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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欧阳黔森 | 《黔村行记》之 《高原醒了》(七)

贵州省作家协会 | 2025-08-05 16:53

告别彭支书后,我们一路狂奔,终于在晚上八点赶到了铜仁 市的中心城区碧江区,吃完饭就赶紧给铜仁市作协主席龙险峰打 电话,咨询松桃苗族自治县有哪些乡村在乡村振兴中做得比较好, 请他推荐几个。他是松桃盘信乡正大营村人,一位优秀的苗族诗 人。他在电话中说,我马上过来商量。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也 是,我们可谓趣味相投、性情相近,自然是一对好朋友。虽然时 间已来到了晚上十点多,他说他要过来,我也没有反对,毕竟现 在的松桃,他比我熟悉。

三十八年前,我作为一名地质队员,毫不夸张地说走遍了松 桃县的每一寸土地,我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你是一个老松桃人 咋的?你到过的地方,我都到过,我到过的地方,你绝对没有到过。我随口讲了很多松桃的山、松桃的水、松桃的村,他一听后 说,这些地方我都知道,确实没有去过。我虽然出生在碧江区,  六岁以前却生活在松桃县的普觉镇,一九六六年一〇三地质大队 在松桃搞“锰矿大会战”,我的父亲作为一名地质队员,参加了  这个会战,他在物资转运站守仓库,这个转运站即在普觉镇的普 觉村,刚出生不久的我,也就随同父母亲来到了普觉镇的普觉村。 所以说,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碧江区的黄土坎,一个是松桃县 的普觉村。

一九九三年,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普觉村的散文,题目就叫 《月亮滩》,这篇文章收入到我的第一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 中,还在当时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我满怀深情地写道—— 那地名不叫月亮滩,是我把这美丽的名儿编织在我那方魂牵梦绕 的土地上。我虽未在那儿出生,可一生中对大自然最初的感受就 在于此。

那年我四岁。记忆中我家住一排大屋子里。后来才知道,那 是一个大仓库。一九六六年一〇三地质大队在大塘坡搞锰矿会战, 普觉村是物资转运站及仓库。

那些美好的日子如今已记不太清,只觉得一个又一个画面蒙 太奇似的在脑海中显现:一会儿是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大哭,床上 有一小堆黄便,窗外的天气很暖和,桌子上有瓶白糖;一会儿是 大河坝里人群沸腾,在水里争夺大鲤鱼;忽儿,我又站在厨房里, 看见案板上放着的大鲤鱼;忽儿又到大河边,过一条很窄很高的 路……我记不清是父亲还是大哥把我夹在腋下慢慢地、一步步地 通过一块块兀立的石头。石头下面是大河,当时我心里特害怕…… 所以几十年也未曾忘掉,那大概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害怕吧!

在普觉的日子里,正是我人生中初步记事的时候,所以那方土地在我心目中占有很特殊的位置。月亮滩,这名儿多美,为什 么在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词汇中,我选中“月亮滩”这几个字呢? 因为那地方给我记忆最深的,莫过于月亮与沙滩。

那月亮是洁白的,沙滩是银色的,大山则是油绿绿的——这 是我当时对自然环境的感触。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我跟在三哥 或大哥的后面到沙滩上去。至于去干些什么,我已记不起了,只 是那滩、那月、那山却深深地留在记忆里。长大后,我一直喜欢 在夜色中去河畔散步,起因也许就源于此。后来母亲说:我们是 去沙滩上捉甲鱼。那时候河里的甲鱼特别多,一到夏天,天气热 了,甲鱼夜晚就爱上沙滩休息或者产卵。每到夜半,哥姐们提了 水桶,拿了菜刀,就往沙滩上跑。只要用菜刀往甲鱼身下的沙里 一插,把甲鱼翻过来,它就跑不了啦!每次总能提一小桶回家, 那高兴劲甭提了。

月亮滩我曾回去过一次。那是一九八五年春天,我服务于  一〇三地质队化探分队任化探野外作业组长。当我展开一比五万 军用地形图时,就被普觉深深地吸引了,我知道那是我向往已久 的月亮滩。我用红铅笔在那儿打了一个圈,一定要在那儿住一夜。 一幅图一般为四百五十个平方公里左右,每个平方公里布置一至 两个采样点,我们一天最多只能搞二十个平方左右。一般是早上 出发,晚上七点才返回。

