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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堂·录音整理】对话|奋挣出壳的鸟——赫尔曼·黑塞和他的作品

精读堂 | 2024-04-30 09:45

「奋挣出壳的鸟」

赫尔曼·黑塞和他的作品  

时间:2024年1月27日 15:00-17:00  

主办:贵州文学院 · 精读堂  

承办:动静贵州  也闲书局  嘉宾:

姜乙(翻译家)           

主持:侯莹(动静记者)

现场照片   嘉宾及主持人

嘉 宾

姜 乙,女,先后就读于中国音乐学院和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大学。现居北京。代表译作《悉达多》《德米安》《荒原狼》《人类群星闪耀时》《西线无战事》等。

主持人

侯 莹,动静记者                                                                       

活动回顾

侯莹: 

姜乙老师译了三本黑塞的书,《悉达多》《荒原狼》与《德米安》。在节目一开始我们想请姜老师谈谈你心目中的黑塞。  

姜乙: 

其实我在翻译黑塞作品之前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翻译《悉达多》之后才开始逐渐了解。我并不能说黑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但我可以说他是个非常独特的作家。他一生中曾出现了多次危机:15岁就走到生存的边缘,中年又遇到精神问题。他来自一个特殊的家庭,又经历了一战、二战,可以说他一生的写作是为了解决他个人的危机。我认为这是他写作的主要动力。那么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个为自己书写的作家,其实是不需要任何传记的,他所有的作品其实都是从不同角度窥视他自己心灵的深渊。 

 侯莹: 

那么您是基于什么样的机缘开始翻译《悉达多》的呢?  

姜乙: 

当时果麦想要重译这本书,让我推荐几位译者,我推荐了几位,他们不是特别满意,后来我就想,要不我试试。其实当时也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我白天要上班,只能用下班时间做,而翻译是一个持之以恒的工作。之后试译了一段他们感觉还是比较喜欢的,然后就开始全本的翻译了。

现场照片

 侯莹: 

在翻译过程中,您认为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姜乙: 

翻译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工作,从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转化为我们的母语。那么我希望对文本中说理的部分保持高度的警醒。黑塞是一个经常从他的情节中跳出来说理的人,可能四五行讲的是一个他的意见,看法,通过不断补充求得充分的表达。如果我没有200%的理解,那么翻译时就很难把这个逻辑的珠子串起来。

作为读者,如果译者无法逻辑完整、充分地表达清楚,他读起来是非常艰难无趣的,所以我希望虽然我翻译时花了不少力气,但读者读来是轻松的。另外就是小说的情节展开时,例如描绘景物、人物,我希望我是有想象力的,同时这种想象又具有很强的约束性,最终回到文本中去。还有就是书中展开对话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时,我是要小心谨慎的,因为一个口气的把握也许就能影响读者对这个人物的想象和了解,所以我会去仔细揣摩人物,他应该是用什么样的口吻说话的。大概就是这三个部分,我觉得它们既是挑战也是这份工作的乐趣。  

侯莹: 

是的,举重若轻也要收放自如,您翻译《悉达多》用了多长时间呢?  

姜乙: 用了一年,因为本身是业余时间在做这件事,并且我希望译得至少没有语病,也要准确,简洁,保持统一性和节奏感,要有一气呵成的阅读快感,这是需要我下些功夫的。  

侯莹: 

没错,我在读您的译本,首先我觉得它是有呼吸感的,并且我能够在您的作品中,清晰地找到飘忽不定的意象与准确的表达有一个很好的平衡,这是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  

姜乙: 

其实这并不是一件特别特殊的事情,所有的译者都会面临这些问题,如果你希望你的译本是好的,那么都要做这方面的工作。  

侯莹: 

刚才您提到了翻译需要200%理解人物形象才有可能尽量100%的表达出来,也就意味着您要做的很多工作其实是在说清故事之外的。  

姜乙: 

对,德语本身的特点,以及黑塞是一位极有德意志精神的作家。我认为,他有时是以一种曲折迂回的语言在说一件事情,他不是将一个意见以一种短语或格言的形式强加给读者,他是层层递进去展开他的描述,最终达到一个极为充分的阐释。同时也展现了这样一个思考推导过程。那么翻译要跟上他的思考,并且要完全理解他中间到底讲些什么,然后把它准确的表达出去,这些都是比较花心思的。  

侯莹: 

翻译真的是一个非常需要投入自己生命感悟进去的一个工作。  姜乙: 对我来说,我希望保持敏锐,就是当我遇到一个概念的时候,我能意识到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然后我去查阅,想他为什么这样说。那么你就会知道,对于黑塞来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强大的知识背景作为支撑,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去用某一个词,那你要想贴切地说出这个词,你也需要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这是需要做一些案头的功夫的。

《悉达多》《德米安》《荒原狼》产品经理  殷梦奇先生

侯莹: 

打开《悉达多》的扉页,有一句话:“一首印度的诗”。怎么来理解它呢?  

