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谨言:《乌兰苏海》
又到周六了,我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六点半。每次这顿饭,我都会去一家固定的小饭馆。出发前,我有着些微的期盼,我希望遇到那个女孩子。经过几个月的摸索,这个时间去,遇上的概率比较大。
饭馆开在大学城后门的一条小巷子里,店很小,只摆了六张小条桌。每天来这吃饭的大多是学生,情侣居多。其实这家店菜的味道并不算卓越,装潢也普通,能留住客,得归功于老板娘的浪漫心思。店名叫“心心饭馆”,玻璃门上贴着几个幼圆体的大字:我有菜,你有故事吗?来吧,写下它。每张桌子上都备有一沓便利贴和一支中性笔。饭馆的墙壁上贴满了便利贴,蓝的粉的绿的紫的,挨挨挤挤的,像是给墙壁穿了件毛茸茸的衣服。等饭菜的时候,看看便利贴的内容,有种偷窥别人秘密的畅快感,蛮有意思的。我每次换不同的桌子坐,就是为了看那些便利贴。每次看完一遍,等下次去,又增加新的了。有祈祷考研上岸的,有预祝英语四六级通过的,还有写给孔老夫子,拜托他老人家别让自己挂科的,但更多的是对爱情的向往。
在这些五彩缤纷的便利贴里,有一张吸引了我,上面写着: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落款是乌兰苏海和江南小鱼,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日。第一次看到时,我拍了照,发了朋友圈。配的文案是:陌生人,我站在时光这头祝福你们,愿你们的世界山河依旧。不一会,进来几条评论。一位大学舍友说,呵呵,你这是思春了?发小留言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那小子,刚毕业就结了婚,老在我面前嘚瑟,我时常说他脑子发昏。办公室一位女同事说,信誓旦旦的爱情,有几个善终的?这都六年了,足以发生很多事。
舍友说得对,我时常来大学城旁边的饭馆吃饭,确实有点春心萌动的意思。我希望能遇到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但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最常光顾的就是心心饭馆,它家卖椒麻鸡,很对我的胃口。我不爱吃辣,却极爱吃麻。一口麻进到嘴里,从舌尖到头顶都麻酥酥的,像一道电流打通了任督二脉,顿时神清气爽。
在一个暮春的傍晚,我遇到了那个女孩子。当时她坐在六号桌,穿着职业装,桌上摆着一盘椒麻鸡和一瓶啤酒。一个人吃饭还喝酒的女孩子,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其他桌基本坐满了,我坐在了她对面。她抬头时我们对视了一眼。她长着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向上挑,圆鼻头上有颗小黑痣。
一周后,我又遇见了她。这次她穿了条粉色的纱裙,像是个刚从教室走出来的大学生。她点了椒麻鸡,没点酒。这次饭馆没那么挤,我在她对面的五号桌坐下来,冲着灶台上的老板娘喊道,上半只椒麻鸡。我的声音有点大,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后来我经常在周六的傍晚遇到她。她每次都点半份椒麻鸡。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搭话,你也爱吃这个菜?她笑了一下,曾经有个朋友爱吃,后来我也爱吃了。这个说法有趣,我追问道,那现在那个朋友呢?她愣了一下,说,不知道,没联系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边吃边聊。她的话不算多,但也还好,刚刚好的感觉。如果话再少一点,我们就聊不起来,毕竟我也不是多么善于聊天,但如果多一些,就会显得聒噪。饭吃完了,聊天一直很顺畅,在走出饭馆前,我鼓起勇气加了她的微信。她叫舒瑜,是从附近这所大学毕业的。这大学我以前去过,四年前我参加了一个科技比赛,当时就在这里举行的。
