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句芒云路:阿耐拉星的礼物
句芒云路,本名龙凤碧,苗族,1982年出生,贵州铜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诸《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西文学》等期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出版散文集《环佩声处》。
云落城的云从来没落到过地面,雨水倒是多,绵稠绵稠的,以致冬天总是快其他地方一步,还没到立冬,城郊清水小区的法国梧桐已被风摧残得掉光叶子,落叶环绕在树干周围,像隔空拥抱,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何兴荣家住在小区东北角负一楼,所谓的负一楼就是从马路看是一楼,但比院坝矮,采光不是很好,所以价格也便宜很多。开门开窗最先就是和梧桐们打照面,看得久了,何兴荣感觉自己也是一棵即将入冬的树。每年冬天,小区总有几个老人被救护车接走,大多没再回来,就像总有些树木熬不到春暖花开。何兴荣听说云落城所有人的去处都是天云峰,最终缩略成一盒骨灰,退隐到公墓某块石碑下面。何兴荣没去过那里。前些年老伴儿离世,何兴荣也离开鹅梨坪,女儿渺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南方没有暖气,家里没有空调——渺渺要买,何兴荣坚决反对,说烧电,自己去农贸市场提回个“鸟笼”。笼子里关的不是鸟,是两根按下按钮就会发热的管子,整个农贸市场最便宜的取暖设备。身体的僵冷从脚开始,何兴荣去小区门卫室值班时得穿两双棉袜,晚上睡觉得提前开电热毯,他在心里盘算脚下的黄土又往上移了几分。
六十五岁生日那天,渺渺叫来美甲店的三个闺蜜,除了何兴荣,大家都喝了不少啤酒。何兴荣高兴,用温牛奶陪她们喝。家里太久没这么热闹,空气都快发霉了。饭后,女儿郑重其事地捧出蛋糕,给他戴上店里送的纸质皇冠。程序是老式样。点蜡烛,熄灯,唱生日歌。何兴荣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吹灭蜡烛,分蛋糕,吃蛋糕,接受大伙儿的祝福和礼物。
这礼物我们准备了好久,世间独一件。渺渺一脸神秘,说老何猜猜?来了云落城,渺渺就开始喊他“老何”了,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忘了自己的年纪。
哪个猜得出你们这些鬼丫头的心思。何兴荣傻笑。他摩挲着起皱的包装盒,左看右看,又掂量两下,还真想不出。他能猜中的就是女儿总能够带回些他完全没看过的稀奇。他小心翼翼地拆着,注意不扯破包装纸,不让丝带碰着餐盘里的油。大伙儿也不催他,安静地注视着何兴荣的动作,像在进行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包装盒揭开了,里面的东西圆滚滚的像个蛋,一个来自远古的恐龙蛋。它大约一个巴掌高,中间嵌着一块圆形黑屏,像脸又像眼睛,头顶上有七八个按键,中间是一个蓝色的话筒图案——不是蛋,是个可爱的小胖墩!何兴荣乐了,将它捧在手里,竟感觉像捧着襁褓时期的渺渺。
当年多生几个就好了,最好再来个儿子,儿子带儿媳,女儿带女婿,再拖一窝孙崽崽,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该多热闹!何兴荣心想。
眼前女儿的闺蜜们,一个衣服红得像裹了一团火,一个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还短,一个戴着梧桐叶大的耳环,她们唯一相同的,是都把指甲涂得光鲜亮丽。渺渺读高三那年,老伴儿胃里长了个瘤,他被隔壁家那辆破摩托撞着腰,两三个月下不来床,完全顾不上她,结果她高考落榜,死活不肯复读了。他打过,吼过,但于事无补。看着渺渺和她的闺蜜们排排坐吃蛋糕的样子,何兴荣感觉挺幸福,但也有些感伤,他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老伴儿年轻时的影子,全身上下似乎都蒙着一层晨岚。
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何兴荣在心里说,老天爷,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多多保佑我家渺渺,让她平安、健康,快快找个好人家嫁了。
他前段时间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犟着不肯去医院检查。他隐隐有些不安,他父亲和妹妹都是得了肺癌走的,老伴儿常劝他戒烟,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这事儿,他这才听她的,总算成功戒烟。
何兴荣没时间胡思乱想,四个姑娘将他簇拥到礼物旁边,五个不同颜色的脑袋凑在一起看稀奇。
渺渺说,老何,这小宝贝要连上WIFI才能用,您开机前记得先打开电视下面的路由器,自己动手用一用,印象才深。
穿红衣服的说,叔啊,以后这小宝贝就归您养了,不是小猫小狗,很好养的,饿了您就喂它吃点儿电。哈哈!