姜乙: 

就是它写在那里,我就把它译出来了。一首印度的诗,或者也可以说是“印度诗篇”。它是一个巨大的意象。我们知道这本书,它所关照的是公元前五世纪的释迦摩尼,佛教的一个创始人,公元前五世纪出生在印度北部的一位觉者。但是他写的不是释迦牟尼的故事,也不是一首诗,他写的是一本小说。他关照了久远年代的印度的情况,所以他的语言里不可避免地带有古风,有时候像咏叹,或者讲求对称,我希望我能把这些翻译出来。  

侯莹: 

《悉达多》是在1922年写出来的,距今102年。100年前的这本书,在今天读来其实一点都不过时,每个人在当中还是可以找寻自己的影子。  

姜乙:

我认为黑塞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读者,首先因为他的故事具有开放性,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故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无论是一个年轻人,还是像他写《荒原狼》时,是个50岁的人的故事。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遇到些疑惑和问题。黑塞不仅去深究这些问题,而且在深究的过程中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然后他把这些东西写下来。从1919年的《德米安》,他写了一个少年在一战的背景下遇到的问题。

到了1922年,他写了《悉达多》,一战摧毁了一切,人们开始怀疑过去所信奉的东西。可以想象那个场面,当人们热血沸腾的冲向战场,却收获了那样一个结果的时候,他们会怀疑信仰,怀疑人类的文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么黑塞,他不仅是一个朝自己追问的作家,他也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也在问为什么?他整合了东方和西方,基督教的爱和佛教的善,他的文化背景,自己的出身,对东方的了解,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似乎东方的文明和哲学可以帮助解决问题,或者是作为修补,他就是以这个故事给出了可能的答案。  

侯莹: 

刚才您提到黑塞的家庭,其实我们在事先收集的问题中,就有人问到出生传教士家庭的黑塞有宗教信仰吗?  

姜乙: 

是,黑塞出生在一个传教士家庭,出生在德国一个叫卡尔夫的地方。早期的教育塑造了他,他喜欢拉丁文、希腊文。小时候受到严格的基督教伦理教育,他肯定也受洗了,对吗?任何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信徒,都会在人生的诸多阶段去反思自己的信仰,所以我不能说黑塞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他不是说“我不信”,他所反对的,从小就反对的是教条僵化的教育,反对父母、学校对他的规训。他一生就像他遇到佛陀没有停下来一样,他所走的路实际上是一个轮回。他一直都在找这个,究竟我要信的是什么?我的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来就没有脱离过信仰在思考问题,所以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不是一个信徒,我认为这样说是不够完善的。  

侯莹: 

看到黑塞的画传的时候,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他要寻找自己的道路,一条艰难,却能找到自己的路。而且黑塞他经历过很多次精神危机,和心理学家荣格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您刚刚说到他接触东方文化是因为家庭原因,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跟荣格一起工作,给他做精神分析以后,接触到像道家的一些学问。  

姜乙: 

其实对他来说,印度文化是非常重要的,而他认为中国文化是他自身的文化,以及对印度文化的补充。他想去印度,在去了锡兰、斯里兰卡、苏门答腊、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之后,由于经济、健康原因,没有继续旅行。对他来说,印度是一个乡愁,他就说:“我在书上读到的这个遥远的东方之梦,是不是这样子的?”结果他去了他就特别失望,他看到这些天真无邪的人们随地大小便。他们用渴求的眼神仰望上苍,不是祈求神明和救赎,而是祈求财富。回来了以后他就认为中国文化是不同于印度文化的,印度人更倾向于逆来顺受,但中国哲学是一个实用主义哲学。所以他认为这是对他所信奉的东西的纠正和补充,可以说他痴迷中国文化。但是我必须得说,黑塞对中国文化和哲学的热爱,是仅限于文本的痴迷和热爱,而且他希望一种文化去补充另一种文化,不是取代另一种文化。所以他的人生是一个不断的补充的过程。  