又一个周六傍晚,我们再次在心心饭馆相遇。她说,待会我带你去个地方。我问去哪,她说带你逛逛我的母校。我跟着她来到旁边的大学,校园的建筑还和四年前一样。刚进校门有个大喷泉,我们比赛那几天一直在卖力地喷着,今天却静悄悄的。这是一所农业大学,校园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有条路旁的苹果树挂满了果,粉白粉白的。她领着我来到校园深处,那里有一个大棚,门口竖着牌子:干旱植物研究基地。大棚门上还吊着个牌子,写着闲人免进。门是敞着的,她直直地往里走。我有点犹豫,我们能进吗?这是科研重地吧。她说,我们又不搞破坏,参观一下而已。一眼望去,大棚里挤满了植物,棚里没有人。她又向我招招手,说,进来吧,这里我来过很多次了。
大棚里模拟的是戈壁滩和荒漠环境。她走在前面,俯下身查看着那些植物,像离家归来的母亲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孩子,看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她边查看边做着介绍。她在一丛高大的灌木跟前停下来,那灌木有四五米高,针状叶,枝条上挤满了细小的火红的花朵,在一片绿色的大棚里,它红得像一枚感叹号。她说,这是红柳,它的生命力特别强,只要有一点水,一点土,甚至一点沙,它就能生根、开花、结果。如果它长在沙丘上,根就扎得特别深,触须伸得特别长,最长可达到三十多米。她转头盯着我说,你想想,三十多米有多长,多少层楼才有三十几米。我说,那种这个干吗呀。她说,当然是为了防沙固沙啊。如果红柳被流沙掩埋,那么被掩埋的枝干就变成根须,再从沙层的表面冒出来,长成新的枝条。你说它强不强?红柳是治理沙漠的一把好手呢。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紧挨着是一丛枝干干枯,但针状的叶子郁郁葱葱的植物。她说,这是梭梭,长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在北疆长得高大,南疆长得矮小,因为南疆太干旱了。新疆的老百姓经常砍来当柴烧。她又向前迈了几步,指着一丛像小灌木又像草的东西说,这是骆驼刺,骆驼爱吃它,只有新疆地区才生长,它可以入药,治拉肚子。
我搭不上话,只好跟着她走,再往前,是一片绿色的草,靠路边插着一块牌子,写着“牧草区”。她说,一般的牧草是苜蓿,但在干旱盐碱地,苜蓿生长得也不好,他们这里种了其他牧草。你看,这是柠条草,它耐旱、耐寒、耐盐碱。这是细齿苔草,长得特别快,适应砂质土壤,并能承受高温,耐盐碱。这是羊草,这是秦艽,也是耐旱又耐寒的。秦艽的根是一种中药,可以祛风湿,清湿热。还有这个,草刺豆,它耐旱抗风蚀,还能修复和改善干旱地区的土壤质量。这种就很适合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边缘种。
她说得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眼睛里有星星迸出来。可我的脑袋却嗡嗡响,感觉被拉进了课堂,还进错了教室。我说,你是学植物学的吗?她愣了一下,说,不是学植物学的就不能喜欢这些植物吗?
你讲得真专业,这些是你自学的?
