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 “分送”“嘎香”
1
闲暇的时候,你如果把一个民族对村寨名的发音,用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去解读,而不是钻牛角尖硬要去探寻原意,也是蛮有意思的。
在从江县猫当山东面,是著名的岜沙村。岜沙村有五个自然村寨,其中一个叫宰张。宰张当地苗族同胞不叫宰张,叫嘎香。岜沙也不叫岜沙,叫分送。
我最在意“嘎香”这一叫法,听到这一叫,就把我拉回到童年。
我的童年很少有肉吃,吃肉得逢上过年过节。吃肉我们不叫吃肉,叫吃嘎,或者吃嘎嘎。为什么叫吃嘎,我不知道,但一说吃嘎,方圆数十里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娃都知道是吃肉。我的家乡在思南荞子溪,离从江的宰张,天远地也远,但一听闻岜沙苗族同胞一叫“嘎香”,就感觉嘴里有了肉的滋味,鼻子闻到炒肉的香味了,就回到童年了。我知道我这感觉实在是牵强,就算“嘎”在我的家乡是“肉”的意思,在岜沙却不一定是。还有那“香”字,分明就是汉字,虽然音同,但却不能保证意也同。不过我是实在喜欢“嘎香”这发音,或者这词,如果把不同民族的文化背景整合起来解读,完全可以把“嘎香”解读成“好日子”的意思。然后我细想,还真是冲着“好日子”这层意思想开来的。
还有“分送”。“分送”中的“分”苗语的意思是村寨,“送”是黎平,“分送”意为从黎平迁来的村寨。不过在这个词上,我却乐意从字面上去理解,而且还乐意和被我曲解了的“嘎香”一起。这样曲解开来,意义就大了,就成了“分送好日子”,或者是“把好日子分送”。
照岜沙寨老吴礼老人的说法,最早到岜沙开寨的,是宰张贾家,时间可追溯到乾隆年间。再是吴家。吴家原住岜沙山脚的长寨,因房屋被洪水淹没,便拖家带口迁到了岜沙。
关于吴家来岜沙定居,在岜沙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很早以前,有一滚姓人家只育有女孩没有男孩,为续香火,就到长寨侗家抱养了一男孩,男孩长大后就与岜沙姑娘婚配,没有改姓。
这自然是在历史长河中各民族交融中正常不过的事,倒是传说中滚家的迁来更有戏剧性。
传说滚家人原本不姓滚,因输了一场官司,就姓起滚来,一姓就姓到现在。
在《岜沙传统村落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涿鹿之战之后,苗族先民南迁,滚家先祖迁到江西。……后来江西又被汉族人占领,苗族人又开始西迁,经过无数世纪,这一支苗族在黎平站稳脚跟。苗族在黎平发展很快,又遭到当地民族和官府的挤压,在黎平引发一场官司,苗族败诉,被汉官破口大骂“滚蛋”,从此便以“滚”为姓,并被迫沿都柳江一路迁徙到了岜沙。
这是有歌谣为证的。在岜沙苗族同胞世代传诵的歌谣中,有这样的词:
天地不护苗家人,滚家败诉在黎平。
倾家荡产来赔款,滚家逃难到岜沙。
滚姓人以“滚”为姓,或许是让一代一代的人,时刻铭记这一家族一路以来身负的屈辱、伤痛、不公,特别是在黎平输的那场官司。
在岜沙,共有贾、滚、王、吴、刘、易、石、唐、潘、梁、蒋、孟十二个姓氏,其中滚、贾、王、吴四姓人数最多,属大姓。
岜沙人有两种兄弟姐妹,一是血肉相连的兄弟姐妹,一是结拜的兄弟姐妹。这结拜不是常人那种结拜,那种结拜在岜沙人看来顶天就算小结拜。岜沙人的结拜是大结拜,是一个群体和另一个群体的结拜。比如滚姓和易姓,再比如贾、王、吴、刘、孟、蒋、石、唐、梁、潘十个姓。群体结拜了,不同姓氏的人就是一家人,禁止通婚。这样的结拜自然不是为了对垒,虽然成了两个不同的阵营,但阵营与阵营之间相互通婚,结成姻亲,结果是整个寨上的人都是亲戚,到最后还是亲如一家,形成民族大融合。
