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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优秀文学作品 | 郑欣《百川东到海》(节选)

贵州日报报刊社 | 2024-09-09 10:17

编者按:在贵州省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召开之际,特推出贵州优秀文学作品节选,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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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初冬昏黄的夕阳,映照着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油润温文,酥酪一般细腻。

十七岁的惠茗就着表妹敏之手里认真地看着,一双凤目微微地眯了起来。几行铭文细微如蚁,她一手拿了一方豆青绢帕,不由得就接过来,想看一下底部“三希堂制”几个小字。敏之笑道:“仔细这壶润滑得紧。”一句未落,方壶就从绢帕中滑了下去,跌在惠茗脚下。方壶上云纹纽子恰好磕碰到坚硬的石鼓,齐碴碴碎了下来。惠茗与表妹面面相觑。惠茗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姨母把玩的爱物,岂不是我的罪过!”敏之迅速地捡起小巧的纽子,仔细地查看着断口,摇摇头说:“玩意终究不过是玩意。我向母亲请罪,就说是我失手打落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惠茗顿足,小巧的面孔登时紫涨了起来,额上现出莹然汗光:“究竟不能你替我代过。这这,我真是无福之人。”

 

十九岁的大丫头桃叶,甩着大脚片子走进厢房,看清跌碎的是主母孟太太时时把玩的爱物,一惊之下脱口而出:“不知道京城有没有锔盆锔碗锔大缸的营生?”听了桃叶的主意,两位小姐相顾一愣。片刻,惠茗顿足道:“锔盆锔碗如何使得?”敏之却忽而双手一拍,展颜笑道:“乡下土办法妙得很!桃叶,你快点悄悄地让老章去唤了西河沿的奎栗。”桃叶拿出一个织锦匣子,衬上软衬,把破损的玉壶小心地放在里面,掀开帘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珠帘响处,孟太太走了进来。两位小姐都显得稍微有点局促,分别问候了母亲和姨母。孟太太似乎没有什么觉察,而是环顾了一下,含笑问敏之明天是否要去学校、毕业典礼定下什么时候等问题。得到敏之一一答复后,母亲又道:“做花枕的茉莉花和茶叶,必须大太阳下再暴晒些时日才好,晚上落日前一定收回来,不能过了暮气和夜里的潮气。这会正好是时间,敏之,你着人去收一下吧。”敏之答应着,就往外走。

看到敏之走出了廊檐,孟太太方才含笑说道:“惠茗,下个月初五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姨父要安排给你过个生日。”惠茗看姨母为生日这样一件小事情都支开了敏之,恐怕有别的原因,兼之刚才又失手打碎了玉壶,心内更是不免踟蹰起来,道:“多谢姨父姨母费心,实在不需要这样子,有点担待不起。”孟太太微叹道:“你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和她姊妹一场,你又是难得懂事,每年不过一个生日,其实也没有再做过其他的。说起生日,我记得你母亲说过你是戌时三刻的,对吧?”惠茗听了这貌似无意的问话,心下没有来由晃了一下,但也只得道:“姨母好记性,我确实是戌时。不过,是一刻的。”孟太太点点头,看了一下自鸣钟的时间,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去堂屋坐吧,你姨父快回来了,该摆饭了。”

