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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改革开放45周年征文作品选辑 |王兴伟《 鹰飞一点墨》

贵州省作协网 | 2024-01-12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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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去世前,一只鹰从空中飞过,闪电般稍纵即逝。当时,申五对爹说:爹,看,鹰。爹抬头看了看,说哪?申五指着东方淡蓝色的天空,一片白云下面,一个闪烁的黑点。也许是爹老了,他反复擦了擦眼睛,哪有?是不是你眼花。申五也擦了擦眼,再次仰头:天空湿漉漉的,像一块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白布。的确,一望无垠的天空连一只麻雀也没有。鹰呢?难道真是幻觉。不会,申五清楚地记得: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流在他头顶划过,尔后, 他还听见了隆隆之声。那真的是一只鹰, 矫健地在空中飞翔,也许飞入了远处苍茫的群山之中。“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在都濡人心中,鹰就是鹏。 申五虽然知道鹰绝不是鹏,但真正的鹏谁也没见过。而鹰在都濡却时不时出现。 “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鹰一出现,所有劳作的人都会停下来,下跪,静候它的离开。鹰在都濡与竹子、古树一样都是神的存在。谁家老人去世,有鹰飞过将是无上的荣光;如果鹰坠落下,那更是荣光中的荣光。

  一连几天,申五希望鹰再次出现。公已经五天没吃饭了,连汤也只呡了一小口。爹说公的大限到了。那鹰怎么还不来呢?申五喃喃地说。在他心中,公与老村长一样,白髯飘飘像电视上的太上老君。

  申五清楚地记得,老村长逝世时,空中坠下一只鹰来,时间就那么准,鹰落地,人断气。那个场景,真是壮观,四周土地上不管是做什么的,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朝鹰坠的方向下跪,黑压压一片。

  老村长逝世后,遗体在他家的院子里 停了五天,一盆巨大的火堆四周,人们载 歌载舞。宴席上,厨师做了最为隆重的三 幺台,第一台“接风洗尘”。天星米麻饼、百花脆皮、红帽子粑、核桃、花生、葵花、干柿饼等,每人一碗茶,大家边饮边吃。 第二台“八仙醉酒”。帮忙的人端上九盘下酒的卤菜、凉菜,放上苞谷酒,先点 香化纸之后,大家载歌载舞,依量畅饮。 第三台“四方团圆”,九个大碗内分别装着不同的肉菜,大家酒足饭饱,方才离席。公说,申五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吃上这 席,都濡人120年都没摆过了。连公的爹 也没能吃上。出殡那天,全镇的人几乎都来了,黑压压的一片,老村长就葬在三台 山与仙人山之间的沟穴间,一根大柱子架 在两峰之巅,棺材悬空下滑。法事完毕,



  众人击鼓而歌,男女围尸跳跃。山间百鸟齐鸣,鹰一会儿俯下,一会儿又搏击长空,人们跪下,都说它们是来迎接老村长了。 公说,在这块土地上,没有谁能比得上老村长。

  公为申五讲了老村长的一个故事。 1998年,洪水泛滥,都濡镇来了一个行乞的年轻人,二十多岁,说大水毁了他的家,父母也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家中没有一粒粮。老村长见他可怜,不仅当场给了他一些钱和粮食,还让他在家里留宿。哪知那人猪狗不如,趁老村长家大人外出时,想偷老村长家东西,被老村长5 岁的孙女发现。他不但没有畏惧与廉耻之心,反而虐打村长孙女。村长儿子回来看见女儿在哭,女儿说叔叔打她。问打的哪?女儿卷起裤脚,一股血在脚跟上已经干了。那小子知道祸闯大了,一溜烟就跑了。老村长儿子愤怒地追了十多里,终于把那小子带了回来,绑在院子中间的枇杷树下,找来干枯的柴火,围在四周,说要一把火烧了。那时天空微风吹拂,正午的鸡正咯咯地叫,老村长儿子摸出身上的打火机,一双带有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小子。那小子露出恐惧的眼神,嘴巴哆嗦得说不出一个字。两腿战战兢兢,一泡尿顺着裤裆流了下来,枇杷树下,一群蚂蚁被冲得仰面朝天。它们使劲翻转,一只又一只朝着前方继续爬行。村长儿子歇了一口气,阳光照在他脑门上,火辣辣的。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正要动手,外出办事的老村长回来了,大喝一声:住手。他儿子一惊,火机掉在地上,柴火嗖地一下燃了起来。老村长身体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树下,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隔断了绳子,将人拖到了安全处。可老村长的脸却被大火烧伤,他儿子哭着说:爹,你这又是干吗!老村长听了事情经过,长叹一声,然后摆了摆手。儿子说:爹,不能这么算了。老村长给他讲了上官婉儿和武则天的故事:上官婉儿出生时, 武则天以谋反之罪将她的公上官桀和爹上官庭芝处死。因其母郑氏是太长少卿郑元修的姐姐,母女才得以幸免,配入皇宫。上官婉儿与武则天有灭族之仇,但后来 却成了武则天的心腹,终身侍奉武则天。 人啊,申五公说,得像老村长一样有一颗包容之心,他是上天赐予都濡的雄鹰。