不是,一个朋友学植物学,他很热爱,我也就学了点。
是那个带你吃椒麻鸡的朋友吗?她眼里的星星熄灭了,扭头走了出去。
第二个周六,我没有看见舒瑜。我在六号桌前坐着,从傍晚坐到路灯亮起来,她依然没有来。我试着发微信给她,几个小时后她才回复,她说,我要去塔克拉玛干。我一惊,去那里干嘛?过了半晌,她回了三个字,看红柳。
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她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她说,今天你请我喝酒吧,我用故事跟你换。我嘿嘿一笑,不换也可以请你啊。
我对着老板喊,老板,点菜,椒麻鸡,水煮鱼,葱爆羊肉。她说这是肥甘厚腻啊。我说这些你以前都喜欢的呀。她说,来个素的吧,这两个月习惯吃清淡。那你想吃什么?白菜豆腐煲吧。老板边写菜单边问,两个人能吃得完吗?我挥挥手,今天我请客,必须大气一点。老板笑笑,拿着菜单进了后厨。店里的收银台旁码着几箱啤酒,老板忙的时候,顾客可以自取,喝完结账。我取了四瓶靠墙放着,她笑笑,故事很长,这点酒不够。我说,你先喝,不够再拿,一定管够。
我用两根筷子头夹住瓶盖,力道往瓶盖上压,“嘭”的一声,一股气流裹着泡沫从瓶口溢出来。我把两个倒扣的玻璃杯翻过来,瓶口枕在杯沿上,缓缓抬起瓶底,黄色的液体裹着碎沫流进杯子里。我将一杯推到她面前,讲吧。她和我碰了碰杯,喝了一口,说,那你听好了,我不问你,你别插嘴。
我这次出去,做了两个月的支教老师。我在网上看到这所小学招代课老师,它的位置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旁。舒瑜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惊讶的表情,但我的平静让她失望了。她拧了下眉,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那里的空气很干,干得嗓子发紧,干得流鼻血,干得手裂口子。舒瑜握个拳头,手背向上,伸到我面前。那只手上爬满了皲裂的纹路。她把手缩回去,问道,你见过下沙吗?我说我只见过下雨下雪下冰雹。她说,塔克拉玛干下沙,就像我们这里下阵雨一样。一到刮风的天气,漫天黄沙。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红红的太阳都不见了,全变成了土黄色。这种黄把天地搅在一起,空气里都挤满了沙,呼吸会呛人。沙一边飞舞一边落,无孔不入,屋顶啊,树啊,草啊,全都落上一层黄沙。如果你恰好在室外,没来得及躲,那你的头发里,衣服上,鼻孔里都是黄沙,吐一口痰,里面都是沙。如果风沙来了,你没有及时关窗户,又正在吃饭,那大自然就会给你的饭菜里加点料。不过,这种风吹来的沙很细,不硌牙。现在,我是真正吃过土的人。说到这里,她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舒瑜在一个黄沙飞舞的傍晚到了那所小学,校园里的白杨哗啦啦地响。校长看她普通话讲得比较标准,安排她带小学一年级的拼音。那些小孩子不会说汉语,但拼音学得很快。据说他们学英语也学得很快,大概这几种语言的规律有相似之处吧。
舒瑜所在的那所小学,百分之八十的孩子来自少数民族家庭,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塔吉克族,回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锡伯族,等等。她说这些孩子都长得很好看,就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大眼睛浓眉毛高鼻梁,只不过因为风沙的原因,大多比较黑。他们刚上学的时候,基本不会说汉语,他们的汉语都是在学校里学会的。学校的老师很多会说维吾尔语。新疆那块神奇的土地,以天山为界,分成南北疆,塔克拉玛干在南疆。舒瑜拿一根筷子横在盘子上,盘子被分成两半。她的手指在盘子上空划着优美的圈,说,北疆汉族比较多,很多少数民族会说汉语,而到了南疆,少数民族比汉族多,很多汉族会说维吾尔语。舒瑜把手向前一摊,说,可是我不会啊,交流起来很困难。有的小孩子汉语不好,他给我比划半天,我也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那怎么办啊,我问。她说找人翻译呗,实在没翻译,就只能靠猜了。
菜上来了,先上的椒麻鸡,这个是凉菜,拌一拌就能装盘。我递了一双筷子给她,她接过去就吃起来。她咂巴一下嘴,真好吃啊,你知道这椒麻鸡哪里最多吗?我试探着猜,四川?她没吭气。我又猜,重庆?她说,这原本是川菜,可这菜在新疆遍地开花了。我这次去,发现很多饭馆、夜市都有,而且各家有各家的味道,都很好吃。有一家呼图壁的店,创新了加工方法,还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有个朋友爱吃这道菜,于是不由得问,带你吃椒麻鸡的朋友家是哪里的?她说,新疆的。我准备再问下去,她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刚才我说了,在南疆,汉族人数少。我们班四十五个孩子,只有八个汉族。其中一个是护林员的孩子。
什么护林员?