晚上临睡前,惠茗在镜前梳理着长发,梳着梳着手却磕在镜前,发起怔来。一张桃花面幽幽地映照在镜子里,恰似芙蓉照水一般。忽然,一个人灵巧地闪进来,正是敏之。敏之含着顽皮的笑道:“听说某人就要有了好消息了。”惠茗一下子触动了心事,半恼着轻轻打了一下敏之的手臂:“无端的打什么谜呢?”敏之笑嘻嘻道:“茗姐姐,刚才父亲母亲把你的八字写了庚帖,交出去了。还说不是马上就要喜上眉梢了?”这话与下午姨母含糊的询问也算是严丝合缝了,惠茗陡然心里忽上忽下的,眉间淡淡地笼罩了一层色。敏之忙笑道:“姐姐不要担心,真的是一桩好事呢。老章管家说,他这会子就去与总理唐炳铨唐府上商谈,看来就是唐府子弟无疑了。父亲与唐总理算是同乡兼同年,这些年过往稠密。唐门子弟,年岁相当的是淳祐、淳两兄弟,早知有今日之缘,我应该多替姐姐留意一下。”惠茗听得怔怔的,低了头半晌说道:“说到底我是个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可怜人罢了。”敏之道:“你多心了,这些年父母双亲把你疼的,哪一点比我不过呢?况且,若是安排半点不遂姐姐的心思,我也不肯的!”惠茗笑:“是了,你是一员女将军。小时候就勇猛得很,说是不缠足、不留发、不穿耳洞。姨母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最后姨父还不是都依着你。”敏之听了格格笑,抬手撩开齐肩的短发,露出一枚小巧的珊瑚坠子:“姐姐不要嘲笑我,难道我耳朵上的坠子不是真的吗?”惠茗也笑道:“是了,最后到底姨母追着你,腊月里去院子冻了耳朵,把耳垂冻木了,拿绿豆捻薄了,让章妈给你扎了耳朵眼。你不记得,还是我怕冻坏了你,赶着给你裹上大氅。”敏之道:“姐姐的恩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惠茗说道:“不过也亏了当年你那一次闹,我也得益没有缠足。得了妹妹的济,这边厢姐姐道谢了。”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来,光影摇曳,花香浮动。

西城什刹海河沿上,一家名唤“袅晴丝”的烟店。奎栗半卧在烟榻上,微眯着眼睛,于青烟中试图寻找幻象般瞬间的定格。从幼年起,他便习惯了幻象与定格的转换:王爷府,大戏台,顶戴花翎,满床玉笏,烟霞一般美丽的豢养在牡丹亭里的孔雀,以及他的阿玛教他在月下凝神细嗅的蜡梅。这些印象都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来临,忽然就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奎栗一家人都被赶出了王府。奎栗小王爷父母双亲全部去世之后,袁世凯手下的内务总长唐炳铨居然找到奎家的大管家,把年仅十岁的小奎栗接进唐府的坪林山庄,给他两个年幼的儿子淳祐与淳作为伴读郎。他发现了奎栗天生是清客相公最好的人选:可以论天下之长短,看似什么都擅长,却是一样也不能单独成事。

这会儿,奎栗轻轻吐纳着烟雾,蒙眬似睡地听着翠仙弹唱着一曲《临江仙》。翠仙轻吟浅唱,琵琶功夫是非常纯熟的,兼具一点不故意炫技的清新质朴感。她新近出道,双目中总是迷惘含烟,就好像不认识这是哪里一样。

“奎先生。”孟家总管章先生静静地走进来,附在奎栗边上耳语了一阵。奎栗笑了笑说:“我这点子不上台盘的杂闻小巧,自己留着还不够果腹的呢,还蒙您家老爷看得起。”章管家稍微迟疑了一下:“老爷倒是不理这些小事,这是大小姐想问问先生是否认识手艺精的匠人。”奎栗惊异道:“大小姐?自打那年棋社贵府上女公子夺冠,好多年没有见了。”说毕,回头笑着对翠仙扬扬手,“下次再来听,还要细细地练上一曲《临江仙》,必要配上一炉檀木沉香。记得!记得!”

中山公园旁边新开了家餐馆名唤“蕉雨轩”,这是最近年轻人中很时兴的一处馆子。雅座里,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出了新拟的几道菜,其中有几道是新巧的仿红菜: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茄鲞和糖蒸酥酪。

桌边靠窗的茶座上,奎栗、章管家凑得近前,端详另外一位清俊青年男子手中捧托的玉壶。只见原来那把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修复如新,只是在纽子、把手处镶嵌了闪闪的金丝。断裂处由一整圈金丝嵌上了如意云纹,这金丝不仅结实地把纽子固定在壶盖上,而且把之前裂纹掩盖得丝毫不见。窗外的阳光照在玉壶上,白玉与镶金相映成趣,较之于以前的温润文秀,更是平添了一份灼灼其华的贵气。