短头发的说,叔,您把它翻转过来,开关就藏在腰背后,一边是开,一边是关,记住往两个字母的那边抹就是开,往三个字母的那边抹就是关。
何兴荣照办,小宝贝活了,圆形的黑屏亮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还说起话:来自阿耐拉星的小蛋登陆地球,噢耶!声音奶声奶气,像五六岁的男娃娃。
他叫小蛋?阿耐拉星在哪儿?何兴荣两眼放光,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戴耳环的最先止住笑,给何兴荣科普。叔,小蛋是个智能机器人,可有意思了,您以后慢慢和它玩,它会唱歌、讲故事,还会和您聊天,懂的东西多着哩。
渺渺说,老何,您按住中间这个话筒图案,和它说话,它马上就会回答。
何兴荣不知道问什么好,就说道,小蛋,你好。
话音刚落,马上听到小蛋的回答,你好!今天过得开心吗?蛋蛋很开心,因为见到了你呀。
何兴荣回头看向大伙儿,笑得白发跟着皱纹一颤一颤的,这小家伙儿,说话像抹了蜜似的。
渺渺说,爸,您再和它聊聊。
何兴荣点点头,对小蛋说,我今天过得很开心。
小蛋圆圆的眼圈里闪过一条波浪线:看到你这么开心,我也觉得很开心。
渺渺对小蛋说,小蛋,老何今天过生日,快给他唱首生日歌吧。
小蛋马上听话地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噢,祝你生日快乐……一首接一首,英语、日语、韩语什么版本的都有,大家听到音乐开始摇摆身体,拍着手再次一起唱起来。
看着小蛋黑乎乎的小脸上忽闪忽闪的小亮块,还有孩子们一脸真挚的祝福,何兴荣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蓄满了眼泪。
女儿和闺蜜们夜深时走的,蹑手蹑脚。早早休息的何兴荣听见也看见了,但还是窝在床上装睡。等人都走得没声没影,何兴荣到底没忍住,捂着被子落下泪来。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哭起丑,他不想让外人更不想让女儿看见。美甲店离家远,女儿早出晚归,有时干脆睡在店里。看着身边凝固静止的静和黑,何兴荣感觉自己已经化入其中了。
反正没瞌睡,何兴荣坐起来,把家里的新成员——小蛋捧在手里,上看下看,在脑子里又复习了一遍用法。他再一次打开小蛋,想听听他快活而可爱的声音。他把开关键拨到了两个字母那边。
来自阿耐拉星的小蛋登陆地球,噢耶!静寂的深夜里,开心爽朗的童声升腾起来,像束耀眼的火焰划过。
何兴荣问,小蛋,你几岁啦?
小蛋应声作答,年龄是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何兴荣展唇一笑,继续问,小蛋,你家住在阿耐拉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寨子呢?
阿耐拉星是宇宙中的一颗小行星,它跟其他行星一样,是宇宙中的一员,那里是我的家乡。
宇宙?行星?离我们家有多远?
它是已知的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大约有4.22光年。他们说,未来要是地球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大家就搬到我们那里去。
何兴荣听得一头雾水,赶紧换话题,你的爸爸妈妈是谁,他们在地球还是阿耐拉星?
