蚱应该不会反悔。冬梅是带入感太强,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第二天,我还是不放心,主动给罗富泉打了个电话,问高冬梅那边有什么消息。
没听她说起这事呢,罗富泉说,可能她后来又觉得打这个电话有点小题大做,所以没打吧。
没打最好,我说,那这样,你不要专门问,免得提醒她,昨天的图片也暂时不发,免得刺激她。
嗯,罗富泉说,我也这样想。一切按原计划。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时间,我没敢去书店,也没敢和秋蚂蚱或者高冬梅联系,我很怕我的出现让准备工作节外生枝,我只是隔三岔五和罗富泉通个电话,打探下他们准备工作的进度。
无论如何,我说,“活动回顾”的公号要赶在秋蚂蚱回来之前开始发布。
断断续续倒是都在做着的,罗富泉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未名堂的生意也不敢耽搁,另外,莎莎不是在黔陶一个山洞里藏了一万多斤糟辣椒吗?前几天去开了一坛,准备几个朋友一家分点,去了才发现有点喝风,所以大家开了几辆车过去,一坛坛全部重新加密,又花了不少时间。我的手到今天都还有一股糟辣味。
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狗一样用力嗅闻的声音。我完全理解他们必须在未名堂业务之外的空隙时间才能考虑这个活动,而一万斤糟辣椒喝风了,也是个刻不容缓的事,但我还是有点沮丧,隐隐觉得当初大家在讨论这个活动时的兴奋劲正在不易觉察地消退,就像罗富泉手上的糟辣味,隔了几天,肯定也不像他们从黔陶山洞回来的当天那么浓烈了。
我忍不住给张建建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催促一下高冬梅和高莎莎他们。
照这样拖下去,我说,越到后面大家也就越没兴趣了。
他们开始做了没有呢?张建建问,那些图片。
我把罗富泉的话大致复述了一下。
做着的就行了嘛,他说,你急什么呢,其实就算秋蚂蚱回来了也没关系,他也答应过你,就算回来也躲在家里。反正知道的人从头到尾都知道,不知道的人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我给他打电话时正是下午四点,电话那头又空旷又混乱,一个四川口音的人语气咄咄的质问透过话筒在空旷里回荡:一个有着历史××的超验世界之未来存在,不就是当代艺术创作需要奋起直追的理由吗?
他显然在参加一个什么活动,估计也没心思和我多说,我只得决定另外再找时间和他商量。
刚才话筒里那个四川人说的啥?挂断电话前,我问他,历史什么?
历史?他说,哦,历史崇仰。崇拜的崇,敬仰的仰。
好吧,我说,那我们就崇仰吧。
与罗富泉他们犹豫疲沓的情形相反,那段时间,老祈似乎狂热地迷上了图片合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半真半假的夸赞而备受鼓舞,反正自从姜东霞新书分享会那天之后,每天早上,只要打开微信,我总能收到他私信给我的五六张图片,发送时间差不多都在凌晨一两点。那些图片仅就制作水平来看,算得上相当精细,要追上罗富泉和韩寒他们的水平,可以说已经指日可待;缺点是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老祈本人和他女儿在不同著名景点游玩的内容,比如在天安门看风筝、西湖上划船,或者蒙古大草原上骑马,等等;而在图片里,老祈永远僵直地站在图片的一角看着女儿,穿着同一件黑色T恤,脸上堆着同一种笑,手里提着一瓶同样的饮料——毫无疑问,无论在哪种环境里,他一直使用的是他本人的同一张照片。我不相信他只有这一张照片,所以我只能猜测,他或许特别喜欢他的那件黑色T恤,喜欢那种牌子的饮料,还有那种在我看来只能勉强算得上自然的笑。那些图片相互之间如果要说有什么差别,只在于他女儿的形象从我上次看到的八九岁,渐渐向婴幼儿时期拓展。
我给他留言,在夸赞他的制作工艺日趋成熟之余,也指出那些图片同质化严重和想象力匮乏的缺点。
反正都是在合成,我说,那就上天入地都可以啊,怎么这么拘谨呢,每一张差不多都一样。你再放松一点,大胆一点。比如你和女儿像孙悟空一样,潜到海底,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海洋怪物嬉戏游玩……马斯克可以骑猪,你们可以骑鲨鱼嘛。
好的。他给我留言,同时发了几个愉快的表情。知道了。
但他接下来发给我的图片与我预期的完全不同,让我瞠目结舌甚至毛骨悚然。图片中,那些老祈和他女儿各地游玩的内容毫无变化,却开始出现一个异乎寻常的女人的形象。女人面目模糊,看不清岁数,更看不清神情,像是从某张早期的黑白照片上截取下来的。之所以说那个女人异乎寻常,是因为在图片里,她与老祈和他女儿,还有他们周围环境的比例出奇地不协调,制作得特别小,而且在彩图里仍旧保持着黑白的色彩——不止如此,她有时候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一样,斜站着,朝左或者朝右,与地面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四十五度角;甚至在几张图片里,她几乎以一种漂浮的姿势横躺在老祈和他女儿的肩膀上方,就像上天正为他们送来一具缓缓下降的尸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我的话的,以至于做出如此暗黑诡异的场景。这实在太疯狂了,非常疯狂。