护林员就是护林员啊,顾名思义嘛。你想啊,塔克拉玛干是我国最大的沙漠,在沙漠边缘,植被更宝贵,那不就得需要护林员吗?他们不仅要护林、种树,还要防沙治沙。我要说的是那个护林员的孩子,叫王雨淼,我猜他爸妈起这名字是祈祷老天爷多下点雨。这孩子会说维语,经常当我的小翻译,没事总往我的办公室跑。上个月学校举行了讲故事比赛,这孩子真争气,得了低年级组第一名。
那他性格很开朗吧,我说。舒瑜点点头,还不错,他讲的故事让我印象很深刻。我说,说来听听。舒瑜抿了一口啤酒,慢慢讲起来。
那孩子讲的故事叫“爷爷喝水”。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绿军装,小小的人,穿着那么严肃的衣服,挺有意思的。轮到他上台了,他先向着主席台后面的背景墙鞠了个躬,背景墙上一群修路工人挥舞着铁锹和榔头,干得热火朝天。我正纳闷呢,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太紧张,把前后搞反了。那孩子紧接着做了个标准的向后转的动作,又向主席台下鞠了个躬,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
我的爷爷是一名军人。爷爷跟随部队来到新疆不久,他和他的战友们接到了修路的任务。这条路在塔克拉玛干边缘,是连通南北疆的很重要的一条路。爷爷第一天上工前,在营地里用军用水壶装了一壶凉水。他把壶放在工地旁边,撸起袖子搬石头、平整路面。天很热,热得解放鞋的鞋底都散发出了胶臭味。他流了很多汗,衣服被汗水打湿了,又被太阳晒干了。他的军装上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盐渍。可是他依然在拼命干着,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直到中午,班长下令可以休息吃饭了,爷爷才去拿自己的水壶。水壶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外壳很烫,爷爷抓着水壶上的绿色帆布带,把壶送到嘴边,往嘴里倒了一大口。这一大口下去,爷爷“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水壶也扔出去了。你们猜怎么了?我爷爷被烫了满嘴泡。我的爷爷和很多小朋友们的爷爷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修好了那条路,我很骄傲。可是那条路经常被风沙覆盖,爷爷对爸爸说,希望爸爸能守护那条路,也守护这片土地。后来我爸爸做了护林员,在沙漠边缘种红柳,种梭梭,把风沙阻拦在外面,我也很骄傲。
讲到这里,舒瑜的声音有点颤,她说,这喝水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太不容易了。我举起杯子,舒瑜跟我碰了碰。一口酒下肚,她接着讲起来。那孩子三天没来上学了,他父母的手机打不通。我着急坏了,你说这一年级的孩子,就三四十斤的一小坨,风刮大一点就能吹倒,这万一在路上出啥事,怎么办呢。这到周末了,我决定去他家看看。
舒瑜从同事那里借了辆摩托车,沿着校门口的公路往西走,同事说护林站就在西边十几里的地方。新疆的戈壁滩很大,别说十里,就是上百里也走不到头。舒瑜骑着摩托在干燥的黄土路面飞驰,空气中塞满芨芨草和黄土的味道。路两旁灰色的戈壁滩数十里都一模一样,像两条灰色的河,不动声色地流淌。
舒瑜在灰色的河里形单影只地行驶着,终于看到一排白色的平房,房顶上竖着几个铁皮大字:塔克拉玛干护林站。那些字已经很旧了,不知道原来上的漆是什么颜色,如今只看到铁锈的颜色。她走向那排白色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水泥台子,台子中央竖着一根旗杆,一面红旗正迎风飘展。几个小孩子在房子侧面的戈壁滩上玩。他们原本围成一个圈在争论着什么,见舒瑜过来,纷纷站起来。舒瑜问他们在干吗呢,个子最高的孩子举了举手中鸡蛋大的石头,那石头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他说,我捡到了一块戈壁玉,可他们说不是,你看看是不是。舒瑜接过那块石头,一股凉意从石头上传来,那石头白白的,没有杂质,像一块凝固的油脂。她不认识玉,只好笑笑说这石头真好看。
