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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继森 | 灵博虽小,有仙则名

省作协组联部 | 2024-12-06 16:03

夏日的一个阴雨天,有幸和一帮文友来到灵博山游览象祠。新修缮的象祠是一处不错的景点,目前有“一祠三馆,九龙八景”:“一祠”即象祠,“三馆”即水西馆、阳明馆、养心堂,“九龙八景”是古今前来游览的人们对象祠所在这一山峰及周边自然景观的概括。

“三馆”在山脚下,展陈颇丰,内容涉及水西文化、古彝文化、阳明文化,重点介绍了王阳明先生和安贵荣宣慰。从“三馆”后沿步道拾级而上,一路斗折蛇行,道旁随处可见树根深扎于岩缝深处的崖柏和铁马鞭、榆树等时下的盆景新贵,有的已经枯死了却仍在扭曲中展示着生命的张力,有的在岩壁上曲虬蜿蜒仍托着茂盛的一朵新绿,它们似乎都想告诉游人:历史长河中有一些东西因为有幸生这里而没有被淘走。在接近山顶的一个平坦处,自然生出两枝被称为“龙角”的石柱,两角之间是新修成的象祠,祠内正中供奉着金身汉服的“象”。古象祠遗址就在新建象祠后面的坎上,尚有两个柱基和岩石上清晰可见的灰缝等古建筑痕迹。古象祠后面是岩质山顶,顶上原来是“玉皇阁”,新建后改为了“九龙阁”,阁内目前还没有什么物件,门锁着,解说人员说现在还是“留白”。

灵博山象祠是全国唯一的象祠。象是舜的同父异母兄弟,曾多次企图杀害舜,但都没有成功。舜不计前嫌,继位后仍封他为有庳国国君,象被感化,用心治理,受到后人祠祀。到唐朝时,曾拆毁过有庳象祠,可灵博山的象祠却幸运地保存下来并且为当地人们所祭祀着。唐朝毁象祠后800年,明朝正德三年(1508年),贵州宣慰使安贵荣顺苗民之求重修象祠,并请谪居贵州修文龙场的王守仁作文以记……阳明先生一气呵成,写下了不朽名篇《象祠记》。

《象祠记》开篇“灵博之山,有象祠焉”一句,曾照鉴了多少人对“知行合一”的大不敬。阳明先生写这一句话时,还没有用上现代的标点符号,于是,如今,我看到了有“灵、博之山,有象祠焉”的,其翻译为:“灵鹫山和博南山有象的祠庙”;有“灵博之山,有象祠遗”的,翻译同前;还有“灵博之山,有象祠焉”的,说此山叫“灵博山”,上有象祠。我们的解说员和一些网文则说:应该是“麟角之山,有象祠焉”,只不过“麟角”在王阳明浓重的江浙口音中,不知怎么的竟然就变成了“灵博”。

灵鹫山和博南山在哪里?好像没有人来解释,就算找到了这两座山,那究竟是有一座象祠还是有两座象祠?好像是只有一座象祠吧?那么这座象祠又怎么能建在两座山上?如果是“麟角”二字,阳明先生为亲自看到象祠不辞辛劳百里从修文来到这里,撰文后还亲自书写传世,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给后世留下“不严谨”的话柄?如果听到的是“麟角”,他又怎能轻易写为“灵博”?阳明老前辈当时可是书写出来而不是口述作文让旁人记录的。

“博”,在彝语里是“山”的意思,我请教过贵州省彝学会资深专家陈福来先生,他解释:“灵”在彝语里是祭祀神灵的处所。 所谓“灵博之山”,就是这山的名字就叫“灵博”,就是祭祀(供奉)神灵的山。倒是这个从汉语中选用来音译的“灵”字,在这座小山上确实名实相符。它确实巧合了水西的灵根慧骨,它真正让阳明先生等来到这里的人们灵光一闪过。

明武宗正德三年,时值朝廷兵部主事王守仁因以疏救御史廉臣戴铣和得罪权宦阉党刘瑾而受廷杖、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由此开启了与贵州宣慰使、彝族土司安贵荣的一段佳话。

就在那一年,安贵荣顺群众之求重修象祠,并请谪居贵州修文龙场的王守仁作文。守仁先生开口就问:“你打算是拆毁它呢,还是重新修葺它呢?”听到安贵荣肯定地说:“是重新修葺它,对它翻新。”于是,守仁先生不远百里之遥从修文来到灵博,亲自考察象祠,然后写下了那篇传诵千古的名文。