奎栗扬着酒杯:“此番项兄将金镶玉的独门手艺应用在补损上,不仅将碎玉复原,而且先前的浑然质朴之中增加了金玉富贵之气,而且堪比汉初金镶玉玺的美名啊!在下佩服佩服,得观天工奇巧,真乃幸事!”说着遂与章管家一起敬这位人称“京城第一金匠”的项伯亦。项伯亦听了这番恭维哈哈大笑,说道:“这一次我也是斗胆试工,把家翁谈起过的痕玉做法试了一试。话说当年乾隆爱妃香妃来到中原后,带来了熟悉印度痕玉手艺的匠人。他们惯会在南疆的白玉上以金、银细丝勾勒出花卉草叶图形,或用琉璃等物加以点缀。乾隆爷命内务府设立专门仿制痕玉的作坊,赐名‘西番作’,按规矩工艺技巧不得外传。家翁早前效力淳亲王爷府,琢磨典籍文献,效仿一二。到我这里更是效颦之作,承蒙二位抬举,实属过誉了。”

奎栗有了几分醺醺然的神色,对章管家说道:“上次你说,是你家大小姐让你找我,据我看来,你家这位女公子这是小姐不出门,却知天下事呢。”章管家道:“我们家现有两位小姐,咱们孟家的大小姐敏之和她姨表姐顾惠茗,老爷太太都疼爱得什么似的。敏之大小姐出落得有心胸又机敏,很有些英气,有时候我笑她搁在老年间也是个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呢。您看,她无非听得奎栗先生与我们老爷偶一谈笑时说起过这金镶玉的店铺,这番就想起了,真是个绝顶精细的人儿呢。”项伯亦赞叹道:“我只知这方壶,还不知道壶中乾坤,原来还有这段典故。佩服佩服啊!”

奎栗刚要接话,忽听多宝槅外一人说道:“哪里的典故,也给我们讲讲听啊!”话音未落,进来一双翩翩佳公子,原来是唐家两位少爷唐淳祐与唐淳。三公子淳道:“后天晚上说好了一起去看戏,奎栗兄要记得,我还要听你给我讲戏呢。”奎栗拱手笑道:“不敢不敢,现如今三爷已经练就了金嗓子,应该是你讲给我们听了。二爷、三爷,后天正乙祠见啊。”

两辆人力车停在了正乙祠的前面,下来的是孟太太与敏之惠茗两位小姐,后面还跟着大丫头桃叶。

四人跟着引领,穿花拂柳走过诸人,在包厢里坐下。桃叶这是初次跟着来伺候看戏,不免东张西望。单看这戏楼,却是说不出的金碧辉煌,正中写着“盛世和声”四个大字,两侧联对“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桃叶虽说跟着敏之认得了些许字,却完全是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副对子漆色油亮,大方气派。当间罩棚的地方就是池座,一位位穿红的茶房穿梭在红色的座椅之间,让桃叶眼花缭乱。下面看池约百平方米,熙熙攘攘已经坐了百余人,看上去好像许多人都是老相识一般,一边茶水瓜子地吃喝着,一边来回走动着打招呼与说笑。更是不消说列位的马褂长袍,西装革履,珠环翠绕,云鬓香影,一幅人间富贵繁华的景象。说时这就开场了,只见戏台上出将入相,仙魔毕至,丝竹盈耳,锣鼓喧天。虽然不知道演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桃叶看得入迷,手持着一柄花枪的红装女子舞得最为好看,那副飒爽的样子她想应该是小时候听说的穆桂英挂帅的扮相。

正想着,又是一次换场。舞台上安静下来,茶房们走出来,手巾儿和茶水又开始伺候。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尖厉刺耳。说时迟那时快,台上所有的琴师都开始退场,原来是齐齐地换了一班新乐师。敏之笑着对母亲道:“这么大的阵仗,想必梅老板总是来了。”孟太太微笑点头。