侯莹: 

我来做一个补充,1946年黑塞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说:“我愿看到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可爱世界上,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多样化能够长久存在。如此多的种族、如此多的民族、如此多的语言、如此多样的态度与观念能够并存,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他还曾说:“在西方哲学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柏拉图、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以及历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没有印度哲学和稍后的中国哲学那样大。”作为一个欧洲人,能够去为东方文化为中国文化做那么多工作,黑塞没有那种文化上的优越感。他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作家,一方面他在专业评论家那里并没有那么高的认可,但是他的作品的生命力其实100多年来是长盛不衰的,在读者中间有非常好的口碑,就好像是一种撕裂。姜老师,这是不是也说明了某种问题呢?  

姜乙: 

为什么被一代一代的读者所喜爱,因为黑塞所关注的是一些非常根本的问题,并且他有能力把这个问题写出来,并试图寻找答案。像在后现代主义的今天,可以说,伦理的框架受到了不断的冲击。我们生活在一个独异化社会,每个人都渴望独异于他人,如果跟别人一致,我们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那就使我们的整个的寻找过程更加艰难,因为我们不再有样本了。这个世界越来越趋于多元化,所以我可以展望未来,黑塞还会被人阅读。许多人仍渴望通过阅读寻找答案,过去的伦理观念受到了冲击或相对的破坏,我们所面临的世界就是这样,当我们未来如果有希望重新回归古典的时候,我相信还会有人去阅读黑塞。  

侯莹: 

那我要把这个网友的问题来抛给姜老师,有一位朋友就说:“提及作家友谊,德语文学界最著名的莫过于歌德和席勒了,其实黑塞和托马斯·曼也有让人津津乐道的友谊。那么,作家和作家之间的友谊要经受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考验,有些往往因为政见、才华导致的威胁以及嫉妒等最终分道扬镳,比如说萨特和加缪能能和我们聊聊黑塞的友谊吗?  

姜乙: 

其实我觉得黑塞不太会去妒忌他的同行,因为我也可以说黑塞他不只是作家中的一员,他还是一个求知的人,他所寻求的,无论是他在其他作家身上,还是在音乐家身上,他所找到的,都是他想知道,他所需要的问题答案。比如说他跟托马斯·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托马斯曼来自一个富有的商人家庭,拥有大都会的优雅气质,并且托马斯·曼是特别擅长表达的,也愿意为自己去争取权益。

可黑塞呢,恰恰相反,他是一个非常质朴的人,他后来去忙着他的花园,他种菜,种花呀,而且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他也不太愿意去抛头露面,他羞于表达他自己。

但是黑塞说:“我和托马斯·曼的友谊是被时代的浪潮唤醒的,”我们知道当时战争的故事。还有就是“我们共同的人性和共同的道德,塑造了我们的友谊。”他在二战的时候还接待过布莱希特,托马斯·曼到他家里面去,可以说是一种庇护吧,他跟许多的作曲家都有着终生的友谊,那个时候交通也不是特别发达,他们都是以书信来保持这种友谊的,我也看过些书信,他们始终在探讨一些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这些书信是非常具有可读性的。所以我不能想象他会因为其他作家的才华去妒忌他们,我的感觉是,他是个浪漫主义诗人,他不是为了彰显才华而写作的,而是为了走向他自己,为了解决他自身所遇到问题去写作的。  

侯莹: 

所以说,他的友谊不是普通的,应该说他是从他的内心出发,别人的才华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姜乙: 

对,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作家、诗人,他同时是一个社会的人,像《悉达多》的第一部分是献给法国的罗曼·罗兰的,他希望罗曼·罗兰能管窥他精神世界的一隅。那个时候是一战,他们两个是如何达成了这么深厚的友谊的?

一个德国人,一个法国人。因为他们两个都反战,这个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之后是共同的对人性的呼唤,反思战争的意义的时候,他们走在了一起,他们同时又都是被批评的对象。

现场照片

侯莹: 

好的,姜老师,我看到我们在动静贵州的直播的,过程当中有很多的网友在评论区说:“请说一下《悉达多》《荒原狼》《德米安》好吗?”其实刚才我们谈到了《悉达多》,那接下来请姜老师来说一说你眼中的《荒原狼》好吗?  