你是在学夏加尔吗?我给他留言,夏加尔的那些画虽然也疯狂,但整体调子一派天真祥和。你加上去的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严重破坏了你和你女儿在一起的温馨场面,我完全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名其妙嘛。你以后如果再做这样的东西,麻烦不要发给我。
夏加尔是谁?他回我,你不喜欢吗,那我以后就不发这种照片给你了。
我渐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照大家这种状态发展下去,活动大概率会以不了了之结局。那么,我于是想,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个预案,比如,如果活动最终泡汤,我可不可以写一篇小说用以止损呢?我这里说的止损,不完全是指稿费,而是指我可以像往常一样,在虚构的想象中肆无忌惮地完成这个活动,不至于令我当初萌生这个念头时的亢奋沦为梦幻泡影。事实上,数十来年来,只要有某个令人亢奋的念头出现,我总是想方设法把它以各种方式留存下来——庸常生活中令人亢奋的事多么稀少,我向来珍视这惊虹一瞥的神奇瞬间——而这些念头中的绝大多数,最终也的确以一篇小说的方式隐匿在了一堆文字里。
我又开始亢奋了。小说的前半部分几乎不用动脑子,都是现成的:纤维空间的饭局,张建建在未名堂沙发上的那番天马行空的狂想,姜东霞新书分享会上那只不期而至的猫;当然,还有老祈……至于小说的结尾,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活动最终得以顺利完成,不管什么结果,小说就以活动的结果为结果;如果活动流产,作为报复,我将把除秋蚂蚱和老祈之外的所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小说的虚构中抹去——当然,人的贪婪是无穷尽的,我觉得最理想的结果,还是活动如期举办,之后我再写一篇小说……
我大致数了数老祈发给我的图片,已经积累到差不多一百张,这是个庞大的数量,它们占据了我手机内存的相当一部分。我有定期清理手机内存的习惯,但面对老祈的图片,我始终犹豫不决,我觉得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和我有关,是我的一种间接的产物,更准确地说,它们和我设想的那个活动都源自我的同一个念头,相互之间仿佛一母同胞的关系。我不知道这种一母同胞的关系对张建建和罗富泉他们来说,是不是能起到一种激励、鞭策甚至羞辱的作用。
在给张建建和罗富泉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把老祈的所有图片下载到电脑上,打个包,然后分别发给了张建建和罗富泉。发过去之后,我没有解释,只简短地写了一句话:这是那个老祈做的图片。我相信他们对老祈都留有深刻的印象。
罗富泉回复得很快,但只有三个竖大拇指的表情符号,这表明他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它,根本不想正面回应我的暗示和提醒。
如果说罗富泉的回复令人失望,那么张建建的反应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别的不值一提,他写道,但那组有个幽灵女人漂浮在空中的图片太有意思了。我越看越觉得精彩,有种现实与超现实形成的既笨拙又疯狂的张力。我觉得可以把这种风格命名为“新哥特现实主义”。你把老祈的名片推给我,还有电话,我想好好和他谈一谈,看能不能在也闲书店或者纤维空间给他策划一个观念摄影展。
我没想到张建建如此激赏这组照片,我有点惭愧,我想也许我的审美阈值还是太狭窄了些。
好啊,我说,就把这个展览和我们那个秋蚂蚱的活动绑在一起做。你事情多,可能忘了,老祈这组图片,归根结底,正是因为我那个关于秋蚂蚱的想法才做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有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在真相揭示的那天,老祈会不会感觉受到了伤害,因而埋怨我,痛恨我。从他狂热地合成他与女儿的图片这个行为可以看出来,他显然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乐趣,那么,当他最终又发现秋蚂蚱确有其人,我再次哄骗了他之后,他的满足和乐趣是否就此消失殆尽?他熬更守夜的劳作是否就此变得毫无意义?
