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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优秀文学作品 | 李晁《集美饭店》(节选)

贵州日报报刊社 | 2024-09-09 10:24

编者按:在贵州省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召开之际,特推出贵州优秀文学作品节选,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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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车泊下,在饭店门前,没有进门。她绕着饭店走,陈年的落叶在屋子周边堆积,野草侵占了这里,一大片苦蒿和斗鸡草,屋后的桑树还在,叶子没人摘,肥肥地挂在枝头,通往山顶铁厂的小路还是那样幽深,铁厂早已倒闭,再没有工人出没,两旁是松林,就算白日阳光也稀疏得怕人。她退到国道边,国道也老了,脚下的沥青剥落,再没有沥青车在春秋两季过来铺设新的路面,泛白的道路经过之字形拐弯,下坡过桥,就是小镇,那一片徐缓的丘陵地带,从西边的水电站到东边江水拐弯的铁路桥,一道完美的月牙形。视野里只有新的高速碍眼,特大桥直接从山巅上跨越,高达一百九十米,那曾是小镇天空的位置。

她再次俯瞰小镇,曾经的心愿不过是离开这里,住到对岸去。那里还出产一眼优质氡泉,水量极大,唯一的国营疗养院衰败多年,终于在新的拯救中重生,欧式洋楼盖了起来,红黄相间,那片茂林里出现了一洼洼水池,远眺时能看见无数耀眼的反光,像一面面镜子。她记得没有这一切时,父亲带她去过,泉水滚烫的记忆还留在她心里,可长达半月的感染与过敏让她对那里心怀畏惧,她可能是镇上唯一不适合泡温泉的女人。

母亲离开时,她小学还未毕业,一个古怪的高个女生从此变得更不合群。母亲的病一年前就查出,身体里的恶性因子突然让女人失去了所有光华,生命急遽萎缩,她像本图画书一样躺在床上,每一秒都在翻页变形。所有人都瞒着她和弟弟,可她预感母亲再也无法发出爽利的笑声,那些饭后时光,母亲站在柜台后嗑瓜子盯着一屋打牌人的场景也会一去不回。母亲的眼泪也只有看见姐弟俩在门口一晃而逝时才会掉下来。父亲匆匆出现几面,又离开,直到葬礼开始,一家人才短暂团聚。

姑姑是之前出现的,在这栋歇业半年的小楼,可这挽救不了什么,高大健壮的姑姑看上去和母亲那么不同,她的出现宣告了屋内女主人的更替。小四岁的弟弟迅速接受了她,悲伤在他身上过去得那么快,这让他狠吃了一些苦头。弟弟从小怕她,就因为她总会在他毫无戒备的时候给予惩罚与反击,哪怕时间久到摩擦与仇恨从另一个人心里完全消褪,不留痕迹。

那时的她住在二楼左手边的房间,四壁雪白的墙,家具都是老的,上一代人的东西,笨重难看,一部分是母亲的嫁妆,几个大红漆带铜环铜锁的柜子,钥匙也是古怪的长柄,像蛇精的如意,可柜子里没有宝贝,掀开能闻到樟脑丸的臭气,里面全是大红的花布棉被,厚重得每一床都能压死人。弟弟是分给她的,屋正中两张小床,中间隔一道帘子,更小的他睡在她身旁,这让她有种做小妈妈的感觉,可很快厌烦,她更像个“后妈”。父母住在右侧当头的屋里,稍大的面积,摆满了组合家具,隔成两间,外间做成小客厅,里间睡人。父母对面的屋子空着,直到姑姑来填满。楼下是餐厅,大厅加三个包房,厨房是后院加盖的单砖屋,父亲的爱犬德国黑背锅盖就住在那里。楼上的三间房用来堆杂物,也空落落的,好在有一处平台,装着栏杆,视野极好,对岸的小镇尽收眼底。尤其夏夜,一家人在楼顶纳凉,夜风很大很柔和,蚊虫需要花费比平日更大的力气才能在这里停留,找准每个人的血管。那时的星空璀璨,父亲开设的黄磷厂在离小楼五公里远的山头上日夜喷火,熏黄了附近的松林,夜间有运输车驶过,落在路上的黄磷用脚一踩会蹦出好看的火星,这是她和弟弟乐此不疲的游戏,那间厂子父亲却从未带他们去过。