比如刘姓和易姓石姓,最先到岜沙来时,都是汉族。刘姓易姓清朝中期来自湖南,生意人,小本生意,几百年在岜沙生息繁衍,就衍变为苗族了。石姓来得晚些,才四代。石姓从河南来的,打铁为生。在第二代,石姓人就与岜沙苗族姑娘结婚,定居下来,第三代就衍变为苗族了。
2
要进岜沙,还得先进寨门。岜沙的寨门极富特色。我虽到过岜沙几次,前几次随大流,一直没有在意,这次是独自成行,就被寨门的特色给迷住了,停在那儿。
先是驻足,驻了好久;再是驻目,也驻了好久。
如果只看寨门的穿斗木质结构,我的直觉是与众多苗寨的寨门差不多。落地六根柱,通高一丈三尺五,门宽七尺二,门为双开,门顶成房顶状,上盖小青瓦。而别具特色的是门两侧的土墙,土墙上的荆棘、藤蔓爬满寨门两侧、上方。
这是近看,不是细看。
细看还能看到不少小生灵,小花,还有小小的果实。我细看的时候,就看到了金龟子,蜻蜓,蛐蛐,还有知鸟。蜻蜓有红的绿的,大的细的。知鸟是成对的,我没看它们时,它们在醉心歌唱,我一看,它们先是不唱,再是趁我一不留神,飞了。飞的时候我倒是看了个明白,是双飞,不像是比翼,倒像是逃命。我还看到了四脚蛇。
看到四脚蛇,就不能再细看了,万一怕又看出个什么稀奇。我朝来的方向少说退了五十步,然后再驻足,然后再驻目。
远看看出了稀奇,整个寨门木质构件,被从两边土墙蔓过来的绿色植物所遮蔽,犹如大自然的巧手用荆棘和藤蔓,为岜沙编织出的一道门。
我脑海里突然就蹦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来。
无奈我去的时节是长夏时节,即便进得寨门,也与桃花没关系。
却有幸赶上了岜沙人过秋千节。
秋千节最初叫吃新节,后来才叫秋千节。这节因为是在农历的六月过,人们又叫它六月节。在我弄清这节日的来龙去脉后,最先感觉叫六月节最合适,这么叫,可以包容吃新和秋千两样活动。接着又想,世界永远是青年人的,叫秋千节应该是最恰当的。
秋千节是从吃新节丰富而来,算是岜沙人的创新了。这创新却是实实在在地在传承上的创新,这创新的节点在岜沙青年人身上,再在创新里面划重点,是在岜沙青年男女身上。
岜沙的秋千节是这样过的:
首先是日子。进入农历六月,从第一天的地支开始择,择第一轮轮到的“卯、辰、巳”这三天作为节日。卯在生肖中对应的是兔,辰对应的是龙,巳对应的是蛇,在五行中卯属木,龙属土,巳属火,木生火,火生土,木又克土,相生相克。
虽然是秋千节,但根还是在吃新节上,大人和小孩还得把“吃新”放在首位。由于正是禾苗抽穗之际,村上人就呼朋唤友、喝酒吃肉,预祝获得好收成。
落实到具体的日子上,卯日那天,家家户户杀鸡杀鸭,鸡鸭与家人分享,人不出门;到了辰日,吴姓、王姓等姓人家一是开塘捉鱼、一是打开坛子里的腌鱼,拿出甘甜的糯米酒,请本寨的滚姓、易姓来家做客,男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醉方休。到得巳日,滚姓、易姓人家谢客,拿出自己的腌肉腌鱼和上好的米酒来招待吴姓、王姓等姓人家,也是男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醉方休。
未婚的青年们没有心思喝酒吃肉,一门心思寻爱。荡秋千就成了整个节日的核心。
荡秋千也不是乱荡的。比如说荡秋千的地点和绳索,都有一番讲究。
绳索得是寨里的老人用糯谷草搓的,市场买的绳子再好也不行。这活儿在节日来临前,寨里的老年人就得作好充分的准备,糯谷草得精心挑选,搓也得用心搓,搓好的绳索拴在寨头哪些古树上,拴多少,也得有讲究。讲究完了,老人们就只顾喝酒吃肉,荡的事就是未婚青年们的事了。