一阵清幽婉转的管箫声中,梅兰芳饰演的黛玉轻移莲步走了出来。只见她穿着大襟软绸的浅紫色短袄,下系软绸的长裙,腰间外围的纱裙系丝带和玉佩,手持一把花锄,真如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一般。桃叶见孟太太与两位小姐看得目不转睛,就悄悄地为她们的茶杯里添了些茶。这时台上的黛玉恰唱到:“想眼中那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惠茗不自觉地微叹了一声。敏之笑说:“世人只说黛玉单弱爱恼小性儿,其实我看她比宝钗探春等人豁达透彻多了。那一次宝玉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钏儿,黛玉就说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罢了。可以说,黛玉早就成就了一番慈悲心了。”母亲慈爱地看着敏之:“你呀,哪里总有这些奇谈怪论。安静看戏吧。”

这一番母女间的对话,刚好落在了隔壁包厢几个人耳朵里。原来这隔壁正好是唐淳祐、唐淳与奎栗等人。淳祐距离孟家包厢更近一些,很清楚地听得敏之一番言语,心内有些诧异,一个姑娘家居然有这样新鲜的见地,不免侧头看过来,认出了孟家太太,再看旁边坐的两位小姐想必就是孟家两姨姊妹了。这时孟太太也认出了唐家的两位公子,两边就都欠身打着问询。淳跟着看过去,打了招呼,坐下后才猛地发现了微微娇羞的惠茗,看她那副美目香腮的样子,就对奎栗小声地说:“哎呀,这位穿杏色长衫的密斯简直就是一位画中人啊。”奎栗低声说:“这位是顾惠茗小姐,孟家的姨表亲。旁边那位粉色长衫的小姐是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笑道:“都好都好,我看还是顾家小姐更胜一筹呢。”淳祐扭头小声制止弟弟不要没规矩,淳缩一下头,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戏散了,唐家两位公子主动到孟家包厢外迎着母女几人往外走,楼梯上人很多,淳祐搀着孟太太的手臂,淳则护在两位小姐的外侧,奎栗在前面开着路。下到楼梯转弯的地方,惠茗没有留心吃了一惊,鞋子滑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了,淳一步跨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惠茗的手肘,另一只手就自然地把住了她肩膀。惠茗晃了晃站定了。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在淳的环抱中了,瞬时脸涨得通红。淳看见刚才还像个云端仙女的惠茗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的臂膀里,红着脸望着自己,更是心头一荡,缓缓地把手放下,但是依然虚扶着惠茗。惠茗抬头微笑道谢,抬眼正迎上淳黑色的瞳仁,四目相望,近在咫尺,简直羞得不知怎样。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只是更加凝聚了眼睛中的笑意,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人流涌动中,这几级台阶似乎走了很久。

淳祐在唐家三兄弟中间,十分得父亲唐炳铨青睐。他与大哥淳衷都是大太太所生,但是性格不尽相同。淳衷虽说勉强读了大学,现又在外交部做事情,但是一个月能够按时按点地去衙门的时间,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最热衷流连高门子弟的骑射游乐场所。三弟淳是陪嫁丫鬟出身的二太太所生,样貌标致,性情活泼,打球跳舞唱戏样样精通,家里上下都喜欢他的性情,只是有一样,学校里他独爱洋文,说得比国文还要顺溜。

上房里,唐炳铨却正在为一桩事情微微有些沉吟。唐太太递过一杯茶来,唐炳铨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思索了一下说道:“夫人,淳祐与那个女孩子的八字拿去测了。今天白云观的李道长来告诉我,那个顾惠茗小姐八字虽然单看很是顺遂,但是和淳祐比起来不太合。”唐太太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合就再另选一个吧。祐儿这孩子,性情十分的温和,不想他的八字居然这么硬,这么多人都合不上,难道是我养他这个时辰太准了。”说着不由得笑了笑,那笑虽说是带着一点抱歉,还不若说带着一点自豪的神气。唐炳铨口气轻松了一些,说道:“是啊,他祖母在的时候,非要订了婚,结果前两次那两个姑娘都是订婚后不到一年就殒了。外面虽说没有兴起什么克不克的谣言,但我心里有了一点疑虑。这第三次,命奎栗务必不要声张,先请道长批一批八字。”夫人笑说:“我们祐儿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前面那两个姑娘,只是赶巧都福薄寿夭,与祐儿又有什么相干。再说祐儿年纪还小,前几天他还说很想出洋留学呢。”唐炳铨说:“现在这个时局,出洋确是很好的。恰好今日有些时间,去喊他来听一下他的考虑。”

