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维越 |《手持微火》
1
说起来,已经很多年没回来看看了。如今虽然早已找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脑海中却经常浮现出记忆中的学校模样。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学校没有围墙,开放式的校园,开阔空旷。谁都可以自由进出,坐在教室里,随时可以看到周边的苗族同胞背着庄稼,赶着牛羊从操场上缓缓而过。
一排柳树驻守在操场边,高大粗壮,三四个人手拉着手才勉强围拢。父辈说,曾听老辈人说,那些大树是建校时种下的,树龄足有上百年了。这么说来,树就是学校发展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不管风里雨里,树都安静地生长在操场边,为一拨又一拨学生遮风挡雨,陪伴过每一个在这里读过书的人。
小学的时候,每年到了植树节前后,学校会组织全校师生在学校周围种树。一年接着一年,操场边种满了万年青、柏树和柳树等,几场雨水过后,一排排的树就茂密地生长起来,俨然变成了一道道绿色的围墙。
2002年,我从这所小学毕业,到镇上读初中。有个周末回家,堂弟们来我家闲聊时说,学校操场边的大树全部被校长砍了。他们声情并茂地描述着砍树那天,一棵棵大树倒在操场上,黄土飞扬,教学楼都被震得晃动起来。
村里人听了消息,口耳相传,议论纷纷,那都是百年老树,砍了太可惜了,学校校长真是没文化,难不成砍去给他爹添置棺材板。学校里没了老树,就少了历史底蕴。只剩两幢教学楼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腰上,更没了鸟鸣啁啾,空荡荡的校园里,即使书声琅琅,也少了生机和活力。
每次跟村里人提起这事,凡是在这儿上过学的,开口就骂校长是败家子。校长的经历也被村里人扒出来。据说,他初中没毕业就去当兵,当了两年兵回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人民教师。我上四年级那年,他从另一个村小调了过来,成为我们学校的校长。
校长学历低,胸无笔墨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背地里骂,这厮儿当校长就算了,可他偏偏要上课,还一直霸占着一年级,上完这一级又接下一级。曾有正规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抱怨,如果这学校一年级的课一直被他霸着上,再优秀苗子都被他毁了。即使是头牛,几天就调教乖了,可他教过的学生,火车都无法扭过来。我们村有几个读过高中的长辈,聚在一起喝高了就拍着胸脯不服气,你别看他当校长,老子随便拿个三年级以上的题目就让他卡脖子,要是我有机会去教书,绝对比他教得好。
村里流传着一件有趣的事,有次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拿一道数学题目请校长教怎么解。他题目都没看一眼就说,拿去问上你们课的老师去,我又不是没给你们安排任课的老师。这个学生说,我们老师上山割牛草去了,请校长教我做这道题。校长被气得差点吐血,厉声吼道,国家给他发工资是让他教书育人的,想割草就滚回家种地去,别来学校混日子。
在那年代,大多乡村教师都是“半教半农”的,有几个还是代课教师,有课就去学校上课,没课就回家种地养牲口。再说,乡村的语言环境就像透风的墙,校长对高年级的题目卡脖子这事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校长认为这个学生有意去试探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学生的脑袋瓜说,上课不认真听,下课了就狗屁不知道,不想读书就滚回家放牛去,别天天来学校混日子,文化知识学不到,你爹还要倒贴几碗饭给你撑下去。那学生在校长的咒骂声中悻悻离去。
其实,校长上课的水平我是见识过的,全堂课不会讲一丁点有用的知识,滔滔不绝地侃着他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他讲到人活着的意义时,提起竹棍指着全班同学,高调而自认为权威地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说完马上转过身,把“吃、穿”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反复强调人只要吃好穿好了,有钱有势了,放个臭屁别人都说是香的。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怀疑他这句话有啥问题。后来,随着我阅历增多,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意识才转变过来,原来人生除了吃穿,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需要去做。如果真如校长所说,人跟飞禽走兽有什么区别?