那天我们是从离普觉很远的山坳里开始朝普觉跋涉的。队员 们工作特积极,因为我这一组已在山里工作了近一星期,天天吃 山民的干菜饭,又要从早到晚钻森林爬高山,早就想到一个小镇 添点油水了。所以我那天特意比平时少安排六个平方,希望早点 赶到普觉。

下午四点钟,经过八小时的野外山地作业,终于到了普觉。

两个队员背满了几十斤样品,我也背了几袋。虽规定组长可以不  背样品,可每次我总背一些。走进城镇,我搞不清楚我家以前住 哪儿,也不知沙滩位于河的哪一段。只好先住下再说。晚饭后,  吃饱了肉的队员跑去看录像了。我独自一人走上河堤。月亮未出  来,只有河边人家的窗户发出昏暗的亮光,河水黑绿绿的,还有 阵阵污臭味顺风袭来。我想就是有月亮, 那水也不再银光闪闪了。

我问一个在河边挑井水的姑娘,这河里是否还有鱼?姑娘瞪 圆眼瞧了我好半天,才说,鱼早没了,那些人用电打,炸药炸, 农药毒,早断根了。真是些缺德鬼!听后我心里一阵阵酸痛。我 的月亮滩!我魂牵梦绕的月亮滩……

第二天我再无心思寻根,早早起床,喊醒队员便踏上了归途。

从此,我再也没有踏上过普觉的土地,一晃三十八年过去, 这次出来调研我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再次踏上普觉的土地,想看一 看它今天的模样。

可是,龙险峰来了后,给我提供调研的村庄却没有普觉村, 我早把我自己当成普觉村的人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可是他 为什么不提,我也没有问,毕竟他一来,我给他说了此行的目的 是调研乡村振兴。莫非他怕我去普觉村?普觉村的现状会伤害到 我的感情?于是我暗暗下了决心,你不让我去,我还非去不可。 不过,先把调研的目的完成,他提供的那几个村听起来确实值得 一看。

第二天清早,我们即驱车前往松桃苗族自治县,松桃位于贵  州、湖南、重庆三省市交界处,是贵州的东大门。前天我还在贵  州的西大门与云南交界的普梯村,这一东一西的,相隔万水千山。 贵州是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据国土资源部门的数据表明,  贵州有一百二十二万八千八百六十六座山峰,这个数据是第一次出现在面世的文章和新闻报道中,我的这个数字绝对真实可靠, 因为我曾为地质队员的身份,获得这个数据是不足为奇的。

松桃当然是缺少不了山的,它地处武陵山脉主峰梵净山的东 北部,群山层峦叠嶂,河谷纵横,峡谷深切,这便是它的地貌特 征,因而我们的车时而在山之巅,时而在峡之谷,时而在云之上, 时而在云之下爬行。

首先我们到达了松桃的第二高峰九龙坡山脚下的花溪乡。  这花溪乡是一九八五年之前的名字,我仍习惯叫它花溪乡。  一九八五年的春季,我曾在花溪乡住了一个多月,在这里进行地 质找矿工作。当时,花溪乡不通公路,我是从松桃县城花了一天 时间步行到这里的。当年我走进花溪乡时,可以说有些惊呆了,  作为一名地质队员,走过无数的村庄,让我惊呆的村庄并不多。  花溪乡无疑是美丽的,美丽得使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它给我 的第一感觉仿佛是世外桃源,它的山是青翠的,水是碧蓝的,最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河床。一般的河床被淤泥遮掩, 或鹅卵石覆盖,而花溪乡的这条小溪由于坡度较大,跌宕起伏之 间,河床的底色清晰可见。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河床,河床上 水之下的石层是竖起来的,像书页一样横向延伸,每一层石头都 是不同的颜色,有绿的,有紫的,有黄的,有银色的,可谓七彩 斑斓,水在其上流淌,便也呈现出晶莹剔透的斑斓。

