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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阿来 | 十二背后(三)

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 2025-06-16 15:08

溯小河行。不到两里地,一道壁立的石灰岩下,贴地处,赫然张开一个巨洞。洞口岩壁,很像蟒蛇奋力张开的上颚。立身洞口,在阴阳交割处短暂驻足,阳光已在身后,身前阴影中冷气扑面。岩壁层叠清晰,缝隙间正好让蕨类扎根,风化的表面让苔藓继续侵蚀。流水悄然出洞,一到阳光下便灼然生光。再移步,就进入了地下世界。人声在静谧的空间激起回响。

这是一个岩石世界。

岩石在地球上塑造出众多奇丽雄伟的风景。以碳酸钙为主要

成分的石灰岩是自然界中造成奇观最多的品类。现在,我们就置身在石灰岩塑造的奇观中间:头顶、身侧、脚下,都是无声的岩石。

时间静止。

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我几乎去遍了广西、贵州、云南和湖南向游客开放的所有溶洞,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审美厌倦。大自然敞开地下的秘室,在一个幽闭的,时间流逝十分缓慢的空间中,呈现地球的部分演化史,但我们的旅游开发者却似乎都生活在人类的幼稚时期,智识还停留在简单的象形阶段。一切岩溶形成的奇观都被简单指认为一些象形的物体。这根岩柱是龙王的定海神针,那片钟乳石幔是《西游记》中的花果山。此是香蕉,彼是菠萝,此是犀牛望月,彼是雄鹰展翅。林林总总,几无例外。还都用舞台布置般的灯光加强与渲染。因此,二十余年间,再也没有去过此类景点。想和人去探未开发的野洞,和洪荒直接对话,却没有探险家的身手。

直到今年冬天,在遵义偶遇梅尔女士,以南美纪行的诗集相赠。便先说她诗里写的马丘比丘。因为我也去过那里-印加帝国的马丘比丘;从库斯科经过库鲁班巴河深峡才能抵达的马丘比丘;壁立岩峰上,印加人用累累巨石建成的马丘比丘;聂鲁达也攀登并书写过的马丘比丘:“月亮的马,石头的光。”“最后的几何学,石头的书。”

然后,谈到他们夫妇正在开发的十二背后。我现在置身其中的幽深洞穴就是其中一个部分。当时是朋友请酒,稍微过量的酒让我可以这样问梅老板:“你们真的没有用象形思维,把溶洞弄成一个神话角色陈列馆,或打造成一个丰收田园?”

她说保证没有。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她的话。灯光很节制,只是照出隐约的路径,只是照出洞中大概的空间。石灰岩的洞穴还是本来的样子。如聂鲁达的诗:“这充盈着寂静的最高容器,如此众多生命之后一个石头的生命。”

就不说那些洞穴中的石头生成是多么怪异了,也不说地下的洞穴世界造成的感觉又是多么奇谲。那是比所有雕塑师都伟大的那个雕塑师的杰作。这个雕塑师就是地球自己。造成这些奇观依凭的就是地球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创造性的,同时也是破坏性的力量。地球内部是一个高温熔炉,用数十亿年的时光,在这座熔炉里冶炼各种矿物元素。它喷出火山,让不同的矿物质凝固成坚硬的岩石外壳。它又用旋转的力,内部岩浆奔突的力,使这个外壳破碎成板块,使之互相碰撞,挤压,使大海耸立成高山,使高山崩陷为大海。地球数十亿年的运作似乎有一个最终意志,要在它的盛年期演化出一种智慧生物。这种智慧生物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叫人的动物。人类出现以后,地球的变化没有以前那么暴烈了,大概地球是担心它用物理,用化学,用意志造出的人会被吓坏了。于是,它在自己宽广的表面,用了风,用了水,用了漫长的时间,将粗粝处慢慢打磨。地表的打磨,还交给了植物和动物。地球已经形成四十多亿年,人在地球上只出现了二百多万年。真正的高歌猛进,不到一万年时间。人以天计算生命的时间,以年计算文明的时间。那是在地面,阳光照耀之处。而在地下世界,地球计数以更大的时间单元。如“系”,如“纪”,一个单元最起码也是

以百万年作基本单位。昨夜卧读景区准备的资料,知道构成眼下这些地下洞穴的岩石形成于寒武纪至奥陶纪。寒武纪是地球生命大爆发的时期。所以,寒武纪岩层也是含有最早生物化石的岩层。距今天已经5.7亿年。又过了差不多一亿年,即4.8亿年前,奥陶纪到来的时候,生命经过缓慢进化,海洋里有了鱼这一类的脊椎动物。脊椎是了不起的结构,哺乳动物靠它支撑在陆地上横行,人靠它支撑才能直立行走与瞭望。与此同时,沉积物缓慢堆积,形成了眼下这些在水中生成的岩石,一层层包含了那些生物体的化石,一层层凝结了时间。

现在,我就置身在岩石中间,在另一个时间维度中,在数亿年前地球的伟力创造的景观中间。

数亿年前,这些岩石都是一个整体,一层层平铺在海底,然后,被板块的碰撞,挤压,扭曲,断裂,抬升,拱出海面,成为高原。如果地球是有意志的,似乎它的目的,就是想让由进化赋予了智慧的人看见一部伟大的地球编年史。但这样的看见又是为了什么?让人感觉生命渺少与短暂,如蜉蝣一般?地球,或者更大的星系之神不管这些,为了制造这些奇观它还做了更细致的工作。这个工作交给水来完成。它很有耐心,给了水几乎无限的时间。让水融解岩石中的碳酸钙。水同样耐心十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先在层层叠叠的岩层中制造许多缝隙,为的是让更多更大的水流进入,直到成为地下河,左右荡涤,往下深切。

一进双河洞,经过地下河漫长打磨的光滑岩面就触手可及。而数米深的脚下,河水无声流淌,继续着制造地下深洞的永无尽头的工作。我的手抚摸的这段光滑石壁,打磨完成至少有上亿年了。岩壁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光滑,有砂粒微微凸起。是砂。在海底沉积为岩层前是砂。在暗河的水中化解时也是砂。又或者,是岩石分泌出的硝与盐。

聂鲁达问过:“石头里有石头,人在哪里?”

那时,人尚未出现。那时,距人类命名这些石头还有四亿八千万年。

那时,流水在蒙昧的黑暗里耐心打磨洞穴的下部。洞穴的上部,在无数次分崩离析后造成崔嵬崚嶒的奇观。水的工作是那样恣意,在洞中随时旁枝逸出,在主洞中造出支洞,在大洞中套出小洞。洞与洞,似断还连。水还像龙一样下潜,在洞底下又造一个洞,不够,再次下潜,再造一个洞。如此造成洞的楼宇,洞的迷宫。十二背后提供的资料说,双河洞开发十年,和地质专家合作,和外国洞穴探险家合作,也是不断探索这个地下迷宫的十年。目前,已经探明的洞口竟有数百个之多。而且,这些曲折幽深的洞穴总长度已超过百余公里。亚洲第一,世界第二。难怪开发公司的男老板会说,我叫哥伦布·陈。自称哥伦布可能有些夸张,但这对夫妇开发商,确实在项目开发上尽量体会自然的本意,确实也从容地不疾不徐。确实是被自然之美所“伤害”一这个伤害叫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