2
学校坐落在山腰上,自建校就没解决饮水难的问题。别说学生,居住在学校周边的苗族同胞,用水也得到山下的水井里挑。学生每天口渴了都要等到了中午,才能跑到山下的水井里喝水。
上小学那会儿,没一个学生想到用瓶子背水去学校喝。可每当回想起挨饿的场景,就能理解了。当时温饱都没解决,喝水的事自然是顾不过来的。更何况,学校离家比较远,走路得一个半小时。我们每天早早地出门,下午放学回家才吃到东西,有时中午就饿得饥肠辘辘的,还去学校后山的地里拔萝卜充饥过,比较庆幸的是我去拔过几次都没被逮着,不然人家又要学校找老师告状,讨说法。
黔西北主要种植苞谷、洋芋这类农作物,洋芋是家家户户一日三餐离不开的,也是学生唯一能带去学校的食物,再有一瓶辣椒酱就算体面的了。那时候,家里每次买药,吃完药白色药瓶是舍不得丢的,反复将药瓶清洗干净,就成了我装辣椒最好的容器。每天晚上我煮熟一锅洋芋,装满一瓶辣椒酱,第二天早上起来炒一碗饭吃了,捡十来个洋芋背着就去上学了。
中午下课,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提着洋芋来到操场边的大树下,把包里的洋芋拿出来,剥去皮之后咬一口抖一点辣椒,同学间带去的有辣椒面和辣椒酱,彼此交换着吃。每个人的的辣椒味道略有不同,无论冷洋芋多么难以下咽,辣椒都能改善味觉,吃起来好很多。还有,只要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其实,背熟洋芋当作午餐是下下策,熟洋芋冷冰冰的。多数同学更偏爱背生洋芋去学校附近的山上烧。中午放学后,几个要好的同学就约着去山上找一个地势较为宽敞的空地,去树林里捡来一堆干柴堆在一起,把洋芋放在柴堆上,一把松针塞进柴堆,点燃松针引燃,半个小时左右,柴禾慢慢烧尽,洋芋就烧熟了。
我们找来一根木棍将洋芋从火堆里扒出来,从松树上掰一枝绿油油的松叶,轻轻拍掉黑糊糊的皮,一个个黄生生的洋芋就烧好了,捡一个洋芋咬一口,抖一点辣椒上去,好吃得不得了。
可是,自校长来后,他每天放学集合都会拉扯着嗓子说,中午上山烧洋芋的人太多了,各位同学请听好,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带生洋芋去山上烧,谁去山上烧洋芋引发火灾,连你家爹妈都得进去坐大牢。
可校长说归说,学生还是背着去。背生洋芋的学生每天走到学校不远处的山上,一个个就跑进树林中,把洋芋藏在酸杨梅丛里,抓几把松针将洋芋盖严实,不再带进学校便是。
每天课间,校长组织老师搜学生有没有带生洋芋,结果都扑了一场空。中午,校长带着老师巡山,看到哪里冒火烟就往哪里跑去,无奈一个村小就七八个老师,学生把烧洋芋的地方选得更远,一天抓不到几个不说,那阵仗还像打游击战一样。这只是春夏秋三季,到了冬天,学生取暖的路数就变了。
3
其实,冬天才有趣,寒冷而又热闹。每天去上学走在河道上,刺骨的寒风吹得眼睛都睁不了。为了取暖,大多家长都会给孩子制作一个火盆,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烤洋芋。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家流行用搪瓷盆。搪瓷盆磕碰漏了是舍不得扔掉的,父亲会在搪瓷盆的边沿钻三个洞,用铁丝穿过洞口绑扎拧紧,三根铁丝捆在一起做成把手,一个火盆就做好了。
每天出门前,我们放一些柴禾在盆中,用一把松针将柴禾引燃,提着火盆在结了冰的河道上奔跑,冷了就停下来烤一会儿手,柴烧没了又捡一些柴放进火盆,又提着火盆继续跑,奔跑速度越快,火就烧得越旺。
天气凝冻严重的日子,柴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烤化了柴是潮湿的,不容易引燃。甩火盆是加速柴燃烧的方法,我们经常提着火盆甩过头顶,绕着身子划出一个一个的圆圈,甩得越得劲,火苗就窜得越高。不过,甩火盆是很考验技术的,既讲究力道又要保持匀速,才能把火盆甩得行云流水,不然是极其危险的。