这些问题我显然都回答不了,但我又想,如果换成我,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为自己是所有参与者中唯一真正的“沉浸者”而感到荣幸和自豪的。是的,我当时的确就是这样认为的。
一起做不太合适吧?张建建说,那个活动和这个展览没啥关系啊。何况活动还要等罗富泉他们把资料先做出来,那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我觉得应该先做这个展览。
那我得问问老祈愿不愿意。我说,心里已经在开始构思那篇小说的结尾了。
事实上,怎么给老祈说,我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我提醒自己,有两个基本原则必须始终坚持,那就是第一,我不能隐瞒张建建对他那组图片的喜爱和想为他策划一个展览的愿望——既然张建建已经对他产生兴趣,并且瞄准了他,那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邂逅在某个目前不得而知的时间和场合,这一点绝对不能心存侥幸以致枉做小人。第二,我也绝对不可能帮着张建建去说服老祈单独去做一场什么“新哥特现实主义摄影展”,我的胸腔还没有扩张到那个地步。我是这样设计的:在给老祈如实说完张建建的赞扬和想法之后,我会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私底下提醒他,在这个大数据时代,没有任何一个明智的父亲,会把亲生女儿(尤其是亲生,尤其是女儿)的图片公之于众(而且以这样一种大张旗鼓的方式),那无疑会引起某些不良人士的关注,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患——为此,我已经在网络上搜索了好几个惨烈的真实案例以备佐证。
但没想到的是,电话打通,我才起了个头,就遭到老祈深恶痛绝的斥责。他斥责我不应该把那些图片发给别人看。
我自己都没给任何人看过,他说,你怎么不先问我一声呢?
我被他激烈的,毫无不客气的口气搞懵了,同时感到某种阴暗的宽慰。我知道张建建没戏了。
那你为什么给我看?我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闷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
我愿意给你看,他说,是因为你当我是兄弟,把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抖给我听;再说,没有你,我哪里会知道还可以做出这样的照片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口气深情得让我浑身发麻,我觉得那是一个被人拯救于水火的人才应该有的口气。
你不会真的只给我一个人看吧,我说,我不相信。
我赌咒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过。他说。
没给你老婆看?我问。
我没老婆。他说。
哦。我说,但脑子里闪过那个幽灵女人的影子。
你总不会不给你女儿看吧,我又问,你做这么多照片,不就是为了让她高兴吗?
我倒是想给他看,他说,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可惜她看不到。
这话有点古怪。我试探着问他,你女儿,眼睛有问题?
眼睛没问题,他说,是人不在了。
人不在了?我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九岁零三个月的时候,他说,星期六,我们坐班车回老家,转一个回头大弯,我指她看峡谷下面一块大田坝,她伸脑壳出去,路边一棵野树就把她脑壳挂掉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就问他,大田坝有什么好看的?