  现在公已经不行了,申五希望他像老村长一样飞升,因为老村长去世后,大家推举了申五公为村长,但都濡镇人都陆续外出,逢年过节再回来,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公也没什么权欲,有人劝他多开会,凝聚村民的心。他笑了笑。申五知道,公的心境已经变得和死去的老村长一样了,像一块坦荡无垠的平原,风吹来吹去,不起半点尘埃。公叮嘱爹,死后就把他放在柴火堆里烧了,不举行任何仪式,来时一粒尘埃,去时也一粒尘埃,干净舒坦。

  公去世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申五盼望的鹰一直没有出现。但申五并不悲伤,火葬公时,只有几个亲戚围着唱歌,其境有些清凉。好在有一条美丽的彩虹从地上一直连到空中。申五觉得公的一生就像一条直直的线,既无惊险, 也无波澜。偶尔泛起的欲望都被岁月洗得了无痕迹。葬了公回家的傍晚,申五弹起了那把祖传的吉他。说祖传,却只有公会,爹连“朵来咪”都不知道。申五的吉他是公手把手教的。申五一个人对着后山轻轻地弹唱: “我家住在龙潭边,门前绕过三道湾……”



  2

  坐北海高速,从县城到都濡,只需半小时。我天天坐着上班下班,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也说不清楚。都濡的每条街道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是这条路什么时候修的,发生过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 当然,以我的个性,叙述时难免添油加醋。信不信在你,讲哪些不讲哪些在我。很显然,伍琴对都濡的一切都感兴趣,哪怕我说到都濡的一条狗,她都会双手托腮,一 脸微笑,仿佛陶醉其中。伍琴是谁?在这之前,我也不认识,只是我座位旁边的一个女孩而已。我讲的故事有这样迷人吗? 不会,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声音隐隐地对我说:鬼才信。难道伍琴是鬼?我盯着她看了又看,既真实又天真,没有一点虚幻的影子。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后座的老人似乎也看不惯我的所为,他说当心坏人哦。我转身对他说,大爷,有您这么说话的吗!老人说,小伙子,我可没有说你哦。伍琴也转身说,大爷,你放心,他骗不了我的。我说,大爷,我这个人也就是嘴巴说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凶的狗不咬人。我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从县城到都濡,大约10来里。2006年,为加快发展,县里决从县城到都濡修建一条高速。修路的消息一传出去,大家都高兴得疯了。方案定了立即征地拆迁。都濡少数民族多,民风民俗一下子很难改变。 加之随着时代变化,年轻人的思想变得简单直接,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钱不是万能的。可以这么说,一夜之间, 这条规划的线路上,高楼平地起,就等着拆迁队来测量计算。一家如此,第二家就跟着。可谓花样百出,据说一家人一晚上修了三层楼后,又在这条线路上垒了十座坟,每座坟的里面都用几块破木板夹着一根狗骨头,拆迁队一到,他就指着坟说,这是先祖的坟,那是嘎婆的坟……。中年人说死者讲究入土为安,这是不吉利的象征,真要迁移,得请端公做七天道场,二千块钱一个坟头的搬迁费立块碑都不够,哪行?老年人说,给多少钱都不迁,祖祖辈辈的规矩:穷不改门,富不迁坟。 “人事有代替,往来成古今”,中老年人再顽固,最终还得听年轻人的。