有了这样美好的记忆,十八年后的二〇〇三年,我曾在《十 月》杂志上发表过一个中篇小说叫《水晶山谷》,小说中所描述 的七色谷,便是这条七彩斑斓的小溪了。我猜想,当年为什么这 里叫花溪,可能与这条小溪里的石头有关,石头开花了。在离开 花溪乡的三十六年岁月里,那一方水土一直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 存在。可是,我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名字,现在改名为地哪村了。在与松桃人的交往中,我常常谈起花溪乡,但只 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一个曾经叫作花溪乡的地方。

走在原花溪乡政府所在地,我几乎认不出就是我曾经住过的 花溪乡。当年我来到花溪的时候, 花溪乡只有两三栋黑瓦木板房, 与周围的竹林和树木显得非常协调,给人一种幽静而幽深的感觉, 现在的眼前,我所看到的,几乎都是一座座水泥砖混结构的房屋, 有些房子的外墙还贴上了瓷砖。房子虽然显得很现代,可我总觉 得是那么别扭,总感觉这些房子在竹林和树林的遮掩下,显得非 常刺眼。乡政府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二层砖混半木结构的 二层小楼,门头上那一行“为人民服务”的几个大字依然很耀眼, 只不过岁月的沧桑让它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一种失落的情绪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得到的宽慰是,据了 解,现在这里村民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一个美丽的地方,如果仅仅只符合一个作家的审美情趣,这是不 切实际的,不能因为美丽而贫穷,当然,也不能为了脱贫而失去 美丽。可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多么睿智,闪耀着真理的 光芒。

记得当年我在八马村的时候,遥望九龙坡以及九龙坡下的花  溪乡,九龙坡的雄伟和花溪乡的恬静在我的记忆中仍然历历在目。 我想再去八马村看看。说走就走,我迈步朝八马村走去。看起来 八马村就在眼前,这沟沟坎坎的,走过去也不近,步行怎么也有 五六里地吧?

当我站在八马村的制高点,再次遥望九龙坡时,心不由得一 阵紧缩,只见九龙坡巨大的山体上,一层层的梯田呈刀砍状,纵 横交错在山的肌肤上。我就纳闷了,这“坡改梯”一定要在九龙 坡的山体上改吗?在一段时间里,很多地方都在搞“坡改梯”,有成功的例子,也有失败的例子。众所周知,在一些地方为 了所谓的发展,占用了坝子良田,却在山地里开发土地,美其名  曰“减一增一”。我一直认为这是掩耳盗铃的行为,那些坝子里  的良田,需要上百年才能培育成为熟地,而新开发的生地能一样 吗?只要是种过田的人,谁都知道这个道理。据了解,眼前的九  龙坡,是因为一场大火烧掉一大半山,在二〇一三年的时候干脆 就搞了一次“坡改梯”,这一改,足足达到了一千余亩,说是准  备拿来种油茶。结果因为种种原因,油茶种得不成功,就成这个 样子。而这个样子,一晃就是十年,也并未改变今天的模样。我  在想,大火烧了一大片山,一定是“坡改梯”的理由吗?于山而  言,一场大火并不是致命的,谁都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如果仅仅是这场大火,十年的春天还不够吗?有十年的春天,无 论任何地方,都能变得郁郁葱葱。

心情一直很沉重,这也许是一个作家的审美情趣遭到了打击。 在之后的调研中,我这样的沉重才逐渐有点轻松起来,毕竟老百  姓的生活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心情渐渐轻松起来,也没有让我有长期逗留的心思,原本我 是想在这里住一晚上的,再次感受当年那美妙的惬意。

随行的诗人龙险峰当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调研乡 村振兴中的产业和就业这两个关键点,缺失了这两个关键点,何 从谈起乡村振兴?当然了,这次调研,我一路走来,在这两个关 键问题上,很多村庄在这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有了可喜的成 就。可以说,我不虚此行,对此我充满信心和期待。但是这一路 走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山乡巨变”,有很多途径, 目前 我看到的途径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有没有可能,有其他途径的存在呢?于是我问了龙险峰,我说,我到过的村庄其发展致富的路径都大同小异,有没有差异化更大的,而且发展得也很好的? 他沉吟了片刻,脱口而出,红星村。

我说,那么去看看。

红星村比我想象的要远得多,车在一片起伏的连山中像一片 树叶一样,被山风吹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晃荡不已。好在我早 已习惯了这样的晃荡和颠簸,两个小时的路程并不长,我与龙险 峰正好聊一聊红星村。他说,你要了解红星村,先在“百度”上 查一查“天生兄妹”。

