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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阿来 | 十二背后(四)

贵州省作家协会 | 2025-06-23 15:09

梅尔诗《双河溶洞》写出了他们共同的痴迷:“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秘密,我的秘密还在生长。”他们提供的地下勘探报告有具体洞口的数字,具体洞长的数字,我没有引用,因为“秘密还在生长”,勘探还在继续,这组数字还会不断刷新。

确实,一切都还在生长,水仍然在地下见缝插针,融通壮大,

永不停歇。让洞穴更幽深,更曲折,更漫长。

缓慢,从容,水蚀石穿,不慌不忙。人的生命短暂,地球自己却有的是时间。

行走其间,我禁不住想,自然真的是有意志的吗?在人类未出现之前,地球让水如此日复一日创造的意义是什么?那时没有人,是想让谁看见?还是这一切只是力学运动的,化学反应的简单结果?如果是让人看见,那开发出来的这个部分,在这一个洞中,我们也只是摸索着,惊叹着走了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其他更幽深诡谲的部分,还是只有少数洞穴探险家曾经短暂地看见。

徐霞客游黔是1638年,一百多年后,1799年,一个叫洪堡的德国青年上路了,他用五年时间探索南美大陆,他相信:“任何地方的自然都以同一种声音向人类诉说。”他要用漫长的考察证明这个想法,去发现“自然的所有力量是如何相互交织起来的”。

和徐霞客不同,他一路记录眼见的一切东西:地面上的植物,在植物世界中生存的动物。动植物生存所依赖的气温,水,岩石,泥土,峡谷的深度,山峰的高度。他要从这些纷乱杂沓的现象中寻找规律性的东西。与他的汪洋恣肆相比,徐霞客的就显得简单多了。他只是行走,只是简单记录。除非雨和风影响了行程,他并不关心天气;除非是可以果腹充饥,否则他也不观察大地上的动物与植物。他不会像洪堡一样作抽象思考,从而总结归纳出一套科学思想:地质学,生物学,人类学和气象学。他也不会如洪堡一样想象:地质运动的元素是水与火,而非土地自己。

洪堡在旅途中对自己说:“人类必须首先理解自然之规律,才能通过行动来将她的力量化为己用。”

洪堡还说:“让心灵充满对永恒的体悟。”

今天在地下洞穴中行走着的是我们这群提倡生态写作人,是提倡自然诗歌的一群人,和徐霞客的书写方式应该大不相同了。

虽然徐霞客的书写还是真实的,如眼前所见一样:“洞西北盘亘,多垂柱裂隙……东南裂隙下,高迥亦如西门,而掩映弥深。’竹杖芒鞋的徐大师置身奇异地理中,为何只满足于这样的记叙?今天当然已有结论,缺乏科学思想,陷于具象而不能抽象。

这时,洞口前面现出了天光。

接着就看见一块方形岩石基座上,一大丛灌木被阳光照得透亮。绿色,被悬泉水打湿的绿色,被阳光透耀的绿色!

徐霞客见过类似景象,他写道:“芃芃植物茂盛有光。”

以为是出洞了,其实没有。只是洞穴的一段塌陷了,制造洞穴的力量也毁掉了洞穴。我们进入到一个天坑底部。这是我第一次置身在一个天坑的底部。坐在长椅上抽一支烟。背后的断崖上,水淅沥而下,石壁上长着好几种蕨,某种凤仙,和一种开白花的苣苔。我克制住自己,没有近前去辨认。在地球用数亿年塑造出来的这个特别的空间,我想体会什么叫地老天荒,而不想让自己沦陷于琐屑的植物分类学。同样原因,我也没有走到那丛芃芃生光的灌木跟前,确认是不是一丛花期已过的醉鱼草。

今天,我要感受整体。我手里的烟卷冒出丝丝缕缕的蓝烟。四五亿年前,这片大地上没有这样的烟。

我坐在那里,想起当年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上的旅程中,面对复杂纷繁陌生的自然,感到的某种迷失。当年达尔文行走在

新世界里,在给他父亲的信中说:这里众多的花卉“足以让任何一个园丁为之疯狂”。但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花哨的蝴蝶,爬上花柱的昆虫,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域花朵?于是,他写道:“我只能重新开始读一读洪堡,他就像另一个太阳,照亮我眼前的一切事物。”

洪堡给达尔文提供了一种面对自然的典范:不是把自己封闭在地质学家或动物学家的视角中,而是既置身其中,又跳脱其外一从久远的地质年代穿越时空。达尔文将以洪堡为榜样进行写作:将科学与诗意的描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也不自量力地对自己做如此想象。

我这么想象时,望着天坑四壁上的绿色植物,和天坑上方的天空。那是一方狭长的,边缘柔和的空洞。一条天青色的空虚。梅尔说,那图形是一方台湾地图。我拍下这狭长条的淡蓝天空,发到微信里。反应马上就来了。有女性朋友说,好色,在读《金瓶梅》吧。有男性朋友直接引《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其实这个解释要比台湾地图来得要好。阴阳嘛,阴阳割昏晓嘛。阴阳是东方智慧中一种整体性把握。

然后起行,沿曲折的梯步,到另一个洞,天坑出现前原本就连为一体的洞。

现在,两者相距几百米远。这段距离长满茂盛的植物。相当多种类的蕨与苣苔。还遇到一种特别的竹子,刺竹。顾名思义,竹身有刺。

使地穴塌陷为天坑的该是一场地震吧?是地层猛烈错动才使洞顶崩陷的吧?不然,不能解释天坑两端两个洞口间近百米的落

差和那些整齐的断壁。我们乘电梯上了断崖,到达另一个洞口平台上。对面,一道瀑布,贴着几乎垂直的崖壁飞坠而下,也是和这个洞口平齐的对面崖壁靠顶处,绿树掩映中,现出又一个洞口,无路可去,只能遥望。一行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在洞中穿行时,已经应主人之邀命名了一些洞中之洞。我没有命名。我说我要想想。现在主人又说,要么你就命名这个洞吧。我说那就叫天荒洞好了。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确实只感觉造化的伟力,只感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