这节讲究的是,未婚青年全都身着盛装,成群结队。秋千节不只是荡秋千,看各自的强项。能荡的和想荡的、荡,不能荡的和不想荡的、可以吹木叶,唱苗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男女青年们是否心灵相通、心心能否相印,可以在秋千上见分晓,也可以在吹木叶和唱苗歌上见分晓。心灵相通、心心相印者,会把秋千荡得和谐,荡得必高远,会把木叶吹的缠绵,会把苗歌唱到情郎和情妹的心窝里去。
自然就成双成对,就钻进了附近坡上的林子。岜沙林子大,不能乱钻。一代又一代的老人们替后生们着想,就想出了个法子,守垴。
话说守垴,之前在岜沙只有一处,名叫守垴坪,位于岜沙村大寨山头,是为防盗贼打劫而组织中壮年男子晚上到此守护村寨安全之用,如今国泰民安,守垴坪退出了原本的功能,转而演化成了岜沙未婚男女谈情说爱的重要场所。现在老人想青年人所想,在每个山头都建有守垴。这不,每年这六月一到,这秋千一荡,这木叶一吹,这苗歌一唱,众多的守垴就派上了用场。
到得守垴去,便是青年未婚男女们的事。已婚男女心知肚明,都是过来人,桌面上只顾把酒言欢,心中私下肯定各自还在对守垴回味,肯定也像预祝粮食获得好收成一样,也预祝后生们的爱情也有好的收成。
姑娘小伙们把这秋千节过得得寸进尺,本来是三天的节日,往前展一天、后又拖一天,直接过成五天。老人们也乐得自在,把酒言欢,装聋作哑,随他们去。
3
荡秋千的男青年头上都顶着一个鬏鬏,问了岜沙的人,才知道那鬏鬏是有来头的,叫户棍。男孩举办了成人仪式,头上顶起了户棍了,就成了年,才叫男人。不过成年的未婚男性在岜沙也不叫男人,叫罗汉,未婚的姑娘倒是叫姑娘。姑娘遇上心仪的罗汉,比如在这秋千节,是可以尽情地荡秋千的。
户棍的盘法有它的讲究,在岜沙,男孩长到13岁、15岁、或者17岁,由族中的寨老主持了成人仪式之后,这户棍才具有“合法”性。如果没有举办过成人仪式,即便留了户棍,无论有多大年纪,无论在外面有多高的地位,都不能参加寨上的活动。
关于户棍的来历,有这么一个传说:
相传很早以前,岜沙箐黑莽翠,时有老虎出来伤人,人心惶惶。有一天,大雨倾盆,岜沙山脚下雍里河、宰张河河水暴涨。一个赶路回家的岜沙老人从河里救出一只小老虎,被求出的小老虎被冻得瑟瑟发抖,老人立马燃起篝火给小老虎取暖。森林里的老虎们为了报恩,决定永世不吃岜沙人。一个风雪交加之夜,那位老人醉酒倒在路边不省人事,正巧那只小老虎路过,便扑卧在老人身上为他挡雪、遮风。还托梦给老人:“我们不吃岜沙人,请岜沙男人留‘户棍’,与其他人区分开来,免得被误吃。”早上,老人醒来,知道是他救过的老虎救了他,回到寨上,就把老虎托的梦告诉了全寨人。
从那时起,户棍就成了岜沙男人生命守护神。
虽然是守护神,终归也遇到过两次劫难。顶在头上的户棍,无端地就被“砍”了。
第一次是在大跃进时期,县里要求岜沙干部带头砍户棍。几经动员,只有十几个人到县里去,让理发师把后棍给“砍”了。不过运动一过,一个个又蓄上了。
第二次是1966年的国庆节前,这回不是动员,是来硬的,县里直接派了工作组。这次声势浩大,工作组从县城带来理发师,下了死命令,要求三天之内把户棍砍完。
一时间岜沙五个寨子被弄得鸡飞狗跳,工作组带着理发师趁社员集体出工干活时,手执剪刀漫山遍野追着男人“砍”户棍,力度之大空前绝后。不过结果终究没有达到工作组的意愿,一年“砍”下来,还是有三分之一的户棍,仍旧顶在岜沙人的头顶。
在岜沙,男人们头上只有顶着“合法”的户棍,才算得上真男人,只有顶了“合法”户棍的罗汉,才有在秋千节荡千秋、吹木叶、唱苗歌、守垴的资格。