在摇摇晃晃的车内点开“百度”,我算是对天生兄妹有了一 定的了解。

天生兄妹组合,是目前中国歌坛唯一一支由亲兄妹组成的男 女声音乐组合,由歌手杨刚和杨雯梓组成。兄妹俩出生在能歌善 舞的苗寨,从小在音乐熏陶下长大。有人说苗家人一生下来,开 口说话就会唱歌,走出一步就会跳舞。有点夸张,却不虚假。兄 妹俩的代表作品有:《百分百好男人》《贵州,我深爱的家乡》 《贵州人爱贵州》《请你来贵阳》《郎在对门把水挑》等。其中, 《贵州,我深爱的家乡》的网络点击量超过三亿,成为内地民族 音乐最具影响力的网红组合之一。

据了解,红星村位于冷水溪镇北部,距县城五十二公里。全 村国土面积四点五六平方公里,耕地面积一千四百五十六亩,森 林覆盖率百分之八十。全村共有十一个村民组,原来是有名的贫 困村,于二〇一七年出列。据二〇二二年最新统计,这里户籍人 口二百五十二户,一千零一十四人。村集体入股发展农业产业主 要有花椒、油茶、刺梨、乡村旅游、民宿等。二〇二二年人均纯 收入一万二千五百六十元。

近年来,红星村在各级党委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借助新媒体 平台,有效发挥网络人才号召力,以“网红”形态带动产业发展, 推动乡村建设示范村。红星村按照冷水溪镇“一核三区”统一规 划布局,立足产业、完善设施、孵化人才,大胆探索出了助力乡  村振兴的新路子。他们坚持党建引领,充分发挥乡贤人才优势,  大力发展村集体经济,采取“公司 + 集体经济 + 群众”发展模式, 依托“天生兄妹”贵州山刺梨王有限公司,培育刺梨主导产业,  吸纳本村群众就业五十八人,增加集体经济及群众收入。同时打  造数字经济孵化中心,定制个性化教学方案、开设短视频制作、  粉丝运营、销售带货等课程,计划为全县孵化网红主播一百人,  同时承接全国各地的培训订单。再是依托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优  势和“天生兄妹”的流量优势,通过网络直播活动、录制短视频、 举办节庆活动、建造民宿,串联起乡村生态、景点、民俗、村庄 等资源,大力发展乡村旅游。

据介绍,红星村借助拥有四百万粉丝的天生兄妹组合辐射力, 完善乡村旅游基础设施建设,开发“网红打卡点”,规划实施吃、 住、游、乐为一体的乡村旅游,全力打造乡村旅游示范村。目前, 已建成了门头、门牌、牌坊、直播间,并正在快速推进六十个露  营台、四十栋民宿、花海、人工养蜂等乡村旅游项目建设。目前, 已在村开设了一家“贵人贵品”形象店,展售农特产品。努力打  造乡村产业振兴“新样板”。红星村以发展刺梨产业为主线,进  一步深入挖掘刺梨旅游观光价值,全力打造了刺梨坳、刺梨园、  刺梨寨、刺梨山、刺梨谷等旅游观光景点,让“优势资源”转化 为“特色产业”。目前,红星村已种植刺梨七百余亩,按照盛产  期亩产两千斤,亩产值六千元,产值将达四百二十万元,实现了  在家门口就业增收六十一人。另外,刺梨衍生产品已成熟,以“天生兄妹”代言的刺梨产品,如刺梨牙膏、面膜、洗面奶、沐浴露、 洗发水、果冻、原液、白酒、冰棒等二十多款刺梨衍生产品,已 形成产品系列,供不应求,市场前景广阔。

有了这些了解,见到“天生兄妹”的哥哥杨刚时,便不再有 陌生感。他也是一个见面自来熟的人,他热情地说,知道您要来, 我很高兴,今天一直在等着您来。

我开玩笑地说,要是我没来呢?