唐太太命丫头菊香请了淳祐进来。淳祐穿着一件灰色带细条纹的衬衫,深褐色的卡其西裤,扎着一条棕色的牛皮皮带,因为在做手工,袖子卷在双肘之上,越发显得生气勃勃。淳祐走进来向父母问了好,母亲爱抚地说:“又在鼓捣那话匣子?一天到晚聒噪得不得了。你父亲是想问你,留洋的事情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了没有?”淳祐说:“我现在不打算立即出洋了。”唐炳铨说:“怎么,如何又换了主意?”淳祐说:“我想学医,已经报名了燕京医科大学。学两年基础再留洋,这样更容易融会贯通,适应国外大学的科目。”父亲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点了点头。

闲聊了几句,淳祐走出了上房,穿过绿竹甬道往回走,打算回自己书房继续做手工,却被淳忽然从甬道月亮门跳出来一把拉住。淳说:“二哥,你能不能陪我去孟家拜访,和顾惠茗小姐一起再叙叙?”淳祐道:“你呀,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淳道:“二哥,这回我是认真的,你一定要帮我。”淳祐笑说:“你哪一次又不是认真的?这位顾小姐古典得很,你何以唐突人家的女儿。”淳见哥哥完全不当一回事,赌气说:“好呀,我找奎栗商量去。”淳祐看他急了,说:“好,答应你,不过也要有个适当的契机,才好组织一次聚会吧。”

淳祐走进书房,却见大嫂邬端芬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翻来翻去,焦躁的神气溢于言表。见二弟进来,端芬说:“你大哥这几天又是天天不回来,你知他在忙些什么?”淳祐说:“不清楚。”端芬气愤愤地爆发说:“你也说不知道,我刚刚问了三弟,他也摇头不知。你们亲弟兄竟然一丝音信不闻?难不成你们合起伙来作法子给我看?”淳祐知道这一向大哥大嫂不睦,也隐约听到是为了一位青楼女子,便含笑说:“大嫂,回头我问一下刘易守、朱福广几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在一起打夜牌。”端芬依旧愤愤道:“打夜牌?恐怕打的是花牌吧。”说着,起身便走,抽出帕子好像在拭泪。

淳祐摇摇头,坐在自己书桌前。刚刚静下心来,窗外一阵笑语由远及近,“咚”的一声,四妹宛淇五妹宛漪推门而进,两姐妹一左一右地拉着淳祐的手说:“我们学校新生诗社搞活动,这个周日我们都要登台演出,二哥三哥说什么也要来捧场,给我们壮壮胆量。”淳祐被这两个活泼泼的妹妹弄得没有脾气,奓着两手说:“你们三哥答应了吗?”宛淇宛漪道:“他说二哥去他才去呢!”

说话之间,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唐府的规矩,一日三餐只要是在家里,是要到上房与父母进餐。唐贵进来请淳祐和两位小姐,说该往餐厅去了。三个人说说笑笑,穿花拂柳走过甬道,往餐厅方向走去。前面看见一个人散散漫漫地走着,原来竟是大哥淳衷,显见是刚刚下了车子,直接就往这边来了,都没有来得及回房。

餐厅里,唐太太、二姨娘、淳等人已经到了,淳衷几个人过来后,大家在一侧东厢房一圈太师椅并小茶几围着,或坐或站,随意地叙谈着。这时候,几个老妈子已经布好了杯盘碗碟。待每人一位的汤盅上来的时候,唐炳铨才进来了,大家这才依次坐下。唐炳铨环视了一下,淡淡地说:“今天人来得还算齐。”唐太太道:“是啊,今天老爷也难得回来吃饭。来,尝一下这道汤,我特别嘱咐厨房按照咱们南边的规矩,先上汤,才尝得出鲜。端芬,你这几天身子不爽,有些咳,趁热喝些。”端芬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唐太太又说:“老大,你媳妇有身子的人了,你多照应着些,说话就要做父亲了。”淳衷笑说:“是。”端芬低着头一味地喝汤,拿眼也不看淳衷一眼,只是敷衍笑了一笑。宛淇一边吃着一份芋圆,一面笑道:“大嫂不要只是喝汤,还是要多吃些东西才好呀。”端芬见母亲和妹妹都在说她,也担心自己的脸上挂着颜色被人看出就不好了,这才抬头抿着嘴笑着:“是了,只是这汤确是很鲜,我尝着很适口。”