关于用于荡秋千的古树,一定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这之中有得讲究。
岜沙古树很多,光树种就有六种,树龄最长有三百年的,树高有高达十四丈七尺的,树径最大达三尺七寸五。那六种古树,分别是木荷、枫香树、马尾松、樟树、杉树、锥栗。
岜沙人有爱树敬树的传统,人们以树为神。岜沙与树算得上是“血脉相连”,每个岜沙人,生命中都有三棵树:生命树、消灾树、常青树。
岜沙人呱呱坠地,父母及其长辈就会立马为他或她栽一片林子,待其长至18岁婚嫁时,男孩从其中采伐一部分造吊脚楼,娶亲,女孩则以其全部作为嫁妆,陪嫁,这些树称作“十八树”。 在这片林子中,选择一棵长势最好的一棵树,作为他或她的生命树,这树就伴随他或她一起成长、一起终老。人终老之后,就用这棵生命树制成棺材埋葬,人与树合一,生死相依。
而消灾树是由寨老指定的,通常是木荷,还必须是野生。岜沙人从童年到成年期间,逢年过节或身体不适,都要到消灾树下虔诚祭拜,祈求平安,岜沙人坚信自己的消灾树能替自己消灾去难,算是精神寄托。
岜沙人死后不留坟头,也不立墓碑,生前也不置棺材,清明节不上坟烧香,人死后用自己的生命树埋葬,在埋葬处种上一棵树,那树就是常青树。
用于荡秋千的古树多半是木荷。岜沙人认为,荷木树“枝繁叶茂、万古长青”,六月又正值木荷花期,绿阴如伞、花团锦簇,木荷花招蜂引蝶,姑娘罗汉情意缠绵,到得晚上还有轻风和明月陪伴,触景生情,姑娘和罗汉从守垴坪的厮守,说不定会一跃而成人生一辈子的厮守。
当然也有把秋千挂在香樟古树和枫香古树上的,这两种古树虽然到六月早已过了花期,但那沁人心脾的“香”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就如岜沙姑娘罗汉之间的爱情,是从心底冒出来的一样。
4
在岜沙,除了秋千节,还有映山红节和芦笙节。
映山红节原本叫捉活野鸡节,传说有年农历三月十三那一天,野鸡特意展开美丽的翅膀,和岜沙姑娘媲美,而姑娘衣着简朴,哪里比得过?姑娘又气又恨,就回寨上告了一状,于是就有了捉活野鸡节。
岜沙人捉活野鸡采用两种方式:一是布网,一是采山。布网算是阴招,采山却是明火执仗。未婚青年男女最爱的还是采山这种方式,因为可以借采山的便利,与心上人欢聚、叙说思恋之情。
在岜沙坡头映山红怒放时节,映山红开得热情似火,罗汉姑娘浓情似火,春风拂面,姑娘罗汉身着节日盛装。媲美再不是野鸡和姑娘之间的事了,而是姑娘和姑娘之间的事了。姑娘和罗汉或许会顺手媷一把映山红花瓣往嘴里一嚼,有酸的滋味也有甜的滋味,酸的滋味像“吃醋”,甜的味道沁人心脾。这两种滋味叠加在一起无法言说,只能在心里慢慢口味,这应该就是岜沙姑娘罗汉爱情的滋味。
而岜沙芦笙节却是在每年农历十一月十九日举办。是黔东南和广西柳州、桂林接壤这一带最早过芦笙节的苗寨,在岜沙节最富特色的三个节日中,也是最热闹的一个。
芦笙节是提前一天做好准备。准备工作男女有别,全寨男人组织杀牛分肉,妇女则先是洗刷炊具、再是为节日准备美味佳肴。
节日当天,岜沙全村男女老幼盛装出席。各寨先组织20至30人的芦笙队,按约定时辰在祖母岩芦笙堂旁集中。祖母岩芦笙堂位于岜沙大寨坳口上,芦笙堂占地面积250平方米,形状如标准长方形篮球场,芦笙堂四周围着民舍,中间立一块大岩石象征着“岜沙苗族族群祖太奶”。“祖母岩”芦笙堂是岜沙祖宗芦笙堂,各个芦笙队都要聚集在这里鸣枪、吹笙跳月给祖太奶看,祈求祖太奶保佑岜沙人丁兴望,四季有余。
由于宰张贾姓最先在岜沙定居,每年芦笙节,必先由宰张贾姓芦笙队进堂吹笙跳月三圈,面向东方鸣枪炮,其它姓氏的芦笙队才能依次缓缓步入场。宰张贾姓芦笙队进入祖母石坪进行芦笙演奏和芦笙舞表演后,庞大的芦笙队伍才缓缓向大寨后山的第二芦笙堂走去。