他说,那怎么可能?这是您的家乡,您怎么可能不来呢?说 着,他手一指说,翻过那座山,那边就是普觉村,您是那里的人, 我们松桃人都知道。

我笑起来说,你这小伙真会说话,我确实是普觉人,但是还 没有上升到全松桃人都知道的这个高度吧?在这里,你的知名度 可比我高啊!你有四百万粉丝嘛。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环视了整个红星村,它就坐落在群山之间的一个平台上。 我看了看山上的岩石,是以石灰岩为主,夹杂着紫色含白云质泥 灰岩,以我搞地质的经验,这里的地层应该属于奥陶纪,距今约 四亿八千万年。这样的地层加上这样的地貌,有水也是留不住水 的,所以眼前我没有看见稻田是意料之中的事。红星村人在这里 种植刺梨是对的,这是一种耐旱的灌木,其果实号称维 C 之王, 经济价值极高。看来他们在“一村一品”上还是下了功夫的。

杨刚一路带着我走,介绍着我在资料上所了解的东西,我一 路耐心听他讲解,也算是眼见为实了。在他家院子中坐下来的时 候,村支书和一些村民闻讯而来,我们便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

他家的房子很大,新旧各一栋,新房子住人,老房子熏着腊 肉。我也是一个腊肉爱好者,便来了兴趣,我问他,你的腊肉能卖多少钱?

他说,我一次半小时直播下来,能卖掉十多头猪。他手一指 旁边一位村民说,他一个月能卖七八千元。

我说,一斤多少钱?

这位村民说,我们卖一百元左右一斤。

我说,有这么贵?我经常买菜,我家附近的农贸市场,猪肉 也就十七八元一斤,最好的黑毛土猪肉也不过四十元一斤。一斤 鲜肉可成六两腊肉,成本约六十元左右。

杨刚说,我们村的猪也是黑猪毛土猪,肉质比你们贵阳的黑 猪毛更好,我们的收购价都达到了四十五一斤。成本还要高一点。

我说,你们村有多少人养猪?

村支书抢着说,二十多户吧。

我扳着指头说,你们村二百五十二户,二十多户养猪,约十 分之一。这么说你们村还主要是靠刺梨产品。

杨刚说,这可是我们的拳头产品,供不应求。

我说,你们这里山高路远,道路崎岖,靠网络直播销售虽然 很好,可是运输成本增高,你们的刺梨产品是不是比别的地方更 贵?现在是网络的时代,毫无商业机密可言,在交通便利的地方, 价格一定是有优势的,人家也有直播销售,为什么要买你们的呢?

杨刚说,像这样的特色产品,价格的差价在运输这一项上的 成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利多利少的问题。关键是要卖得出 去,只要有利润,就能让种植户荷包鼓鼓的。

我说,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靠四百万的粉丝,你的带货可 以说是有效的,我的忧虑是,这是否可持续?

杨刚说,只要短视频、直播平台还在,我想就没有问题。

我说,没问题?

杨刚说,没问题。

在他一脸肯定的神色下,看得出他对通过短视频、直播平台 的带货方式和所带来的发展和未来充满了信心。而我对这样的模 式,不能说不肯定。在我看来, 这只是“山货出山”的一种手段, 这种手段到底能持续多久,或者说消费者能信赖多久,这是我们 要思考的。再者,如果我们的山货仅仅只能靠这种直播带货或者 是网红效应才能畅销的话,是不是会存在一个这样的问题:网红 直播毕竟是要收取带货费用的,这样的费用,一般在销售额的百 分之十五到二十左右。这样大的比例,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 了种植户的收入呢?那么换一句话来说,如果由种植户直接销售, 其销售额又能不能达到与网络销售同等的价格呢?这样的问题值 得思考和研究。

临近中午,我们就在他们的农家乐品尝农家菜,大厨就是村 主任,他炒得一手好菜,菜品以自产腊肉和自种的蔬菜为主,吃  起来口感很爽,没有半点鸡精、味精的味道,我一连吃了几大碗饭。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杨刚家的院坝中,一边喝着茶,一边聊 着天,与村民、村支书探讨如何有效盘活现有村集体资产,以及 产业贷、富民贷、小额贷等问题。不想这些话题一谈就是几个小 时。大家你一句我一言都充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从他们的谈话 中,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乡村振兴任重而道远。