舒瑜向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王雨淼的小朋友住在这里。大孩子指了指那排白房子,说右边第二间是他家。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跑起来,边跑边回头说,我带你去。
舒瑜敲了几次门,里面都没有动静。戈壁滩上燥热的空气烤得她后背冒出了汗。她叹口气,正准备离开,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红脸庞短发的年轻女人探出半个身子,问道,你找谁啊?舒瑜说我是王雨淼的老师,来看看他这几天怎么没去上学。女人打开门,说,进来坐一会吧。
屋子是个大开间,门口的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靠墙放着两个九十年代的木头柜子,靠窗的位置安着一张木头床。女人倒了一杯水给舒瑜,问要加奶茶粉吗?新疆的奶茶粉是真正的奶茶粉,里面是奶粉和茶叶粉,再加些盐。舒瑜的手指在水杯上搓了搓,说白水就可以,奶茶粉还喝不惯。她笑笑,说你是内地来的吗?在新疆人嘴里,嘉峪关以内的地方都叫内地。舒瑜点点头说,是的,我来支教。
女人屋里家具很少,她把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舒瑜,随后在床沿坐下来。屋里有着大片的寂静,窗户外一丝风也没有。杯子里的热气腾腾地冒出来,袅袅地上升,融进屋里的空气里。女人说,王雨淼的父亲前几天在沙丘上种树,一不留神从沙丘上摔下来,刚好碰在一块石头上,断了腿,现在在住院呢。他妈妈要去照顾他爸爸,留下他没人带,就一起到医院去了。
舒瑜说可我怎么联系不到他爸妈,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女人说,他们去的场部医院,这几天没信号吧。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有人在修信号塔啊。
学生没事,舒瑜松了口气,她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水面,说,看来这护林站的工作还是有危险的。那女人说摔断腿不算是大事,我们站的前站长被流沙吞了。舒瑜原本塌着的背猛地伸着了,问,什么时候的事?女人说是三年前了。舒瑜问知道具体时间吗,她想了想,说,三年前的七月一日,那天是建党节。前站长是老党员,临出发前我们集合,升了国旗。女人嘴往门外旗台的方向努了一下,呐,就是在那里。
一小股风钻进饭馆,墙壁上的便利贴簌簌地响着。坐在我对面的舒瑜又闷了一口酒,叹口气说,时间真是冷静又无情的东西,如果把时间当橫坐标,人当纵坐标,那就构成了生命长河中不同的悲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前的七月一日,那天正是我和是绿洲,就是前男友,毕业的日子。他姓是,这姓很特别吧,当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这个姓。那天上午我们参加了毕业典礼,下午还开开心心地拍了毕业照,可是晚上我就联系不到他了。后来他们宿舍的人说他那天晚上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毕业聚餐都没参加。所以,那天在我的时间坐标上也是个悲伤的日子。说到这里,舒瑜的眼睛红了。菜已经上齐,可她一直没怎么动。她盯着我问道,你记得你那天在做什么吗?