姜乙: 

我觉得想了解黑塞的作品,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去了解一些荣格的精神分析学,一门20世纪非常年轻的学科。黑塞用尽了所有方法去解决他的精神问题,最后他走向了荣格。也就是说,如果想了解这些书里的人物,就要知道他在荣格那里所学到的东西,我可以说,黑塞写的所有的人都是他自己。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待他的小说,我们就可以战胜从他的小说里面去考虑他对女性的态度,或者对朋友的态度,或者说他对自身的一些感受。我们知道他写的这一切,都是在不同的角度去试图理解他自己。

《荒原狼》是我今年新出版的译本,它明显比另外两本要有难度。黑塞当时已经是50多岁的中年人了,他写的哈里·哈勒就是一个50岁的人。有的读者说:“在《悉达多》里,他似乎已经求得了圆满,为什么他后来又写了《荒原狼》呢?”

其实他在写《荒原狼》时,他父亲去世了,二战即将爆发,他的儿子又得了脑膜炎,他的妻子得了精神病,他跟妻子离了婚,把他孩子送去别人家,他自己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这个时候他塑造了这个哈里·哈勒,其实就是他自己了。哈里·哈勒认为自己一边是狼一边是人,他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他自身的矛盾:因为我身上有一只狼,他无时无刻不想反叛我。但是作为有思考能力的中年知识分子,他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这个时候他通过荣格的理论,继续写这个哈里·哈勒。我们知道,荣格有些概念是莫名其妙的,比如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就是说你是一个女生,你身上可能有男性部分,你是个男生,你身上可能有阿尼玛的部分。在《荒原狼》里头,黑塞以一种高超的艺术手段,将他所学到的东西,包括印度、中国以及荣格的东西,全部都融杂在一起了。他所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他希望借助他的书写表达他对各种事物的意见。他就是一个意见家,对时代,对周围的知识分子,对市民社会,他都在突破他自己寻求答案。那么话说回来,《荒原狼》最后给了一个什么答案呢?

他希望自己像歌德一样,像莫扎特一样。那么,歌德和莫扎特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和谐的存在,他和他所创造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在作品中表达了一种圆满,没有分裂感,形同宇宙,这是他所希望的。那么,他最终找到了什么答案呢?你接受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人的灵魂,就像一个洋葱似的,剥了又剥,剥了又剥,没完没了。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是一个多样的组合。我觉得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今天坐在这儿,可能我表现的是这一面,然后我回家做饭,表现的是另一面,或者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们面对着无数的问题。莫扎特告诉他说,你要幽默地面对这一切。那如何幽默地面对这些呢?

就是你要轻盈地在这些问题上跳舞。你要去跟这些事物周旋,用你的智慧,用你的信仰,而不是无休无止折磨自己。我觉得如果我们不是细致地去描述这本书的情节,以浪费大家的时间的话,那么我觉得我就只能这样说。他就是一位对待他作品非常独特的作家。  

侯莹: 

就是终身用写作来整合他自己。有一位动静网友在问,《荒原狼》的哈里·哈勒能够够得上所谓的理性吗?  

姜乙: 

因为我经常会听到,说某人是非常理性的,某人是非常感性的。当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会去思考,这是对的吗?比如说有人经常说我特别感性,但是我并不同意。所以我就想说,这位朋友的问题,当他说:“哈里·哈勒是理性的吗?”这句话对吗?我认为在一个医生给他开出诊断,说他疯了之前,他一定是具有理性的,也是感性的。因为我们人都是一个综合的存在,我们有感性的时刻,也有理性的时刻啊,以应对我们生活中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当我们谈论哈里·哈勒的时候,我们不能不谈论黑塞,我们知道这个《荒原狼》是多个角度的,包括出版人手记,荒原狼手册。后来他又展开了他自己的故事。可以说他是从多角度去解释他自己以及他所面对的问题。那我非常明确地说,他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但我不能说他是一个理性或者感性的人。我觉得这样说是比较公允的,就是我们可能要更多元的去理解他,不要用一个标签化的概述。但是同时我认为黑塞是一位书写的艺术家,在描述哈里·哈勒的时候尤为如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位艺术家的描写的爆发力和近乎疯狂的巅峰状态。

话说回来,当我面对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事物的时候,我希望我是开放的,我是无知的,就是说因为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当我们用固定概念去看待一个人或者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往往在后来被一个特殊的情况,让我们为之前的断言感到羞愧。比如说我们说印度人都是怎么怎么样的。但是当你要是去了印度的时候你会看见,很多人他们是非常富有学识,谨言慎行的。然后他们的行动,充满了优雅的气质。那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看见的那些是印度吗?或者说我看到的那个优雅的人,他代表了印度吗?