唐炳铨一直闷声吃饭。今天,厨房单给他上了一道刚出锅的焖饼,刚刚烙好的葱油饼切成丝,搭配了肉丝、豆芽、青蒜,佐以葱姜蒜、酱糖醋,掌握好火候快速翻炒,而后小火焖透,出锅时再淋上香油。唐炳铨吃得十分香甜。他青年时代追随左宗棠在新疆征战,边疆的战场苦寒少食材,一个河南厨子经常给左大人炒这道焖饼。作为近身卫士,唐炳铨每每闻着香味,悄悄地看着左大人进餐。有一次,左大人喊他一起吃,他受宠若惊,手抖到筷子夹不起细细的饼丝。自此后,这道肉丝焖饼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刚刚放下筷子,看见总管卢聿未在门口张望,转来转去。唐炳铨咳了一声,问他:“有什么事吗?”卢总管疾步走进来,悄悄地附在总理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唐炳铨神色收敛起来,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了餐厅。

敏之和表姐惠茗在一起刺绣,墙上挂着一轴岁寒三友图,两个人一边欣赏着画轴,一边商量比拟着画卷绣一幅松竹梅的绣品。敏之嫌画轴过于清淡素气,要在背景补一些霞光。恰好这时候,李妈一掀帘子走过来说,“小姐,您的女同学来看您。”随着话音,李妈身后走出一位时髦女郎,一身青翠色西装与玫红洋绸旗袍中西合璧式服装引人侧目,大红大绿在她身上倒也杂糅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敏之笑道:“密斯罗丹,你这位才女大作家可真是艳色夺人啊!”这位罗丹小姐笑道:“没办法,在你们两位大美人儿面前,我只有出奇制胜了。”说罢,支颐扭项摆出一个架势,三个人笑了起来,罗丹找了一只圆凳,也凑过来看那幅花样子。

这罗丹与两姐妹同属女子教会中学的学友,只是她特立独行的性格,念了不多久就离校了,现在专心做作家,给几家中小报馆供稿写专栏。罗丹道:“这个周末,我们报馆与你们学校诗社有一个联欢义演,演完之后大家联欢。我要请顾大小姐出山,帮我客串一下呢!”惠茗迟疑了一下说:“义演?我可不行啊!”罗丹笑道:“演出部分都已经妥当了。只是这次的文案,指示牌和节目单,请柬告示牌,要请你劳心劳力。你那一手簪花小楷,一定令会场增色不少呢!”

教会女子学校坐落在距离西什库教堂不远的地方。校园中间一座欧式的图书馆,与教堂之间仅隔一条马路,操场的尽头并不是围墙,是雕花的铁栏杆。有一处小门,白天可以通往教堂,又种了疏疏落落的蔷薇等植物。路人从外面看过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花墙内一些女学生三三两两地散步读书,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周末,敏之惠茗来到了临时搭起的赈灾义演场地上。罗丹一身斑斓,像一只蝴蝶,张罗着给大家引座、介绍。两姐妹过去招呼,正好遇见淳祐淳、宛淇宛漪四兄妹。几位女孩子同是学友,宛淇笑说:“二哥三哥,这密斯顾与密斯孟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女,今天这些水牌请柬都是出自她们之手。”敏之道:“哪里,我可不敢冒领!都是惠茗姐的佳作。姐姐的一笔好字,家父也是时时称赞的。”淳祐听说将手中的节目单留心地看了一看,说:“好笔力!果然配得上古人称之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淳跟着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凝神看过来,冲着惠茗若有若无地眨了眨眼睛。惠茗微微红脸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