我啊,三年前我大三,应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上课的日子吧,那会期末了,也许在考试。
这么说那天在你的时间坐标上是空白的。这样也好,总比留下痛苦的记忆好。说着,她端起酒杯,仰头干了。
我看她情绪猛地坠了下去,我用公筷往她碗里加了点菜。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稳了稳情绪,摆摆手说,这会吃不下,让我讲完。
舒瑜往椅子后背靠了靠,说,那天我顶多算失恋,但他们站长失去了生命,那他的家人该多悲伤啊。在他们的大悲面前,我这小悲就显得轻飘飘了。那一瞬间,我对我的悲伤有了一丝羞愧。我央求那个女人给我讲讲站长的故事。我把那女人讲的故事讲给你听,答谢你这桌酒菜。舒瑜说完笑了,她的笑容是收着的,有一种紧绷感。
女人说她叫雪莲,就是雪山上长的雪莲。舒瑜往窗外望了望,外面是绵延不绝的戈壁滩,戈壁滩的尽头是浅褐色的干巴巴的山,没有白色的雪。雪莲说,我家在伊犁,天山脚下,那里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那里的山上有雪莲。那个时候,我刚来这里半年,刚熟悉工作流程。说实话,挺累的,也挺苦的。原本我也是个爱打扮的小姑娘啊,可干了这份工作,哪还美得起来。每天跟沙漠和烈日做斗争,要跑野外,要做记录,还要种树,都是辛苦的体力活。不到一个月,我就黑成炭了,擦什么护肤品也不管用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擦了,呐,你看我这一脸的晒斑。每天下班回来都一身臭汗,从头到脚洗一遍也挺累的,长发洗了再吹干更麻烦。以前我头发都垂到腰上了,来这后就一直留短发,开始还舍不得,后来越剪越短。要不是还在意自己是个女人,我都想剃光算了,这样洗头就跟洗脸一样简单了。我们这活干久了,就雌雄同体了。我刚来时,两个人抬一捆树苗都抬不动,现在往肩上一甩就扛走了。你看我这胳膊上,全是肌肉。
每个工作日,出发前我们都在旗台那里集合。我们出发都挺早的,天蒙蒙亮就走了,不然到了中午太阳太大了,种的苗不容易活。我以前习惯晚睡晚起,来这上班时很不适应,每天早晨都困得要死。我们集合后就坐绿皮卡车去目的地,有的地方很远,在车厢里坐着还能再睡一觉。
那天早晨,我们照例在旗台前集合,我正坐在地上背靠水泥台打瞌睡。老站长来了,他说今天举行一下升旗仪式。有人问为啥,他说今天是建党节。有人说,没必要了吧,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搞这些名堂给谁看呢。老站长有点不高兴,说,我们做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看的,是为了无愧于心。虽然升不升旗对我们的工作没有影响,但人要活得有仪式感,要对党有敬畏之心。后来就升旗呗,黑咕隆咚的,老站长打着手电筒把旗升上去。大家稀稀拉拉地唱起了国歌,我困得连嘴都不想张开。
每次出野外,老站长都亲自开车。他说我年纪大了,瞌睡睡醒了,你们年轻人瞌睡大,去后面眯着去吧。那天我应该也在车上睡了一觉。等车停下来,天已经大亮。我们下车,分组分任务干活。我们平时的工作是调查地表的沙漠化程度,记录植被种类和植被覆盖情况,在沙漠化的片区种上红柳固沙。
老站长很照顾我,每次我分到的任务都是记录。我和我的搭档走在前面记录,老站长带着几个男人去种树。不过我们记录完,也会回来搭把手,帮忙抬抬树苗,浇浇水。
那片区域是戈壁滩,太缺水了,生态很脆弱。地表原本有一层灰色的芨芨草,有的地方还有骆驼刺,猪毛草,稍微湿润一点的地方还能长些灰灰菜和扫把草,但现在都一块块地消失了,意味着这地方已经开始沙漠化了。戈壁滩一团团地沙化,像是得了斑秃,有的地方,已经形成了沙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沙堆固住,让斑秃尽快恢复。我们固沙,主要就是靠红柳,它是我们的宝贝。
你知道红柳吗?哦,你知道一点啊。那我再给你说说。红柳之所以叫红柳,是因为它会开红色的花朵,从五月开到十月,还有当年生的枝条表皮是红色的。其实那地方我们以前种过一次苗了,这次来主要是检查苗长得怎么样,把缺了的地方补一补。
你知道我们的红柳苗从哪里来的吗?我们这排房子后面有一块育苗地,看,就那边,窗户那边,白杨树围起来的那片就是。