还没走到学校,柴灰已经有半盆,不通风火就烧得不旺,提着也沉甸甸的。于是,做火盆时在底部钻几个孔就显得尤为重要。只要提着火盆轻轻抖动,底部的柴灰就被抖落出来,剩下颗粒状的火子。
天冷了烤火子是最舒服的,没有火烟,还不薰眼睛,这就需要加一些材质较硬的柴木,烧下来的火子才不会快速化成灰。到了学校,把火盆里的柴捡了、扔了,火盆就没有呛人的火烟,提进教室放在课桌下面,双脚骑着火盆,脚手就不僵了。
上午上完两节课是大课间,每逢雨雪凝冻的天气,学校不安排做广播体操。三十分钟的大课间有很多事可以做,各年级的学生都会把火盆提到操场边上,去树林里捡一些柴添满火盆,放三五个生洋芋进火盆里烤着,烧熟就可以吃了。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多数是代课教师,工资也不高。老师跟我们一样,中午也没有吃饭的地方。有的老师看学生用火盆烧洋芋,也会加入进来一起烧柴烤火,洋芋烤熟了也不分你的我的,大家一块儿吃,好不热闹。
自校长来了之后,要求学生不准提火盆进学校了。可有的学生还是照常把火盆提来,只是不敢提进教室,悄悄将火盆藏到了学校背后的岩篷下,下课了就跑去添柴,以免熄灭了。
那些胆小的同学不敢提火盆了,课间十分钟,一帮同学就站着挤在墙角旮旯里,身子挨着身子挤着取暖,并将此举戏称为“挤油渣”。不管男生女生,每个同学都挤过,挤得大家哈哈大笑,楼道间不时响起起哄声。这惹得校长闻声赶来,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帮小死娃娃,你爹你妈送你们来读书的,哪晓得你们像山上的放牛娃娃一样,不要在外面鬼喊辣叫的,快滚进教室里看书做题去。
校长提着竹棍像赶牛羊一样把学生赶进教室,可大家还是无法安静下来,校长每说一句话都会引发所有人不满的起哄。气急败坏的校长已经说不出打动学生的大道理,开口就问候父母,哟,你们这帮憨包,真是什么样的爹妈养出什么样的儿,你们就像一帮放牛娃娃一样。
有的同学比我们大七八岁,他们大多上到一二年级就没上了,差点成了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可那几年正赶上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验收,他们又回到学校来了。此时,他们有的已经十六七岁了,说话做事已是成年人。
他们来学校不会安心读书,而是坐等验收完了就回家。以前学的知识都已经忘记了,坐在教室里,老师讲什么他们像听天书一样。年龄大了,又不能从一年级读起来,去高年级又什么都听不懂。校长脑瓜子一热果断决定,这帮人里年龄大的塞进五六年级,稍微小一点的塞进三四年级,逢人就叫苦说,这些人抓去读初中多好,发个毕业证书人家拿着出去打工多少有点用,弄到小学完全是浪费光阴嘛。
在学校的那几个月,有的由于年龄大,以前学的知识都忘了,大多男生心思不在学习上,整天寄希望于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回家做媳妇,有学生看了学校的现状,顺便编了一首顺口溜:
远看学校大楼房,
学生牛羊满操场,
老师教成万元户,
学生学成放牛郎。
九年义务教育验收结束后,年龄大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家了,留下来继续读书的没几个,老师劝了无果也没法,花果山来的得让其回花果山去。等我们小学毕业,有的同学已经结婚生子了,并戏称:早插秧苗早得谷,早生儿子早享福。
4
时过境迁,当我回到母校,原来的老教学楼已经拆了,两栋崭新的教学楼矗立在眼前。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校门口还设了保安室。我问当天值守的保安,我可以进学校去看看吗?