  拆迁队中有人说软的不行来硬的。他们选了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寒风在山间刮来刮去,等到午夜一点,工 作队出发,想先斩后奏,让木成舟。有人提醒他,国家有民族政策,万一闹大了哪个负责?他说,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本身就是临聘人员,丢了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想去北京闯闯呢。

  据说有些著名歌手一开始就在西单地铁抱着破吉他,用近乎沙哑的嗓子唱: “如果有一天……请将我埋在,这春天里”。

  我的声音还可以啥,说不定也能成为著名歌星呢!大伙笑了。当挖掘机开到第一个坟前的时候,意外出现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抱着把吉他在坟前边弹边唱:

  “我家住在龙潭边,门前绕过三道湾……”歌声悠扬,一点点浸透在夜色里。一个 人不算什么?把他引开就行了,有人说。

  可他们沿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每座坟前,都有一个人端坐在石板上。拆迁队说,坏 了,他们早有准备。

  拆迁队和拆迁户僵持了下来,情况变得复杂,我感叹了一声,列车前面的显示屏上,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双鞋说,你愿意与我同款吗?我对伍琴说,你愿意与我同款吗?她微微一笑,哪跟哪!



  3

  申五公去世后,寨上的人又将他爹推选为新村长。寨子里外出打工的人更多了,回来时男孩身着西装;女孩夏天穿着裙子,冬天穿着羽绒服。仡佬人特有的服装也被丢在一边。青色土布,头帕即使过年时男人们也不穿了,女孩们倒是还喜欢百褶裙、刺绣和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加上窈窕的背影,显得独具风姿。

  申五并没有外出的念头,爹和母的身 体都不好。后来他发现,出去的伙伴们回 来后有的拆了木楼,建起了砖房;有的还 带回了会说普通话的漂亮女友。再出去, 就不再回来了,说是在广州、北京、贵阳、成都等地安了家,还把他们的父母都接了 去。有老人怀旧,呆了一年半载又回来, 说习惯了都濡的生活,大家可以聊天,吹 牛。大城市对门邻居都不理你,有什么活 法嘛,找只麻雀都要到公园里!也有适应 的,在那儿学会了麻将、象棋。坐在棋牌 室里掷一颗“九万”,声若洪钟,势如富豪。公园门口弯腰就可来一场厮杀,卒子过河 横起走,那得有多横啊。申五想出去看看,但一听到晚上爹的咳声,又忍住了。他摸 了摸墙上的吉他,取下凝视良久,然后又 挂了上去。

  爹对外出归来的后生,不管贫富,都 没太多热情。每天早上他都叼着一杆旱烟上山。黄昏端一棵凳子,坐在院坝中间,点燃一杆子,边吐烟圈边凝望远方,任夜色一点一点漫过来。爹的宁静让申五想起陶渊明。当他向外出回来的伙伴讲起这情景时。伙伴说,那叫躺平。申五没听说过这个词,问什么叫躺平?答,就是无所作为。申五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但又不知道区别在何处。本来他对换不换房子毫不在意,对灯红酒绿也无兴趣,听伙伴们这么一说,心里有了隐隐的想法。他开始反思自己,觉得过去的一切太平淡了,难道他要像爹、公一样过一生。 如果将都濡看成一个笼子的话,他岂不是一辈子都被关在笼子里?每天早上出门,他都看见晶莹的露珠挂在草叶上闪闪发光。二十多年了,他一直在山里转来转去,即使读书,走得最远的也还是镇上。他觉得人的一生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小时一起玩耍的老村长孙女,不是小学后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吗!

  申五决定出去闯一闯,他把想法对爹说了。爹抽了一杆叶子烟,咳了好几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等过年有亲戚回来,你就随他们去吧。

  日子过得很快,但当你心里始终想着一件事情的时候,它就变得极慢。申五就是这样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腊月, 寨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三十岁的村民在洪渡河边玩,一不小心跌下去。有人发现后立即下水将他捞起,挤压胸部。 镇医院的医生来后说,得立即送到县里。 车刚到岩狗槽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没能挺过来。这本来没什么,大家已经尽力了,埋了就是!问题在于,他落气的当儿,都濡镇多年不见的鹰突然出现了。鹰在空中高高盘旋,人们还没来得及下跪,它就直直坠在地上,有人捡起来一看,死了。 按照都濡风俗,他就是鹰啊,丧事要隆重举行。于是大家心生忐忑,谁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们找到爹,说怎么办。爹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是族人们回家,分别打电话给外出的孩子,要他们回来举办盛大的丧葬典礼。可年轻人觉得荒唐,没一个回来。 爹也没办法,只得组织在家的老弱病残按照传统风俗举办。申五心里十分不爽。 在忙活的同时,他静静地看着老一辈人重做三幺台。所有的用品都是大家凑的,可申五觉得,这位村民之死,怎么也算不得喜丧。