岜沙芦笙有小有大,小的只尺余长,大的长达丈多、须用竹竿撑着才能吹奏。岜沙芦笙高低音搭配得很有层次,吹出来的曲调优美,婉转悠扬。
全村五支芦笙队集中到芦笙堂后,就由寨老组织吹芦笙比赛。此时此刻,岜沙未婚男女青年就会“一心二用、心猿意马”,眼睛要么是直愣愣的,要么是长了钩子,脚底板“痒”得不行,心得捂着,不然就会跳出来。这样的时光实在难熬,不过再难熬也得熬到芦笙比赛角出头名。头名队伍一宣布,情歌对唱就开始。到这一刻,“一心二用、心猿意马”就变成了“一心一意、专心致志”。自然又有未婚男女通过对歌找到了“真爱”。有“真爱”引路,“有情之人”就会一路跟随。比如这“真爱”一引,就去了守垴,去了花前,去了月下,去了“有情之人”想去的地方。
5
在岜沙,女孩也有成人礼,时间是每个女孩的十五岁。
女孩到得十五岁,做母亲的就会择一个良辰吉日,盛情邀请家族中的长辈妇女来到家中,举行隆重的“成人”考试,考试结束后喝酒庆祝。
岜沙女孩成人考试有两个环节:一是展示过往的刺绣作品;二是现场展示自己的刺绣技艺。第一个环节是由长辈妇女看了作品后直接给出评价,用时不多。而到了第二个环节,就着实有些折腾人。
第二个环节得“过五关”。最先是挑针,这是第一关。过了第一关,才到“穿针引线”,穿针要讲究姿势,引线要讲究力度,大意不得,都是考核的重要内容。第三关是图案制作,剪裁。这一关要是过了,就可以进入第四关了。第四关考核的是腰带、吊带、百褶裙花边刺绣,第四关最见功夫。然而过了第四关女孩还不能松气,还得考核给男人缝制烟袋。烟袋缝制这一关过了,就算过五关了。五关一过,女孩就升格为姑娘,就可以交朋结友谈恋爱,就可以和罗汉们一起吹木叶、唱苗歌,荡秋千、守垴,甚至谈婚论嫁了。
在岜沙,几百年来婚姻都是自由的,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 ,“丈母娘经济”更没有市场。男女青年的婚姻全是通过吹木叶、唱苗歌、荡秋千、守垴交往结识的,双方感情成熟,告知父母一声,办几桌喜酒,就成全一庄美事了。
不过在择日上是有讲究的,即便是男女双方感情成熟,也得等到大洞村苗家过完芦笙节之后。大洞村苗家是每年农历十二月二日过芦笙节。
即便过完芦笙节,日子也不能随便的,得从“子、丑、午、未”这四个日子去选。
这么算下来,一年供男女青年结婚的日子是不多的,几乎全扎堆在农历十二月二日后的“子、丑、午、未”日,地支是十二天一个轮回,一个月能轮到两轮回半,满打满算有十天时间。过了十二月,就是下一年的正月了,等芦笙节再过,差不多要等十一个月。
这是常规,还有例外。例外是如果男女双方家中以前有老人在“子”日或“丑”日去世,这两天则定为黑日,只能选“午”“未”日结婚。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爱都爱上了,是不在乎一朝一夕的。
倒是村上立有多达六十六条规矩,名为《岜沙村规民约》。内容涵盖了社会治安、村风民俗、邻里关系、婚姻家庭、教育计生、土地山林、村寨卫生、消防安全、执行规定等九个方面,每条规矩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岜沙村规民约》以“埋岩议事”的方式立了两方石碑,石碑立在易家门前的小广场边,六十六条规矩全写在上面。
我在碑前伫立了一阵,欲看个究竟,奈何内容太多,一时半会看不过来。
不一会,一个小孩走过来,说他知道上面的规矩。
我问他,规矩都有哪些?
他说
最多的是三个“一百二”。
我又问他,什么叫三个“一百二”?