保安说,你进去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事,我是这儿毕业的,很多年没来过,想进去看看学校的变化。保安说,如果没事就不能进去,现在学生正在上课,除非校长允许了我才放你进去。
我问校长是谁,保安说了名字,我并不认识。我站在门口看了看校园里,以前上过我们课的老师要么退休了,要么是代课教师没转正早已离开学校另谋出路去了。我进去也没有想要见的人,学校里的一草一木完全变了模样。
我走的时候又问保安,我们读的时候那个校长去哪里了?保安呵呵一笑,他啊,调回他家那个村小有十多年了,我来时他就调去他老家那个村小做后勤,做的事跟我做的一样,只是人家有编制,工资是我好几倍。
我多问了一句,没当校长了?
保安呵呵一笑,就他那水平当啥校长,来这里当几年都不知道去哪儿烧了高香,学校成了啥样。你看这几年,来这的老师都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当他老师都绰绰有余。如今这学校办好了我做个保安都觉得体面,办不好当老师都没脸见人。我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不自觉感叹,我最想不通的是他把学校的百年老树全砍了。
我在学校边上遇着一个苗族老人,简单聊了一会儿学校这些年的变化。他说,前几年学校翻修时曾想把学校彻底搬到山下的公路边,以此解决交通不便和吃水难问题。上级部门组织人来山下踏勘,各方面对比下来,还是没原来这地方好。于是,在山下修了水池,学校后山也修了蓄水池,用抽水机抽上来蓄在水池里,饮水难已经解决了。
小学生都住校了,周一家长送来学校,周五才接回家。更难能可贵的是学校办起了食堂,早餐和中餐有国家免费提供的营养餐。小朋友们早中晚都有饭吃,现在能吃饱穿暖,全部的精力都是学习。不像我们读书的那时候,每天放学忙着回家帮家里干农活,读得进去就读,实在读不进去就辍学回家。
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儿,教室里没有一张像样的课桌和凳子,有的连凳子也没有,很多时候都是背着书包站着听课。谁家父亲会木匠,做一张课桌背去学校,可以羡煞全班同学。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难忘的是挨饿的经历,镌刻在记忆里无法磨灭。每天只要看到同学中午烧洋芋回来,一个个悠哉悠哉地拿着洋芋吃,我们看得饥肠辘辘。于是,要东西吃是那年代绝大多数同学都做过的事。有时饿得受不了,经常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跟同学讨要,有时运气好了能要到一个,如果遇到同学心情不好,反被骂一句,你算哪根葱,老子烧洋芋来给你吃。我们10岁上下的年纪,出口就喜欢充别人的老子。
其实,能不能要到东西与你的人缘有关,或者同学间有没有相互需要。比如说,有的同学成绩好,成绩差的同学做不完作业,成绩好的把作业借给成绩差的抄,成绩差的就会主动奉上吃的,同学间总得有相互分享和救急的东西。
我们读小学时,学校操场没有硬化,每逢天上落雨,操场上一片泥泞。天干了倒是还好,只是大风一吹,扬尘就随风飘散。操场上有两个摇摇欲坠的篮球板,用树干和木板钉的,尺寸不符合标准。球场自然也就没有标线,线在哪里出界全凭默契。那时候,学校的篮球平时是得不到玩的,只有体育课的时候老师会抱出来,下课又收回老师办公室去了。
当时我瞅准了时机,央求父亲给我买一个篮球,父亲慷慨地买了。每天上学,我就抱着去学校,每天到了中午,我就抱着篮球去操场上打。我点名要谁跟我玩就点谁,我不点名的上了场我也让他退下去。慢慢地,很多同学为了能跟我打篮球,烧洋芋也会分我两个,那些散落在时光中的片段时至今日依然记忆犹新,还感叹那篮球质量真好,陪我度过了整个枯燥乏味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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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寒冷和饥饿让一代人记忆深刻,交学杂费也是每个家庭头疼的事。每个学期虽只几十块钱,可在那饥馑的年代也并不少,很多家庭是经常拿不出的,赊学杂费成了很多农村学生都经历过的事。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每年报名都要交学费,很多家庭都交不起,有的全部赊着,有的交一些赊一部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开学报名那天,每家父母带孩子去报名都会央求说,老师,你先帮我家娃报了名,过久我就卖了牲口就送来交了。老师也只管报名,点头答应说,有钱了就赶紧送来交了,不交学费领不到新书。