我记得糜老师给我提的问题里说,曾经有人说我们中国人是枯燥的,乏味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枯燥乏味的吗?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在有限的视野内得出的一个结论。所以,我是这样要求我自己的,我希望见到每一个人,我都对他一无所知,我完全不了解他,他也许就是超乎我的想象,各种可能都有。  

侯莹: 

非常好的一个视角。问题又来了,另一位朋友的问题是,悉达多那种不断去追寻自己,找到自己内心的一个过程,他觉得活佛才能做到,但是我们只是一个凡人,凡人怎么做?  

姜乙: 

我只能说从一些具体的日常当中去做吧。比如说好好看书,好好吃饭,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工作的时候就工作了。我觉得每个人的做法都是千差万别的,这就像悉达多所说的,每个人都要去自己去发现你自己。  

侯莹: 

我想起了个典故,大概是说有一个扫地僧,他悟道了。旁边的人就问他,你悟道之前在干嘛?他说我劈柴、生火、做饭。旁边人又问,那你悟道之后在干嘛呢?他说我依然每天劈柴、生火、做饭。旁边人就说,那你悟道和不悟道有什么区别?他说,我悟道之前,我劈柴的时候想着要生火,生火的时候想着要做饭。但是我悟道之后劈柴就是劈柴,生火就是生火,做饭就是做饭。我觉得我们要活在当下。  

姜乙: 

我相信每个人面对生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智慧,每个人都有,包括小孩子,他也有自己的智慧。当他喝一口水很烫的时候,他马上就知道吐出来,这就是理智吧,我们人生来就有本能。所以我只知道可能我自己该怎么做,甚至可能我自己该怎么做都不清楚呢。

现场照片  嘉宾/姜乙

侯莹: 

就是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反正咱们就把该做的事儿做了,至于他最后引导我们向哪一个终点,那就随缘吧。我们刚才在介绍姜乙老师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有音乐学院的背景,那么您翻译的作品里,文字当中都有一种音乐的律动,这个可能和您的专业是相关的吧?  

姜乙: 

肯定有关系,这个东西我从小就学的,我觉得音乐可以帮助我。比如我在翻译《西线无战事》的时候,每次我都查很多资料,关于作者,以及整个的社会浪潮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发现他的语言有时代的烙印,实际上他也是认识斯特拉文斯基的,那么我们知道,斯特拉文斯基写过《春之祭》,是一种新的音乐语言。

我就听,然后我觉得它让我更好地理解那一代人,为什么写这样的音乐,为什么如此绝望,战争为什么给他带来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其实这种改变从1900年就开始了。我们知道一战是1914年开始,但是这个新的事物的大量地涌现了,这就是音乐的帮助了。再比如说黑塞,在我翻译的这些书里面,他都写了各种各样的音乐,比如说他在《德米安》里头,他讲到了教堂音乐对人的教化作用;然后在《荒原狼》里就更直接了,他写了莫扎特、勃拉姆斯跟瓦格纳等等,也写了爵士乐,他本人更是直接跳出来表达他对这些音乐的看法。我们知道黑塞是一位深邃的音乐爱好者,而且他是一个思考型的爱好者,他自己也会拉小提琴。我要去知道他到底表达的是什么,他提到的作曲家和作品,我都会去听。再说我本身也很了解这些东西,也有兴趣。并且黑塞所描述的这个音乐世界,喻意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宏观的。比如他所写的爵士乐,是表达的为什么人们丢弃了古典,丢弃了自己的传统音乐生活和文化,去听一个来自美国的音乐,并且在这个音乐里头毫无反思地翩翩起舞,他写的是这个东西,而且他也很懂爵士乐,他不是像阿多诺一样在批判这个爵士乐,不是一回事。这些就是蛮有趣的,我肯定去听一听,想一想。  

侯莹: 

好,我们再来回答一下网络上的问题。有一位朋友,他提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精神分析对黑塞到底是出路还是来路呢?  