回望阳明先生初到贵州时,他对这个蛮荒之地其实是很不适应的。他回忆过初到龙场时的景况:“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首先是语言不通,接着是没有居所。在《瘗旅文》里,他如此作歌:“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这位被迫“远游”之人,心中有着一万个无奈。就在应邀前往象祠的路上,早晨还是红日冉冉的晴天,晚上忽然又飘起雪花来了,这使得阳明先生在《雪夜》一诗里这样感慨:

天涯久客岁侵寻,

茅屋新开枫树林。

渐惯省言因齿病,

屡经多难解安心。

在龙场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当地人教他“范土架木以居”,还帮他打跑了巡抚弄来生事侮他的混混,他也曾与大家“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前往象祠时一路走来,他接触了更多的水西人。他们让王阳明一路反思。他在京城的同僚、朋友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然而,他们不愿做实事,不敢说真话,龙场少数民族大多汉语不会说,汉字不会写,却人人质朴善良,如“未绳之木,未琢之璞”。这让王阳明发现了水西人质朴的良知。

当然,这其中,安贵荣起的作用也许更为明显些。安贵荣为明顺德夫人摄贵州宣慰使奢香夫人第8代孙,自幼受其家庭熏陶,彝章汉学积养深厚,“稍长,常随父、袓习练拳脚棍棒、弓马骑射,兼修兵法战阵”。成年后,常常在战场上带头冲锋陷阵,临阵智勇齐发,多有战功。同时,他又勤政敬职,抚慰百姓,把偌大的宣慰司辖地治理得政清民安,井井有条。自明朝初年起,明廷就有定制,贵州宣慰使司治所贵州城(今贵阳),宣慰使“非公事不得擅还水西”。贵荣执掌贵州宣慰使后,获特许亲临水西各地“巡历所部,趣(促)办贡赋”。在几十年的文治武功光环里,这位豪爽笃直的彝家汉子,坚持尊贤敬能,礼贤下士,也视贪婪奸诈、压榨百姓之徒为不齿。他常指着贵阳说“是直用水西毡衫叠塞耳”,抨击身在贵阳的督抚。

武宗正德三年,安贵荣奉诏率兵往征平乱,得胜凯旋,朝廷加封其贵州布政司左参政。贵荣胸怀不平,认为奖励轻微,“内中怏怏不乐”,上奏要求裁减龙场驿作补偿。时值阳明先生谪为贵州龙场驿丞,贵荣心慕已久,多次给予资助,先生也曾有书信与之往来。爽直的安贵荣认定王阳明是可信赖的高才,致信言及内中纠结,王知情后复信贵荣:“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唯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又可求进乎?”谆谆数百良言,顿使贵荣大悟其理,深感虑事不周,险酿大祸,于是他及时跑到督抚衙门,主动撤出奏纸。

是啊,纵观两千年的封建时代,雄主善用能臣,弱主偏爱奴才。英武的唐太宗敢用良将贤臣,积极为其搭建展示平台,李靖李勣秦帅胡将能纵横万里,房谋杜断十八学士得名传千古。晚年时期,他还拉着刚刚发现的猛将薛仁贵的手,深情地说:“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有宋一代,唯恐诸将坐大成势,处处设防,宁可受尽外族奇辱,也不肯重用良将能臣,皇帝也就一代比一代更窝囊。明代开国皇帝更是担心后人驾驭不了属下而大开杀戒,后面的多代皇帝也就连连重用太监等奴才之辈——在奴才们的歌颂声中,嘉靖更是可以二十年不上朝。如此朝廷,自然容不下积极作为的王阳明,当然更容不得一心建功立业的安贵荣。

从此,贵荣更加敬重王守仁,视其为良师益友而眷顾有加。守仁先生也看到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彝家汉子的可教可化。尤其是听说安贵荣主持修缮象祠这一善举后,更为他在这片土地上独特的文化坚守所深深打动。

水西自奢香夫人开始“兴汉学、纳汉儒”,就积极引入中原等外界文化。明初来自中原在云南任上辞官回乡的陈友德经过水西,被水西挽留了下来,担任要职——“幕魁”。其六世孙陈恩更是担任水西要职,经历了明朝后期的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是明代水西地方土官政权统治机构中的重要历史人物,“三聘仍出任慕魁辅事”。湖南的彭大秀,受水西请为汉学教谕,其后代多有在水西高层任职的——在吴三桂与水西之战中战死的彭魁,生前就曾担任将军(彝音:骂色)之职,现大方城南还能找到彭氏将军坟。安贵荣实为水西学习汉学的集大成者,在大方县城里,现在还有安贵荣铸造于成化二十一年的“成化钟”,重三百公斤,上有彝、汉铭文八幅,是目前发现的唯一写有纪年款识的彝文铭文,其中可见安贵荣受汉族文化影响之深。黔西城曾有安贵荣铸造的铁钟,清代西南巨儒郑珍曾为之作赋和序。安贵荣的儿子安万铨任宣慰使时,曾捐资兴修千岁衢,工程完工时还刻写了彝汉合璧的《新修千岁衢碑记》,至今还保存在大方县千岁衢崖石壁上。在修文阳明洞顶,很显眼的那幅“阳明先生遗爱处”汉字书法,就是安贵荣曾孙安国亨题写的。