记得习近平总书记在《求是》二〇二二年第二十一期发表的 文章说道——“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 家,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完善农业支持保护制度, 健全农村金融服务体系。”在《求是》二〇二三年第六期发表的 文章说道—— “党的二十大在擘画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 宏伟蓝图时,对农业农村工作进行了总体部署……强国必先强农,农强方能国强。 ……建设农业强国,当前要抓好乡村振兴。‘三 农’工作重心发生了历史性转移。总的要求仍然是全面推进产业、 人才、文化、生态、组织‘五个振兴’。‘五个振兴’是相互联 系、相互支撑、相互促进的有机统一整体,要统筹部署、协同推  进、抓住重点、补齐短板,还要强调精准、因地制宜,激发乘数 效应和化学反应,提高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效力效能。”

这是党的二十大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擘画了一个伟大的理 想,而这个理想的实现,是我们每一个人必须将“两个确立”的 政治共识转化为“两个维护”的高度自觉。世界上理想主义的道  路,从来都是一条充满起伏跌宕的河流,如果一滴水、千万滴水, 不曾有着艰辛而漫长的汇集,就不会有大地抒情诗一样美丽的小 溪;如果一条小溪、千万条小溪,不曾有着与千山万壑、千难万  阻较量的勇气,就不会有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在这汹涌澎湃里, 每一滴水都是英雄,都洋溢着英雄的浪漫主义和一往无前的战斗 精神。有了这样的精神, 才有了大江大河的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一泻千里的气概。

一滴水曾经是那样的不起眼,可是,只要亿万颗水滴团结 起来,就能成为大海——浩瀚无垠、波澜壮阔!大海才是万物 之源啊。

水是无形的,无形的优势是它可以变成任何一个形状,在峡 谷里它是急流,在悬崖上它是瀑布,在盆地它是明镜,在天空上 它是云彩,在云朵中它是雨滴,在南风飘的时候它是雾霭,在北 风刮的时候它是雪花……这便是水的属性:遇坚而刚、水滴石穿, 遇软而柔、润物无声,这便是水的精神,团结而和谐。

也许有人会认为,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是令人恐惧的,一滴水 在浩瀚的大海里,还有那滴水吗?因而宁愿是绿叶上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美丽在深山里,那么我告诉你,这是典型的自私自卑 自闭,在一个晴天,你的美丽也许只能是昙花一现。一滴水于弱 者是泪、于强者是汗,一滴水向往大海而艰苦卓绝的过程,于弱 者是灾难,于强者是财富,这就是唯物辩证法则。

当我的思绪回到杨刚家院坝里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钟了。 在座的乡亲们强烈要求我吃了饭再走,我手一指普觉村的方向, 强烈地要求回家看看,他们便也不再好坚持,毕竟他们都知道我 三十八年未到普觉了。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眼前这些似曾相识、久未谋面的 山水,是那样的亲切,宛若昨天重现。在崎岖的山道上,在潺潺 的小溪旁,仿佛还有我年轻的模样,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宋之问 “近乡情更怯”的诗句才下眉头,紧接着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 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又上心头。这一上一下,万千的思 绪,真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年近花甲的我,常常有一种“伤不起”的感觉。这样的“伤 不起”与我年轻时的地质生涯有关。热爱和敬畏大自然,是一个 地质队员的天然秉性。每当我看到类似今天九龙坡的模样,就是  我这样的人所不能容忍的。九龙坡是松桃县第二高峰,属于新元  古界板溪群地层,距今八亿年左右,站在九龙坡顶,可遥望武陵  山脉主峰梵净山,而梵净山属于中元古界梵净山群,距今十四亿  年左右。有几次我站在梵净山红云金顶遥望东方,这是武陵山脉 中支山系连绵的部分,次第向洞庭平原延伸的有九龙坡、天星山、 朝天山、张家界山、白云山等等,每一次的遥望,给我脑海里留  下的都是无休无止的感慨!九龙坡与梵净山的空中距离,也就是  几十公里,目及之下,可谓近在咫尺。一个存在了十四亿年,一 个存在了八亿年,而在这咫尺之间又相隔六亿年。你细思而极恐吧!也没啥意思可言,说白了就是个杞人忧天的事。可是,当我 们把这样的恐惧升华成一种敬畏的时候,我想,你会与我一样, 决不容忍肆意破坏大自然的行为。无论谁冠冕堂皇以什么样的名 义,我们都会以零容忍对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这一带 出产一种美丽的板岩叫紫袍玉带石,其自然天成的紫色、翠兰的 条带状纹理,曾让奇石界轰动一时。其后果是大量开采,严重破 坏生态。我曾愤怒地写过几部中篇小说,其中最直接描写的那个 中篇小说叫《水晶山谷》,二〇〇三年发表在《十月》杂志第二 期,再后来有评论家把这种类型的作品划分为生态文学。生态文 学作品也成了我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九龙坡的坡改梯,既然既成现实,为什么要闲置在那儿?种 不成油茶,其他的都不能种吗?今天下午在红星村的院坝会,我 们一直在探讨如何盘活闲置资产的问题。九龙坡的坡改梯工程, 看起来非常大,一千多亩呀!这无疑是闲置的巨大资产,谁来盘 活它?或者是恢复原貌?