你知道红柳怎么种的吗?红柳可以播种也可以扦插,如果播种的话,只能在春天播,就像你们江南种谷子似的,把种子撒在苗床上,不过这种方式长出来的苗子太小,第二年才能种到沙堆上去。而扦插的方式长出来的苗子大,当年就能种,时间上要灵活得多,我们一般用这种。你知道扦插吗?不是有句话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吗?柳这种东西,你折一根树枝,往地上一插,只要有水,它就能活,还能活成荫。专业一点来讲的话,我们要选择硬币那么粗的枝条,截取差不多十五厘米,涂上生根粉来进行扦插。这么粗要长多久?要不了多久,一年就可以了,红柳长得很快的。这样插下去不到一年就能长到一米。一般过几个月,等它的根扎得很稳了,就可以上前线了。对,我们老站长就喜欢说上前线,他是退伍军人,他把这些树苗也看成是兵,阻挡风沙的兵。
你刚才说你来这已经一个月了,刮风的时候,你会有很强烈的感受。呛人,是吧?其实现在已经好很多了,经过这些年的治理,风沙天少多了,时间也短多了。以前我小的时候,这边一下沙就下两三天,现在刮一会就停了。偶尔刮半天都能上新闻,短视频拍得满天飞,搞得我们这里像世界末日一样。
按理说那片区域我们已经治理过一遍了,不会出现意外情况,可最后还是出意外了。出事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在前面记录。等我回来时一切都结束了,大家围着一个沙坑哭。小耗子哭得最厉害,他身上到处都是沙,两只鞋都没了。后来我听他们说原本出事的不是老站长,而是小耗子。老站长经验很丰富,做事又谨慎,遇到流沙的概率不大。小耗子是新来的,比我还晚来三个月。他瘦瘦小小的,老站长去哪里都带着他。那天小耗子不小心踩到流沙里,吓得哇哇大哭,等老站长跑到跟前,流沙已经淹到大腿了。老站长拼尽全力把他拉了出来,可自己却陷进了流沙里。小耗子想扑回去拉老站长,老站长却呵斥他,让他回去,说你下来我俩都出不去。等我和搭档回去时,只看到坑中央留下的一顶草帽。
现在,我们的新站长就是小耗子,他干起活来不要命,不过不是真的不要命,他现在出野外都很谨慎,也时时刻刻提醒大家要小心。从老站长走后,小耗子的性格就变了。以前叽叽喳喳的,有时还哭哭啼啼,现在话很少,人也沉稳了。上次种树时被旁边的人不小心一坎土曼挖在脚上,他痛得眼泪直淌都没有叫唤。还有啊,小耗子又新添了一个规矩,就是每次出野外前都升一次旗,不过,现在大家都没怨言了,国歌唱得很响亮。
你觉得很感动,嗯,我也觉得感动。你说你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可以啊。我自己不会写,不然我早就写了。你问我老站长叫什么名字?老站长的姓很特别,你猜都猜不到,我见他之前,听都没听过。他姓是,叫是永疆,是不是的是,你听过吗?别说塔克拉玛干,就是全新疆,全中国也没几个姓是的呀。
你问我他的家人,他有个儿子,和我们差不多大,听说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他儿子叫什么?我不确定,他儿子每年都过来住一阵子,跟我们一起种红柳。我们都喊他绿洲,不知道是大名还是小名。
哎呀,你怎么啦,水杯端稳啊,很烫吧,你看都烫红了,眼泪都烫出来了,快去凉水下冲冲。
你问他儿子现在在哪里?这个我不清楚,好像在县里哪个部门搞土地沙漠化管理。他有大学文凭,好像专业还挺对口的。我听小耗子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跑野外,很辛苦。以前听老站长说,他儿子要留在江南那边,据说工作已经签好了。他想劝他儿子回来,但他儿子说在那边找了个女朋友,他也就没硬性要求了。结果,他儿子毕业那年,他就出事了。不过我不太明白,这样的话,父母都不在了,在江南又有女朋友,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而且去的是经常跑野外的辛苦部门。小耗子说绿洲有情怀,要完成父亲的遗愿,可这情怀的代价要拿爱情来换,他真的舍得啊。
桌上的菜凉透了,舒瑜跟前已经空了五个酒瓶了。她越喝越猛,嘴对着瓶口,仰着脖子往喉咙里倒。她显然技术不过关,边倒边洒,一部分进了喉咙,一部分沿嘴角往下流,胸前的纱裙湿成一片海洋。在她仰头的时候,还有两股细细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流出,流进乌黑的头发里。