  葬了死者之后,时间一晃到了腊月初八,村长突然造访,告诉爹,县里要修一条高速经过这里。前几天那些插小旗的人就是勘测人员,线路已定。要不了多久,镇里的拆迁队就会进来,到时你要多做村民们的工作,路通了,都濡的青山绿水就是风景旅游区了。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买我们的东西了,我们也可以拿出去卖。还会有很多老板进来开厂,到时申五不用到北上广深打工,镇上就能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爹点头,笑着回答,要得。

  过了腊八,镇上特别热闹,就连多年未回的人都提前十多天回来了,一个个喜气洋洋。申五问其中一人:今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对方答,你真不晓得还是装憨?申五不明白他指的什么。对方点明说,要修路了。申五还是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对方问,你晓得这条路经过哪些地方不?不是说插红旗做标记的地方吗?对方点点头,好像你家就有几亩土和几座坟在线上。申五点点头。那你家不做点什么?做点什么!申五不解。这几天, 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母看上去也老了很多。申五家的地里常种玉米、辣椒,收了后种蔬菜。蔬菜吃不完,喂猪。寨里谁家没菜了,都可去摘。爹从来不说什么。爹不说什么,母自然就不会说什么。对方看申五迷茫,叹了口气。申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对方问,寨上十多年都不回来的人为甚回来?过年呗!申五脱口而出。对方笑得很夸张。有的老房子都垮了,住 亲戚家、酒店里,就为了回来过年?还提前十多天回来?申五细想,也觉得蹊跷, 问:那他们干啥?对方说,挣钱呗!寨子上还有钱挣?对方肯定。就这么几天? 对方不容置疑。怎么个挣法?说你憨吧还不信?对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许说我说的哈。申五作了保证。对方说:在被征拆的土地、房屋上做文章。他这一点拨,申五全明白了。怪不得这几天寨上的人修的修房子,垒的垒坟。

  回到家,申五问爹,说镇上的族人都忙着在规定的线路上活动?正在抽烟的爹抬头盯着他。申五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家不能这样做。爹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走了。母在旁边白了爹一眼, 嘟哝:难道在地上栽点树,搭间屋子都不成?我不怕穷,但我怕申五穷,都二十了,还没个姑娘喜欢。母说完,眼圈红红的。 爹回头朝她挥了挥手。母悻悻地到厨房准备猪食了。母走后,申五问爹,那你不阻止其他人。爹说,你公在世时就已经有大部分人不听他的话了。我这个村长也没那么高的号召力了。与其自讨没趣,还不如不说的好。爹身体刚闪出门去又闪了进来,对申五说,对了,这几天你到坟山上搭个小棚,迁坟是必然的事。惊动了祖先,得知会他们,守三天孝吧。第一天晚上, 申五取下吉他,擦干净后,背着上了山。 见每家坟头上都有人,问你们怎么都上山来了?大家笑嘻嘻地说:你怎么上来的我们就怎么上来的。

  晚上,坡上的人挖坑,将狗骨,羊骨放在里面,垒成了坟包的形状,还在坟顶撒了些旧土,并用木牌写上某某之墓。申五没理他们,抱着吉他弹到深夜。有人说,申五的声音留在山里可惜了,还真有点春天的味道。  



  4

  列车行驶到狮栖坝,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洪渡河在左边一如既往地流。这是一条都濡人的母亲河,它见证着人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知道,每一块土地有每一块土地的忧伤,那些在土地上行走的人,都在衍生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伍琴在旁边催:快讲,后来怎样?我说你听说过《愚公移山》啥。就和这个差不多,竹王显灵,用一把有神力的竹剑一指,这 条路就成了。伍琴用手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说你比特朗普还没谱,骗三岁小孩呢!我故意说,罪过,神灵不可亵渎。 她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别编了,好好讲行不?被她缠得不行,只好又继续。