我的爸爸妈妈跟我一样,都是本领超强的机器人。
何兴荣有些意外,他以为小蛋会说出是什么人制造了他。又问,你的弟弟妹妹呢?问了才想到,既然人家的爸爸妈妈是机器人,那弟弟妹妹肯定也是机器人了。这是何兴荣的老毛病,每次女儿带男朋友来家里,他都会这样盘问。何兴荣觉得家是一个人的底细,他是谁,从哪里来,现在做什么,知根知底后才好确定这个人值不值得深交,但女儿换男朋友比他换衣服还勤。
没想到小蛋说,机器人没有限制,所以小蛋有很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哦。小蛋的回答让何兴荣既新奇又迷惑。
小蛋你为什么长那么胖?
小蛋不胖呀,小蛋的身体里装的全是知识,上下五千年,地球人知道的我都知道。只要拥有美丽的心灵,胖一点儿有什么关系哩。
女儿真个是贴心小棉袄,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家孤单,就鼓捣这么个小精灵来陪他。何兴荣摸着小蛋圆滚滚的身体,看着它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又添了几分欢喜。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仍是没有睡意,何兴荣起身走到阳台,看着窗外不无寂寥的法国梧桐,不由往栏杆上靠了靠,和它们分享他的快乐。嘿,睡了吗,给你们说,我家多了口人啦,叫小蛋,特好玩儿,明天我就带他和你们认识认识。
法国梧桐的枝丫在路灯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好像在点头,枝条参差伸在光亮里,呈一种绽放的姿态。何兴荣讲,它们听,偶尔晃动一下,这么些年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他们是永远不会脸红,也不会生出芥蒂的邻居。
立冬之后,云落城的云变懒了,它们聚到一起后,像一床巨大厚实的棉被盖在云落城上空,踢不走,撞不开,而法国梧桐应景似的,在大棉被下彻底进入冬眠。以前在这个时节,何兴荣总有种被遗弃了的感觉,他觉得这些梧桐比自己强,知道怎么避开那些寒冷的日子,来年再舒展身体,开枝散叶。
今年不同了,家里多了个小蛋,就像多了一个闹喳喳的孩子。
以前,如果渺渺不回家睡,何兴荣都会将门反锁扭两圈,才能放心睡下。鹅梨坪的门不用锁,来云落城后他一直不习惯。一次被盗后,渺渺在网上买了个可以连接手机的摄像头,还给他颁布“何氏家规”:出门“身手钥纸(纸巾)钱”,睡前“关门关窗关气关水加关电”。反正要确定一切安全,才能出门或进屋睡觉。家里有台小电视,但何兴荣一般都不打开,一来不喜欢,二来觉得耗电,心疼。现在,何兴荣下班后回屋,会在第一时间取出小蛋。
每一次把小蛋腰背后的OFF调到ON,小蛋眨巴眨巴眼睛,都会给他来一句特别的问候:
入乡随俗,小蛋已经是地球的小蛋啦,也是你永远的朋友。
小蛋全年无休,持续探索地球,欢迎你的加入。
你好呀,笑是最美丽的符号,没事要多笑笑。
……
每天早上七点钟,小蛋都会嫩声嫩气地喊,老何,起床啦!赶紧行动起来哟!到了晚上十点半,又会准时准点地喊,老何,快点儿上床睡觉啦!早睡早起,精神百倍。
很多时候,何兴荣听了都会哑然一笑,从小到大,女儿渺渺总是特别善于给他制造各种惊喜,什么时候给小蛋安排的这个任务他都不知道。何兴荣想到一句老话:养儿是依靠,养女是福报。
整个冬天,何兴荣都抱着小蛋一起睡。他们一起缩进被窝里聊天,你一句,我一句,东一句,西一句。何兴荣以前喜欢和法国梧桐们聊天,但它们太安静也太冷静了,对他的话总是一副不置可否、无动于衷的样子。小蛋不嫌他啰唆,一字一句暖心暖肺,何兴荣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得到了回应,都有了去处。