田坝那么大,他说,但只有一头牛。孤零零的。
我没再去催促罗富泉,也没再要求张建建去催促高冬梅和高莎莎,事实上,我很害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活动的事来联系我。我已经决定永久性地搁置那场活动。当然,他们也没来联系我。
只有老祈,照旧每天在凌晨一两点给我发送图片。那之前,为了不在睡梦中被持续不断的嘀嘀声打搅,我已经关掉了微信的提示音,但那之后,我又重新开启了通知按钮。每次听到那种声响,我就会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起来,仔细看完老祈发给我的每一张图片,这才又上床重新入睡。图片中,那个阴森的女人像老祈允诺我的一样,永远地消失了;而他女儿的样貌却在渐渐长大,从儿童变成少女,从少女变成青年。随着样貌的长大,他女儿也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时尚,最终和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容貌平庸的小女孩毫无关系。
有个周日的晚上,我半梦半醒地听见微信提示音,以为是某人在敲我的门,但那时我困极了,怎么也醒不过来。接着,我在那阵敲门声中做了个残缺的梦,梦到我曲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敲老祈家的门,通知他秋蚂蚱已经从南京回来了,正坐在未名堂的沙发上等着他。梦里,我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但他躲在门的另一边(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始终一声不吭,就像他正紧张地倾听我的呼吸。
等我终于醒过来,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我打开微信,看到老祈连续发了五张内容一模一样的图片:他女儿穿着雪白的婚纱,牵着一个我特别不喜欢的男性武打明星的手,而那只白底黄斑的猫,则蹲在镜头与他们之间,慵懒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女儿就要生孩子了,他给我留言道,你很快就会看到一个漂亮的婴儿。你喜欢男娃儿还是女娃儿?
我想到那场活动和那篇小说,于是回他,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龙凤胎呢?
我就是那一瞬间决定把他从我的微信里删除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我觉得就目前来说,我是他和秋蚂蚱之间唯一的联系吧——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包括我。
秋蚂蚱从南京回来的第二天下午,他邀了几个朋友去也闲,说是想和大家聊一下书店未来的发展。电话里,他大致给我说了下他的思路,他想把书店改造成一家书吧,卖书,同时也卖点别的什么,比如快餐、酒、咖啡,或者小瓶装的糟辣椒,为此,他需要投入近五十万资金,同时减掉差不多百分之四十的书。
只卖书,他说,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们下午要讨论的问题有两个,他说,第一,除了书,还能再卖点别的什么;第二,什么种类的书可以被减掉百分之四十而不影响书店的品质。
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我想秋蚂蚱如果不是病急乱投医,他是不可能想到我的。但我还是答应准时去,因为他母亲已经在一周前去世,我想过去安慰一下他。他回来的头一天,我在也闲小记的公众号上看到他在陪伴他母亲的过程中写下的日记摘录,标题叫《死亡的滋味》。共十二则,第一则是这样写的:她不认识人了,一天说得最多的是“哎呀”的叫声。长期卧床,大小便失禁,靠蛋白液存活的身躯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架,任何摩擦都会使纸一样的皮肤变得更薄,一个咳嗽都可以让其起泡,水泡破裂,这个伤口就无法愈合。其痛苦作为正常人,我无法想象。白天,我妹妹不停地替她清理大小便,清洗、擦药。我只能把头靠近她的脸,抓住她的双手,任她叫唤。夜晚,我做,她仍然叫唤,我充耳不闻。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我们兄妹要十几次甚至二十多次对她的哀嚎无动于衷。我妹查了网络,说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三到五天,清空了肠子,人就会走。我没查,我不太相信这个结论。我知道她的求生欲望和顽强的生命力。
这则日记的写作时间是2023年4月13号,印象中正是老祈第一次给我发图片的那天,但因为我已经删掉了老祈的微信,我无法核实。
可能那天应约到场的人都抱着和我同样的心理,所以坐在未名堂的沙发上,无论秋蚂蚱本人怎么想避开他母亲刚才过世这个现实背景,大家都无法真正投入到也闲的未来设想中去。这让秋蚂蚱即伤感又愤怒。
好吧,他最后说,既然你们都不想谈书店以后怎么办,那我们就谈谈现在吧。你们那个关于AI的活动准备得怎么样了?
直到听见秋蚂蚱说这个话,我才恍然大悟,那个活动实际上已经完成,或者说正在顺利进行当中。
我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
那个活动已经完成,我说,或者说正在顺利进行当中。只是想到你在南京照顾老母亲,没好打扰你。
我怎么一点响动都没听见呢?秒蚂蚱迷惑地看我一眼,又看高冬梅一眼。
你们得说实话,他的脸阴沉下来,是不是把活动搞砸了?
我想了下,说你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