我记得我就曾赊过几次学费,领不到新书去借堂哥堂姐的旧书用。每个学期临近放假的那个月,催交学费成了老师最头疼的事。每天下午放学后,全校师生集中站在操场,校长一脸严肃,手里紧紧握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就高声说,各位同学请听好,我要把这个学期没交学费的同学请上台,让全校师生看看你们到底长啥嘴脸,学费是不是该拿来交了。你们好好回想一下,开学的时候,你爹你妈说得好好的,过个把月就送来交了。可是,你看这学期都快放假了,还是不见交来,要是全校学生都不交学费,这学校又不是办给你们免费读的。
校长按照年级,把一个个没交齐学费的学生清点到台上,拉拉杂杂地排成几排。直到全部点上去了,校长再叫着学生名字上前一步,一个一个地问,你的学费什么时间交?每个人都会说一个时间,凑足钱就拿来交。我曾被叫上台站过几次,每一次叫到我名字脸都烧乎乎的,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校长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放学继续坚持把没交学费的学生清点出列,好话歹话说尽,有些学生的学费仍然无法收起来。校长找不到法子,只好安排全校老师分组包片区到每一个欠学费的学生家里去催交。有个老师去河对面的老张家催交学费碰巧被我伯父遇到了。那时老张正在地里干农活,老师说明来意后,老张苦瓜着脸问,老师,你知道我家三个娃娃上学期期末考试考多少分吗?
那个老师一脸茫然地说,我没教你家娃,考多少分我哪里知道,交学费关考多少分哪样事?老张脸色极为难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一脸不高兴地说,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语文数学都是零鸡蛋。我不奢求像别人家娃娃那样考个八九十分,只要考及格我早就把学费交了,零鸡蛋就是什么都没学到,我还交啥学费?
国家免除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学杂费有快二十年了,还为农村学生免费提供了营养餐,这对我有乡村上学经历的人来说,是惠及每一个农村家庭的实事,为农村家庭减轻了不少负担,无数农村家庭不再愁交不起学费,不再担心挨饿受冻,有更多的精力用于学习,这是多好的事。
如今,学校的操场已经全部硬化,校园里种植了花草树木,篮球场上有标准的篮板和标线,学习环境比以前好多了。老教学楼已经被推倒了,操场边的大树全部砍了,修起了围墙,学校的模样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听闻,前几年来了一个校长,学校管理得很好,学生成绩一度超过镇上的小学,在远近出了名,连镇上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到离镇十多公里的村小来读。
村里人说,如今很多村小都招不到学生了,有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多个学生,可我们村的小学每个年级两个班,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学生,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学生人数比我们读的时候多出一倍,很多学生毕业就被县城里的中学争抢。在农村小学日渐萎缩的今天,这所学校依然以顽强的生命力成长在这山腰上,有十多个老师依然坚守在这里,手持微火,照亮乡村孩子前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操场边的柳树不被砍伐,我回到曾经上过学的地方,最起码还有东西可回忆。我们曾在哪棵树下乘过凉,在哪棵树下跑过灰圈,哪棵树上小学时要多少个人才能围住树干?遗憾的是,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没了,只剩点点滴滴的往事浮在记忆里。这所学校曾经是一颗照亮我前行的光,尽管不那么耀眼,但我的童年还是从那里收获了不少东西。
而如今,这所学校成了我履历上写的一个名称,似乎是维系某种情感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童年里的点点滴滴还是那么明晰,携带在我的简历中,一次次去追忆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与我有类似的记忆,一起追忆照过头顶的那束光。
孔维越:贵州威宁人,现居威宁。
——原载《南风》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