当然,我知道,九龙坡的原貌是永远回不去了。有了这样沮 丧的心情,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我那梦牵魂绕的月亮滩。一九八五 年春季我重访月亮滩时,那儿时童话一样美丽的月亮滩,让我触 目惊心,伤痛不已。可以说,三十八年以来,这个伤痛一直让我 耿耿于怀。

今天再次重访我的月亮滩,它还好吗?它还存在吗?它是给 我惊喜呢?还是依然让我伤痛呢?在驶往普觉的车上,我一直在 纠结这个问题。一路上我没有说话,龙险峰也没找我聊天,他早 就耳闻过我的关于月亮滩的故事。我想,我们此时的神色一定都 很严肃,因为,我们即将走进月亮滩,走进月亮滩的故事中。

只要月亮升起来,夜就黑不起来。月色湿漉漉地潜伏在小河的波纹里,潺潺的流水也便欢乐起来,有了这样的欢乐,月光也 有了浪漫的色彩。小河的对岸,梨花溢出的芬芳裹挟了微风,香 满了山谷。刹那间,山香了,水香了,仿佛人也香了。有了这样 的香,心就广阔起来,甚至可以包揽整个星空。

我的月亮滩,它在月色中永远地消失了。为了治理这条小河, 修起了堤岸,清了水,碧绿了万亩茶园,沙滩的不复存在,也就 微不足道矣!

普觉村的支部书记,当然早就听说过我的关于月亮滩的故事。 临近半夜三更,他信心满满地陪伴我走在这条小河岸上。他知道, 只要走过,他的这个信心就不会有遗憾,毕竟谁不说俺家乡好呢?  毕竟眼见的生态美、百姓富是不争的事实,毕竟他看到的我没有 半点的伤痛神色,有的只是满眼的惊喜。

有了这样的喜悦,今夜注定无眠。当月亮挂在了西坡之巅时, 太阳也快喷薄而出。这正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  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习近平总书记在给中国农业大学科技学 院的学生们回信中,提出了殷切希望,希望同学们志存高远,脚 踏实地,把课堂学习和乡村实践紧密结合起来,厚植爱农情怀, 练就兴农本领,在乡村振兴的舞台上建功立业,为加快推进农业 农村现代化、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贡献青春力量……

在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不再年轻的我也沸腾了起来,久 久不能平静。那一刻,我也年轻起来,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矫健的 步履声,由远而近,这是时代强劲的脉搏,在前方豪迈地响起! 听见了一阵强劲的鼓点声,由慢而快,这是新时代急促的号角, 在身后嘹亮地响起!

这时,我的血液,像水滴一样澎湃起来,从我千百条毛细血管里,涌向我的心海,像大河奔流浩浩荡荡!

这一刻,我仿佛和同学们一样走向乡村振兴的田间地头,我 们仍然年轻,朝气蓬勃、血气方刚,这一刻我们就像“早上七八 点钟的太阳”,红彤彤地屹立在东方,纵爱连绵起伏的群山,横 爱碧浪清波的河流,纵横是经纬定格了我们忠贞不渝的爱恋。升 起来是我们的精神,落下去是我们的辉煌。落下去是为了第二天 红彤彤地升起,周而复始,这便是新时代永不褪色的钢铁战士!

供稿:省作协创研部