姜乙: 

可能是帮助了他,就是当他寻求解决办法的时候,他不是去做了大量的心理分析吗?对他是有帮助的,我只能这么说。是不是一个出路呢?因为他到最后也是一个不停思考的人。他曾经说过,用精神分析学那一套去套用一切的做法也是为他不齿的。就是说,尽管他很喜欢这个东西并且从中获益,得到了帮助,但他同时也认清这个年轻的学科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人,所以他始终保持警醒。我觉得他思考的也没有错,精神分析学一定有它的局限性。当然,精神分析是很有趣,比如说人格类型的划分,是否来自精神分析?不是很清楚。

什么I人,什么E人,上次在北京做一个读者见面的活动,有个人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当时不知道。后来我回家去搜,我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我就把那些提问做下来,那次我知道了我是什么类型的人。他这种问题就在说我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觉得好像也不是特别对啊,就是每个人他都有各种情况,这种测试可能具有普遍意义,也跟心理学有关的,只是每个人生来就是一个小小的例外,总有你跟这个结论不符的,要不然我们就可以只分成12组就结束了,生活就不会那么多的惊喜,那么多冒险和意外了,这才是有趣的地方对吗?  

侯莹: 

然后这位网友还说,人生本来大概就是一个需要经过一些尝试,通过不断修正而找到自己真正所求的过程。我觉得他好像是你的知己,他说,感觉姜老师一直都在寻求答案,而且还有某种跳脱的部分。  

姜乙: 

我不知道这个“跳脱”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没有寻求过什么,我觉得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比如说我上音乐学院,当我意识到,对于舞台来说,我不是个非常具有天分的人的时候,我就没有强求我自己。我就想说,我不干了,太辛苦,我做点别的。我唱歌,上台,那个似乎没什么希望,没什么前途。我现在的工作里头,基本上跟唱歌没有什么关系,但我反而有时候想,我是不是要好好学一学这个唱歌,我怎么就没唱明白呢?哈哈,似乎没什么实用主义意义上的目的。我不希望自己执迷不悟或不知所措,基本上是个比较随意的一个人。  

侯莹: 

还有一位朋友,他说读黑塞的作品,他的感受是黑塞的作品和布鲁克纳的调性有类似?然后他还问了一个问题,他说很好奇姜老师在翻译黑塞作品的时候,有从沉迷到挣脱,然后蜕变成长的过程吗?  

姜乙: 

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我很喜欢布鲁克纳的音乐,布鲁克纳的音乐的气质还真的挺像黑塞的气质,充满了庄严性,宗教感,布鲁克纳四十岁前几乎没写过一个音符,他在奥地利的林茨做管风琴师,过着简朴的乡村生活。我们听布鲁克纳的音乐时,我们会被神圣化,感受到他也是位希腊精神的捍卫者。这就是音乐的力量,那么黑塞也有点这个意思,即秀丽又虔敬,即细腻又浪漫,既有静思也有勇气。他们所追求的不是世俗的,眼前可以看见的东西,而是更宏大的命题。我非常感谢这位读者提到了布鲁克纳。

那么第二个问题,可以说没有,当我在翻译的时候,我只是专注于这个文本的转译,但是中间总有几个点,就是让我非常非常感动的,深受触动的。比如说《悉达多》里伽摩罗后来死在悉达多的怀抱的时候,我就特别难过,真心的难过。

侯莹: 

我们现场有要提问的书友吗?这位穿黄衣服的妹妹。  

现场书友: 

我想问姜老师您一个问题,您有过强烈挣扎的感觉吗?外部事件一次一次的突然发生,要不断地去打碎这个壳,然后再飞向自己的阿布拉克萨斯呢?  

姜乙: 

我觉得对我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应该是亲人的离世,其他都还好。就是在那一刻,我会想说我好像真的需要知道我该怎么办,如何去接受这个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其他的时候我是一个想很少的人,就是比如我在家里听音乐,我就特别开心。我似乎除了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之外,没有那么宏大的理想,去说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总的来说,我觉得人有义务要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坏。当我们面对选择的时候,也要学习分辨善恶(可以说是一个不断观察和学习的过程),知道是从善还是要从恶?我会怎么选择?我该怎么看待自己?这是很根本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是要保有我的尊严,怎么样去做,这是一个反思的过程,这个应该是真正的一个成年人都应该有的能力。  

侯莹: 

我觉得今天还是挺圆满的,因为今天又见到了姜乙老师,然后我们相聚在贵阳的也闲书局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

今天我们一直谈论的是到底应该怎么去追求自我?

我觉得追求自我的路上其实只有两种错误,一种是半途而废,一种是从未开始。所以我想今天既然我们已经相聚在眼前了,说明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希望我们,都能够一起抵达终点,谢谢姜老师,谢谢大家。

文字整理/也闲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