我递给她几张纸,她一把胡乱地盖在脸上。过了两分钟,她把纸取下来,纸湿了,她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湿漉漉的,有些凌乱,却很平静。
我问,那你这次去那里支教是巧合还是知道他就在那附近。
她吸了下鼻子,说,我只知道他在哪里上的小学,知道他家在塔克拉玛干边缘,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等了他三年,不想再等下去了,但我需要有一个仪式和他告别,所以我去他曾经的小学支教,因为那里有他的气息。
既然知道下落了,有没有去找他?也许小耗子知道他在哪里。
她摇摇头,既然他不辞而别,三年都没联系我,那就说明他不想我知道这一切。我就随了他的心愿吧。他不愿意我陪他留在沙漠里,那我们就此别过吧。不过,我最后还是看见他了,但他没看见我。
在哪里看见的?
我走的那天,坐大巴去市里赶火车。大巴车在戈壁滩上跑着,后面开过来一辆敞篷绿卡车。车厢里几个人大声地唱着歌,大巴上的人都在看他们。我看见那天跟我聊天的短发女人,她旁边站着的就是绿洲,他黑多了也瘦多了,但我还是认出他了。他们的车开得比我们的快一点,卡车过后,一股黄沙飘起来,我就看不清他了。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便利贴,刷刷地写了两行字,粘在六号桌侧面的墙壁上。上面写着:再见,我的青春,再见,乌兰苏海。落款是江南小鱼。
等我们从心心饭馆走出来,路灯已经亮了。舒瑜喝多了,走不稳,边哭边唱歌,歌声呜咽,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送回家。
站在她家楼下,我掏出手机,从微信列表里找到“是绿洲”,上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月前,我给他说,她去塔克拉玛干了,他当时回我,知道了。
是的,我和是绿洲认识,我们相识于四年前那场科技比赛。我是参赛人员,他是主办方的志愿者。在比赛的头天晚上,我做的模型不小心压坏了,心血付诸东流。我不甘心,去找主办方。当时他接待了我,知道我的情况后,他积极协调,连夜帮忙找齐了材料,并陪着我重做了模型。比赛结束后,我们也时常联系。他比我高一届,在他毕业前夕,我去看了他一次,他带我去吃饭,去的就是这家心心饭馆。
他毕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联系,我给他发过几次微信,他都没有回。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也就没再刻意联络。一年前,他突然联系我,让我帮他找个人,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他说,我和她以前周六晚上经常去校园后门的心心饭馆吃饭。如果现在她再也不出现了,说明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如果她还去,那么看看她过得是否还好。我问他为什么让我去找,他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下落,我身边的其他人她都认识,只有你,她不认识。他后来发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他还是大学时的模样,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丹凤眼,眼尾稍稍向上挑,圆圆的鼻头上有颗小黑痣。他们都笑着,笑容比火红的红柳花还明艳。
舒瑜家的灯亮了。我想了想,给绿洲发了条微信:她已经放下了,放心吧。对方很快回复:谢谢你,兄弟。
我问他,谁是乌兰苏海,他回我,乌兰苏海是红柳的别称,也是我以前的网名。
我又问,她说她离开那天在大巴车上看见你了,你看见她了吗?他过了好一会才回,看见了,她坐在窗边,窗户没有关。我们的车过去,黄沙卷起来,她呛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又发来一条,祝她安好。
起风了,夜风有些凉,江南的风里没有沙。
潘谨言:原名潘虹,四川乐至人,现居六盘水。
——原载《南风》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