一个是儒道释三教都有精深研究的名士,一个是文治武功显赫一方的土司;一个是大起大落仍不忘进取的非凡之士,一个是胸有不平仍有所追求的一方雄主;一个身处人生最低谷仍不忘教化之功,一个身居西南一隅仍不忘推行先进文化……在那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两位智勇双全之人,携手来到灵博这座小山,水西不知多少代人一直祭祀着的象神,端坐在两支龙角拱卫着的祠堂正中,笑容满面地迎接两位智者的到来。他们会心一笑。象超脱了,他发现了改恶从善的大道之力;安贵荣想通了,他发现了容不得王阳明的大明官场的步步险恶;王阳明顿悟了,他发现了人心向善的本源。在灵博这座小山上,安贵荣和王阳明共同谱就了千古佳话一段,阳明先生还写成了千古妙文一篇,象也再次迎来了他的光辉岁月。

灵博之行,助阳明先生的心学全面修成,也让先生全面喜欢上水西这片奇地。于是,他到黔西城为水西学子讲学;他到武侯祠寻访千载之前为水西立邦的,和他一样文武不俗的诸葛武侯;他到千年水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大方找,寻历史的足音……他还在金鸡驿吃到了最香的饭。这时的王阳明,不再有去国怀乡之感,不再有进退之忧,更多的是无物无我,更多的是有天人合一。

据大方县《王氏谱书》记载:水西彝族政权与明朝廷的关系一度紧张,明朝廷下旨召安贵荣进京面圣。安贵荣不敢前往,大臣阿纳代其进京。阿纳进京几经斡旋,缓和了水西土司与明朝廷的紧张关系。龙颜大悦,诰封阿纳为荣禄大夫,并赏赐金银珠宝,阿纳谢绝;遂改赐白果(即银杏)树苗,阿纳跪拜接受。阿纳将树苗带回水西故土,举行“乌牛祭天、白马祭地”的隆重仪式后,将其分别种植在大方县雨冲和沙厂。今天,两株银杏树都还在,均已繁衍成林。每到深秋,树叶黄透,似两片金色的云彩灿烂在水西故地,引得无数游人叹为观止。

后来,贵州宣慰同知宋氏辖境土酋聚众反叛,安贵荣还是那么爽直地开口道:“我安氏地连千里,拥众四十八部,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座,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莫我何。”王守仁闻知,火速致书贵荣,陈其利害。安贵荣瞬间明白过来,及时出兵止乱。这一战事间,安贵荣遗憾地走完了人生旅程。明朝廷却如阳明先生预言的那样,不肯放过,安贵荣“坐追夺职封”。

灵博之光常在。古象祠左右有两根天然石柱,当地人称“龙角”。但后来有一只的名称前多加了一个“断”字。那是阳明先生离开贵州一百五十年后,清朝康熙三年,历史的大反派吴三桂率兵攻打水西,其手下大将傅文彪率兵杀到灵博山下,八个寨子被夷为平地,血流成河。极度凶残的傅文彪一路杀上灵博,推开象祠门,一众老弱妇孺蜷缩在此,杀红了眼的士兵举刀就砍,象祠也被付之一炬。突然,天空一声惊雷,左边的龙角应声折为两段。傅文彪忙喝住士兵,余众得以逃生。现场的尸体被埋成两座万人坟。傅文彪悔恨不已,就此在灵博归隐。我坚信,是象激活了傅文彪心底的良知,从此他放下了屠刀,选择了为象作伴。也正因为他这一明智的选择,帮助他得了善终。十余年后,吴三桂又起兵反清,没折腾多久就失败了,跟随他反清者都没有好果子吃,归隐灵博的傅文彪因此也算躲过一劫。

下得山来,细雨依旧,水西的雨不似江南的烟雨味,是有风有雨的毛风细雨,却是一样的将远近山头装扮得尤为深邃。回望一路行来,始觉灵博不小,方寸之间总让人遐想连篇,顾盼之间总能遇到新的收获。一千四百多年的水西彝族方国全球绝无仅有,六百年的彝汉融合多民族共同繁荣发展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独特文化,其间还有无数珠宝一般的东西等着人们来发现来品鉴。

这只是多彩贵州的一角,它却像露珠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一样,忠实地折射着黔山贵水的别样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