他顺口就说:“120斤米、120斤酒、120斤猪肉。”
这在岜沙是妇乳皆知的事情,我却看了半天没有看明白。
于是小孩就在石碑上一处一处地给我数,我就陪着他数。他数出十九处,我却只数出十八处。
我对小孩说,小孩,你数错了。
小孩不服,说,您才错呢。
我自然是不服的,就和小孩重新数了起来。
可我越数越糊涂,竟然数成了十七处。
小孩冲我说,您像我爷爷,就会忘事,有两处您没数呢。
我甚是欣慰,有人垫底。
不过小孩又补了一句:爷爷从不忘记这碑上的事。
这下又让我难堪。
应该是我数漏落了,却不愿认输,又从头到尾数了一遍。
这回长了记性,每数一处就作好标识。结果自然是我数错了。
我自然是有些“灰”,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不过还没有用我找,小孩就把台阶给递过来。
小孩说,作为岜沙人,不懂碑上的规矩,那还了得?
我朝小孩竖了个大拇指。
6
岜沙人有着本民族发音的天干地支,比如说地支,十个时辰只有最后的“亥”发音相同,其余的十一个分别是“睡、绣、引、木、醒、隋、藕、卖、寻、尤、信”。在时序上大致与汉族的地支是一致的:晚上临鸡叫时为子时,鸡叫为丑时,天将亮为寅时,天亮为卯时,吃早饭为辰时,太阳东升为巳时,吃午饭为午时,太阳正中为未时,太阳偏西为申时,太阳落坡为酉时,鸡进圈为戌时,吃晚饭为亥时。岜沙人家传统的晚饭很晚,太阳落土才回家,回家后才做饭,弄成饭吃差不多都小半夜了。
岜沙人有类似于“占卜”般地对来年前景预测能力,比如气候情况,庄家收成。
我有幸在岜沙过了个苗年,苗年的日子是农历的十二月初一,从而亲眼见过关于来年气候的“占卜”。
说起来也很简便,但得由寨子上有威望的人来操作。约定俗成是寨老。寨老先是拿来一个撑架,摆放在火塘东方,然后从火塘中取出12颗烧红的火子,从左至右依次摆放在撑架上,每颗火子代表一个月,然后慢慢等着,等待火子或自然熄灭,或燃尽、变成灰。在等待的过程中,寨老是一言不发的,寨老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说话,等着结果。结果是这样分辨:哪火子呈灰白色,它所代表的那个月就会出现干旱,哪火子呈黑色、它所代表的那个月就会多雨。
我私下问了问身边的年轻人,灵不灵?
年轻人说,灵。
除了火子“占”法,还有无须“占”的常识,这些常识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在岜沙却是知识和经验的积累。
比如说春天来临,岜沙人看乌鸦垒窝。乌鸦把窝垒在树尖上,当年雨水充足;窝虽垒不到大树尖上、但也很高,当年雨水适中;窝垒在较低的树枝上,当年干旱。
我私下又问了问身边的年轻人,灵不灵?
年轻人说,灵。
再比如,看山老鼠啃的构皮树和杜月,也能预测当年收入。
是这样看的:山老鼠在啃这两种树的树皮时,如果从树尖往下啃,当年人们做事顺,家畜家禽易养易成,粮食收成好,钱也相对易挣;如果从树干中间柱下啃,收入收成一般;啃的起点越低,收成就越差;如果从树干下部往上转啃,不论往上啃有多高,当年人们收入收成将会锐减。
我又私下问了问身边的年轻人,灵不灵?