母亲在家中停了三天,碰上她上课,没人给她和弟弟请假,放学时父亲才会派摩托来接。到了饭店门前,会有老人给他们换上孝服,一整匹白麻布,中间掏个眼儿,她把脖子伸进去,腰间草绳一栓,前短后长,可整片布仍是鼓鼓的,胸前卧着一团空气像老太婆们空荡荡的乳,脚后跟那一块不断翻飞,走起路来竟像是戏台上的人。母亲的灵棚也像另一种戏台,由红白蓝的彩条布扎成,门前挂着道场用的诸天神佛像,加上花圈拱卫,竟也是花团锦簇的。她瞥见外公愤愤然坐在大厅里,在省城做油画老师的舅舅木木地杵在门前,好像还没弄明白这是场什么活动。只有父亲守在棺材旁,一个显眼的悲伤角色,有人前来吊唁,或跪或拜,她也跟在父亲身后还礼,在那只填了稻草的米袋上不断磕头,头低低的,弟弟也傻傻地跟在一旁,头一点一点的,同样没有眼泪。更晚时候,她躲在被子里听楼下的哀乐和道士们隔一小时就唱念起来的经文,密集的锣鼓声中眼泪都吓得要缩回去。弟弟躺在一旁,帘子拉开,这个小大人屡次想钻进她的被窝都被她踹了下去,她也任他号,哭够了,弟弟才会挺身立在自己床头,灯光投影出巨大的身影,那影子在她看来也是无知的。那截小身体抽动,声音也是一段一段的,爸爸——还要找——一个——妈妈。他就晓得是楼下那群老太婆又在给他灌迷魂汤了,不是他问起,她竟也忽略了这问题,跟着惶恐,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就要有个后妈了!

放屁!她到底不服气说,妈妈只有一个。

弟弟惊恐地望着她,感受着她的怒气,不过这怒气很快转为了安慰,那截身体逐渐矮下去,一抽一抽地睡着了,跟着发出梦呓,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她想起更早前,母亲和婴儿期的弟弟,她吞够了嫉妒,可眼下还是眼泪不停。恐惧也最终替代了悲伤,几乎是第二天她就活在另一个女人即将要到来的幻觉里了,甚至饭店在姑姑掌舵下重新开业后,她仍然警惕食客中的年轻女性,只要父亲和其中几位搭上话,她的心就擂鼓般振动起来,还是怕呵。

令人疑惑的是,父亲总没带想象中的女人回来,他每日一早到黄磷厂处理事务,中午才回家。饭店照例是中午萧条,晚上热闹,晚饭后饭店也不打烊,那是牌局时间,一楼顿时沦为小赌场,什么人都往里钻。姑姑曾建议父亲停掉这项危险又混乱的业务,可父亲说这才是他的生意秘诀。

女人迟迟未现,她却满心想离开,哪怕去投奔外公。外公的家在电厂,那里有大片的草坪、荷花池、体育馆和游泳池,通往大坝厂房的林荫路上更有着长长的花坛。等到汛期放闸,那里就更好看了,巨大的水流白龙般涌出,天气晴好的日子,河谷里总挂着彩虹。可父亲与外公交恶,她和弟弟不常去那里,逢年过节也只是母亲领着姐弟俩去匆匆拜会,吃一顿饭,从不留宿的,外公操一口浓重的湖南话,他们也不大听得懂。他们这一家是从长沙来的,外公四十年前随工程局来这里参建雾水流域第一座大型水电站,后转入电厂,从此扎根下来。这些年,她和外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她还有些怕他。父亲和外公更不来往,两人在小镇碰面也是尴尬的,父亲人立定,冲着外公的方向,也不上前,仿佛等着外公召唤似的,外公呢,从来只顾走路,对男人和男人手里的她视而不见,那份骄傲她看在眼里。只有母亲常说起外公,说他从前在工程局时曾在谭院士手下做过技术员,这是了不得的事情,她却默然,觉得老头看不起人,就算从前当过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到底无处可去。

女人的风潮一过,她也小学毕业了,好像身份瞬间转变,有了成年的资格,她开始要求和弟弟分房睡,她再不想这屋里还有个磨人的小拖油瓶。她郑重对姑姑提出来,姑姑讲,好呀,也该分了,让弟弟跟我睡,我们可以搭个伴。弟弟却不乐意,明知她对他不怎么样,有时还动手打人,可真要分开了,也还有几分忠心的,嘴里说着,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和姐姐睡。姑姑笑,刮一记他鼻子讲,羞羞脸,姐姐已经是中学生啦,怎么好和你一起住的。弟弟说,就是大学生我也要。姑姑就笑得更厉害,转述给父亲听,父亲下了决心,说分吧,都大了。弟弟才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没几天,就粘着姑姑了,许是尝到甜头,撒娇到不行,恨不得整天吊在女人身上,看她的眼神也是淡漠的,还有些躲闪,没准儿他已说了一通她的坏话,作为投靠的诚意,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弟弟是故意做给她看的,简直鬼得很。

这时间父亲更少与他们交流,姑姑的存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整夜都在这栋楼里,却隐身般难见,很晚才上楼来。好几次她碰巧醒来,听见父亲在走廊上小声呵斥锅盖,滚回去,老子要睡觉了。大厅不住人,看守只好是狗,这是父亲养它的原因。锅盖呜呜叫着,粗大的尾巴甩在墙壁上叭叭作响,跟着才传来狗爪子叩击楼道的声音,连贯的,有些清亮,声音消失之后,才是父亲在走廊尽头的浴室解手,门没关,那尿声就格外响亮,咕噜咕噜的,像煮一锅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