  自从那天晚上的计划没有成功,拆迁队意识到硬的不行。于是在申五家,申五你肯定不晓得,我对伍琴说,我一个要好的哥们家召开了一场群众大会,对他们讲了很多道理。最后,一个领导走上台去,他说都濡镇有着深厚的历史,这里的同胞历来顾大局,有信仰,一代又一代人用自己的行动书写了生动丰富的都濡故事……。听到这,伍琴噗嗤一声又笑了,说这是要写书吗?我赶紧说,被你看出来了,干部其实只说了四个字: “拜托大家!”但许多人嗤之以鼻,不为所动。工作再一次陷入了僵局。那一天的黄昏非常冷,风吹动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短暂的沉默后,爹说:各位父老乡亲,我带头,高速路经过我家的地方,包括先祖的坟,我分文不要。这条线是关系到咱们仡佬子子孙孙的事,路通了,以后就方便了;路通了,这位村民拉到半路就不会死了。得一二万是暂时的,而路才是长久的啊。现在有不少人在外面安了家,知道为什么不?不就是因为都濡太穷吗?山高路陡,一辈子只能看日升月落。现在这条路能改变这里的一切,大家还等什么!有些人说,既然村长都这么说了,我家也不要了。但还是有些人说,我家又没在这里?凭什么不要。

  爹继续说,没有谁愿意背井离乡,那滋味我知道。1998年夏天,我到贵阳 一家电器公司打工,喜欢足球的人都晓 得,当时全世界都风行一个主题:法兰西之夏。晚上收工回来,我和室友休息到半夜 2点后,起床到门卫室看世界杯决赛。 本来我对足球没什么兴趣,室友非要我陪他,因为门卫室的人谁也不熟,一个人去难免尴尬。下了楼,我们推门进去,里面已经有六七个人在谈论诺纳尔多,尼瓦尔多。我当时想:管它这个耳朵那个耳朵哦。决赛开始了,一个球踢来踢去,抢来抢去,后来一个叫什么达内的光头顶进了一球,室友使劲鼓掌。他是法国队球迷,但却遭来了两个人的白眼,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龟儿再鼓,老子给你一脚。 室友胆小,打工嘛?寄人篱下,哪能不低头,他立即放下了手,把个人喜好硬生生压了回去。后来法国队又进了一个,我室友瞧了一眼那两人。他们也剜了他一眼, 不过,这次室友没有鼓掌。那两人垂头丧气,说他妈的,见鬼了,这回亏惨了, 看最后能不能发生奇迹。时间到了下半 场,开球没多少时间,那个秃子又顶进了一球。室友这回没忍住,使劲地拍了一下巴掌。只见对面两人,其中一个飞起一脚向我踢来,我一歪跌倒在地上;另一 个掏出一把刀子朝室友捅去,我吓呆了。 好在室友反应敏捷,侧身一让,刀还是在他手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 看球的人见打起来了,两个保安上前架住了那两人,说你们不要在我这儿惹事啥, 并挥手叫我和室友快走。



  我们逃出来,回到寝室把门死死关上。我要打110,被室友拦住了,说里面看球的就有两个警察,他在旁边的派出所见过他们。这些人都是本地人,惹不起,下次我们不去看了就是。他对我说,对不起哈,让你也挨打了。我摆了摆手。你们可能知道我抽烟就咳嗽,其实我不抽烟也咳嗽,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在公司了干了一个月,挣了五百元钱,在当时工资不算低,但我和室友都辞了职,各自回了老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就是这个道理。你生在都濡,就是都濡人,像人的胎记一样,无论你怎么都洗不掉的。大家知道老村长孙女吧,除了占地的钱,她 还另外捐了十万。她说等嘟南快线通了,她要坐着公交车一站一站地回来,她要再看看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草,草上的每一粒露珠,那里一定有她公的魂。

  台下一片沉默,有的人甚至抹了抹眼泪,一个挨着一个走上台,按照拆迁组统计的数据签了字。我说,第二年,这条路就毫无阻碍地修通了,2018年 1月,就像申五爹所讲的那样。高速路一通,镇上的企业就开办起来了,这里的东西也运到了外面,外面的好东西也进来了。

  5

  从小到大,申五没遇见过心仪的女孩。在他心里,始终留着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老村长孙女伍琴。可惜伍琴小学转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那天在修路征拆的动员大会上,当爹提到伍琴时,申五的心动了一下,也仅仅是动了一下而已。但他知道,小时的事怎么能算感情。听爹讲过,伍琴到了广州亲戚家后,在那儿从小学读到大学,最后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