年轻人说,灵。
而我始终无法理解。
哎,世间的万事万物,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我又能理解多少呢?世间的那些看似巧合,是不是本身就是规律呢?只是这规律,常人难以识破。
我不由得想起几次拜见过的、矗立于岜沙寨前山头的八角纪念亭。八角纪念亭与其说纪念的是千年香樟树,还不说是岜沙人对领袖的缅怀;与其说是对领袖缅怀,还不说是党和岜沙苗家人的鱼水情深。
在岜沙,至今还流传着红军爱民的六个故事:《岜沙苗民与红军林》和《滚丙你穿上军衣》《三块大洋赔偿一口锅》《一笼鸡挂在家门口》《一洋铁桶猪油》《十卡禾把折一块大洋》。
前一个故事发生在1930年5月6日傍晚时分,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主力3000余人到了岜沙苗寨,直接在树林宿营,对村寨秋毫不犯。当时的苗王亲眼见到“仁义之师”,预感社会要发生变化,下令不准砍伐寨前寨后的树木,并把这片林子取名红军林。
苗王还有训诫:
“红军来我岜沙,他们不是‘丢把’。进寨不进我屋,过仓(禾仓)不要我谷。连口水都未喝,不动一草一木。红军是好‘故丢’,就像寨边树木。树林就像红军,苗人永世保护。”
后五个故事发生在1949年的农历十月初五,为解放贵州,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某部先遣部队到达岜沙宿营。后五个故事深深扎根在岜沙人的心里,还编成了歌谣,一直在岜沙苗族同胞口中传唱。
以下是歌谣部分内容:
解放军吃群众的粮菜都开钱,
买卖公平不多占;
衣服、被盖送给穷苦人,
说话和气,见人开笑脸;
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
解放军和我们苗家心相连
……
几十年过去了,八角纪念亭香火一直很旺。我既看到岜沙人敬献,也看到来岜沙的游客敬献。岜沙人的生活日新月异,来岜沙的游客络绎不绝。我问了问岜沙的本地人和来岜沙的游客,众口一词,都说饮水思源,都说赶上了好时代。
7
我把岜沙村所辖的大寨、下寨、新寨、王家寨、宰张全都逛了一遍。新寨最大,欣欣向荣日新月异;大寨游人络绎不绝,既保存着百年古寨的魅力、又富这个时代的朝气;王家寨全部住的是王姓人家故名王家寨,在叫王家寨之前,也有一个别具特色的名字:养基,原本这寨上也有人家不姓王,姓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贾姓人家改姓了王。王家寨相较于新寨和大寨来说,要小一些,有着一个小寨子的安逸与舒适。
在去得宰张时,我条件反射想起了“嘎香”,一想起“嘎香”,就想到了“好日子”。
眼下岜沙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共享红利。我听了之后,自然是不知究里。
不懂就问。
我问了岜沙村韦支书,韦支书着一身迷彩服,话不多,说起普通话来还有些夹生,算是我见过的村支书给人印象最朴素的,他先是用书面语言来给我解释,越说越觉得费劲,后来他干脆说:有福同享。
我自然要他举例。他说不用举例。他给了我一份应该是在某一个会上的经验交流材料。我得到了材料,自然就不再去烦他。
材料上列举的共享红利有四样:共享旅游服务红利,共享文化演出红利,共享就业岗位红利,共享门票收入红利。说的全是为村民创收的干货。
无须列举,白纸黑字写在纸上。揣着白纸黑字,我又去大寨窜了一圈,发现全寨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和游人们无事,算得上“游手好闲”。
我虽是闲,但眼睛却一直忙着,目不暇接,左顾右盼,顾不上也盼不赢。实在顾盼不赢啊,比如说看山川,看美食,看岜沙妇女和她们专注的纺织和刺绣,究竟是看物呢还是看人?看人得时、物又忘了,看得物时、人又顾不上。多么美的山川,多么美的食物,多么美的服装和刺绣,最关键的,是多么美的人们。
我走在寨子中的石级上,一时忘了“一心二用”,竟差点跌倒。好在没有跌倒,不然多半会跌掉眼镜的。
我用手撑着石级右边的石坎子,甩了甩头,定了定神,终于甩掉了失去的重心。
既而转移了重心,这回我把重心转移到一户人家大门上的对联上。
对联是这样写的:
上联:年年福寿增
下联:滚滚财源来
横批:好日子
我一时纳闷,心里正琢磨着这户人家贴这对联的用意。突然就见有一老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我扶着石砍子和那人打招呼。
我说,老人家,这是您家哈。
老人回,是的。
我又说,您老姓滚哈。
老人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对联上不都写了吗?
老人说,后生们写的,喜庆。
我突然觉得,在岜沙,时代已经赋予“滚”字全新的含义。
有一个头顶户棍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老人却不忘与他打招呼。
老人问,从哪来?
那人答:分送。
老人又问,去哪里?
那人答:嘎香。
好一个“嘎香”,好一个“分送”,联在一块,不就是“共享红利”和“好日子”吗?
供稿:省作协创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