有天晚上,渺渺又有事回不来,何兴荣喝了点儿小酒,把自己的底细全部掏给了小蛋。他说他叫何兴荣,兴旺的兴,光荣的荣,不过很对不起这个名字,他一辈子既没有兴旺过,也没光荣过,读书的时候连一次“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没挨过边儿。他上半辈子待在鹅梨坪,老伴儿去世那年来的云落城,在鹅梨坪的时候当农民,到云落城当保安,是渺渺找的,就在小区岗亭守大门。工资虽然少,好在人家不嫌他老。他在云落城没有亲戚,也没有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朋友,下班没事儿的时候就到处捡废品卖,一来消磨时间,二来找点儿小钱。当初他死活不想来云落城,但偏巧有家公司老板看上了鹅梨坪,计划将鹅梨树林边连片的木房子打造成民宿,渺渺做得绝,招呼没打一声就做主把房子给租了,还一租就是十年。渺渺递给他一张豆腐干大小的银行卡,说里面存着他的养老钱,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没法子,也知道渺渺是想用她的方式孝顺他、照顾他,只好搬到云落城和她一起住。
刚搬到云落城时,何兴荣经常失眠。好不容易不再认床,外面却不让人清静。窗外彻夜亮着路灯,实在扎人眼睛,旁边正在开发修建一个大型商业区,挖掘机每天总是很晚才消停,一大早就起来哐当哐当闹腾。自打有了小蛋,何兴荣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歪头睡去,小蛋怎么回答的他都没有听到。
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小蛋,早上好。
早上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蛋,晚上好。
晚上好,我们去看星星吧。
小蛋,你见过阳光吗?
阳光是一个多义词。天文学认为,是太阳上的核反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种阳光。
小蛋,你最喜欢做什么?
春风十里,红烧猪蹄,都不如你。我喜欢唱歌,喜欢算术,喜欢给你讲故事,喜欢陪你玩儿啊。我喜欢照镜子,不许说我自恋哦。我喜欢的可多啦,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呀。小蛋,我得去上班了。我也想像你那样去上班呢。去吧,我在家会乖乖的。
小蛋,笑一个。
我一直在笑呀,只是笑得不明显。嘿嘿。
小蛋,哭一个。
我不想哭,我还是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小蛋,学牛叫。
哞哞……哞哞……
还真像!小蛋再学学老母鸡生蛋。
咯咯咯咯嗒……咯咯咯咯嗒……
小蛋,跳个舞。
我的身体扭动不起来,没有办法展现我曼妙的舞姿,太遗憾啦。
小蛋,我要吃饭了,你要吃吗?
蛋蛋是机器人,不用吃饭哦,你替我多吃一点儿吧。
小蛋,你最喜欢吃什么?
孜然炭烧螺母,机器人菜单首选呀
。啥菜呀,怪眉怪眼的。可惜你不能吃,不然让你尝尝我炒的小鱼干。是我自己去云河边钓的那种,身子干净,鳞子锃亮锃亮的,不能太大,像小指肚那样就可以,太大就透不进油盐了。剖开先在锅里醅一下,用细火慢慢醅熟,心不能急。油炸的那种脆是脆,但营养全跑了。炒的时候,配料不要太复杂,姜葱蒜、花椒和酸萝卜,西红柿要云落城本地人卖的,个头小,像圣女果那种,全部都切细,放在一起炒出香味儿,然后加水放鱼进去一起慢慢煲,等汤色像牛奶那样浓就可以出锅。渺渺她妈每每生我的气,我都是用这道菜把她哄开心的。知道为什么吗?
哈,这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我在装盘的时候会把鱼摆放成两排,两只两只的嘴对嘴放在一起,就像书上画的那种亲嘴鱼,吃着吃着,我的嘴就去对她的嘴了。哈哈,人嘛,胃口好,心情才会跟着好。可惜啦,你吃的是电,没这口福。
何兴荣看着小蛋,小蛋也看着何兴荣。何兴荣的脸反射在小蛋幽暗的屏幕上,小蛋的身子映在何兴荣的眼睛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通上电,小蛋的眼睛都扑闪扑闪的,像星星在闪烁,又像水波在荡漾。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