  如果见面,肯定不会再是那个盘着头,蹦 蹦跳跳的小丫头了。时间如流水,时间也像一瓶涂改液,将人所经历的一切一点点抹掉。

  开了年,高速路开工了。在家的人都很高兴,有的还为工程队送去了自家熏制的腊肉。爹说得对,大山养育出的儿女, 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改变不了那块淳朴的底色。工程竣工时,爹还被镇里邀请参加了典礼。他站在仙人山与三台山之间的铁轨上,说他看见了公和老村长,面带笑容,像两只鹰飞翔在云层之上。申五知道,现在哪里还有鹰哦,修路专家曾告诉过他,随着地球气候的变化,鹰已经越来越少了。

  高速开通后两个月,许多老年人都买了票坐上车,透过车窗看这大山里的风景一闪而过,他们看了一辈子还没看够似的。年底,镇里投资,建成了都濡辣椒厂。本想外出的申五取消了流亡北京想当一名歌手的愿望。转而进厂当了工人,厂里举行文娱活动时,他抱着那把旧吉他,用浑厚而嘶哑的声音唱: “如果有一天……”。

  厂里工人很多,他认识了一个叫竹之轩的青年,县城人,说话幽默风趣,他们成了好朋友,也许两人都是家里独子的缘故,谁家老人病了,他们都相互帮衬着。

  申五,申五……爹叫,什么事?你还记得伍琴不?记得。县里说她这个周要回都濡来看一看,因为我们两家先前最熟,叫我们负责接待。怎么接啊?她一早坐高速下来。我怎么晓得是她呢?你手上拿根鸡毛,她会主动找你的。申五回答,知道了。



  6

  乘客们,都濡到了……我对伍琴说, 你肯定是外地人,欢迎您再来。她微微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来与我握了一下。我愣愣的,直到她把手抽出来,我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朝她挥了挥手:再见,有事微我。

  下车出站,站台前有一个人我觉得很熟悉,走过去一看,是申五,我问:申五,你在这干吗?他说接人。我说接啥人哦, 不上班吗?他说我请了一天假。我看见他手里拿着根鸡毛,说你拿根鸡毛干啥, 都什么年代了,还要传鸡毛信咩?电话、 微信还不够先进?他脸有些红,说:不跟你扯,我接一个亲戚。

  话音刚落,有人喊:“申五,我在这,变化好大,我都迷路了。”那声音很清脆,很熟悉。我一转身,啊了一声。她也回答,你认识申五?我说不认识,不晓得申五是哪个龟儿?申五在背后狠狠给了我一拳。说:伍琴,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怎么? 你还认识竹之轩。伍琴笑了,车上认识的,他很有趣。

  停……再来一遍……好……就这样。我,申五,和伍琴都松了一口气,这部纪录都濡变化的纪实片《鹰飞一点墨》终于拍完了。申五对伍琴说,下午为你饯行, 你明天回广州,下次再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下午我们到本地最有名的酒楼订了一席三幺台。第一台“接风洗尘”。天星米麻饼、百花脆皮、红帽子粑、核桃、花生等拿上来时,伍琴说,这小时心心念念的味道终于又吃上了。第二台“八仙醉酒”。申五弹着吉他,伍琴以水代酒,我们开怀畅饮。第三台“四方团圆”,九个大碗内装着的肉菜几乎没动,我们感叹,时代不同,谁也吃不下了。申五说,我们得向老村长致敬。

  从店里出来,天空高远,阳光温暖, 我们来到了三台山与仙人山的沟壑间,老 村长穴葬的悬棺早已经不再,上面架着一座宽大的桥,我扔了一块石头下去,嗡嗡之声经久不息,伍琴眼圈红红的,显然触景生情,但她没有说话,而是一直静默着,像打捞什么似的。申五说,竹之轩,你干嘛?砸着老村长了。我说老村长可以瞑目了,都濡的魂已经像鹰一样种在了云端。

  忽然,有人指着天空说,快看,鹰。我们一起仰头,一只鹰果然在高速路上空盘旋了三圈,尔后闪电一般向天边飞去,越飞越小,像一架盘旋的无人照相机……


  贵州省作协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